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两三年

   1  骞虽是名字叫鸿骞，却并没有鸿鹄之 志，这只是他父亲一厢情愿在他名字 上寄托的美好愿望——未回国前，他 豪情满志，一心要回国学以致用，大展抱负，后来在 网上找工作屡屡受挫，又看到一篇中国留学生改编的 《多收了三五斗》，大致是说 06 年是海外毕业生学成 归国的大年，企业见市场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供应，难 免有“风水轮流转，今年我做庄”的心理，居高临下 挑挑拣拣。学生们见僧多粥少，学历是硬招牌，没得 粉饰，只得各出奇招，在履历行头上做文章——这在 以前他们是不屑的，因为都说有麝自然香，只是这一 年企业人事部的大佬们像是忽然集体害了感冒，分不 出香臭了，只好另觅他径，在简历上添些花里胡哨的 东西博人眼球，比如若自己的成绩拿不出手，就说自 己的导师是学界龙头，若导师也不上台面，便说自己 的学校如何历史悠远人才辈出，然后列举些学校所获 的嘉奖，仿佛那些嘉奖是颁给自己一个人的——鸿骞 有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赴伦敦留学，那同学听说前几 鸿    2  届的师兄中有人获了英女王奖学金，便用春秋笔法在 履历中提及此事，这把他家乡那家服装代工厂的老总 吓得手都抖了一抖，也没及细看这奖金是颁给谁的， 便急急将他招入麾下，生怕错失了贤才，授以副总衔， 命他全权负责公司海外市场的开发——然而这只是少 数，绝大多数企业是不上这个当的，所以工作还是难 找，于是鸿骞回到上海时的求职气焰比起当初已是短 了半截，他父亲又来信嘱他“不可好高骛远，不积跬 步无以致千里”，于是他便转而只想谋一份听来体面 收入也过的去的工作，一则向父亲大人有个交待，二 则也好维持自己日常零花。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工 作以后再向家中伸手要钱总是不好意思的。于是就进 了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普华永道。 到普华永道上班后，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快到 让鸿骞觉得不是他在过日子，而是日子在过他——一 个项目接一个项目，一个 deadline 接一个 deadline——就 像他现在这样坐在飞速行驶的沪杭动车组上，觉得自 己好像是静止不动的，而轨道两旁的行道树和路标却 以极高的速度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在他眼前一晃而 过，又狠狠地把他抛下。今年已经是他到普华永道的    3  第二个年头，算是有些经验的老兵，这次带两个刚进 公司的小朋友去杭州增援他们组新谈下的一个 IPO。 经理上个星期让鸿骞订去杭州的火车票，他留了 个心眼，拣了一班下午发车的班次，告诉经理“他们 先头大部队走的急，文具也没领，file 也没理，我想周 一上午先到公司做些 admin 的事再过去”，经理说他想 得周到，便允了。于是他平安偷到一个上午的懒觉。 倒不是他天性犯懒，那个星期一直在 office 和大牛 哥 follow 刚做完 fieldwork 的项目，一家日资面粉加工厂， 小 JV，不复杂，本是一个星期就可以完事的项目，偏 偏在 interim 发现了 Fraud——那家面粉厂的财务经理私 挪了公司五十万的资金去炒股票。这件事倒也不是他 们 team 自己审出来的，那天公司的 Cashier 神秘兮兮地 告诉 field-in-charge senior，说他们经理路数不正，挪用了 公司的款子，senior 一听兹事体大，立刻上报经理。大 牛哥是今年新升的 Deputy Manager，官位未稳，事事小 心谨慎，如今遇到这么件事，自然如临大敌，又是和 老板开会，又是咨询 ACS，Forensic——于是平添了许 多 documentation，硬是把一个星期的项目变成了两个星 期。    