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没有悔恨终生的婚姻

浩然 没有悔恨终生的婚姻 1954年春天，我回到地委党校，写了小说习作《两千块新砖》和《探望》。这两篇写农村新生活的文章在《河北日报》的副刊上发以后，引起社会重视，我被破格选拔到《河北日报》当上了新闻记者。 　　想要离婚 　　城里的灯火辉煌让我忽然感到单身在外的孤寂。我也曾想如果周末不下乡采访，我要让妻子带儿子来，也过“礼拜六”，也坐坐小酒馆，也到那热闹的舞厅走一趟。可是又一想，她若来了，人家会不会耻笑她的土气？她会不会用农村那一套庄稼人的方式对待朋友？说出使我难堪的话，甚至出现让我丢面子的动作？ 　　我越发觉得空虚寂寞，不由得趴在桌子上给乡下的妻子写起信来：你应当学文化、求进步，社会在发展，形势在变化，照这样下去，你就跟不上时代了…… 　　很快，妻子的回信来了。我打开信的封口，掏出信瓤，展开一看，开头第一行字是“夫君见字如面”。 　　看了这字体、这语气，我立即弄明白，这封信是妻子求人代笔写来的。这样俗不可耐的称呼，使我脸上发烧，浑身起鸡皮疙瘩。妻子信的大意是，她已经收到我的信了，她正在进步，每天晚上带孩子上民校，认识了好些字，还提出入团申请等等。 　　妻子的这封信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快乐，我反而越发苦恼。从前，我以自己家里有个朴实、贤惠能操持日子的妻子为荣；如今我的地位提高了，身份变了，开了眼界，有了比较，有了新的欲望和追求，因而一想到妻子那副落后、笨拙、土里土气的样子，就从心里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羞耻感。我这么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浮躁的情绪使我看不下书也写不了稿子。当了新闻记者，有了更多的自由，本来可以常回农村看看妻儿，事实上我却极少往那边迈步。 　　我终于郑重其事地给妻子写了信，宣布要跟她离婚：我和你是旧式婚姻的牺牲品，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根本就不能够在一起生活下去…… 　　一个星期后，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拆开她的回信，上边只有几行笔画幼稚粗笨却清楚明白的字。 　　梁浩然同志： 　　你来的信我收到了，你的话我明白了。我们两个人感情很好，日子很幸福，孩子很可爱。你亲口跟我说过，你不当那种坏了良心的人。我不同意离婚，你往后别再说这种事了，你别再起这种心了。人家知道了笑话，对你不好。我坚决不离婚，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你在外边好好工作吧，该回家就回家看看我们。    　　杨朴桥 　　看了这样的信，我心中倏然冒出一股怒火，把信撕了个粉碎，扔在字纸篓里。妻子那封短信，看上去似乎语气平和，实际上里边裹着针、藏着刀，软里带硬，跟我杀气腾腾地对峙着，所以句句都让我冒火，使我生恨。 　　头脑发热 　　在这段苦闷的日子里，我曾到密云县采访。在县委办公室，给我捧来茶的女同志叫小秀，她还主动提出帮我收拾房子。 　　小秀在农业局那个办公室做秘书性的工作。她的工作任务似乎不太多。也许因为她积极能干，分到手里的事情很快就做完，所以她有很多空闲时间在县委秘书室帮助做杂务。在那段日子里，因她的细致照应，炉子没有熄灭过。晚上我读书的时候，读到多晚她等到多晚，一定等我刷牙洗脸，准备睡觉了，她亲自封了火，才肯告辞走开。她出去进来总是轻手轻脚，从不弄出什么响动，更不主动跟我说话，不给我任何干扰和打搅。 　　本来，小秀姑娘给我的印象属于少言寡语那类，有一天晚上她却表现得格外兴奋，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文学艺术、新电影。从谈论中，我注意到她情趣广泛，发现她具有相当不错的鉴赏能力。她的谈论也勾起我的许多记忆和想法，我忍不住向她倾吐。于是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得十分热烈。 　　往油灯里加了一次油，往火炉里加了两回煤，她才站起身来说，可不早了，该休息了，明天您还有采访任务哪。 　　我送出门口，望着她那在星光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心神摇荡，激动不已。冷飕飕的夜风吹着我那发烫的脸颊，我觉得眼前的情景好似一幅画，如同一首诗，那么美好动人。 　　第二天早起，我给住在蓟县故乡的妻子写了一封措辞强烈的信，进一步表示了跟她离婚的决心。 　　这天晚上，我们又聊起小秀喜爱的话题：电影。她嘻嘻地笑，笑声中，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膝盖上。沉默片刻，小秀朝发呆的我瞥了一眼，声音发颤地说，你来密云那天，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了……你这屋不保险，说不定啥时候就来人。到我住的那屋去吧，那儿最安全。我先走一步，头里等着你。 　　我迷迷瞪瞪地看着她走出门去，神魂游荡，身不由己地迈动脚步，想朝小秀召唤的地方奔去，但脑海里却跳出一个人的影像，这是俄国大作家托尔斯泰小说《复活》里那个被人糟践而堕落的女主角玛丝洛娃。我把小秀跟玛丝洛娃两相对照，不禁思忖：对待一个善良纯洁、真心实意爱我的姑娘，我轻率地这么做合适吗？常言说：“纸里包不住火”，一个受人尊敬的新闻记者下乡采访干出这种勾当，一旦暴露，准得挨处分，被撤职。传扬出去，自己的文学梦想，美好前途，全都得被断送……我这样地前后一想，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迷乱骚动的心也同时平和了一些。这样想着，却被屋外嘈杂的人声打断。接着，县委的几个人走了进来。一进门，他们的神色便让我感到，我和小秀的事他们已经感觉到了。 　　其中一个叫林广汉的，他用一种十分严肃而恳切的语调开导我说，梁同志，你过去没到我们县来过，好多事情你不知道，小秀那女人，可不是简单人物，她结过婚，那男的是北边新城子深山沟里一个种地的农民，人特别好。成亲以后那男的还供养着小秀上学念书，一直念到高小毕业。可是小秀一当上干部就变了心，把男人甩了不说，还乱搞！ 　　其他几个人听到这儿，都凑到跟前来，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待我终于相信了林广汉他们所说的那些话之后，先是吃惊，接着后怕，对自己能够在“关键时刻”终于管束住自己很是庆幸。 　　幡然悔悟 　　采访完，从密云回到采访组，收到妻子的信。信上写道：……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你的工作顺利吗？我还上民校，入了团，孩子学会说好多话。你要小心身体，不要老想那件事。那件事你一定要那么办，我也不难为你，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你高兴就行。我就带着孩子在家里过一辈子，饿不死……看到这儿，好似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把我的心脏使劲儿地掀扯了一下，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两眼一阵子发黑，脑袋嗡嗡作响。 　　我不禁想起了我的父亲，就是因为父亲缺少正气和志气，有了外遇而不顾妻子儿女，不仅毁了他本身，也连累了我们。如今，我在婚姻问题上也产生了喜新厌旧的思想，这不是在父亲那条毁灭之路上重蹈覆辙吗？ 　　我前思后想，越思越想觉得自己的行为可怕，越想越觉得后果悲惨，便给我妻子回复了一封信。 　　不久我赶回蓟县家中去探望，跟妻子和儿子度过几天愉悦欢乐的日子。 　　很庆幸我那一次的幡然悔悟，保全了这个家，保住妻儿没受伤害，也保证了我自己没有悔恨终生。⑥1 　　（摘自《浩然口述自传》  郑实生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