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话找话论贾赦

没话找话论贾赦 朱健 《读书》1992(1( 曹雪芹一部大书，不少人名谐音寓意，或褒或贬。荣国府现任大老爷取名“贾赦”，便十分不堪:“假设”、“假摆设”是也。对此人书中也的确着墨不多。乍看之下，很像是有他不多、无他不少。梦外说梦，轮到为这等人物立论作文，真是闲年岁月，口里淡出鸟来、没话找话了。 且仍从“贾赦”二字找话。先说“赦”。有罪而蒙恩宽宥免罪之谓赦。古有“三赦”之法:一赦幼弱，二赦老耄，三赦愚蠢。赦老爷不小、不老，也决非弱智白痴，不能真赦，只可“假赦”。不论真真假假，只这一“赦”字，便落实了大老爷乃有罪之身。所以，若要论其人品德性，便要由表及里，去伪存真，于无话处找出话来——故而，无论找话，也许算得上读梦、品梦、悟梦之一法,“红学”显学多半为“破梦”之学。此法“破梦”无术，与“红学”无关。 还可再说几句。曹氏一部大书，本名为“记”，近乎今之纪实文学。抄来传去，铜版活字，变成了“梦”，近乎今之朦胧诗。两大文学流派，未可同日而语。两百年来，此书流布广远，读者看官，代复一代，竟渐渐忘却“记”，只识得“梦”。一部名著，国之瑰宝，读者万千，竟渐渐忘却伟大作家自定书名;中外文学史上虽非绝无仅有，至少属为数不多的有趣现象。对此，当然可以有种种解释。容我瞎猜，那就是今昔读者，万众一心，共识认同那块青苔无痕、字迹漫漶的大石头上所记乃是一个大“梦”;一个似乎共同神游过、经历过，甚至现在仍浸淫其中难以解脱也不甘解脱的“梦”。并那块大石头自身也无非一“梦”。故而众位看官忘乎所以，渐入梦乡。恍忽迷离中遇到多少似曾相识的旷男怨女，尊卑亲友;经历多少牵肠挂肚、恩恩仇仇的人情世态。甚至忘却身为阿谁，扮演起其中一个或多重角色来:或老或幼，时男时女;贫贱富贵，聚散无定;悲欢歌哭，情自中来。待至牛头马面，勾魂索命，吓得大喊一声醒来;浑身冷汗，定睛看时，窗外芭蕉冉冉，手中旧书半卷。于是废书长叹，掩卷沉思。却又觉得身边人、世间事，多半梦中也曾相遇。如此这般，庄生梦蝶，蝶梦庄生，难解难分。总而言之浑然一梦而已，谁还老惦着那个什么“石头”什么“记”不成, 索性再说下去。梦之妙处，全在浑然二字，全在不可言说。诸葛亮是大明白人，“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出言不凡，仿佛要一语道尽梦之玄机。接下去，一个哈欠，却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顾左右而言他，关于梦，一字未提。说也说不清，不说为佳，此之为自知之明。中国人似乎都有这种自知之明。遇到非“梦外说梦”不可时，便称是“圆梦”。“圆”之为言大矣～钱钟书先生《管锥编》《谈艺录》中一言再言，中西文献，旁征博引，文史哲艺，俱能融通。雅论精义，大半非我所能窥其涯涘。瞎子摸象，用于“圆梦”，我取“自在圆通”之义。即近于明人陈士元《俚言解?圆梦》所说:“圆者通融不滞之谓。”所以，对于“梦”中人物性别，不须认定雌雄公母;年龄，何必查清午马未羊;地点，江南塞北均无不可;朝代，无非唐宋元明清;民族，管他汉满蒙回藏。如果定必发愤忘食，要弄个子丑寅卯，一清二楚，桩桩件件，对号入座。好端端一座七宝楼台，便全成了残砖断瓦。梦已不复存，哪里去寻梦之美、梦之神、梦之灵,所以，“梦”只可“圆”，不可“滞”;“滞”则必“破”。特别像曹雪芹这样大梦家的梦，我辈凡夫俗子，即使身心性命全投进去，也不知能否领略其梦中说味于万 一。若还屑屑刺刺，倨傲前贤，那真是痴人说梦了。当然，纪晓岚有言:“《易》为众人而作”;曹氏之梦，更是为众人而作。那么我们也自无妨把自己尝过的酸甜苦辣，日夜思念的痴心妄想，捉摸不定的悃忱积愫，或一股脑儿，或分期分批，掺和进那无涯无际的“大梦”中;也许能使自己有生之年多一点生意，添几分色彩，尝几口鲜活香辣滋味。无梦处生出个梦来，岂不是好～ 况且，圆梦不易，破梦更难。话归入贾大老爷赦老爹。此翁有桩看来明明白白的安身立命大事，就极难穷其底蕴。他是响当当的荣府嫡派长孙，现袭着一等将军世职，乃荣府法人代表。逢年过节，祭祀大典;日常家居，晨昏定省;进宫请安，府门接驾，大老爷贾赦皆要排在二老爷贾政前面(排在第一的贾敬，是另码事)。按祖宗礼法，他便是荣府一家之长。夫死从子，老娘史太君也要听他的。但大老爷不住在权力中枢的荣府大院，却退居从花园隔过来的那座小院。小院虽也精巧别致，到底不似在大院那般轩昂壮丽。林黛玉初进贾府，小小年纪，慧心识微，对这一点首先留下深刻印象;心中是否烙下阴影，就难说了。不仅此也，他的儿子贾琏(虽非邢夫人生养，儿子终归是儿子)，儿媳王熙凤，也一锅端进了荣府大院;虽是第四代，却成了实权派。凤姐腰间那一大串明晃晃、叮叮响的钥匙，便是权力的象征。