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正常的体验网站,请在浏览器设置里面开启Javascript功能!
首页 > 【精品】石头婚床-

【精品】石头婚床-

2018-03-16 25页 doc 51KB 13阅读

用户头像

is_601191

暂无简介

举报
【精品】石头婚床-【精品】石头婚床- 石头婚床 【历史遗迹】他身体僵直地走上斜坡的车道,看了一眼那幢房子。司机俯身靠在车门旁,双臂交叉趴在车顶;坐在车里的那个朝鲜人在读一份中文报纸。那个女人跟寄宿房的管家一起站在车旁。他们都没说话。考林斯感到脖子周围一阵空空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围了一圈竖起的皮毛衣领一样真切;他的两腿仍然感到长时间坐在小汽车里带来的酸麻。那幢房子坐落在一个爬满了冰冻攀缘植物的高山坡上,看上去显得异常高大--这座建筑的构造十分怪异,层层叠叠的露台、走廊和阳台,一道道石阶通向另外一些露台,还有地道、壁龛、喷泉;有几道门用砖头堵上...
【精品】石头婚床-
【精品】石头婚床- 石头婚床 【历史遗迹】他身体僵直地走上斜坡的车道,看了一眼那幢房子。司机俯身靠在车门旁,双臂交叉趴在车顶;坐在车里的那个朝鲜人在读一份中文报纸。那个女人跟寄宿房的管家一起站在车旁。他们都没说话。考林斯感到脖子周围一阵空空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围了一圈竖起的皮毛衣领一样真切;他的两腿仍然感到长时间坐在小汽车里带来的酸麻。那幢房子坐落在一个爬满了冰冻攀缘植物的高山坡上,看上去显得异常高大--这座建筑的构造十分怪异,层层叠叠的露台、走廊和阳台,一道道石阶通向另外一些露台,还有地道、壁龛、喷泉;有几道门用砖头堵上了,另外又有几道新开的门;再往上看,是几座高低不同的塔楼和屋顶花园,满眼都是砖头、石头、木头、石板、砂岩 整幢房子压根儿不像是建造的,倒像是一棵自己长起来的大树。考林斯看了一眼这座高大的建筑,蓦然感到一阵像演员怯场似的紧张,因为他要转过身来了。他摘下帽子,转过身来。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顿时皱起了眉头,显出一副看上去像是疑惑的神情,其实他只是在暗自思忖:我又回来了。随即,他抬眼朝那幢房子面对着的地方望去。房子对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空旷。远处是一个绿色树丛,树丛深处有一些小别墅,其中有一所空荡荡的特别显眼,可以看出只有这所别墅曾经有人居住过;沿着别墅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很远的一座铁桥,易北河就从那座桥下开阔的草地之间流过。在易北河另一边的峡谷中残留着这座城镇的全部遗迹:一眼望不到头的断垣残壁,笼罩在仿佛被撕成一条条绸带似的白雾中--让他想起一位新娘一眼看见她的恋人就把面纱撕成了碎片。隔着白雾往东南方向望去,断垣残壁渐渐消逝,青山绵延,远远伸向捷克的波西米亚。考林斯一动不动;天气暖和。远处,一条白蛇从一家工厂的烟囱里爬了上来,周围是越来越黑暗的原野。他抬头望去,但没有去望天空,而是去寻找城市上空的某样东西,没有找到,满眼只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空旷。河上飘来的凉风吹拂到他的脸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绿荫丛中的轻语 他还没来得及听明白是什么,那轻语声就消逝了。(绿荫丛中的轻语有时也会变成咆哮,大厅里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 量一下圆周 "," 旋转炮塔,是谁 ",在高墙似的夜幕中回荡起伏;有时又是一个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女人的声音在说:" 真的吗,我知道了 "或者:"这些个畜生 ",还有从一片虚无中传来的骂声,笑声,轻轻的说话声,大喊大叫声,要不就是飘浮在沉沉静寂中的只言片语;这些都是十分真切的人声,属于那些他不认识也从没见过的人,可是这些声音总会唤起一幅图景:一个女人叉着双手站在厨房里,一个男孩看着街上的人在打架;一个城镇;这幅图景总会在晚上他就快要睡着的那一刻浮现,偶尔也会是在白天;通常是在学校里,在课堂上,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来自那个城镇的不管什么都没有意义。)他从眼角瞥见海拉和那个寄宿房的管家向他走来,两个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的身影。海拉披着一头柔软的金黄色长发,双腿扭出轻快的小调。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黄色的项链,项链上悬挂着一颗乳牙。"瞧,我们的客人是在想心事吧,路德维希先生有好消息告诉你。"路德维希走上前来。他头发花白,身材矮胖,身穿一件水手衫,抽着一支歪曲的烟斗--如果说他管理的这幢房子是一艘穿越峡谷航行的船,那么他就是这艘船的船长。他脚蹬一双拖鞋前后摇晃着走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向前伸着。"是的,医生,这里可是历史遗迹啊。1813年,伟大的拿破仑大帝指挥的最后一场胜仗就是在这座山上发动的。你跟他走的路线完全一样,沿着花园从那边过来。北边是贝尔纳多特元帅的军队,布吕歇尔将军站在西里西亚,就从那边"--他用手里的烟斗指了指波西米亚,又指了指海港方向,接着挥手扫向整个峡谷--"施瓦尔岑堡元帅率领他的奥地利军队一路杀来。就在这里,就在你的脚下,他们被剁成了肉浆,搅成了土豆色拉。然后是莱比锡会战,滑铁卢大战,那就是波拿巴王朝的末日。"他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要把它从记忆中抹去;说罢,他朝峡谷中早已不复存在的城市点了点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不是因为他对这个故事抱有怀疑 --考林斯侧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位女子,只见她正咬着嘴唇冲他微笑。她能明白他的心思吗,明白就是调情。(而身在地球另一边的她,是个妓女,什么话也听不见,就会张开双腿四仰八叉地躺下。)海拉把目光挪开了,但这个举动有着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意味,一个没有路德维希的世界;目光挪开产生的效果适得其反,考林斯觉察到了自己身体的骚动。他咽了一下口水。他的情欲汹涌翻腾,变成了一只冷酷而又驯服的野兽,随后他心想,当然,当然啦,我想要她嘛。路德维希的烟斗开始发出咕咕的响声;他看了看烟斗里面,往里面吹了几口气,又用手指头伸进去抠了一阵,然后在墙边的石头上敲了几下,留下了黑黑的一小堆灰渣。"你是个浪漫的人吗,医生,""非常浪漫。"考林斯答道。路德维希一下子转过身来,他看见了考林斯的脸,就那么飞快而突然地看了一眼,随即指了指塔楼里那个高得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房间。"跟我来吧。"上上下下穿过一道道弯曲的走廊、楼梯和石阶,他们走到了房子的后面。路德维希用深沉的嗓音伴以手舞足蹈的夸张手势告诉他说,这房子是仿造罗马别墅建造的,十分逼真,是一个名叫克拉索夫斯基的人特意为自己建造的,只是为了在完工后的那一天在房子里自杀,那会儿满屋子都还是油漆味儿。"我想他肯定是对这房子感到失望吧。"考林斯说。他这句话是用德语说的,说得很慢,很合乎语法,但是口音十分浑浊。