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我常常想起我那个居住在高山之上的姑姑，那位双手有点残疾的姑姑。想起姑姑，想起姑姑那贫困交加的生活，想起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自己的六个孩子身上，被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弯了腰，一生近乎麻木地辛苦劳作，都五十几的人了，老大老二两个女儿都已出嫁成家，可她还在为小的几个孩子操心操劳。想起姑姑，我的心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那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成了纠结姑姑一生的沉重负担! 姑姑在爷爷奶奶的几个子女中，是最小的一个，我的父亲、叔叔，还有一个姑姑，都已经成家了，她还在家里跟爷爷奶奶当闺女呢!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这个最小的姑姑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上完了初中，这在当时的农村，能够读完初中就已经确实不容易了!那时，我还小，估计也就是四五岁吧，甚至可能还要小一些。每当周末，看到姑姑从乡上的附中读书回来，穿一身干净的花衣裳，解放鞋洗得灰白灰白的，扎着两根头发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里放着整齐的书本，还有难得的铁皮文具盒，里面放着笔、三角板之类的简单文具，这就足够让那时的我们羡慕不已了。后来我才得知，在我父亲、叔叔和两个姑姑中，就最小的这个姑姑读的书最多，其他几个连初中都没有上过，大点的那个姑姑甚至连都只读了几天就回家务农了。我从爷爷口中得知，因为小姑姑手有残疾，活动不很灵便，在家里又是最小的，他们担心姑姑将来的生活自理能力，心想，让她多读点书，这对她将来的生活或许有所帮助。不过，姑姑最终还是没有跳出农门，读完初中没考上中专学校，回家没多久就出嫁了，而且，还嫁到了老高山上。 对于姑姑的婚姻遭遇，我的奶奶一直颇有微词。奶奶总是认为那是当时给姑姑做媒的人耍了手脚，用花言巧语蒙骗了他们。在那个年代，通常情况下，只要按照农村的风俗答应了的婚事，开了庚书之后，基本上这桩婚事就成定局了，不像现在的婚姻那么自由，随时都有解除婚约重新选择的权利和自由。姑姑出嫁的地方，在老高山脚下，地处高寒地带，背后的大山里就是原始森林，土地主要出产洋芋，玉米次之，这两种粮就成了姑姑家一带的主要粮食来源。在我的印象中，我那老实巴交的姑爷，虽然五大三粗，也可以说是身强力壮，劳动力好，正是种地所需要的好把式。因为临山而居，占据地理优势，姑爷经常早上扛着斧头进山去，晚上悄悄的弄点木材回来，然后弄成木板悄悄的卖出去，为家里弄点零花钱。在农村，只要有土地可以耕耘，人勤劳，吃得苦，基本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我姑姑因为手不灵便，也需要一个劳力好的男人来承担家里的那些笨重活儿。 姑姑为那个姑爷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女儿，第三胎终于生了个儿子。在未生第三个孩子之前，姑姑在那个家里根本没什么地位，常常遭遇婆婆的冷言冷语，在家要看婆婆的脸色行事。据说，姑爷家当时祖上已是三代单传，姑爷的母亲生了五个姑娘之后才生了姑爷这么一个独子，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生育能力。用农村的话说，他家这种情况叫金线掉葫芦，金贵而危险，一不小心金线一断，葫芦一落，就断了香火。在农村，这种传宗接代多子多福的传统生育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大家都盼着多生儿子，以便传承香火，壮大自己的家族势力。有句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姑娘一生下就注定是别人家的，辛辛苦苦养她二十年，到时一纸婚书，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你指望不上她什么。面对这样的家庭背景，姑爷一家求子心切的迫切心情就不言而喻了，所以，对于婆婆明里暗里的责难，姑姑无话可说，只好保持沉默，她在书本上学到的那些东西在这种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人家不吃你那一套。姑姑只有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压力，默默地生活着。幸好，姑爷是个老实人，既不站在自家老人的一边，也不站在姑姑的一边，保持中立，也就保持沉默。说真的，能够在这种家庭环境下保持中立和沉默，对姑姑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姑姑为姑爷家生下一个金贵的儿子后不久，一天。姑爷在进山伐木，不慎让自己砍倒的大树压倒，第二天一早人们进山找到他的时候，早就已 经断气了。