告别过的遭遇过的人

告别过的遭遇过的人 告别过的遭遇过的人 文 / 金书能 生命中，一些人，你以为可永生相守的，因为早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如同身体中的一部分，随时随地都能在脑海中捡拾而起，但事实上，这些人终究还是像匆匆的过客般消失殆尽了;一些人，你以为可永不相念的，因为已经人为地抹去了对方来过的痕迹，可有那么一天，一片轻轻飘落的叶子，又让你情难自禁地想起那些人，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一些人，你以为可永不相见的，因为彼此像两条相交的直线，一旦越过了交点，就不念不见，渐行渐远，可有那么一天，他一如既往地站在你的面前，温和地用你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喊你的名字，恍然间，如同隔世。 这些人，就是我这里所要说的——告别过的遭遇过的人。 寒假未能回家，跃跃欲试间，我做了一名安踏店里的导购员，原想着锻炼自己，学点时下最受大学生追捧的社会经验。回头看，人是见了不少，事也经历了几桩，经验却少得可怜。看来，这个东西也像诗词里说的“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说不定倒能“柳成荫”。现在，一想到那个月的兼职生活，我就立刻想到两个人:一个是萍水相逢的大四学姐，一个是素昧平生的老妇人。她们有着不一样的年龄，不一样的容颜，却有着相似的人生遭遇，相似的告别过的遭遇过的人。 王紫绮已经和安踏签约，在此做短暂实习，不久将去安踏总部当督导。那久，我们同住在学校，因此可以邀约着一起上下班，念我大一就没回家过年，对我甚是照顾。在店中，在公交车上，在学校里，在每一个可以谈话的瞬间，她总以一个好姐姐的姿态，教我如何事半功倍地推销，如何井然有序地度过大学四年时光。我只能像个乖弟弟般“惟命是从”，诚真地诺着。 新鲜的生活让人欢愉，但久了，就不免让人心猿意马，欲浅尝辄止，得过且过。我是这样，王紫绮亦如此。但比我更糟的是她似乎还被某种无为人知的伤心事纠缠着，越演越烈。有时看她那样子实在怜惜，就绞尽脑汁地说笑话，逢到实在好笑的，她也会笑成一朵怒放的花，但大多数都是我一人傻笑，她不以为然，眼里浸着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的泪花，似哭非哭。不多不少的泪打圆场似地矜持着不愿当着人面落下来。 那段时间，百无聊赖间常登着**,天南地北的网友纷纷在“说说”上抱怨他们那里的气温一天低似一天，就像王紫绮的心情一天坏似一天。有时，轮到她在店门口做门迎，顾客从身边阔步入店，她亦全然不知，眼依旧漫无目的地扫着那些耸立的高楼大厦，红绿的广告牌，穿梭的车辆，摩肩接踵的人群……这些东西混杂地搅动在她的眼里，像日志里恍然隔世的文字，笔笔勾勒着一些人的面影。眼里的泪起初还是似哭非哭，矜持着不掉落，但渐渐的，只要风轻轻地那么一吹，就会像落叶一样掉落满地。 ?有一天，店门口突然来了一个老妇人，稀落花白的乱发，皱巴巴的脸，眼因为泪流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旁若无人地坐在安踏店前门的台阶上，用她那瘪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似乎对我说着什么话。我只听到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仿佛念咒似的低声，并没有 听清她对我说的是什么。店长把她当成街上要钱的，叫我专心接线(在这里，导购员先在店门口候着，待一顾客进来，毕恭毕敬地尾随他到处转，必要的时候，像拍马屁一样，拍他有意要买的那件东西如何的举世无双，直到顾客满意地买下，走了，全过程就叫“接线”)。 看她的穿着举止显然不像是要钱的，但顾于接线，我便把这个老妇人忘了。 白光缓缓退却，暗光姗姗来临。街道上，车满为患，霓虹流动;人行道上，人烟渐次稀落;店前的台阶上亦空寂无人。王紫绮看我往原先那老妇人坐过的地方东观西望，便对我说她刚走不久。 下班后，在回校的公交车上，我半笑半认真地问王紫绮这久是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她缄默良久，低声说:“没什么，过一阵就好了。”我们的熟识程度并没有达到那种自己无所不问对方无所不答的地步，即便看着心疼，也就没再追问下起。但自己或多或少也能猜出几分。 以后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上下班，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照我，同时也一如既往地乘生意淡的时候藏在仓库里暗自泣泪。因此，我也只能一如既往地对她说笑话。? 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老妇人在一个午后又再次出现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依旧是稀落花白的乱发，皱巴巴的脸，眼因为泪流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就用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絮絮地说着话。