4  原本第二个星期 follow 的 booking 上有 senior 和鸿骞两 个人，别的高级经理见大牛哥老实，连哄带吓向他要 了那个 senior，于是便只剩下大牛哥自己带着鸿骞搞 documentation。大牛其实并不姓牛，他本姓温，英文名字 叫 Daniel，鸿骞原本连名带姓叫他“大牛温”，他嫌这 个名字谐音“牛瘟”，不吉利，于是便说只叫名字就 好，鸿骞便改口叫他大牛哥。他们组还有一个第四年 的高级经理也叫 Daniel，有一次鸿骞在 office 里隔着几 排座位呼唤大牛哥，那位 Daniel 以为是在叫他，一回 头，才知不是，微有些尴尬。大牛哥知道以后，怕犯 了上级领导的讳，便嘱咐鸿骞以后只叫他老温就好。 鸿骞心里好笑，觉得他太小心，嘴里直呼不可，说这 个称呼没大没小，不如以后就叫他温经理，私下还是 叫他大牛哥，那另一个大牛则被他自动升等成“老牛”。 听说那家面粉厂的财务经理在他们回来后就被刑 事拘留了，Cashier 因为举报有功，升任了应付帐款会 计，鸿骞心里直骂那家公司的老板糊涂，挪用公款这 种事断少不了 Cashier 的帮忙，难保这个 Cashier 不是和 他们经理狼狈为奸，因分赃不均而东窗事发，如今升 了 Cashier 去管应付，只怕明年还有好戏看，又奇怪那 家老板怎么想不到这一层，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5  大牛哥咨询 Forensic 回来，情愁苦，对鸿骞说要 补很多 documentation，只怕今晚又要十一点才得回去， 鸿骞知道他这几日一直以 manager 之位兼 senior 之职，昨 天也加了通宵的班，好端端的一个大牛硬是整成了瘟 牛，心中不忍，便劝他宽心，自己一定陪他共甘苦。 就这么一直忙到上周日的下午，终于把个 database 涂得 七七八八，算是能见得人了。 到了今天，是约定好带俩小朋友去杭州的日子， 鸿骞上周五已发了 notes，通知 Tina 和 Angela 火车时刻， 又关照她们俩周一早上先回公司领些文具，下午一起 去火车南站碰头。 鸿骞到火车站时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女孩子们 早已到了，Tina 正和 Angela 说着话，于是便上前招呼 “姑娘们，上车啦‾”，三人一起排队检票。 这两个女生中 Tina 之前和鸿骞一起做过项目，是 认识的。她是个北京妞，说话爽利，为人热情，是个 “自来熟”——上项目的第一天鸿骞就听她说，为了 逃避家里管束，跑来上海读大学，毕业后她父亲为她 在当地税务局谋了个差事，她不愿回去，正好普华永 道给了她 offer，她便顺理成章留在了上海。    6  鸿骞见 Tina 除了行李拖箱，还拎着两个太平洋百 货的袋子，笑她“你还真会节约时间，中午出去 shopping 了？” “可不是么，我饭都没来得及吃。今儿早上来公 司，看到太平洋百货的海报上贴着‘淑女屋’对折起， 我中午赶着出来抢了两件。”说着，晃晃手里的袋子。 鸿骞记得今年夏天回南京的时候，听他小表妹菲 菲提过“淑女屋”这个牌子，这家衣服做工倒还考究， 缀满花边刺绣，是小女孩们的衣服，只是价格昂贵动 辄上千，却不是小女孩们负担得起的，鸿骞搞不懂这 个牌子的市场定位，为何要以高端的价位面向低端的 人群——至少年龄是低的，后来见他表妹缠着他小阿 姨买，于是明白了，最后买单的还是有消费力的大人 们。他对 Tina 说：“这个牌子可不像你的 Style。” Tina 微微有些惊讶，说：“哟，你倒是内行。我 是买给我妹的，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春节回去的时 候给她当礼物。” 沪杭动车的二等车厢里人不多，旅客们稀稀松松 的坐着，再过一个多月春运就要开始了，有关部门本 以为增加动车可以降低普快的客运压力，其实并没有， 虽然这车坐着舒服，可是民工们并不愿多负担额外的    7  车费来换取舒服——又不是他表妹，只要向父母撒个 娇就能换到钱去买衣服——所以车厢里的座位只能尴 尬地空着。 