路德维希没有理会他开的这个玩笑,或许他从不理会任何笑话;他煞有介事地挥舞手臂,指了指昏暗的大厅里那扇高高的彩画玻璃窗--一个半裸女子裹在朵朵白云和随风飘舞的睡袍中,高举一个圣餐杯,画面的背景是水波潋滟,鱼跃石间--他说:"神秘的圣女!哦,我的美丽罗马!""路德维希先生,"海拉说话了,"你总不能让姜安尚医生一直在车里等着吧。""当然,维班小姐,您说得对,"路德维希说罢,鞠了个躬,一个箭步冲向一道门,哗啦一把拉开。"小心门槛,我扶您过去吧。""不用劳你大驾了。"她快步走进了屋。路德维希的脸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团肉。难道他就是克拉索夫斯基,考林斯暗自思忖。路德维希费劲地想要关上一个在滴着水的水龙头。"我冒昧问一句,蒋介石医生住在哪儿,""姜安尚医生住在城里,"海拉没好气地说。"等我忙完了再来欣赏你的玩笑吧,这会儿我可没功夫跟你逗乐。医生,你的房间在这么高的地方,我希望你不会介意吧,""我反倒很喜欢呢。"考林斯说道,眼睛并没有看她。"楼下总是堆满了东西的,"路德维希说。"有时候一次要开四五个大会。共产主义就是开会多。""你认为我们应该少开几次吗,路德维希先生,"海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考林斯心里暗自发笑;只见海拉的目光中燃烧着斗士的火焰。她的脸色严峻,这张脸看上去约莫三十四五岁,兴许还更年轻些;成熟妩媚的身体,犹如盛开的水仙花--注定了要凋谢成一个老妇人,安坐在陈年往事的宝座上无所事事,既不会开心也不会严厉;她的人生旅程想必不是一帆风顺的,阵阵横风把她刮得四处奔波--她时而来到中国人和美国人降落的机场,时而出现在被摧毁的城市里召开的大会上,有时还要面对傲慢无礼而政治立场令人怀疑的寄宿房管家。她把考林斯叫到窗边,那里的一张桌子上堆满了文件,她在文件堆里搜寻起来。她递给考林斯一些传单和文件。"这些都是你的往事。你写信说不愿意做讲座,那你可以多少讲几句介绍一下美国的治疗吧,这会引起与会者的极大兴趣。"打他们在腾伯尔霍夫机场见面那一刻起,她这才头一次正眼看着他,而他立刻明白她是在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个眼皮和嘴唇上都缝了针的男人让她想起了什么。一只大猩猩,我的天呐,她想到了一只大猩猩!她绷紧着脸上的肌肉,在等待他的回答。"我是来学习的,维班小姐。我不了解的东西还多着呢。很多东西我还没搞懂。我甚至都记不起来了。我很累了。何况我在飞机上也没睡觉;我从来没有在飞机上睡觉的习惯。我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这点务必请你谅解。"考林斯说罢,冲她点了点头,没有把脸转向别处,而是听任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脸纳闷--一个小孩,在夏日黄昏的暮色中走到田野尽头的废墟中迷路了;弱小的身影抽泣着行走在树林的阴影中,沿途是一片断垣残壁,夜晚的狂风穿过断墙上的窟窿呼啸不止,河面黑浪翻滚,星星照在鹅卵石上海拉点了点头,脸上毫无表情。"悉听尊便。我得赶紧送姜安尚医生回家了。再说,楼下还有做不完的工作在等着我呢。这儿是两百五十马克,你兴许想要买个纪念品什么的。""我想请你今天或明天来做客。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恐怕我不能这样做,我们之间不可以经常见面。"她用严厉的语气说道。见考林斯做了个鬼脸,她的语气变得更为冷漠。"是的,接下去有一个欢迎宴会,来自莱比锡的卡尔海因兹?鲁普雷希特教授将在宴会上致辞欢迎我们的外国嘉宾。你还有足够的精力出席吗,你是唯一的美国客人,最好还是要 不过,要是你真的太累了,你当然可以就在这里吃点东西,早点上床休息吧。""就是,就是。"路德维希搭腔道。他的手指在一把平放着的红色小琴上弹拨了几下。"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累趴下的。"考林斯说。"我早该想到你不会轻易趴下的。"海拉说罢,立刻把头转向窗外,一只鸟尖叫一声从窗户下面的灌木丛里飞了出来,慢悠悠地扑扇着翅膀掠过阳台飞进了山谷。"你可以先躺一会儿,回头我再派车来接你,在酒店楼下碰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可以跟司机君特说。"那个司机迈着笨拙的舞步,面带疯人院里常见的那种灿烂笑容,提着行李走进屋来。房间里黑乎乎的,形状不,墙边立着几根四方的木柱,屋里摆着三张床和一个长沙发。一道双开门通向阳台,不过门后是一个窗户,窗台就夹在门和窗的中间,所以门窗都是打不开的。洗手池的两旁有两个方壁台,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哦,只有一盒火柴。考林斯随着路德维希走到大厅另一头的门边。隔着窗子看去,那个女人显得肤色更黑了些。"维班小姐人真不错,你说呢,医生,我们经常看见她陪外国客人来这里。总是那么可爱迷人。进来吧,我把钥匙给你。这里提供免费早餐的。"他们走进了一个摆了太多家具的大房间。俯瞰城市的窗户边上站着一个金色头发的男孩,用手指在玻璃上他哈出的热气里涂写。他转过身来,一脸沉闷无聊的神情。"你又在窗子上写书啦,过来跟这位医生握握手。"路德维希说着,走向一个壁柜。那个男孩走到考林斯跟前,冷不丁地露出了笑脸,摇晃着臀部,他的头发像是漂白了似的;他看上去还不到十六岁。他伸出胳膊来握手,有些撒娇似的耸着肩膀;考林斯明白这个男孩自己是不会主动把手缩回去的了。"你叫什么名字,"考林斯问道,一边把那只手放下。"我叫尤金。你的手很冷吧,""我叫尤金,医生。"路德维希在一旁提醒道。"我叫尤金,医生。"他身后玻璃窗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写在上面的字消逝了,随风飘进了远处的山峦。尤金开始摆出一副优雅的姿势在屋里踱起步来,眼睛仍旧看着考林斯。他似乎并没有看到他脸上的那些伤疤。考林斯点了点头,扭头向窗外望去。"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路德维希头也没抬说道,目光在那些盒子和文件堆里搜寻着什么。尤金转身走回到窗边。他拿着一支铅笔在窗台下面一个架子上放着的一排书的背后来回晃动着,显然是想让人觉得他正在忙碌。他的眼睛不停地瞅着考林斯。考林斯抑制住了笑容;他不知道自己是要给他一个微笑呢,还是要用笑容来阻止他的目光。男孩有些脸红了。"壁柜的钥匙在哪,尤金,""我不知道。"尤金朝考林斯笑了笑。"哦,这孩子可真是太逗了,"路德维希说。"不用说,又藏到壁柜里面去了。""是啊。"尤金哈哈大笑。考林斯动作优雅地快步上前去帮路德维希抬起壁柜把它转过来,就在这时他发现了这个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有几扇玻璃窗,还有台阶和一道房门;房间里有个女子躺在床上,考林斯只看得见枕头上她的白发。这个女子正望着窗外,可是她的身子躺得很平,根本看不见窗外的城市景色。床边放着一张铺了台布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鲜花和几个桔子。"哈!"路德维希手里高高举着钥匙走到房门边--那神情像个伟大的批评家,判案的法官;他拉开房门欠下身体。"请您跟我过来好吗,"他在前面领路,穿过迷宫似的一道道楼梯、经过一个又一个壁龛和内墙上的弓形窗户,还上上下下地走了数不清的石阶;考林斯尾随其后,手里紧握着手提包。"没错,来自美国的考林斯医生,"他一边登上楼梯一边说道,听不出是在对什么人说,喉咙里发出一阵轻轻的咕噜声。接着又说道:"请问您是来出席哪个会议的,我们东德可见不着很多美国人的。""牙齿。"考林斯说。路德维希转过头来。考林斯用手指敲敲自己的牙齿。"吃饭用的家什。""哦,原来是牙医。挺棒的职业。只要牙齿好,吃什么都香啊。"他继续走着,一边点着头。"牙科大会 "他嘟囔了一句,摇摇头。"您可是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国家啊,医生。"