以前我总以为她说的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年纪去了的糊涂话，因为我并未曾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听清了，才知道从这一凹一凹的嘴里发出的并不是我想的那些话。她总是唉声叹气又翻来覆去地说“不该来，不该来，如果儿子没把我接到昆明，他就不会这么快地早走”。我觉到奇怪，不明白她说的“他”究竟指谁。临近过年的那几天，店里生意实在好得让人忘乎所以，无暇跟她闲扯，在她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地说着话的时候，我只顾着接线。在生意淡的时候，也曾答应她一两句。她于是就絮絮地说下去，说，老伴走了多年，自己始终不愿离开那住久了的老屋子，近年身子骨越来越不听使唤，儿子才强求她到昆明来。来到城里已数月，总在孙子的带领下四处转悠，有一天，突然遇到一个从未和家人提起过时常刻意的忘记又总在不经意间记起的人，见了面，两个老人，颤抖着身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坐在公园里的石凳上呜呜地哭着，感慨时间易逝，往事难却。但没过多久，却听人说他走了，永远的走了。说着，在叹了几口气以后，晶莹的泪点顺着干皱的面纹流下来，流过一凹一凹的嘴，落到地上去了。然后看着她在她十来岁的孙子的陪同下沿着人行道踽踽地走去的渐渐消失的背影。 接着几天的过午，她总在孙子的陪伴下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孙子耐心十足，常拿着一个冰欺凌馋猫似地舔来舔去。那老妇人似乎把我和王紫绮当成她可以倾诉的忠实对象，依旧絮絮地说她和那个刚走不久的老人的事。说他们在部队的时候如何地爱着对方，后来因为战事，被组织派到不同的前线，因为通信不发达，渐渐失去了对方的音信。时间慢慢走过，尽管后来知道了对方的下落，但早已各有了各自的家、亲人和孩子，就再也没见过。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个人，多年不见面的渴望和悲哀的烈焰从未消熄，却又总是不情愿在亲人的面前提起。那久店里实在太忙，几次店长看我和王紫绮无所事事，险遭“劈死”，我们就不得不对那个老妇人说，我们要做事了。她却仿佛没听到一样，仍然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 似地自己低语着，说自己怎么不该来昆明，怎么对不起他，不然，他就不会这么快地离开人世。我发现这老妇人出奇的固执，我只好再安慰她两句，在黄昏的微光里，叫她早点回家，眼看着她领着她的孙子在人行道上踽踽地凄凉地走去，暮色压在她的微驼的背上。 这样，几个忙碌的过午和黄昏就度过了。间或有一两天昆明下了点下雨，湿漉漉的地面，昏黄的长天里没再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看到那老妇人的身影。但王紫绮似乎觉得我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也开始在闲暇的时候试探性地跟我说了一些她和她刚分了的男友的事，说他人品是如何如何的好，说他对她也是如何如何的好，他们从大一下学期开始好的，四年的时光在欢声笑语里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以前总幻想着毕业后可在同一座城市、同一家公司，拥有着别羡慕死的爱情、婚姻和事业。可是现在却如梦初醒般地全变了...... ?在我即将离开安踏店的那天，那个老妇人又再次来到店门前的台阶上，脸上堆着笑意，说她打听到了刚逝去的那个老人坟墓的地方，就是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在清明时节带让她去看看。王紫绮自告奋勇，说那时候可以请假陪她去，在那些盛开的杜鹃花下，把那些藏在心间从不愿提起的时隔四五十年的话一一地说给他听。我也好想对那老妇人说那天我也会陪她去，但细一想，立马知道自己是在开空头支票，那时自己根本没时间，便缄默着没敢作声，只是呆呆看着她们依偎倾诉的身影…… ?经过了阴暗的冬，看死寂凝定在一切东西上，现在又来了春天。回想那个月的兼职生活，回想那些告别过的遭遇过的人，恍如回望云天里的仙阙，又像捉住了一个荒诞的古代的梦。王紫绮那双浸满泪的眼睛，那个老妇人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地说话的身影。总是一次又一次盘旋在我的脑海，她们很少将他们的那种遭遇告诉别人，却告诉了我。在这里，我想告诉他们:我她们一样，都是被厄运踏在脚下的苦人，当悲哀正啃着我心的时候，我又怎么不知道你们心中的苦痛呢, 是不是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曾遭遇过一些人，又告别了，伴随着欢喜和悲伤，尘封于心灵深处，自己不敢碰，亦不愿让外人知，直到有一天心灵澄澈，世俗心弱了，试图忘记的海马状突起再也锁不住那些沧海桑田的记忆点滴，才豁然浮现那些告别过的遭遇过的人。?会不会有一天，当我们站在生活的边缘，试图撕开时空的裂缝，看见往事流年充斥弥漫的漩涡来来回回，才发现一生最爱的——竟是那个遗忘了多年告别过的遭遇过的人。 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