时值隆冬，窗外一片灰蒙蒙白茫茫，没什么景致 可以看，女孩子们在闭目养神。 Nokia 的铃声响起，鸿骞摸出手机，接通电话。 “鸿骞啊，你元旦还回南京吗？”一个中年女子 声音。 “不回来了，booking 上都是满的，估计要到春节前 才回得来。妈，你和爸爸说，上次他让我帮他买的鸡 翅木笔架已经买到了，春节的时候一起带回来给他。” “哦，这样啊，那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当心身体。” 电话便挂断了，显然他母亲原知自己打这个电话抱的 是侥幸心理，只是未听到儿子亲口说出之前总是不甘 心的，就像买彩票的人明知自己中奖的几率仅是几百 万分之一，也不愿错过开奖的新闻，一定是要守在电 视机前看个明白才肯死心的。 列车上的电视转播着 NBA 07-08 赛季的比赛，现 在是 12 月上旬，还在比常规赛，小牛 vs 掘金。鸿骞看 得有些心不在焉，心想照现在 booking 的安排，常规赛 是看不成的了，只好指望能看成季后赛，若也不可得    8  ——那么东西部的总决赛总可以盼望一下吧。他喜欢 篮球，是 Michael Jordan 的铁杆粉丝，自己的英文名字有 一半缘故便是出于向乔丹致意，另一半原因是因为他 高中时大爱美国歌王 Michael Jackson，于是取二人之共 通，给自己起名叫 Michael——他念小学时，英文老师 原给他起了个英文名字，叫 David，同班男生取笑他， 叫他“阿呆”，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名字叫不响亮，考 入复旦来到上海后，环境一新，自己也如重新投胎做 人一般，需要些新气像，便把英文名字改作 Michael。 自从进了普华永道，鸿骞就没怎么再有时间看 NBA 的比赛了，他自学会打球开始便用 NBA 球星作为 自己日记的编年，比如 06 年是乔丹十二年。自今年新 赛季开赛以来，他看到科比表现卓尔不群，有天赋异 禀的征兆，于是郑重决定废止用了十二年的乔丹年号， 将 07 年改为科比元年，写作 1 KB，以示纪念。 电话又响起，这次是大牛哥。 “Michael，你把费用抽凭测试贴在哪里了？” “就在资金循环的 step 里面。” “那个 attachment 我看了，只有三十个啊，怎 么够呢？”    9  “你只说销售和采购要补样本量，没说费用也要 补啊。” “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嘛，我们这个项目有 Fraud 呀，怎么可以只做这么点 work 呢……好了不说了， 你现在把费用明细账发给我吧……什么，在火车上？ 什么时候到杭州？算了算了，你把他们小李的手机给 我，我自己去要吧。” 鸿骞翻出面粉厂李会计的手机号码，念给大牛听。 只听得电话那头，大牛一边复述，一边叹气“唉，跟 小朋友布置工作，少说一句都不行。”这个“小朋友” 显然是指他了。 鸿骞倒并不觉得委屈，他大学专业是运筹学，于 会计几乎一窍不通，进了普华永道以后竟然在短短一 个月内就搞清楚了“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自 觉已是他学习史上的奇迹。因自知业务不佳，凡是有 人在工作上批评他不懂，他从不装懂，一概虚心接受， 从善如流。 接完电话，再看比赛，比赛已经结束，开始插播 广告，连比分都没看到，于是他也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不知多久，鸿骞迷迷糊糊听后座有人说“看呀看 呀，那么多山”，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    10  农田，哪里有山？后座那人继而又道“四个三全被老 王拿到了”——原来是在打牌，沪语里“三”“山” 同音。