他把头转向一边,过了会儿才又重新看着前面。他突然换了一种口气大声问道:"您听说这里发生的火灾了吗,""火灾,"考林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脖子。"你是说火灾,""路易 森霍夫酒店--就在那边,"他朝粉刷得洁白的墙壁指了指,"离这里不远。城里最高档的酒店。上星期莫名其妙地烧掉了。警察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有伤亡吗,"路德维希用难以置信的口气尖声嚷了起来。"玛丽娅?福斯特。人体模特儿。一个最美丽的东德女人。""有什么可疑的事情吗,""没有,"路德维希唱歌似的大声答道。"完全没有。"考林斯默不作声,踏着弯弯曲曲的石头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去。空气很沉闷,耳边响起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他走到一个小窗边停下,透过窗框可以看到那满目疮痍的城市。窗台上的尘土里躺着一大堆已经死了的和快要死去的苍蝇,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都仰天躺着在作垂死挣扎,它们不时地冷不丁飞快转起圈子,快得几乎看不清,把那些已经死去的苍蝇搅得尸横遍野。他低头看着这幅景象,整个脸都皱了起来。"这些东西你是没对付的。"路德维希在楼上--不,是在外面--大声喊道;他站在屋顶上,头顶紫色的天空,俯身对着楼梯口说着。"每年都一样。外面风大,它们就躲到屋子里来了。结果还能怎样呢,大规模死亡--德累斯顿传统。"考林斯把脸拉得老长,好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几秒钟后,他走到了锌皮屋顶上站在路德维希的身边了,四周是烟囱和天线,还有通风管道,一个空荡荡的世界。时近黄昏,从波西米亚方向升起紫色的晚霞,整个山谷烟雾弥漫。隔开几米处有一个房间,他就要住在这个房间里。房间的四面都是窗户,有一个铁楼梯通向屋顶的瞭望台。"我是不是太喜欢说大话了,"路德维希大声嚷道。"你们美国可没有这样的东西!"他指着下面一个沙砾铺成的带烟囱的屋顶小花园。"克拉索夫斯基就是在那儿上吊的。""你认识他么,""谁会认识一个疯子啊,"路德维希张开双臂说道。他把考林斯的旅行包放到屋里,屋里有一张床,一张白色桌子和一把椅子。他开始用一条毛巾驱赶苍蝇。这个房间可一点都不像是房间:那张床好像是在苍穹的包围之中。考林斯站在玻璃窗边,点燃一支香烟,眺望着仿佛是生长在山谷中的灯火。一眨眼的功夫,弥漫在山谷的雾霭蓦然变成了一条灯火织成的花毯。" 不是,因为我 "(:一个小姑娘)。他感到心里一阵发冷,这种置身于异国他乡的感觉第一次在他心里苏醒,就像一只动物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之中。我一定是累了,他在心里说,伸出一只手扶住冰冷的玻璃窗,朝楼下望了一眼,只见那辆汽车载着海拉和那个朝鲜人开出了大门,沿着通向河流的林荫道缓缓驶去。他坐到窗台上,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山谷,只是把头顶的帽子推到后脑上,抽起了烟。路德维希用鼻孔嗅了一下,放下了毛巾。考林斯递给他一盒好彩牌香烟。路德维希侧着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一盒全给你了。""哦,这可不行,医生,我们不是要饭的。"他郑重其事地摇摇头。考林斯感到有些不安。路德维希明明是想要跟别人分享他对统治政权的仇恨;他明明是在寻求同情,却又像一个(领取救济金的)穷人一样出于自尊而拒绝接受施舍。考林斯粗声叹了口气,在床上躺了下来,心里希望他快点走开。路德维希伸手抓住了门把。"你晚上出去的话要当心点,这个地方有了露水是很滑的。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不用了,多谢你关照。""没事。你快休息会吧。厕所在二楼。"他松开了门把。考林斯看了他一眼,这时他又说道:"我想冒昧问问你,医生,希望你不要介意。"他动作含糊地指了指他的脸。"那是车祸留下的,"他的脸有些扭曲,手指又弹起了琴。"那是爱的结局。"考林斯说。路德维希从锌皮屋顶上消失了。转眼夜幕就降了下来,从四面八方落进了房间。考林斯一手抓着一小瓶法国干邑白兰地酒,另一只手里拿着瓶盖,他把酒倒在瓶盖里喝着,一边呆呆望着天花板。他又回到了德累斯顿。他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是在德累斯顿一个塔楼里 他继续抽烟,喝酒,望着天花板。一个角落里的墙已经开始塌陷:一块裂开的石灰上长出了一团团粉红色和灰色的苔藓,看上去十分艳丽。他心想:如果我现在意识到的不是在德累斯顿,那么我是在哪里呢,肯定不是在美国,我从来都没到过美国。他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么一句话(或许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灵魂是骑马行走的。他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到达纽约,足足过了三天,当他在车流不息的大街中央穿马路时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哪儿;纽约!他的灵魂骑马随他而至--也来到了纽约。灵魂不可能装有马达。眼下这一刻,他的灵魂正在远离长岛海岸几百英里的海面上航行--乘坐一艘颠簸的帆船前往欧洲;在法国勒阿弗尔的客栈旁边,拉邮车的马在不停嘶鸣。要等他 回到巴尔的摩很久以后--几个月之后,他的灵魂才会到达这个城市--德累斯顿;而离开了灵魂的他那时会在巴尔的摩穿着白大褂,嘴上套着塑料口罩,僵直地伸出双手,俯身站在一个满嘴金牙的女人身边,那女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迎着外面的天空和天空中灰蒙蒙的铅山。只有到了这时,他的灵魂才会跟着路德维希登上楼梯,才会看到那些垂死挣扎的苍蝇。长长几个月,他将过着没有灵魂的日子,就像他在战后熬过了许多年没有灵魂的岁月一样。他又喝了口酒,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着:如今地球上到处都是坐着火车、汽车和飞机急匆匆往前赶路的人,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抛在了后面,他们的世界里杂乱地充斥着18世纪和那个时代行色匆匆的灵魂,骑马的,坐三桅帆船的,乘公共马车的;有些人的灵魂永远没能追赶上来。哪儿都有人死去而没有灵魂,孤独的灵魂仍在四处奔波;他们换了一匹又一匹的马,夜里借宿客栈,白天继续赶路,奔向坟墓。有的灵魂腐烂了,或者做了盗贼的刀下鬼,或者自己变成了盗贼,头戴黑帽,帽檐拉下来盖住眼睛,嘴上蒙着黑布,随时从林子里冲出来,杀气腾腾地扑向荒道上出现的某一个善良的灵魂,一个圣人,一个天使--" 美丽的海伦演奏到此结束 "(一个男人在拱桥上)。他突然清醒过来。天已经黑下来了;干邑白兰地在他的血液里燃烧。他坐车经过东柏林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一片古老的建筑,漆黑的帝国议会大厦,空荡荡的平地上还躺着一顶破帽子;威廉大街上,政府大楼的残骸像排着队烧死的麻风病人干枯的尸体。海拉留意到他在望着麦茬地里一个倒塌下来的巨大蛋形混凝土构件。她用导游特有的冷漠口气说(不是轻视那蛋形混凝土,而是对他不屑一顾,这个烂女人,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那儿曾经是帝国总理府;那个蛋形混凝土原本是希特勒地堡的通风井。