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
林文 月 , 女 , 台湾澎化人 。 1 9 3 3 年 出生于上
海 , 并在上海 日租界读完小 学。
1 9 4 6 年 2 月随家人返回 台湾。 19 5 9 年毕业
于 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 , 获硕士学位 , 并留
校任教 。其后 曾赴 日本京都大学进修 , 任该校人
文科学研 完所研究员 。现任 台大 中文 系教授 , 专
攻六朝文学及中 日比较文 学。著有散文 集《京都
一年》、《读中文 系的人 》、《遥远》、《午后 书房》、
《交谈 )) 、《作品 》、《拟古 》以及 学术论著 , 译著等
2 0 余种 。
白发与脐带
林 文 月
害怕整理梳妆台的抽屉 , 大概是出于一种
逃避心理 。
在那些瓶瓶罐罐琐物杂陈的后段隐蔽处 ,
有两样心爱的东西 , 每回见了 , 都令我十分心
痛 。
这些年以来 , 我已经深切体会 , 悲伤不只是
抽象的心理感受 , 并且更是极具体实在的生理
痛苦 。 那种感受会从借懂不明的意识转变为十
分明显的疼痛 , 直袭胸口 。
我害怕面对那样的身心痛苦感受 , 所以不
敢轻易清理这个抽屉 。早晚打开抽屉的时候 , 总
是让它停留在半开状态 , 最多也不超过三分之
二 , 因为在那隐蔽的三分之一后段 , 藏着母亲遗
留的白发 , 与曾经联系着母亲和在她胎内的我
的脐带 。
白发用一张淡色的信纸包着 , 脐带安放在
一个素色小纸盒内 。每回重见这两徉东西 , 都不
得不教我回忆那个悲伤的黄昏。
办完丧事后的黄昏 , 我们都回到母亲的卧
室 , 凄楚地清理她的遗物 。 “但余生平物 , 举目情
凄 才而” 。 那个黄昏 , 夕阳冉冉 , 犹有些许懊热 , 但
失去母亲的子女 , 心中只有一片冰寒 。我们衔悲
默默 , 分头清理 , 没有费多少时间就做完了工
作 。
唉 , 人的一生中所能拥有的身外物看似不
少 ,其实真是有限。
白发与脐带 , 便是在那个黄昏觅得的 。
五个素色纸盒 , 在一具用旧了的衣橱底层
找到 。母亲有五个子女 , 除了弟弟因避上海事变
在东京出世外 , 我们四姊妹先后都在上海诞生 。
母亲生前并没有谈起过这件事 。意外的发现 , 着
实令我们讶异且感动 。十几年之间 , 我们的家庭
经历过多少次大迁移 , 由上海而东京 , 再由东京
而上海 , 最后又 自上海而台北 。 实在想不透 , 这
许多年来的舟车转徒 , 母亲竟然完整地携带着
分别安放的五条脐带 !
我们各自辨认盒上褪色 的钢笔字迹 , 小心
翼翼分留下来 。无需任何言语佐注 , 那五个纸盒
本身就是“母爱”二字的最原始的设释 .