他笑笑，想起自己刚进公司时参加 training，trainer 说搜集审计证据时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凡事要 追个究竟”，他想不止审计，别的行业何尝不是如此， 只除了做八卦小报的记者，光凭想像力就可以混饭吃。 他打了个哈欠，把头转向另一边，发现 Tina 正直 愣愣盯着他的脸看，他脸一红，问：“你在看什么？” Tina 啧啧了两声，道：“Michael，你皮肤真好，又 白又细的——你以为我看什么？该不会是以为姐暗恋 你吧，哈哈！——哎，你平时用什么护肤品的呀？” 鸿骞被她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了，他很喜欢 Tina 这种爱调侃的性格，只恨她不是个男生，好与她 做兄弟。于是自我解嘲“这可不是护肤品的功劳，咱 这皮肤是天生的，你羡慕不来。”Tina 听了哈哈大笑， 说他是“天生丽质难自弃”，Angela 也在一边抿着嘴笑。 鸿骞这话倒不假，他小时候就生得丰壮白净，大 眼睛，长睫毛，脸部轮廓深，乍一看像个大号的混血 洋娃娃，因此虽然功课平平，却很讨女老师们的欢喜， 从小学到中学一路顺风顺水做着班干部。    11  他初中就读于南京的一个区重点中学，平时在班 上话语不多，除了念书最爱的课余活动是打篮球，鸿 骞的身材在江南地区算得高大，因此仗着先天的优势 在球场上颇出风头，很得班上女同学们的欢心，却并 不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们待见，因为他们认为若既得 老师宠爱又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便可坐实了充当老师 眼线的罪状，这在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们看来，其罪可 与“里通外国”比肩，他们是很不齿的。于是皮大王 们每每犯错闯祸，都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反到老师面 前恶人先告状，邻班上不相干的调皮男生见他身躯大， 是个天生的*靶子，料想放冷*他决无不被流弹击中的 道理，于是纷纷来他班主任那里添油加醋，无事生非， 一则可以恪尽与他们班皮大王们的哥们义气，二则也 可享受打着太平拳就可见到天下大乱的景致。老师便 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 “鸿骞，你到底有没有把教室金鱼角养的鱼放到丽 莉的书包里？” 鸿骞摇摇头，说没有。 其实他班主任俞老师早知是那些顽皮男生的恶作 剧，不过例行公事问问，又说：“那是王伟他们做的    12  吗？你不要害怕，如果知道就要告诉老师，老师会批 评他们的。” 鸿骞依然笑咪咪地摇头，说他也不清楚鱼是怎么 离开水缸，相继出现在他的书桌上和叶丽莉的书包里 的，俞老师只得放他回去，嘴里嘟囔着“这孩子脾气 好，就是太老实了。”因而便认定他为人厚道，性情 儿好，更喜爱他了。然而鸿骞虽然脾性好，却倒也不 蠢，只觉得那些诬蔑他的男生言语粗鄙，行为幼稚， 不愿与他们为伍。他父亲彼时任南大中国文学系的副 教授，时常教导他，要做“谦谦君子”，又说“竖子 不相与谋”，他当时虽不十分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也 知道是在教他犯不着与那些人顶真。因为不屑，所以 也就不计较了。就好像如果你被狗咬了，大可不必也 咬还狗一口以示公平的。 他被学校一路免考保送至高中，直至。鸿骞 虽无急智，却颇有考运，又凭着市三好学生的加分， 竟贴着最低分数线被号称江南第一学府的复旦大学录 取了，这本不是料想中的结果，倒像是发了一笔横财， 大喜过望之余不免亦有些心虚。 当时又值他家老爷子 荣升教授兼中国文学系副主任，双喜临门，高考完的 那个暑假家里着实热闹了一番。    