一瞬间,他感到几乎像是听到了一个密谋叛乱的机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曾经有一群群可怜的生灵从遥远的亚洲深山僻壤如蝗虫般蜂拥而来,拼上小命占据每一个角落,只是为了在地窖里的哪个旮旯里消灭一只蟑螂。在他站立的地方,曾经有过一座奢华的宫殿,如今已被炮火炸成碎片,满目疮痍。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就在这个地方曾经发出过毁灭地球的命令。就在这里,每天有人手里拿着文件在昏暗的灯光下踏着厚厚的地毯穿梭忙碌着,效忠于一个在跟电影明星睡觉的瘸腿的蜘蛛,而这个明星是一只喜欢照镜子的大花猪代表蟑螂派来的;就在这里,他们举行了血腥的婚礼,而他们的国家此时却硝烟弥漫,尸横遍野。他心想,我们当初是不是真的不应该飞到这里来把这片生身养息的土地炸成废墟,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他望着一道已变成骷髅的宽阔楼梯,无声无息地升向一片空旷,仿佛在发出思乡的呻吟,仿佛它的双眼流露着思乡的神情;一个水池里立着一根亮闪闪的电缆。他烧着了手指,下意识地一步跨到床边,却踩到了衣服上;掉落的烟头在地毯上冒烟。着火了,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赶紧把烟头踩灭,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他浑身乏力,两腿发酸;酒瓶已经空了。大海。黑夜即将来临。天空的星星已经落到了山谷里。在原本应该是市中心的地方,看上去比城市的周边还要昏暗--郊区在雾霭中发出一道道的光芒;在昏暗的市中心只有几条街道上有几排直直的路灯。他想起了海拉。他想:她以为我以为她以为我的脸让人看了恶心。他想:她会腐烂的,就在今天晚上。他看见了她朝他走来时的身影,第一次是在机场跑道上,然后是在那个露台上;他把额头靠在玻璃窗上。那条河张牙舞爪地流进城市来,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柔淡的光,有生命的水(带着刀剑和武器);山冈上,露台下,一片昏暗的树木不停地晃动,废墟和道路歪歪扭扭地向上攀爬。他打开了灯,脱掉了衣服。他赤身裸体地站在洗脸池旁用海绵擦着身子,灯光把他的身影照在身边的床上,仿佛被撕碎了似的。他心想,用望远镜整个城市都能看见我。他把海绵里的水全部挤到了脖子上,喜滋滋地哼起了小调;他想,我醉了。"等着瞧吧,你会大吃一惊的。"他大声说了出来,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当他们在腾伯尔霍夫机场第一次见面时,她差点儿惊叫起来,可是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有照片为证。当他问她是否结婚了的时候(在汽车里,她离婚了),她一直摆弄着她的戒指;她倒不如干脆就说:我要你,想到你在我的身上大显雄风,我都要流口水了。这是被拍下了照片的,并且流传到了地下指挥部,参谋总部,文件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堡档案。"我要把你搞到手。我会把 你搞到手的。"第一合唱曲不朽之夜。当那个临死的勇士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坚毅的斗志时,山冈上的一个黑点也像是突然苏醒过来似的向平静无风的天空发射出一个花环--是无助的致意,也是一种节日仪式,欢迎远方的客人来到这沾满鲜血的房子:放烟花!来自海外的阔叔叔富舅舅们,扛着礼物直喘粗气;一个孤单的灵魂就这样匍匐在机枪后面。长长三秒钟,高空中突、突、突喷吐出令人恐怖的火焰(四五个黑影接连冒出火光,出乎意料地抽搐起来,这种扭动的痛苦,是与爱情共存的),接着那火光之链断裂了--最后的火光无声无息地被硝烟弥漫的黑夜吞没。在划破夜空的战斗机上,骄傲的神炮手弗兰克哈哈大笑,脑袋上套了一只尼龙长袜。蓝眼睛的考林斯把手指从扳机上松开,双手交叉捧住枪筒。他俯身躺在闷热的玻璃机头,轻声吹着口哨,警觉地注视着在五十米低空飞行的飞机下面急速掠过的地面。山坡上,峡谷里,星星点点地闪现出小小的火焰--按钮一揿,一个个谷仓和农场就变成了火堆。浩瀚的天空中没有一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哪怕钢铁也是来之不易的--掘地开矿挖出矿石,装上火车运到工厂,在滚滚浓烟中烧成钢水,再冶炼出炉,还要经过无数次的锤打--而在远处的某个办公室里,打字员听到了轰隆隆打雷般沉闷的声音,不禁心惊胆战:"解放者"轰炸机的引擎就是这样在夜空中发出轰鸣,像黑色的大鱼扑打着星星,密密麻麻地遮满了从海面开始半个欧洲的天空,低低掠过颤抖的大地,前往一座古老的城市,照明弹已在那里的上空燃起。驾驶舱里的贵族阿奇喊叫起来:"你准是打中他了,那个匈奴!"他的话音刚落,满头大汗的蓝眼睛问道:"能开一下窗吗,"他蹲伏在地上脱掉了身上的破旧皮夹克。那挺机枪在风中轻缓地晃动。在他身后的阴影中,无可挑剔的帕特里克那双淡黄色的眼睛里闪现出滑稽的神情。就像一头小牛喜洋洋地沐浴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一年辛勤耕耘,一年丰收),一边吃草一边踢着后腿,发出哞哞的叫声--年轻的放牛人露出微笑;城市摧毁者也在颤抖的黑影中发出同样的叫声。紧接着响起了哈利洪亮的说话声,这位训练有素的测图员说道:"还有七分钟。"他的话音刚落,信号员杰米--最勇敢的纽约人--挤眉弄眼地做了个怪脸,随手递给他一张纸条。训练有素的测图员跳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迸出了粗话:"真是活见鬼,整个又泡汤了。迂回到拉伯瑙待命半个小时。"他刚说完,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奇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那鬼地方到底在哪儿啊,"他刚问完这个问题,训练有素的测图员哈利又口不择言地冒犯上帝了:"上帝知道。这帮混账只会胡闹,随便哪一个百货公司的伙计都比他们能干。"他说罢赶紧祷告,这时信号员发话了:"航向130度。"无所畏惧的阿奇随即勇敢地重复了一遍。于是,这空中神鹰开始改变航向。与此同时,信号员发出庄严的指令:"三--四-- 。"自豪的阿奇应声重复:"三--四-- 。""角距2。""角距2。""就在那儿!"考林斯大声喊道。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一道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从远处的夜空升起。当飞机翘起机头开始慢慢升高时,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漆黑夜空中升起一片雪花似的曳光弹,照亮了一个夏日的山谷,亮得晃眼的河流旁出现了一个陷入一片惊恐的白色城市,四周层层山岭朦胧可见。看来轰炸已经开始,第一批轰炸机已开始从高空返回。兰开斯特;那是英国人的。他感到自己的下体竟开始有些骚动,于是在机枪后面躺了下来,汗流浃背。天空中到处都是飞机,足足有一千架,在村庄和森林的上空盘旋,等待,有时层层相叠,向一座座城市发起波浪式俯冲,而住在城里的是成千上万辛勤劳作的百姓 他的身体里涌起一阵阵兴奋的快感。这跟过去的经历有关,儿时的游戏,俱乐部的伙伴一起完成一项任务--作为团队的成员,为了一个目的--"黑手敢死队,""死神俱乐部":躲在工棚后面用棍子在泥地里画人像;十一月一个雾蒙蒙的晚上,在两堵墙和运河之间满是洞穴的田地里打架--这个情景时常在他的记忆中重现,让他念念不忘,因为这是一场没有经过组织的战斗,却打得酣畅淋漓,一直打到深夜,直打得泥浆飞溅,又湿又黑的泥洞里挤满了鏖战的男孩,起码有四十个,天空中乱石飞舞。他自己则亲身经历了"死亡的危险",一头栽进了泥地里,差点被满嘴的泥浆呛死。