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天下無不是之父母, 朱順慈 載於明報 2006年2月26日 【明報專訊】從來認為,「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這句話,必定要尾隨一個問號才算完整。不要小覷這個問號,它不僅有助解釋近日多宗駭人聽聞的虐兒奇案,亦是對某些教養行為的最佳註腳。君不見多少父母因教育之名,把形形色色的要求加在兒女身上,變相壓縮了孩子探索自我的空間,又有多少父母因愛之名,縱容孩子成為小魔怪,長大後尾大不掉,衍生種種人際關係問題。冷眼旁觀,我不能認同這些父母的作為。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別開玩笑了,「不是」的父母比比皆是。偏偏有一個朋友真心相信此話,「我相信所有父母都愛子女,的確沒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知如何面對和處理子女成長的父母。」 韓羅羨儀去年九月提早退休,離開工作多年的香港教育學院。離任前,她是基礎教育學院的高級講師,專長是兒童及青少年心理。有時聽她談教育,我會暗自慚愧,覺得自己看人看事都不夠正面和深入。譬如有人說,這個小孩很難教,一天到晚只管玩遊戲機,那小孩最愛撒謊,很壞。你道她怎麼回應,「遊戲機那麼好玩,誰不愛玩,我也喜歡啊，為什麼小孩要說謊,因為他不信任大人,沒有可以放心說真話的環境。」 錯不在孩子,錯在哪裏,答案還不明顯嗎, 朱,會把孩子困在行李篋的父母,還不算「不是」嗎, 韓,看來我們對「不是」的父母有不同定義。我相信所有父母都希望子女好——只是方法不對,或是受制於連他們自己也不為意的環境因素而已。 我見過一個小學生,聰明得不得了,卻有嚴重情緒問題。後來與他的母親見過面,知道她因為被丈夫拋棄而滿懷鬱結。她心裏想兒子好,行為上卻辦不到。還有另一個學生,他的爸爸為妻子離家出走而不開心,常常動手打他,有次更傷得要入醫 院。我不是說這兩名同學的父母做得對,他們當然錯了,但我認為,我們不能只看表面。 如果真想改變什麼、如果真的想幫助他們,我們首先要看深入點,至少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朱,這就是你希望發展家長教育的緣由吧, 韓,對,我希望未來可以成立一個家長學院,在另一層面繼續做育人的工作。現在為人父母很艱難,即使受過高等教育,有時也一籌莫展。近年人們對學校的認識多了,知道名校再不是好學校的同義詞,但什麼是好學校,什麼學校最適合子女,等到子女入學,關心子女學業很正常吧,但面對新的家課要求,如專題研習、個人檔案,父母讀書的年代聞所未聞,想幫子女也有心無力。捱到子女上中學,雖然大家明白青少年時期特別多問題,但時代不同了,問題的種類又多又棘手,如何陪伴子女經歷這個人生必經階段,不知道。上班時間長,工作壓力大,下班還要去進修,也沒有多少時間跟子女好好相處。真的出現問題了,父母也不知道可以找什麼人或機構幫忙。 這些苦水我在不同的場合聽了不少,這些論調連決定不生養孩子的人也琅琅上口。心焦如焚的父母,不見得需要更多分析,更需要的是一帖良方。 韓,你想想,怎可能有四海通行的法子,現在大部分家長課程都帶點補救意味,經常以解決管教子女的問題為終極目標。其實子女有沒有問題在於你怎樣看待問題,思想成熟的父母與年輕父母對「什麼是問題」就有不同的看法。有時問題並沒有你想得那麼嚴重。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可能出在自己身上。家長教育的目的,不應單單為了幫家長解決子女的問題,而是告訴家長,我們要跟子女一起成長,學習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我的基本理念是,想成為一個好父母,首先要成為一個好的人,之後就「各師各法」,你是怎樣的人,就做怎樣的父母。