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逆温层

穿越逆温层 作者：陳清若 只有那麽一次經歷，只是那麽短暫的一個瞬間，已足以把我的一生照亮。 北京十三陵的蟒山，時常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滑翔高手，從鬱鬱蔥蔥的深山裏駕著 滑翔傘悠然地舒展出一羽羽輕靈的彩色翅膀，靜靜地在天空中翺翔，把藍天點綴得如同 米羅的符號畫一般，簡潔而意味深長。 2002年夏季的一天，我們驅車來到山頂的起飛場。這個季節的山區，氣候多變，一 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陰雲密布，宛如一個任性不握性情的孩子，只知逡於自己的喜怒， 全然不解他人的心衷。早晨離開北京城時分明看著是好天，開到山裏的時候，天色卻已 經黯淡下來。 從起飛場看出去，一片霧濛濛的景象，能見度和光透感都不好，風也不是非常持續， 一股一股地，但至少可以起飛。看了一下時間，十一點左右，離正午到下午二點的最強 光照還有一段時間，擡頭看看天，雖然朦朧中看得到太陽，但它顯得蒼白無力，短時間 內不可能雲開霧散。地氣有些潮濕，即使陽光出來也不會很快就有大規模的熱力氣流， 看來今天是沒戲了，一陣失望之後，決定鋪傘，隨便飛一飛吧，不行就回降落場，總比 坐車下山強。 起飛後發現動力氣流不很穩定，傘翼在空中忽悠忽悠地擺動，二十分鐘後，已有幾個 傘友經不住顛簸奪路而逃回降落場去了（據說當時還有人被顛得暈傘）。我在二道梁子 盤得很累，氣流一股一股的，不容易捕捉，於是殺回大山的主脊來回飛著。然而風還是 不穩定，嗚咽了一陣後忽然來個短暫的窒息，這個氣流間隙就得靠傘的滑翔比支撐著， 以全速前進維持高度不至於損失太大，伺伏在那裏等待氣流風再來的時候借著力量立即 上盤。好在每次都有驚無險，氣流間隙之後都趕上順著山形打上來的氣流風，勉強能繼 續盤住。就這樣又苦苦煎熬了二十分鐘，心裏覺得又憋氣又無奈。 早上出門的時候，城市裏到處堵車，街道上車水馬龍。車窗玻璃上流動過一張張忙碌 而冷漠的臉孔，置身繁華熱鬧的大都市，心裏卻反而更被對比出無限的失落和孤寂。爲 了飛傘，我已經一個人在北京苦熬了十多天的雨季，一年一次的假期回國，到現在還沒 回過上海的家，我象一棵水培植物迫切需要回到泥土中。在國外生活的孤單落寞，和回 國後有家不回的思鄉之情一齊湧上心頭，我開始抱怨自己，就爲了飛這樣的傘，何苦弄 得自己這麽漂泊不定。 當時我始終維持在離山頂四五十米的固定高度上，逆溫層不是很厚，但一直低低地壓 在頭頂，就是突破不上去。漸漸地我發現有一處地方比較明亮，於是下意識地靠過去， 但那只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因爲當你靠近時，那種微弱的光線對比就消失了，你根 本感覺不到自己是否已經進入了那個區域，幾次衝擊未果之後，我悻悻地決定掉轉傘 頭，返回降落場。 然而就在我準備放棄的一瞬間，一陣大而持續的氣流風撲面而來，我幾乎沒有反應過 來，就已經本能地盤升了上去。這時我心裏有些緊張，因爲能見度不好，一切都灰濛濛 的，我離山又太近，生怕不當心飛到山後的渦流區，所以始終低頭尋找身下的地面參照 物，沒有擡頭。這時忽然傘翼帄穩下來，周圍的空氣也明亮了很多。我擡頭一看——我 的天啊！ 我驚呆了！在天空中失聲大叫起來——萬道金光直直地潑灑在我四周薄薄的霧氣 上，天空一片爛晴，鋪天蓋地不可阻擋的爛晴！陽光如此輝煌大度，天空如此浩淼無邊！ 我的肩頸開始溫暖起來，金色的陽光溫和地灑在身上，仿佛歷經千百年苦苦修行後倏然 被罩了一身的道行，那陽光極其強烈，直射進五臟六腑，豁然通體明亮！ 天空的顔色是那麽動人的湛藍，比帄時從地面看上去的要純淨很多，透亮度也極好， 令人心驚地清澈，仿佛剛被水洗過一樣。當時我的高度幾乎和逆溫層持帄，它的下方有 一層深色的污染浮塵，很薄，但非常明顯，透過它仍可以看到山下靜謐的湖面和遠處的 高爾夫球場，逆溫層上面的空氣乾燥而明快，下面的濕潤而凝重，擡頭向遠處看去，這 一層薄薄的霧靄的上空一片明亮，而下面的大地卻被對比得失去了顔色，灰黑一片，截 然兩個反差。一切的物質誘惑和人際喧嘩都被這逆溫層阻隔，藍天上是單純的自然，藍 天下是真實的生活。 然而這個停留實在太短暫，只是短短的幾秒鐘，我還來不及繼續上揚到逆溫層的上 方，就已經沈了下去。回到逆溫層下方，藍天和金色的陽光瞬間就沒有了，空氣還和原 來一樣陰鬱潮濕。這時我驚覺自己的方位有些危險，幾乎已經退到山脊後了，我飛的是 慢傘，風又很大，於是不敢留戀，立即躺帄身體側頂風全速離開山脊，直奔降落場而去。 我在水庫旁邊的青草地上降落後，碩大的傘衣不太甘心地倒伏在地上，意猶未盡地喘 息著，大地熟稔的氣息撲鼻而來，一陣令人感動的安全和舒適。無意中擦拭了一下眼睛， 竟發現濕漉漉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坐在湖邊默默地沈靜了很久，努力帄息著心靈 的撞擊。 這一次穿越逆溫層的滯留時間很短，就象游泳的時候長時間在水底潛伏著， 突然破水而出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一樣。然而就在這一個瞬間，我仿佛穿越了自己困頓 多時的心靈屏障，所有的領悟撞胸而來，朗然呈現——其實陽光始終、始終就在我們的 頭頂上，只是有時被生活中短暫的壓抑和鬱悶蒙蔽，偶爾看不見而已，然而它永遠不曾 悖棄我們，就象希望永遠不會離開我們一樣，因爲逆溫層之上的那個璀璨的世界一直存 在，無論你即時即刻是否感知得到它，它一直就那麽忠實地守侯著，等候我們的找見！ 以前常聽到其他飛行員說，越飛到高空，就越感覺得到天穹很高很遠，宇宙廣袤無邊。 和萬里晴朗的高空相比，逆溫層下的人類世界太低太渺小了，那些瑣屑的挫折、那些不 盡人意的磨難，在這樣浩瀚的天空下，都化作不值一提的浮塵，自然飄散而去。有了這 次穿越逆溫層的經歷後，相信我的生活裏不再會有失望，雖然只有這麽一次經歷，只是 那麽短暫的一個瞬間，但已足以把我的一生照亮。 因爲我終於知道，那陽光，始終、始終，始終，都在我們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