姑姑刚刚在这个家庭中的处境因为生了一个男孩而有所好转，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家的未来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遭遇了这突如其来的丧夫之痛，这一沉痛的打击把本来就有些脆弱的姑姑击闷了，悲痛欲绝中，差点没有喘过气来。年事已高的公公婆婆，哪里承受得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痛的打击，一时间，精神被彻底的击垮了，一夜之间不再想管家里的任何事情。姑姑的三个孩子都还小，最大的才五岁，最小的还不满一岁!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全部落在了姑姑身上，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这是摆在姑姑面前最为棘手的现实问题，也是最为残酷的问题。毕竟，还有三个孩子，还有两位老人。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再苦再累也得过下去。亲戚朋友的帮助是短暂的，也是有限的，更多的家庭重任还得靠姑姑一个人来担当。 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在街上都很少见到姑姑的身影，她甚至好几年时间都没有来过我们家。奶奶牵挂得实在忍耐不住了，也只好自己亲自大老远的跑去老高山上看一眼，在姑姑家呆上几天，帮姑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毕竟，奶奶年岁已高，其实做不了什么活儿!每次奶奶从姑姑家回来，总是要找我爷爷理论一番，诉说姑姑的生活遭遇，但爷爷向来是个很理性的人，知道这种事情谁遭遇了只能说是不幸，你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奶奶建议姑姑招个上门女婿去她家里，这样姑姑的生活压力就要小得多了。但是，哪个男人愿意这样做呢?姑姑的家庭是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还是个残疾人，基本上都是一些不能完全自食其力的人。还有，姑姑家住大山脚下，环境气候条件相当不好，条件好一点的人家肯定是不愿往条件差的地方跑的，何况还有那么沉重的家庭负担。当然，姑姑肯定也不能就这样擅自离开那个家的，毕竟，孩子是自己和这个家庭的血脉，自己也有赡养老人的责任和义务，撒手走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这一点，成了姑姑重新招姑爷进门的底线，也就是只要有劳动力，年龄大小都无所谓，但要不嫌弃孩子和老人，要来与老人和孩子一起居住。就是这样，我们都以为这几乎不太可能的，或许我们只能眼看着姑姑拖着几个孩子艰苦地生活，直到孩子们能够自食其力那天，姑姑才会有出头之日。 然而，有一天，我听奶奶说，姑姑真的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来家里。再后来没多久，那个男的，也就是我的新姑爷，就正式以姑爷的身份来给爷爷奶奶拜年了。我们做晚辈的，倒是替姑姑高兴，因为家里多了一个男劳动力，一个家也算有了一个主心骨，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虽然如此，我们在为姑姑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些担忧，因为一个跟姑姑的家庭毫不相干的人，突然要跟他们一起生活，姑姑的公公婆婆会接受吗?三个孩子会接受他们这个继父吗?他能适应这样的家庭环境吗? 这之后的好几年时间，我因为进城读书， 有关姑姑家的事情就知道得很少了。好像是师范毕业的那一年吧，有次我在街上遇到姑姑，看到她苍老了许多，四十岁左右的人，消瘦，憔悴，佝偻着腰，一脸的麻木。我跑过去喊姑姑，姑姑仰着头拿眼睛瞅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认出我来，姑姑很别扭、很尴尬的样子，惊愕地敷衍了我一声，然后赶紧转身躲进了人群，消失在人群中了。我木木地望着我儿童时那么羡慕的姑姑，望着她那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木然而不知所措!我回家跟父母谈起这事，他们说姑姑这些年变化大了，变得怕见到亲戚了，老远的就躲开了。母亲说，姑姑又有好几年没来我们家了，偶尔来看看爷爷奶奶，也是当天来当天就回去了，连水都不喝一口就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了。我想，怎么会这样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随着孩子的一天天长大，姑姑本应该感到轻松才是啊!而且，在这几年时间里，姑姑的公公婆婆也相继去世了，家里没有了需要照顾的老人，负担不是还要轻一些了吗! 我后来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姑姑在新招了姑爷上门之后的五六年的时间里，又生了三个孩子，加上以前的三个，姑姑现在已经是六个孩子的母亲了。得知这一消息的我，感到很 吃惊，姑姑自己的生活那么艰难，还生那么多的孩子干吗?如果生了孩子，又没能力使他们接受很好的教育，没能力给他们提供较好的成长环境，将来他们也摆脱不了贫穷落后的命运，那不是让孩子遭罪吗?