那一团白发 , 与一些梳具同放在梳妆台右
上方的小抽屉里 。 母亲终身未曾剪发 。 记得她
从前丰饶的黑发几乎与身高等长 , 随着岁月流
逝 , 逐渐转白 ,也逐渐脱落变稀 。 她总是把梳栉
之际脱落的发丝缠盘成团 , 兴致高的时候 , 偶尔
也会用布缝制成实用而美观的插针头 。
是我在那个小抽屉 内发现 母亲遗下的落
发 。 那上面还残留着属于母亲的独特香泽 。 摩
掌着 , 嗅闻着 , 想到母亲的躯体已遵嘱火化 , 而
那团白发乃是她躯体仅留的部分 , 便有碎心的
怀念与哀痛 , 眼泪遂纷纷落下 。即将于次日返归
异国居地的大妹看见 , 悲苦地央求分与她一些
发丝 。我便将那一团白发分成五份 ,让弟妹们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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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珍藏 。 心想 : 这样子 , 母亲就可以跟着她所
疼爱的五个子女分散各地而无处不在了 。
属于我的一塔白发与装着脐带的小纸盒 ,
三年多来一直深藏在我自己卧室内梳妆台的抽
屉里 。
纸盒内垫着一些棉花 。 原先应该是纯白的
棉花 , 如今已年久发黄 。那一条枯干如草的脐带
便弯弯地搁在棉花上面 , 较粗的一头还打了两
个小小的结 。
初时 , 我有点害怕 , 不敢正视它 , 也不敢去
碰触它 , 但想到那是曾经将自己和母亲牢牢联
系的东西 , 便有一种温暖亲热的感觉漾荡心上 。
我轻轻将它拾起 ,放在右手食指上端详 。
多奇妙啊 , 这一段萎缩成寸许长的细带 , 竟
是生命的隧道 , 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年 , 甚至另一
端已经烬灭了 , 它仍然完整地叙说着薪火传递
的故事 。 我想象自己浑沌无知时安全地隐藏在
母亲的胎内 , 与她的脉搏共同起伏 , 通过这条细
带 , 一点一滴吮吸滋养与爱情 。 最温馨甜美 , 莫
过于此 。而当其决定性的刹那 , 母亲拚将全身的
力量 , 以无比痛苦与快乐 , 把我推出体外 。 在她
获悉一个健全的婴儿已诞生时 , 额上谅有晶莹
的汗珠 , 眼中必有喜悦的泪光 , 嘴角恐怕还有骄
傲的微笑吧 。
自从产婆把脐带剪断打结之后 , 我便在形
体上与母亲分离 。 开始独立生长 。 双亲赋与我
们生命和躯体 , 而生活与命运却必须由我们自
己去经营维护 ; 虽则如此 , 母亲有生之年 , 始终
无徽弗至地冀护我 , 使我得以顺利生长成熟以
迄于今 . 这一条有形的脐带所启示的正是她无
限的爱情 。
其实 , 脐带的剪断 , 甚至干落 , 并没有使我
与母亲完全分离 , 因为随着年岁增加 , 我越长越
像母亲 。造化的美妙运作之一 , 是把父母的形貌
气质移植在子女身上 , 使得生命的泉脉永流不
竭 。
二十岁那年夏天 , 我把披散于肩头的发丝
拢合到颈后 , 去参加亲戚的宴会 . 几乎所有的长
辈都异 口同声惊叹 , 说我简直是母亲年少时的
再现 。 我记得那时在羞叔的氛围中瞥见母亲满
足的眼色 。 大概通过脐带 , 母亲所给予我的 , 不
仅是滋养与爱情 , 另有她身上各种有形无形的
像貌与脾性吧 。
透过勤奋恒毅的长处 , 甚至急躁多虑的缺
点 , 我时常在自己的言行举止 中记忆母亲的往
事细节 ;即使静坐镜前 , 从眼神 、唇形 , 乃至无意
间的手势 , 我也仿佛重见到母亲的影像 。虽然她
已经离我远去 , 能够在自己身上隐约追认一些
痕迹 , 毋宁是足堪安慰的。
经过这样漫长的岁月 , 这许多痛苦的经验 ,
我终于体悟孝经上所说的 : “身体发肤 , 受之父
母 , 不敢毁伤 ”的道理 ;于今 , 我方始明了十余年
前不慎灼伤自己肌肤时 , 母亲何以举声悲泣的
原因。她一定是在我的身上看到她自己 , 我的疼
痛乃遂直接移袭到她的身上了。 我们的躯体原
来是二而一的 ,然则母亲虽已离去 , 她的生命却
仍 然借着我的躯体延续下去 , 因此我若是珍惜
自己 , 便是珍惜母亲 , 我若能发扬光大我生命的
力量 , 便是发扬光大母亲生命的力量 .
母亲那略泛金黄色的白发 , 不盈一握在我
掌心 。我用指尖细腻梳通 , 一如母亲晚年病中我
为她沐浴时那样温柔 、那样亲密 , 然后 , 重新用
另一张素色的信纸包妥 .
我彻底清理过梳妆台的抽屉 , 仍然将白发
与脐带放回原处 。现在 , 我不再逃避 、害怕 , 也不
再激越 、伤悲了 。我的心似乎有一种通过苦痛经
验的澄明平静 .
一九八三年先母冥诞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