13  他父亲的同事纷纷登门祝贺，当时秦副主任直说 “虎父无犬子”，又向赵老爷子夸鸿骞“令郎家学渊 源，仪表堂堂，此去上海，前途必是不可限量”云云。 鸿骞虽然听着心里受用，却总有些底气不足，仿佛是 由于阅卷老师误判了而让自己偷到了分数，稀里糊涂 得了那张录取通知书，于是心中暗下决心，进了大学 一定要好好用功做个优等生，方不负了这一番夸赞。 直等到了上海以后才发现，十里洋场的环境氛围与他 的家乡六朝古都完全不同，于是渐渐不免心思活络， 到了后来赴美国留学，气像与上海相比又是另一个境 界，那是后话。 Tina 翻着购物袋，挖出一只麦香鱼堡，算是中饭。 Angela 便和鸿骞攀谈。 “Michael，你中文名字叫什么？” “赵鸿骞。”他从电脑包里抽出一张压皱的 A4 纸， 抚抚平，拣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Angela 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笑着说：“这个 名字蛮好听的。” 赵鸿骞心想，我这个姓氏有甚么特别的，百家姓 里排第一，是个再俗不过的姓氏，Angela 说的好听自然 是指名字了，只是这个名字也称不上灵光，笔画又多，    14  且名不副实，有沽名钓誉之嫌，而沽名钓誉的事是鸿 骞最不屑做的，于是只是礼节性地笑笑——忽然想起 在复旦念大学时的上铺兄弟应之杰跟他说过，他们学 校的女孩子大多心高气傲，轻易是不开口夸男学生的， 若是开了口，多半是心里要给你机会亲近。于是心里 讥笑这种言论的无稽，人家女孩子夸你还不好么，就 小应这家伙专门往歪处想。 Tina 仿佛会读心术，看到了鸿骞的心里并照着读 了出来，说：“他的名字有什么好，酸里巴叽，一看 就是个读书人的名字，又难写又难记，不像我叫陈天 娜，英文名就叫 Tina。” 鸿骞怕她继续往下读出自己后半截的心思，赶忙 揶揄她：“你的这个 Tina 不是‘天娜’，是‘天哪’， 整日大呼小叫的。” Tina 也不好意思了，笑着说是和鸿骞开个玩笑， 又说：“你还没问 Angela 的中文名，她的才好听呢。” 鸿骞只知道 Angela 姓 Hao，倒真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 便接口问她。Angela 在那张 A4 纸上鸿骞的名字下面写 上“郝心晴”。鸿骞拍了一下桌子，说：“果然是个 很妙的名字，就算别人心情不好，看到你心情也好了， 哈哈！”三个人互相取笑一番。    15  Angela 打开电脑，打算先温习一下他们要去的那家 杭州铁皮包装公司的资料，抬头对他们两个说：“我 来之前查了 booking，这个项目的大 senior 是 Daisy Lin，是 我复旦的学姐，00 级运筹系的。我听 Lynn 她们说，Daisy 人很好，很能帮下面人搪 manager 的。” 鸿骞讶异道：“你认识小林？你也是复旦毕业 的？” Angela 对于他直呼 leading senior 为“小林”不禁大为 惊讶，道：“我是 06 届财管系的。Michael，你认识 Daisy 吗？” 鸿骞微笑点头——“我是 03 运筹的，Daisy 是我 的直系师妹，比我小一届”。 车上的广播响起，提醒乘客，列车已驶入杭州市 区，即将到达杭州城站，请下车旅客做好准备。 鸿骞站起身，打算松松筋骨，帮女孩子们拿放在 行李架上的行李，谁知颈部竟别筋了，于是只好由女 孩子们帮他把行李从架子上搬下来。Nokia 的铃声又响 起，这次是个陌生号码。鸿骞只好僵着脖子接电话。 “喂……是我，有什么事吗？……唔，不好意思， 我没兴趣……嗯，没兴趣，再见。” “是猎头打来的吗？”Angela 问。    16  鸿骞“嗯”了一声。 Tina 道：“今年安永事务所疯狂扩招，挖了我们 公司 N 多人过去，听说他们开的工资高了两成呢。” 安永也是“四大”之一，自今年改变战略，力争 做中国区的老大，着实下了不少本钱挖其他所的墙角。 他们组有个 Director，在普华永道效力多年，当初安永 来挖他时，他慷慨陈词，誓要“生为普华永道的人， 死为普华永道的死人”，义正词严拒绝了猎头。