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家--亮着灯的房间,还想到了他的母亲--可那时家和母亲都已不复存在,这使他在深夜与这群孩子为伍时感到既孤独又强大。【历史遗迹】他身体僵直地走上斜坡的车道,看了一眼那幢房子。司机俯 身靠在车门旁,双臂交叉趴在车顶;坐在车里的那个朝鲜人在读一份中文报纸。那个女人跟寄宿房的管家一起站在车旁。他们都没说话。考林斯感到脖子周围一阵空空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围了一圈竖起的皮毛衣领一样真切;他的两腿仍然感到长时间坐在小汽车里带来的酸麻。那幢房子坐落在一个爬满了冰冻攀缘植物的高山坡上,看上去显得异常高大--这座建筑的构造十分怪异,层层叠叠的露台、走廊和阳台,一道道石阶通向另外一些露台,还有地道、壁龛、喷泉;有几道门用砖头堵上了,另外又有几道新开的门;再往上看,是几座高低不同的塔楼和屋顶花园,满眼都是砖头、石头、木头、石板、砂岩 整幢房子压根儿不像是建造的,倒像是一棵自己长起来的大树。考林斯看了一眼这座高大的建筑,蓦然感到一阵像演员怯场似的紧张,因为他要转过身来了。他摘下帽子,转过身来。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顿时皱起了眉头,显出一副看上去像是疑惑的神情,其实他只是在暗自思忖:我又回来了。随即,他抬眼朝那幢房子面对着的地方望去。房子对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空旷。远处是一个绿色树丛,树丛深处有一些小别墅,其中有一所空荡荡的特别显眼,可以看出只有这所别墅曾经有人居住过;沿着别墅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很远的一座铁桥,易北河就从那座桥下开阔的草地之间流过。在易北河另一边的峡谷中残留着这座城镇的全部遗迹:一眼望不到头的断垣残壁,笼罩在仿佛被撕成一条条绸带似的白雾中--让他想起一位新娘一眼看见她的恋人就把面纱撕成了碎片。隔着白雾往东南方向望去,断垣残壁渐渐消逝,青山绵延,远远伸向捷克的波西米亚。考林斯一动不动;天气暖和。远处,一条白蛇从一家工厂的烟囱里爬了上来,周围是越来越黑暗的原野。他抬头望去,但没有去望天空,而是去寻找城市上空的某样东西,没有找到,满眼只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空旷。河上飘来的凉风吹拂到他的脸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绿荫丛中的轻语 他还没来得及听明白是什么,那轻语声就消逝了。(绿荫丛中的轻语有时也会变成咆哮,大厅里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 量一下圆周 "," 旋转炮塔,是谁 ",在高墙似的夜幕中回荡起伏;有时又是一个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女人的声音在说:" 真的吗,我知道了 "或者:"这些个畜生 ",还有从一片虚无中传来的骂声,笑声,轻轻的说话声,大喊大叫声,要不就是飘浮在沉沉静寂中的只言片语;这些都是十分真切的人声,属于那些他不认识也从没见过的人,可是这些声音总会唤起一幅图景:一个女人叉着双手站在厨房里,一个男孩看着街上的人在打架;一个城镇;这幅图景总会在晚上他就快要睡着的那一刻浮现,偶尔也会是在白天;通常是在学校里,在课堂上,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来自那个城镇的不管什么都没有意义。)他从眼角瞥见海拉和那个寄宿房的管家向他走来,两个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的身影。海拉披着一头柔软的金黄色长发,双腿扭出轻快的小调。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黄色的项链,项链上悬挂着一颗乳牙。"瞧,我们的客人是在想心事吧,路德维希先生有好消息告诉你。"路德维希走上前来。他头发花白,身材矮胖,身穿一件水手衫,抽着一支歪曲的烟斗--如果说他管理的这幢房子是一艘穿越峡谷航行的船,那么他就是这艘船的船长。他脚蹬一双拖鞋前后摇晃着走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向前伸着。"是的,医生,这里可是历史遗迹啊。1813年,伟大的拿破仑大帝指挥的最后一场胜仗就是在这座山上发动的。你跟他走的路线完全一样,沿着花园从那边过来。北边是贝尔纳多特元帅的军队,布吕歇尔将军站在西里西亚,就从那边"--他用手里的烟斗指了指波西米亚,又指了指海港方向,接着挥手扫向整个峡谷--"施瓦尔岑堡元帅率领他的奥地利军队一路杀来。就在这里,就在你的脚下,他们被剁成了肉浆,搅成了土豆色拉。然后是莱比锡会战,滑铁卢大战,那就是波拿巴王朝的末日。"他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要把它从记忆中抹去;说罢,他朝峡谷中早已不复存在的城市点了点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不是因为他对这个故事抱有怀疑--考林斯侧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位女子,只见她正咬着嘴唇冲他微笑。她能明白他的心思吗,明白就是调情。(而身在地球另一边的她,是个妓女,什么话也听不见,就会张开双腿四仰八叉地躺下。)海拉把目光挪开了,但这个举动有着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意味,一个没有路德维希的世界;目光挪开产生的效果适得其反,考林斯觉察到了自己身体的骚动。 他咽了一下口水。他的情欲汹涌翻腾,变成了一只冷酷而又驯服的野兽,随后他心想,当然,当然啦,我想要她嘛。路德维希的烟斗开始发出咕咕的响声;他看了看烟斗里面,往里面吹了几口气,又用手指头伸进去抠了一阵,然后在墙边的石头上敲了几下,留下了黑黑的一小堆灰渣。"你是个浪漫的人吗,医生,""非常浪漫。"考林斯答道。路德维希一下子转过身来,他看见了考林斯的脸,就那么飞快而突然地看了一眼,随即指了指塔楼里那个高得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房间。"跟我来吧。"上上下下穿过一道道弯曲的走廊、楼梯和石阶,他们走到了房子的后面。路德维希用深沉的嗓音伴以手舞足蹈的夸张手势告诉他说,这房子是仿造罗马别墅建造的,十分逼真,是一个名叫克拉索夫斯基的人特意为自己建造的,只是为了在完工后的那一天在房子里自杀,那会儿满屋子都还是油漆味儿。"我想他肯定是对这房子感到失望吧。"考林斯说。他这句话是用德语说的,说得很慢,很合乎语法,但是口音十分浑浊。路德维希没有理会他开的这个玩笑,或许他从不理会任何笑话;他煞有介事地挥舞手臂,指了指昏暗的大厅里那扇高高的彩画玻璃窗--一个半裸女子裹在朵朵白云和随风飘舞的睡袍中,高举一个圣餐杯,画面的背景是水波潋滟,鱼跃石间--他说:"神秘的圣女!哦,我的美丽罗马!""路德维希先生,"海拉说话了,"你总不能让姜安尚医生一直在车里等着吧。""当然,维班小姐,您说得对,"路德维希说罢,鞠了个躬,一个箭步冲向一道门,哗啦一把拉开。"小心门槛,我扶您过去吧。""不用劳你大驾了。"她快步走进了屋。路德维希的脸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团肉。难道他就是克拉索夫斯基,考林斯暗自思忖。路德维希费劲地想要关上一个在滴着水的水龙头。"我冒昧问一句,蒋介石医生住在哪儿,""姜安尚医生住在城里,"海拉没好气地说。"等我忙完了再来欣赏你的玩笑吧,这会儿我可没功夫跟你逗乐。医生,你的房间在这么高的地方,我希望你不会介意吧,""我反倒很喜欢呢。"考林斯说道,眼睛并没有看她。"楼下总是堆满了东西的,"路德维希说。"