孩子一个一个的长大之后，要送他们进学校读书，六个孩子，就是读个小学、初中也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当时，农村还没有完全实现义务教育，而且，姑姑家所在的村子里只有小学一到四年级，读到五六年级就要到很远的街上来读书，要住校。以姑姑家那种环境，除了种地收获一点庄稼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其他经济来源。想起这些，我忍不住又为我那些弟表妹将来的命运杞人忧天起来，也为姑姑过去和将来的命运感到悲哀，她这一生都要为孩子所累，其实也是为自己所累，照这样下去，何时才有出头的一天! 自从姑姑生下第六个孩子之后，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我那个新姑爷就被强制执行结扎手术了。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据说自从做了结扎手术后，姑爷就一天到晚喊腰杆痛，不想下地干活，一天游手好闲的东游西荡。姑姑的那些孩子，长到十一二岁，就开始下地帮着干农活了。年长的两个表妹，小学都没读完，就回家种地了，或者帮着照顾小的几个弟弟妹妹，承担了大量的家务活儿。三表弟读书还算可以，小升初考试拔尖考进县城读初中，但是单靠卖点鸡蛋或者卖一个把肥猪根本就供不起他的学习费用，只有在亲戚朋友和老师的帮助下，得到了一些资助才基本完成了初中学业。后来考上高中，开始成绩还不错，老师对他寄予厚望，认为只要他好好的努力下去，高三毕业考个二本是没什么问题的。有段时间他经常来我家，我老婆觉得这小伙子还可以，人也长得标志，成绩也不错，就是家庭条件不好，还经常三十五十的拿点钱给他改善伙食，周末叫他来家里吃饭省点伙食费。可是没过多久，据说他的脑壳晕得厉害，就请假回家修养了一段时间，老师还经常打电话询问他的情况，希望他早点回到学校读书。后来，他真的又回来学校了，再来我家，我发现他说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没大没小的，口吐狂言，甚至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擅自带着人翻墙入室，邻居阻止他他还说没关系，是他亲戚家。对于他的狂言乱语，开始我们也没太在意，次数多了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们一致认为他的脑子可能出了问题。经多方打听，他在其他地方的表现也是这个样子，证明我们推测的那种可能性极大。为此，我还认真的找他谈过话，但他本人觉得自己很正常，但说起他的家庭环境他就有些不耐烦，甚至咬牙切齿的，无所谓的样子。我们都很失望，本以为如果他好好读书，将来能够考个大学什么的，多方想想办法，应该还是可以读下去的，这样一来，他未来的命运也就会因此而有了决定性的改变!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有次我回家，听母亲说，为了供他读书，姑姑让家里最小的三个孩子全都辍学回家了，小小年纪就被赶往地里干活去了。可是他呢，回家还经常恐吓我姑姑，说我姑姑有钱不拿出来给他读书，他还跟他继父打架，甚至扬言要杀了他的继父，害得他继父不敢回家。为此还惊动了派出所的民警出面调解。 终于，我这个本来很有希望的表弟退学了，回家没多久就出去打工了，我们都有点为他担心，怕他还是读书时那种脾气，在外面怕是要吃大亏的。我想，我那表弟可能是因为家庭方面的诸多因素带给他的精神影响太大了，压抑，烦躁，郁闷，无奈，无助……凡此种种，导致他神经反常，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们除了惋惜，还能怎么样呢，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有次我在电话中跟姑姑谈起这事，姑姑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一句话，没办法!姑姑本以为，她这个儿子如果能够争口气，考上个大学什么的，那么，她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姑爷了，也算为已故姑爷家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这家伙就是不争气。当然，在我看来，造成这种局面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还是个孩子，承受能力实在有限得很，那么多的家庭因素集中压在他那稚嫩的肩上，难啊! 前不久，据说出去打工之后的表弟还跟我的一个堂哥打过电话，还晓得以前他在县城读书打搅了在县城工作的几个表哥，特地向我们问声好。听到这个消息，我这心里稍微有了一点安慰，他没有带着读书时的精神状态在社会上瞎混，这就很好!同时我又在想，他倒是读了高中，虽然没读完，但已经算是不错了，如果摆脱家庭环境带给他的心理影响，以正常 人的心态面对世界，出去兴许还能挣点钱养活自己，好好干的话，也许还能挣个好前程。可是，为他牺牲了读书机会的几个兄弟姐妹呢!他们读那点书，实在太少了，在这做苦力和种地都需要文化知识的时代，摆在他们面前的命运会好到哪儿去呢!如此下去，他们将来的命运又会比姑姑好到哪儿去呢! 有人说，在上帝面前，生命是平等的。然而，只要我一旦想起姑姑和跟姑姑一样的那些人的命运，我就会对这句话表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