后来 开 performance meeting，公司并未对他的“义举”有任何 褒奖，更没有涨他工资，这让他颇为沮丧，觉得他爱 公司，而公司却不爱他——就如大多豪门怨妇一般， 颇有“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幽怨，继而红杏出墙，大 演特演潘金莲遇上西门庆的戏码——这位总监难耐被 忽视的寂寞，终于向安永抛出了媚眼。公司的大佬们 接到他的辞职信时，眼见着他带了几个大客户过去， 恨得咬牙切齿，心里直骂“这小子吃里爬外，竟敢背 着我爱别人”，又咒那安永“你把我的女人带走，你 也不会快乐太久”。 Tina 转头对鸿骞道：“Michael，你对我们公司可真 够仗义的。”    17  鸿骞没有回答 Tina，嘴角扬起了微笑，心想，他 并不是对普华永道的猪肝色 logo 效忠，而是这里有一 个人在吸引着他。 出了杭州城站，三人拖着行李搭出租车，直接赶 往客户位于下沙工业区的生产厂。下沙镇位于杭州东 郊，工业区尚未完全开发，杳无人气，在隆冬季节里 更显得荒凉萧索。鸿骞记得去年刚进公司的那个冬天， 元旦那天被安排去新疆的一个煤矿盘煤，景色也很苍 茫，天山脚下，戈壁滩上，远处一望无际的五彩石山 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让他赞叹大自然的造化无穷。 自那次以后，鸿骞对出差的态度起了变化，不再像以 前那样抗拒了，反而爱上了这种到处走走逛逛的生活， 工作兼顾采风，何乐而不为？然而今年冬天在杭州下 沙，虽然也是一样的景物萧瑟，却和新疆的不同—— 广袤的空地上三三两两立着新建的如铁皮箱子一般厂 房——没有自然造化，倒像是星球大战里被重型**** 过的地球，荒凉一片，只剩下零碎的几座钢筋建筑暗 示着人类活动过的痕迹。 鸿骞他们三个到了工业区内的那家铁皮包装厂， 便直奔办公楼二楼的外部审计师会议室。鸿骞原先设 想的会师画面是，小林激动地握着他们的手说：“可    18  把你们盼来了”，可事实是，他推门入室后并未看到 预想中热火朝天的场面，会议室里七八个人，三三两 两坐着，或聊着天或看着电脑发呆，倒像在开茶话会 ——唯一一个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的，鸿骞瞄了一眼， 原来正在魔兽大战。 他正待要问，小林从门外进来了，招呼鸿骞他们 三个：“你们来啦。” 接着转头对会议室里的众人说： “客户用的是用友系统，明天上午就能给出第一批 PBC，大家先把 working paper 的框架搭起来吧。” Tina 接口道：“用友用友，审计之友，嘿嘿‾ Daisy， 我是 Tina Chen，和 Angela Hao 是今年刚进来的小朋友， 这次是跟 Michael 一起过来的支援你们的。” 鸿骞笑眯眯地向小林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Tina 的 话。小林扎着马尾，穿了件白衬衫，牛仔裤——按照 普华永道的 dress code，fieldwork 是可以穿便装的——这 是鸿骞自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小林穿着生活装，觉得她 的打扮就跟自己当年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可见时间总是厚待美女，一点痕迹都不在她身上留下， 不像自己近来总觉得自己老了——全不顾 Tina 刚在火 车上赞他“青春永驻”。    19  彼时上大学，鸿骞于和女孩相处之道上经验极有 限，他幼时看《三国演义》，赵子龙说“大丈夫何患 无妻”，后来入大学念书，谨遵庭训，一心只读圣贤 书，只道学成后何愁无名门淑女相配，所以谈恋爱的 事并不急的，还是要以学业为重。直到遇见小林。 第一次见到小林，是在团学联外联部的招新会上， 他是面试官之一，念着新人花名册：“林卿。” “到！”