有时候一次要开四五个大会。共产主义就是开会多。""你认为我们应该少开几次吗,路德维希先生,"海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考林斯心里暗自发笑;只见海拉的目光中燃烧着斗士的火焰。她的脸色严峻,这张脸看上去约莫三十四五岁,兴许还更年轻些;成熟妩媚的身体,犹如盛开的水仙花--注定了要凋谢成一个老妇人,安坐在陈年往事的宝座上无所事事,既不会开心也不会严厉;她的人生旅程想必不是一帆风顺的,阵阵横风把她刮得四处奔波--她时而来到中国人和美国人降落的机场,时而出现在被摧毁的城市里召开的大会上,有时还要面对傲慢无礼而政治立场令人怀疑的寄宿房管家。她把考林斯叫到窗边,那里的一张桌子上堆满了文件,她在文件堆里搜寻起来。她递给考林斯一些传单和文件。"这些都是你的往事。你写信说不愿意做讲座,那你可以多少讲几句介绍一下美国的治疗吧,这会引起与会者的极大兴趣。"打他们在腾伯尔霍夫机场见面那一刻起,她这才头一次正眼看着他,而他立刻明白她是在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个眼皮和嘴唇上都缝了针的男人让她想起了什么。一只大猩猩,我的天呐,她想到了一只大猩猩!她绷紧着脸上的肌肉,在等待他的回答。"我是来学习的,维班小姐。我不了解的东西还多着呢。很多东西我还没搞懂。我甚至都记不起来了。我很累了。何况我在飞机上也没睡觉;我从来没有在飞机上睡觉的习惯。我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这点务必请你谅解。"考林斯说罢,冲她点了点头,没有把脸转向别处,而是听任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脸纳闷--一个小孩,在夏日黄昏的暮色中走到田野尽头的废墟中迷路了;弱小的身影抽泣着行走在树林的阴影中,沿途是一片断垣残壁,夜晚的狂风穿过断墙上的窟窿呼啸不止,河面黑浪翻滚,星星照在鹅卵石上海拉点了点头,脸上毫无表情。"悉听尊便。我得赶紧送姜安尚医生回家了。再说,楼下还有做不完的工作在等着我呢。这儿是两百五十马克,你兴许想要买个纪念品什么的。""我想请你今天或明天来做客。""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恐怕我不能这样做,我们之间不可以经常见面。"她用严厉的语气说道。见考林斯做了个鬼脸,她的语气变得更为冷漠。"是的,接下去有一个欢迎宴会,来自莱比锡的卡尔海因兹?鲁普雷希特教授将在宴会上致辞欢迎我们的外国嘉宾。你还有足够的精力出席吗,你是唯一的美国客人,最好还是要 不过,要是你真的太累了,你当然可以 就在这里吃点东西,早点上床休息吧。""就是,就是。"路德维希搭腔道。他的手指在一把平放着的红色小琴上弹拨了几下。"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累趴下的。"考林斯说。"我早该想到你不会轻易趴下的。"海拉说罢,立刻把头转向窗外,一只鸟尖叫一声从窗户下面的灌木丛里飞了出来,慢悠悠地扑扇着翅膀掠过阳台飞进了山谷。"你可以先躺一会儿,回头我再派车来接你,在酒店楼下碰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可以跟司机君特说。"那个司机迈着笨拙的舞步,面带疯人院里常见的那种灿烂笑容,提着行李走进屋来。房间里黑乎乎的,形状不规则,墙边立着几根四方的木柱,屋里摆着三张床和一个长沙发。一道双开门通向阳台,不过门后是一个窗户,窗台就夹在门和窗的中间,所以门窗都是打不开的。洗手池的两旁有两个方壁台,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哦,只有一盒火柴。考林斯随着路德维希走到大厅另一头的门边。隔着窗子看去,那个女人显得肤色更黑了些。"维班小姐人真不错,你说呢,医生,我们经常看见她陪外国客人来这里。总是那么可爱迷人。进来吧,我把钥匙给你。这里提供免费早餐的。"他们走进了一个摆了太多家具的大房间。俯瞰城市的窗户边上站着一个金色头发的男孩,用手指在玻璃上他哈出的热气里涂写。他转过身来,一脸沉闷无聊的神情。"你又在窗子上写书啦,过来跟这位医生握握手。"路德维希说着,走向一个壁柜。那个男孩走到考林斯跟前,冷不丁地露出了笑脸,摇晃着臀部,他的头发像是漂白了似的;他看上去还不到十六岁。他伸出胳膊来握手,有些撒娇似的耸着肩膀;考林斯明白这个男孩自己是不会主动把手缩回去的了。"你叫什么名字,"考林斯问道,一边把那只手放下。"我叫尤金。你的手很冷吧,""我叫尤金,医生。"路德维希在一旁提醒道。"我叫尤金,医生。"他身后玻璃窗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写在上面的字消逝了,随风飘进了远处的山峦。尤金开始摆出一副优雅的姿势在屋里踱起步来,眼睛仍旧看着考林斯。他似乎并没有看到他脸上的那些伤疤。考林斯点了点头,扭头向窗外望去。"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路德维希头也没抬说道,目光在那些盒子和文件堆里搜寻着什么。尤金转身走回到窗边。他拿着一支铅笔在窗台下面一个架子上放着的一排书的背后来回晃动着,显然是想让人觉得他正在忙碌。他的眼睛不停地瞅着考林斯。考林斯抑制住了笑容;他不知道自己是要给他一个微笑呢,还是要用笑容来阻止他的目光。男孩有些脸红了。"壁柜的钥匙在哪,尤金,""我不知道。"尤金朝考林斯笑了笑。"哦,这孩子可真是太逗了,"路德维希说。"不用说,又藏到壁柜里面去了。""是啊。"尤金哈哈大笑。考林斯动作优雅地快步上前去帮路德维希抬起壁柜把它转过来,就在这时他发现了这个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有几扇玻璃窗,还有台阶和一道房门;房间里有个女子躺在床上,考林斯只看得见枕头上她的白发。这个女子正望着窗外,可是她的身子躺得很平,根本看不见窗外的城市景色。床边放着一张铺了台布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鲜花和几个桔子。"哈!"路德维希手里高高举着钥匙走到房门边--那神情像个伟大的批评家,判案的法官;他拉开房门欠下身体。"请您跟我过来好吗,"他在前面领路,穿过迷宫似的一道道楼梯、经过一个又一个壁龛和内墙上的弓形窗户,还上上下下地走了数不清的石阶;考林斯尾随其后,手里紧握着手提包。"没错,来自美国的考林斯医生,"他一边登上楼梯一边说道,听不出是在对什么人说,喉咙里发出一阵轻轻的咕噜声。接着又说道:"请问您是来出席哪个会议的,我们东德可见不着很多美国人的。""牙齿。"考林斯说。路德维希转过头来。考林斯用手指敲敲自己的牙齿。"吃饭用的家什。""哦,原来是牙医。挺棒的职业。只要牙齿好,吃什么都香啊。"他继续走着,一边点着头。"牙科大会 "他嘟囔了一句,摇摇头。"您可是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国家啊,医生。"他把头转向一边,过了会儿才又重新看着前面。他突然换了一种口气大声问道:"您听说这里发生的火灾了吗,""火灾,"考林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脖子。"你是说火灾,""路易森霍夫酒店--就在那边,"他朝粉刷得洁白的墙壁指了指,"离这里不远。城里最高档的酒店。上星期莫名其妙地烧掉了。警察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有伤亡吗,"路德维希用难以置信的口气尖声嚷了起来。"玛丽娅?福斯特。人体模特儿。一个最美丽的东德女人。""有什么可疑的事情吗,""没有,"路德维希唱歌似的大声答道。"完全没有。"考林斯默不作声,踏着弯弯 曲曲的石头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去。