按自己的信念行事即可,事情沒有那麼複雜。 韓羅羨儀1982年加入柏立基教育學院,從事教師教育23年,最大的體會就是人人皆可當好老師,「好老師有很多種,嚴厲有嚴厲的好,溫柔有溫柔的好,不可能只有一套標準。我深信,人人都有長處,要做好老師,最重要了解自己的優點,盡力發揮,做到最好。這個道理,一樣適用在為人父母者身上。」道理很多人會講,能醫不自醫是常有的。在家長教育這門課上,她最重要的導師是母親和丈夫,最現成的實習對象是獨生女兒。 韓,我是50年代成長的人,當年社會條件不好,我有七兄弟姐妹,爸爸買一個芒果回來,把它切成小塊,每人只吃那麼一口——就是這樣的一個年代。我小時候讀書不好,老念不進腦裏,有次老師罰我,嘲弄我是一件垃圾,因此她要我站上垃圾桶。我媽媽卻由始至終不放棄我,對她來說,讀書是最重要的,就算我再不濟,她也要我堅持每天定時讀書,一定要我用功,半點家務也不要我做。用今天的眼光看,她強迫我去適應某一種生活,學習一些當時的我不覺得重要的東西——但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嗎,我感激也來不及,是她的堅持使我成為今天的我。 女兒出生時我35歲,有一定人生經驗,算很成熟了。我媽媽怎樣教我,自然也影響我怎樣教我的女兒。我先生和我在這方面的觀念很不一樣,他說要順孩子的個性和喜好,一切順其自然。 家姑幫我帶女兒,做菜給她吃,第一次不合口味,拿走,再煮,第二次也不對口味,又拿走,再煮,如是者來來回回,可以一直試下去,直至她喜歡吃為止。 我「聽傻了耳」,那個切成了小塊的芒果和那一碟碟不合韓家小妹口味的菜,形成非常強烈的對比。不要說不同人有不同的教子方程式,即使不同年代不同文化,也各具特色。 朱,你不擔心寵壞了她, 韓,我和丈夫為了應該怎樣教好女兒,常常鬧意見,但我知道,在孩子面前,父母一定要一致,否則她都不知聽誰的好,受罪的最終是孩子。最後我讓步,接受了他的方法,而且執行得很徹底,做什麼事都由孩子的處境去考慮,尊重她的意願,例如幫她換衣服前會先問她,她答應才換,她喜歡學什麼,能力許可都讓她學,她不 感興趣的絕不勉強。她讀書成績好,又乖巧,很討人喜歡。女兒小學時見家長,班主任對我說,「你就好,有這麼好的一個女兒。」 朱,萬千寵愛,日後遇上挫折,應付得了嗎, 韓,我先生常說,愛不言多,也不嫌多。我們可以為女兒做什麼,盡力做就是了。正如我說,人人都有自己一套教養子女的心法,很難考究怎樣才是最好,最要緊的是爸媽搞通自己信的是哪一套,然後貫徹實行。 女兒在家裏,真的不知挫折為何物,後來上了中學,因為一點事給同學排擠,才首次嘗到人生苦頭。 兵敗如山倒,沒有挫敗經驗的韓家小妹抵受不住壓力,情緒低落,有一段日子更掉起頭髮來。那段日子,父母悉心照料,做母親的暗自擔心,口裏雖說明白人生不同的發展階段會面對不同挑戰,但心中哪裏放得下, 韓,丈夫很樂觀,他說,這個階段過去了就沒事,果然如是。熬過了波濤洶湧的青少年時期,女兒在風雨中逐步認識自己,領悟人生,去年提出到海外升學,開展人生另一階段,陪她經歷了不同成長階段的母親,算是實習期滿,即將下山開班,結合專業理論和實踐經驗,準備開創她理想中的家長教育。 「人一生有很多不同的角色,為人父母是其中最精彩和重要的部分,願意跟孩子一起成長,是重新了解自己、讓自己成長的最好機會,不要錯過。」 為子女入不到心儀學校而當場失控的家長、在大庭廣眾要求子女用兩文三語念出所見所聞的家長、願意為無故曠課的子女簽請假信的家長、收到滿江紅的成績表會火遮眼的家長、權威不容侵犯的家長、「我為你好」的家長——我但願,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文,朱順慈 編輯,曾祥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