那个应声的女孩高挑身材，扎着马尾， 清新逼人，脸上挂着亲和的微笑。金风玉露一相逢， 鸿骞的人生观开始地动山摇。他霎时觉得，大学生活 除了学习，若能谈个小恋爱也不错。可是他当时并不 肯放低身段去俯就这个小师妹——论人品，论家世， 料想自己也配得过这个女孩，何况还占着师兄的优势， 要让这个小妹妹对自己倾倒，想来绝非难事，因而起 初对小林是漫不经心的——他的意思是，要等这位小 师妹自己开金口。于是他自信可以很快迷住这个女孩， 结果也就很快被这个女孩给迷住了。 日子一年一年过，小林并未对他这个师兄倾倒， 而小林在他心中的砝码倒是一天天变重了，这是他始 料未及的。直至离国前，他决定写一封信给小林表明 心迹。    20  起了几次稿子，均觉得不满意，不是言辞肉麻就 是语气僵硬，他抬头一瞥眼见到书桌上的 Toefl 考经， 忽然福至心灵，决定改用英文写。英文书信中用 Dear Daisy 作为开头是再普通不过的了，不像中文书信中若 称对方为“亲爱的林卿”，没的让人恶心——当然如 果用文言也可以考虑的，文言书信用词雅致，意境含 蓄，可是该怎么称呼她呢，就说“林卿小师妹垂鉴” 吗，总不能直接就写“卿妹爱鉴”的，可这些文绉绉 的话又不免让她笑自己迂腐——于是还是决定用英 文。 信中先是感谢她几年来在学生会工作中对自己的 支持——“What I expected was just a tiny flower, however you gave me the whole spring”；接着又说自己喜欢了她很久，虽知 道学生要重学业，只是情难自已——“Likes liking a tug-of-war competition as soon as to start not to beable to stop. ” 英文本是鸿骞所有学科中最差的一门，他曾在英 文六级考试挂科后写了一封信给他老子，痛陈“中国 人学英文是弱势文明向强势文明低头的表现”，自己 忧心“被文化殖民，因此学英文时总找不到动力，不 如学语文时能深为中华语言之博雅所折服”，他自以 为这封信写得铿锵有力，言之有理且又恭维了他老爷    21  子的专业，定可将这次考试失利蒙混过关，不料他老 子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回信说“学好英文亦可不废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纲，反能开阔眼界，兼听则明”， 并劝他要“随分从时，不可强词夺理”。鸿骞当时愤 懑，却没想到今天可以让英文来帮自己这么一个忙， 看来学英文这件事也非一无是处，心中反倒为自己当 初的过激反应感到惭愧，对英文存了一点歉疚。可是 英文并不以为意，因为不管鸿骞对它存什么想法，它 在中国学生中高考必试科目的地位自岿然不动。 写完信后一口气通读了两遍，自觉得感情真挚又 有文采——虽然在旁人看来，他这篇新出炉的所谓 love letter 语无伦次又不知所云——脑中幻想着小林看到信 后的表情。若小林能接受自己这份心意，那自然是上 上大吉；若她婉言谢绝——为什么要谢绝呢？——就 算谢绝了，他也可狡辩说自己其实对她只是兄妹之情， 因为 love 这个词是很广博的，并不单指男女之爱，并 可举例为证，西方圣经上说神爱世人(God so loved the world)，就是这种广义的爱，若是神真的要和每个世间 人轰轰烈烈恋爱一次，心脏哪里吃得消呢？所以自己 也是从广义上爱她这个小妹妹，之所以造成误会，纯 粹是由于自己英文词汇量太少，文不达意所致，请她    22  勿见怪——这样至少也为自己挽回了些面子，不至于 输到家。 鸿骞想明白这一层，更是为自己选择英文来表达 而洋洋得意。这封信，进可攻，退可守，考虑周密， 措词优美，他恨不得立刻发到日月光华的 love 版上作 范文。到底还是忍住了，于是又默诵了几遍，想起小 林前些天跟他说新换了邮箱地址，找出来，key 入 receiver 栏，按了发送，便满足地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