空气很沉闷,耳边响起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他走到一个小窗边停下,透过窗框可以看到那满目疮痍的城市。窗台上的尘土里躺着一大堆已经死了的和快要死去的苍蝇,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都仰天躺着在作垂死挣扎,它们不时地冷不丁飞快转起圈子,快得几乎看不清,把那些已经死去的苍蝇搅得尸横遍野。他低头看着这幅景象,整个脸都皱了起来。"这些东西你是没办法对付的。"路德维希在楼上--不,是在外面--大声喊道;他站在屋顶上,头顶紫色的天空,俯身对着楼梯口说着。"每年都一样。外面风大,它们就躲到屋子里来了。结果还能怎样呢,大规模死亡--德累斯顿传统。"考林斯把脸拉得老长,好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几秒钟后,他走到了锌皮屋顶上站在路德维希的身边了,四周是烟囱和天线,还有通风管道,一个空荡荡的世界。时近黄昏,从波西米亚方向升起紫色的晚霞,整个山谷烟雾弥漫。隔开几米处有一个房间,他就要住在这个房间里。房间的四面都是窗户,有一个铁楼梯通向屋顶的瞭望台。"我是不是太喜欢说大话了,"路德维希大声嚷道。"你们美国可没有这样的东西!"他指着下面一个沙砾铺成的带烟囱的屋顶小花园。"克拉索夫斯基就是在那儿上吊的。""你认识他么,""谁会认识一个疯子啊,"路德维希张开双臂说道。他把考林斯的旅行包放到屋里,屋里有一张床,一张白色桌子和一把椅子。他开始用一条毛巾驱赶苍蝇。这个房间可一点都不像是房间:那张床好像是在苍穹的包围之中。考林斯站在玻璃窗边,点燃一支香烟,眺望着仿佛是生长在山谷中的灯火。一眨眼的功夫,弥漫在山谷的雾霭蓦然变成了一条灯火织成的花毯。" 不是,因为我 "(:一个小姑娘)。他感到心里一阵发冷,这种置身于异国他乡的感觉第一次在他心里苏醒,就像一只动物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之中。我一定是累了,他在心里说,伸出一只手扶住冰冷的玻璃窗,朝楼下望了一眼,只见那辆汽车载着海拉和那个朝鲜人开出了大门,沿着通向河流的林荫道缓缓驶去。他坐到窗台上,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山谷,只是把头顶的帽子推到后脑上,抽起了烟。路德维希用鼻孔嗅了一下,放下了毛巾。考林斯递给他一盒好彩牌香烟。路德维希侧着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一盒全给你了。""哦,这可不行,医生,我们不是要饭的。"他郑重其事地摇摇头。考林斯感到有些不安。路德维希明明是想要跟别人分享他对统治政权的仇恨;他明明是在寻求同情,却又像一个(领取救济金的)穷人一样出于自尊而拒绝接受施舍。考林斯粗声叹了口气,在床上躺了下来,心里希望他快点走开。路德维希伸手抓住了门把。"你晚上出去的话要当心点,这个地方有了露水是很滑的。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不用了,多谢你关照。""没事。你快休息会吧。厕所在二楼。"他松开了门把。考林斯看了他一眼,这时他又说道:"我想冒昧问问你,医生,希望你不要介意。"他动作含糊地指了指他的脸。"那是车祸留下的,"他的脸有些扭曲,手指又弹起了琴。"那是爱的结局。"考林斯说。路德维希从锌皮屋顶上消失了。转眼夜幕就降了下来,从四面八方落进了房间。考林斯一手抓着一小瓶法国干邑白兰地酒,另一只手里拿着瓶盖,他把酒倒在瓶盖里喝着,一边呆呆望着天花板。他又回到了德累斯顿。他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是在德累斯顿一个塔楼里 他继续抽烟,喝酒,望着天花板。一个角落里的墙已经开始塌陷:一块裂开的石灰上长出了一团团粉红色和灰色的苔藓,看上去十分艳丽。他心想:如果我现在意识到的不是在德累斯顿,那么我是在哪里呢,肯定不是在美国,我从来都没到过美国。他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么一句话(或许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灵魂是骑马行走的。他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到达纽约,足足过了三天,当他在车流不息的大街中央穿马路时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哪儿;纽约!他的灵魂骑马随他而至--也来到了纽约。灵魂不可能装有马达。眼下这一刻,他的灵魂正在远离长岛海岸几百英里的海面上航行--乘坐一艘颠簸的帆船前往欧洲;在法国勒阿弗尔的客栈旁边,拉邮车的马在不停嘶鸣。要等他回到巴尔的摩很久以后--几个月之后,他的灵魂才会到达这个城市--德累斯顿;而离开了灵魂的他那时会在巴尔的摩穿着白大褂,嘴上套着塑料口罩,僵直地伸出双手,俯身站在一个满嘴金牙的女人身边,那女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迎着外面的天空和天空中灰蒙蒙的铅山。只有到了这时,他的灵魂才会跟着路德维希登上楼梯,才会看到那些垂死挣扎的苍蝇。长长 几个月,他将过着没有灵魂的日子,就像他在战后熬过了许多年没有灵魂的岁月一样。他又喝了口酒,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着:如今地球上到处都是坐着火车、汽车和飞机急匆匆往前赶路的人,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抛在了后面,他们的世界里杂乱地充斥着18世纪和那个时代行色匆匆的灵魂,骑马的,坐三桅帆船的,乘公共马车的;有些人的灵魂永远没能追赶上来。哪儿都有人死去而没有灵魂,孤独的灵魂仍在四处奔波;他们换了一匹又一匹的马,夜里借宿客栈,白天继续赶路,奔向坟墓。有的灵魂腐烂了,或者做了盗贼的刀下鬼,或者自己变成了盗贼,头戴黑帽,帽檐拉下来盖住眼睛,嘴上蒙着黑布,随时从林子里冲出来,杀气腾腾地扑向荒道上出现的某一个善良的灵魂,一个圣人,一个天使--" 美丽的海伦演奏到此结束 "(一个男人在拱桥上)。他突然清醒过来。天已经黑下来了;干邑白兰地在他的血液里燃烧。他坐车经过东柏林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一片古老的建筑,漆黑的帝国议会大厦,空荡荡的平地上还躺着一顶破帽子;威廉大街上,政府大楼的残骸像排着队烧死的麻风病人干枯的尸体。海拉留意到他在望着麦茬地里一个倒塌下来的巨大蛋形混凝土构件。她用导游特有的冷漠口气说(不是轻视那蛋形混凝土,而是对他不屑一顾,这个烂女人,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那儿曾经是帝国总理府;那个蛋形混凝土原本是希特勒地堡的通风井。一瞬间,他感到几乎像是听到了一个密谋叛乱的机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曾经有一群群可怜的生灵从遥远的亚洲深山僻壤如蝗虫般蜂拥而来,拼上小命占据每一个角落,只是为了在地窖里的哪个旮旯里消灭一只蟑螂。在他站立的地方,曾经有过一座奢华的宫殿,如今已被炮火炸成碎片,满目疮痍。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就在这个地方曾经发出过毁灭地球的命令。就在这里,每天有人手里拿着文件在昏暗的灯光下踏着厚厚的地毯穿梭忙碌着,效忠于一个在跟电影明星睡觉的瘸腿的蜘蛛,而这个明星是一只喜欢照镜子的大花猪代表蟑螂派来的;就在这里,他们举行了血腥的婚礼,而他们的国家此时却硝烟弥漫,尸横遍野。他心想,我们当初是不是真的不应该飞到这里来把这片生身养息的土地炸成废墟,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他望着一道已变成骷髅的宽阔楼梯,无声无息地升向一片空旷,仿佛在发出思乡的呻吟,仿佛它的双眼流露着思乡的神情;一个水池里立着一根亮闪闪的电缆。