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隐痛

青春隐痛 记忆 流年碎影2009年2月20日【中国保险报】□□江子 我十七岁那年，还可笑地烫了头发，蓬松的、卷曲的头发，修饰着脆薄如薄胎瓷般的瘦脸，好像自己是一头刚刚长出鬃毛的发育不良的幼狮，这正与我们当时的文学社（乳狮文学社）的名称契合。让我觉得羞愧的是，我并没有能够如愿成为其中的一员。我还有过一件四个口袋的衣服，和一件非常正宗的军衣，修饰着我的大半个身体。 四个口袋、装模作样地缝了风纪扣的单层外衣的原主人是我的父亲，一个身材高大孱弱的乡村汉子。外衣是我称为堂婶的故乡裁缝所制，做工粗糙，其样式也是来自故乡对干部服的模仿——根子里是一种对权力的变相崇拜。我因为没钱买新衣服，就从衣柜里找来仓促地把它套在自己的身上。对我当时竹篙样的身体来说，它显得过于肥大——可当我穿着它在校园里出现，竟招徕许多人的注目。全班的同学纷纷找我借穿，以至它成为我们班最流行、最另类的装饰，这让我收获了一份意外的满足。军衣是我死皮赖脸向刚退伍的姑父讨来的，那时流行穿军衣，而学校的军服大多是市场上的仿制品。——这使整座校园看起来像是驻扎了一个冒牌军。我穿着真正的军衣在校园里晃悠，不知道有多么神气。 我们班一个同学有一件军棉衣，一到冬天，他就整天披着它，即使上面充满了污渍也不洗，仿佛一个还乡的兵油子。他成为我们班最早恋爱的人，我至今仍不知道，那件肮脏的军棉衣和他的恋爱有着怎样的联系？ 夏日的午夜，晚自习后，我和几个臭味相投的男生，都喜欢到学校门口的小酒馆去。它是学校惟一安全的地方，查夜的老师，一般都把它当作巡查的禁区，大概是它的主人是某位校领导的亲戚的缘故。我至今对它的印象大至如此：一盏多少显得昏黄的灯光下，快速旋转的吊扇的阴影在地面游走。一台锈迹斑斑的制冰机发出沉闷的低吼，仿佛受伤的困兽。（它不仅卖酒，还卖冰棒、米粉、香烟等等）因为来不及收拾干净，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当当滚动的啤酒瓶、冰棒纸和龌龊的水渍。有身穿裙子的女生站在窗口前，等待着米粉或者冰水——她一脸与年纪远不相称的凛然，仿佛不容侵犯的贞妇。 我们经常到小酒馆里去，要上袋装的花生米、蚕豆，和几瓶啤酒。我们喜欢小酒馆里的混乱，午夜硕果仅存的喧嚣、明亮，和由此透出的隐秘。我们身居其中，手抓下酒食物，高高举起酒瓶，手里甚至叼上一根香烟，牌子是价格在一块钱以下的“芝城”或者“恒大”——我们并没有多少酒量，一两瓶啤酒就可以让我们胡言乱语。酒至半晌，我们会仗着酒劲，肆无忌惮地脱下上衣，裸露出隐秘的还不算结实的身体。我们的样子，就像我们是一群不良少年，这让我们兴奋。 我们模仿着成人的派头，饮酒高谈，却用余光注视着彼此的身体：突出的喉结，光滑如缎的肌肤，稀疏的腋毛，正在隆起的胸肌，我们其中的一个，甚至长出了几根胸毛！——我们怀着惊奇的心情，偷偷打量彼此的身体，以此获得对自己身体发育的考量，一声兴奋的尖叫就要冲出喉咙，我们含上一口啤酒，费力地把它压回腹中。我们依然装作镇静自若地谈笑，或者相顾无言，陷入偶尔的沉默……小酒馆里充满了心照不宣的意味。 我们的身体，在隐秘的夏日午夜，在小酒馆的灯光、空荡荡的啤酒瓶、冰棒纸和水渍构成的废墟里，如花开放。夜更深了，天空繁星闪烁，我们脚步踉跄，倒披衣衫，相互搀扶着回到寝室。而背后的小酒馆，依然灯火不熄。那台制冰机依然在轰轰地响着，声音沉闷、燥热。——若干年后，我们依然回望那座肮脏混乱的小酒馆，就像回望一座青春的圣殿。 ……我记得一辆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在夏日正午的乡路上磕磕碰碰地行走，车厢里，充满了人的汗味、劣质烟草味……我的身体，挂在车厢中间走廊的横梁上，就像一块正在腌制的腊肉。为了使自己的身体凉快些，我把上衣脱下绾在手腕。——我的身体瘦骨嶙峋，面娇嫩的皮肤，到处是难以发现的伤痕，记载了我在并不多的年岁里的无数次炎症、摔伤等等造成的痕迹。 我想我是无辜的。可我感到了来自所有乘客的敌视——一个由成人构成的世界的敌视。我感觉他们甚至紧紧捂住了他们钱财不多的口袋，提防我就像提防一名可疑的小偷。我似乎听到了从某个座位上发出的一声低低的“流氓”，很明显骂的就是裸着上身的我。在一次人们毫无准备的刹车中，剧烈的惯性使我不慎撞到了身边的一名妙龄女士身上。而她极力躲闪，表情嫌恶，他一旁的男子（一名戴着眼镜的相貌斯文的男子），赶忙用手紧紧地护着她。我们甚至有了短暂的争吵，我莫名地显得语气轻薄，目光刁蛮，让年龄远比我大得多的对手感到害怕…… 而我内心倍感委屈。在一个成人的世界里，我势单力薄，为遭受误解和歧视而无比悲愤。我的内心已经开始哭泣，可我咬牙忍着，决不让眼泪流出眼眶。我脸上的表情，甚至越来越凌厉、桀骜不驯，就像他们误解的那样…… 一下车，我迫不及待地把绾在手腕上的衣服解开，迅速穿在身上，所有的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仿佛我的身体，是一件脆薄易碎的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