这样，忝为人父的贾赦，连为父的资格也成了问题。贾赦、贾赦，真真正正地成了“假设”、“假摆设”。话到此处，便自然要问一个为什么。破梦者索隐考证，能做出种种。正因是“种种”，足证破梦之难。倒不如仍以浑然一梦视之为好。若明若暗，若隐若现，以其昏昏，还我昏昏，只是慢慢咀嚼，细细品味，悟出贾赦和老娘史太君(别管是不是她生的)的关系相当紧张，长期紧张就渐入佳境了。由是而再去品味大观园偌大工程施工时贾赦却“一味高卧”;品味《魇魔法叔嫂逢五鬼》(二十五回)时，他最起劲的是为宝玉做棺材;品味《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三十三回)，宝玉被打得死去活来，原因之一是忠王府派人来揭穿了宝玉和蒋玉函的关系，贾赦有无可能插了一手;品味《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四十六回)贾赦为何对鸳鸯志在必得;当然，最要细心品味，反复品味的是《痴丫头误拾绣春囊》(七十三回)引发了《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七十四回)这场噩梦;贾赦一言未发、一面未露，却时时听到他的声响，处处可见他的身影。金圣叹读《水浒》读出了个“草蛇灰线法”，可谓一大发现。没话找话读梦、品梦、悟梦，颇近此法。只是要多一点感情的投入，心灵的贯通。 但关键时候，需要拍板定案时，以天下为己任、握苍生之命脉的大人物还是要挺身而出，打出旗号，发表宣言的。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佳节盛会，阖家团圆。击鼓传花雅事，史太君、贾赦母子言词间小试机锋。宝玉、贾环各个赋诗助兴。贾政看了宝玉的诗是“喜不自胜”;对贾环的诗，斥为“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不仅骂诗，而且骂人。接下去是一段至关紧要文字，只能照录，以免失真: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旦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派。? 在给予贾环赏赐后，赦、政二人对话，就更非一般了: ,贾赦,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虽同处大梦之中，但这些话决非言词不清、语义难明的模糊语言，而是把人 物的各自心态、身份、气派、关系(包括贾母、宝玉、贾环且及于赵姨娘等)目的描绘得“明白如画”的话。任何自做解人的阐释，一概多余。梦外说梦，我能品味出的是:天伦之乐、中秋家宴上透出了鸿门宴的剑拔弩张;一向无话、少话，韬晦自养的赦老爹，挟抄检大观园大获全胜的威势，既做了总结性发言，又指明了贾府今后发展方向;特别重要的是，贾大老爷以嫡派正宗、一家之长的身份，明确宣布了他的接班人非贾环莫属。而贾政，既是“假正经”，又为“假正宗”，自然是理亏、心虚、气短，只能推脱什么议论“后事”尚早(史太君健在故也)，对贾赦的独断专行并不敢公然反弹。但此次唇枪舌剑，却预示着这部大书要出现重大转折了。 然则贾赦做为荣府法人代表，在承嗣继位问题上明确表态，何罪之有,何来“假赦”名声,但在他的对立面贾政以及贾母史太君看来，其所做所为，无一非罪，只能“假赦”，不可真赦。清官难断家务事。说这公侯世勋之家的家事，便是“国是”，“隐私”也属皇家“机密”。知情者严禁“扩散”，不知情者不准到处探听。罪与非罪，包青天也无法查清。但在我辈看来，“赦”、“政”以及那“敬”字，同为象形文字，其形相差无几。检查古之《康熙字典》，今之《辞源》修订本，皆属“攴部”一部之内;正如他们老哥儿仨同出一个“贾氏之门。正所谓假门假氏，一窑假货色，分他不清。并那块视为命根子的宝玉也是假的，遑论其余～ 也还有那么一位三姑娘探春，是大观园内外第一大明白人。由于她的特殊身份、特殊经历给予她的特殊人生体验，使她于大观园内狼奔豕突之际，发出石破天惊、醒脾明目之论: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大哉此论～竟整整涵盖了一部二十四史相砍书。承嗣继位，抢班夺权，是宗法血亲大网络内部权力斗争的焦点。从周公辅成王到慈禧立宣统概不能外。历代开国英主，几乎无一不在这个问题上碰得头破血流。因而承嗣继位，称得上是宗法血亲大网络中第一大难事。贾赦、贾政对话说的正是此事。探春指的也是此事。故而无话找话论贾赦，论到了曹氏书中第一大案，也就不足为怪、非为多事了。否则，《石头记》怎么配称为《风月宝鉴》, 辛未暮秋。龟背竹楼。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