他烧着了手指,下意识地一步跨到床边,却踩到了衣服上;掉落的烟头在地毯上冒烟。着火了,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赶紧把烟头踩灭,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他浑身乏力,两腿发酸;酒瓶已经空了。大海。黑夜即将来临。天空的星星已经落到了山谷里。在原本应该是市中心的地方,看上去比城市的周边还要昏暗--郊区在雾霭中发出一道道的光芒;在昏暗的市中心只有几条街道上有几排直直的路灯。他想起了海拉。他想:她以为我以为她以为我的脸让人看了恶心。他想:她会腐烂的,就在今天晚上。他看见了她朝他走来时的身影,第一次是在机场跑道上,然后是在那个露台上;他把额头靠在玻璃窗上。那条河张牙舞爪地流进城市来,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柔淡的光,有生命的水(带着刀剑和武器);山冈上,露台下,一片昏暗的树木不停地晃动,废墟和道路歪歪扭扭地向上攀爬。他打开了灯,脱掉了衣服。他赤身裸体地站在洗脸池旁用海绵擦着身子,灯光把他的身影照在身边的床上,仿佛被撕碎了似的。他心想,用望远镜整个城市都能看见我。他把海绵里的水全部挤到了脖子上,喜滋滋地哼起了小调;他想,我醉了。"等着瞧吧,你会大吃一惊的。"他大声说了出来,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当他们在腾伯尔霍夫机场第一次见面时,她差点儿惊叫起来,可是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有照片为证。当他问她是否结婚了的时候(在汽车里,她离婚了),她一直摆弄着她的戒指;她倒不如干脆就说:我要你,想到你在我的身上大显雄风,我都要流口水了。这是被拍下了照片的,并且流传到了地下指挥部,参谋总部,文件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堡档案。"我要把你搞到手。我会把你搞到手的。"第一合唱曲不朽之夜。当那个临死的勇士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坚毅的斗志时,山冈上的一个黑点也像是突然苏醒过来似的向平静无风的天空发射出一个花环--是无助的致意,也是一种节日仪式,欢迎远方的客人来到这沾满鲜血的房子:放烟花!来自海外的阔叔叔富舅舅们,扛着礼物直喘粗气;一个孤单的灵魂就这样匍匐在机枪后面。长长三秒钟,高空 中突、突、突喷吐出令人恐怖的火焰(四五个黑影接连冒出火光,出乎意料地抽搐起来,这种扭动的痛苦,是与爱情共存的),接着那火光之链断裂了--最后的火光无声无息地被硝烟弥漫的黑夜吞没。在划破夜空的战斗机上,骄傲的神炮手弗兰克哈哈大笑,脑袋上套了一只尼龙长袜。蓝眼睛的考林斯把手指从扳机上松开,双手交叉捧住枪筒。他俯身躺在闷热的玻璃机头,轻声吹着口哨,警觉地注视着在五十米低空飞行的飞机下面急速掠过的地面。山坡上,峡谷里,星星点点地闪现出小小的火焰--按钮一揿,一个个谷仓和农场就变成了火堆。浩瀚的天空中没有一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哪怕钢铁也是来之不易的--掘地开矿挖出矿石,装上火车运到工厂,在滚滚浓烟中烧成钢水,再冶炼出炉,还要经过无数次的锤打--而在远处的某个办公室里,打字员听到了轰隆隆打雷般沉闷的声音,不禁心惊胆战:"解放者"轰炸机的引擎就是这样在夜空中发出轰鸣,像黑色的大鱼扑打着星星,密密麻麻地遮满了从海面开始半个欧洲的天空,低低掠过颤抖的大地,前往一座古老的城市,照明弹已在那里的上空燃起。驾驶舱里的贵族阿奇喊叫起来:"你准是打中他了,那个匈奴!"他的话音刚落,满头大汗的蓝眼睛问道:"能开一下窗吗,"他蹲伏在地上脱掉了身上的破旧皮夹克。那挺机枪在风中轻缓地晃动。在他身后的阴影中,无可挑剔的帕特里克那双淡黄色的眼睛里闪现出滑稽的神情。就像一头小牛喜洋洋地沐浴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一年辛勤耕耘,一年丰收),一边吃草一边踢着后腿,发出哞哞的叫声--年轻的放牛人露出微笑;城市摧毁者也在颤抖的黑影中发出同样的叫声。紧接着响起了哈利洪亮的说话声,这位训练有素的测图员说道:"还有七分钟。"他的话音刚落,信号员杰米--最勇敢的纽约人--挤眉弄眼地做了个怪脸,随手递给他一张纸条。训练有素的测图员跳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迸出了粗话:"真是活见鬼,整个计划又泡汤了。迂回到拉伯瑙待命半个小时。"他刚说完,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奇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那鬼地方到底在哪儿啊,"他刚问完这个问题,训练有素的测图员哈利又口不择言地冒犯上帝了:"上帝知道。这帮混账只会胡闹,随便哪一个百货公司的伙计都比他们能干。"他说罢赶紧祷告,这时信号员发话了:"航向130度。"无所畏惧的阿奇随即勇敢地重复了一遍。于是,这空中神鹰开始改变航向。与此同时,信号员发出庄严的指令:"三--四-- 。"自豪的阿奇应声重复:"三--四-- 。""角距2。""角距2。""就在那儿!"考林斯大声喊道。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一道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从远处的夜空升起。当飞机翘起机头开始慢慢升高时,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漆黑夜空中升起一片雪花似的曳光弹,照亮了一个夏日的山谷,亮得晃眼的河流旁出现了一个陷入一片惊恐的白色城市,四周层层山岭朦胧可见。看来轰炸已经开始,第一批轰炸机已开始从高空返回。兰开斯特;那是英国人的。他感到自己的下体竟开始有些骚动,于是在机枪后面躺了下来,汗流浃背。天空中到处都是飞机,足足有一千架,在村庄和森林的上空盘旋,等待,有时层层相叠,向一座座城市发起波浪式俯冲,而住在城里的是成千上万辛勤劳作的百姓 他的身体里涌起一阵阵兴奋的快感。这跟过去的经历有关,儿时的游戏,俱乐部的伙伴一起完成一项任务--作为团队的成员,为了一个目的--"黑手敢死队,""死神俱乐部":躲在工棚后面用棍子在泥地里画人像;十一月一个雾蒙蒙的晚上,在两堵墙和运河之间满是洞穴的田地里打架--这个情景时常在他的记忆中重现,让他念念不忘,因为这是一场没有经过组织的战斗,却打得酣畅淋漓,一直打到深夜,直打得泥浆飞溅,又湿又黑的泥洞里挤满了鏖战的男孩,起码有四十个,天空中乱石飞舞。他自己则亲身经历了"死亡的危险",一头栽进了泥地里,差点被满嘴的泥浆呛死。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家--亮着灯的房间,还想到了他的母亲--可那时家和母亲都已不复存在,这使他在深夜与这群孩子为伍时感到既孤独又强大。
/
本文档为【【精品】石头婚床-】,请使用软件OFFICE或WPS软件打开。作品中的文字与图均可以修改和编辑, 图片更改请在作品中右键图片并更换,文字修改请直接点击文字进行修改,也可以新增和删除文档中的内容。
[版权声明] 本站所有资料为用户分享产生,若发现您的权利被侵害,请联系客服邮件isharekefu@iask.cn,我们尽快处理。 本作品所展示的图片、画像、字体、音乐的版权可能需版权方额外授权,请谨慎使用。 网站提供的党政主题相关内容(国旗、国徽、党徽..)目的在于配合国家政策宣传,仅限个人学习分享使用,禁止用于任何广告和商用目的。

历史搜索

    清空历史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