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尚奇風格論
《聊齋志異》尚奇風格論
發皇華語‧涵泳文學-第一屆華語文暨中國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
2009 年 3 月 20 日 頁 1─26
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華語文教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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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聊齋志異聊齋志異聊齋志異》》》》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
方元珍方元珍方元珍方元珍
國立空中大學人文學系教授國立空中大學人文學系教授國立空中大學人文學系...
《聊齋志異》尚奇風格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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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年 3 月 20 日 頁 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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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聊齋志異聊齋志異聊齋志異》》》》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
方元珍方元珍方元珍方元珍
國立空中大學人文學系教授國立空中大學人文學系教授國立空中大學人文學系教授國立空中大學人文學系教授
摘要摘要摘要摘要
《聊齋志異》以神人鬼狐精靈為對象,自建時空座標,使人與萬物相通,極
盡想像的能事,而以尚奇風格致勝文苑,展現藝術的極致,成為我國奇幻文學的
經典。惟歷來有關其尚奇風格之論題尠少,故本文以《聊齋志異》文本與評注為
底本,蒲松齡生平記述與著作為基本文獻,融會文言小說之發展演變、小說美學、
及文學理論與批評相關論述,試由《聊齋志異》尚奇風格類型、決定因素、審美
特徴、藝術價值,及作意好奇所產生之流弊,探賾索隱,以論析《聊齋志異》尚
奇風格的美學根源、特質,及與傳統會通新變的關係,進而體現《聊齋志異》的
美學價值。
關鍵詞關鍵詞關鍵詞關鍵詞
聊齋志異、蒲松齡、尚奇、風格、文言小說、文學理論、文學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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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聊齋志異聊齋志異聊齋志異》》》》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尚奇風格論
方元珍方元珍方元珍方元珍
一一一一、、、、前前前前 言言言言
蒲松齡以其才人之筆,騁其奮飛無窮之思,歷時近三十年1,始完成文言小
說的瑰寶《聊齋志異》2,其用力之勤,涉想入微,可以想見。書名既云「志異」,
有廣搜聞見,記述異奇之意,故清人段 《聊齋志異‧序》云:「《聊志》一生心
血,欲以奇異之說,冀人之一覽,其情亦足悲矣」3,「尚奇」洵為《聊齋志異》
的主體風格。惟歷來研究此一論題者尠少,是以本文特以此名篇,期就《聊齋志
異》尚奇風格的類型、決定因素、審美特徵、藝術價值,及競尚怪奇下所產生的
流弊,予以探賾索隱,以闡明《聊齋志異》的美學特質、意義及其根源所在。
二二二二、、、、尚奇尚奇尚奇尚奇主體風格主體風格主體風格主體風格
《文心雕龍‧議對》曾說:「仲瑗博古,而銓貫有敘;長虞識治,而屬辭枝
繁;及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腴辭弗剪,頗累文骨,亦各有美,風格存焉」,
論及應劭、傅咸、陸機三家為文,各自
現不同的風格。所謂「風格」用指由作
家的才學識見,貫注於文章的內容文辭,所呈現的整體藝術面貌與美學特徵。同
書〈體性〉亦云:「若總其歸塗,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
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將文學作品的「風格」
又稱為「體」,並歸納為八種類型。事實上,劉勰指出的八種風格,乃歸納風格
的基本類型而已,並非指文學風格僅只此八種,而且一部作品可能兼具多種風
格,《聊齋志異》即是如此,不但文學風格的類型多樣,且一篇作品常表現不同
的風格,令人目不暇給,蔚為奇觀。書中所敘寫的人鬼仙妖,神靈怪物,既存在
於現實世界,也跨越於超現實世界。超現實世界包含了人死後的世界,所謂「冥
界」、神人或仙人的不朽世界,所謂「仙鄉」,及草木鳥獸精靈所存在的世界,所
謂「妖境」4。蒲氏以超現實世界為主、現實世界為從,而均不離事奇文奇5的敘
1
《聊齋志異‧自序》寫於康熙十八年 (1679 年),時《聊齋志異》大體完成,蒲松齡年四十;
後續有增補,〈老龍舡戶〉記康熙二十七年(1688 年)事、〈水災〉記康熙三十四年(1695 年)事、
〈夏雪〉記康熙四十六年(1707 年)事,時蒲松齡六十八歲。據此推算,《聊齋志異》之寫成,費
時已近三十年。參路大荒整理〈蒲柳泉先生年譜〉,收於《蒲松齡集》四,上海:上海古籍出
版社,1986 年。
2
蒲松齡〈與王司寇阮亭先生〉:「前拙志蒙點誌其目,未遑繕寫」,「拙志」即指《聊齋志異》;
而蒲氏子蒲箬〈柳泉公行述〉亦作:「如《志異》八卷,漁蒐聞見,抒寫襟懷,積數年而成」,
據此書名定為《聊齋志異》,參路大荒整理〈蒲柳泉先生年譜〉,收於《蒲松齡集》一、四。
3
收於朱一玄編《聊齋志異資料滙編》,天津市: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年,頁 317。
4
參郭玉雯著《聊齋誌異的幻夢世界》,台北市:台灣學生書局,1985 年,頁 20。
5
《聊齋志異‧張誠》但明倫評云:「一篇孝友傳,事奇文奇」,收於蒲松齡《聊齋誌異會校會注
會評本》一,台北市:九思出版社,1978 年,頁 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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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手法,蔚然交織成一片光怪陸離,文情並茂的天地,「尚奇」成為《聊齋志異》
的主體風格。在此一整體風格籠罩之下,又可分為五類:
(一一一一))))奇異奇異奇異奇異
《聊齋志異》各類風格中,以奇異為大宗。〈小翠〉裡,狐女為報母親遭雷擊
時,受王太常府庇護之恩,而屢解王家急難,並治癒呆夫的癡顛之症,乃敘寫人
狐結親報恩的奇事;〈閻羅宴〉一篇,閻王贈金,以報邵生一飯之恩,為冥王報
德的異舉;〈三仙〉中,士人與三秀才以文會友,後始知秀才為蟹、蛇、蛤蟆三
仙,其所作之文即入闈的文題,士人以此高中舉人,乃物靈精怪與人類相知相感
的奇文。是知蒲松齡以奇異的風格領軍,縱筆於現實人生與超現實世界的仙鄉、
冥府及妖境,使自宋以來蕪弱的文言小說重振聲威。
其他諸如〈錦瑟〉,故事述及的「給孤園」,乃冥界收養橫死無歸鬼魂的地方,
既異於「給孤園」原為佛教名詞,用指「說佛之地」的本義,而主持者竟為道教
的仙女,因被天帝譴責,自願居於地下管園贖罪,蒲氏以佛道雜糅混用的妙筆,
全篇充滿奇異詭譎的色彩。而〈某甲〉敘寫某甲殺僕納其婦。十九年後,寇賊破
城,一少年持刀進入某甲家,殺死二十七口,而少年長相竟「酷類死僕」,所言
果報不爽的過程,可謂奇特驚怖。至於〈赤字〉記述「天上赤字如火。其文云:
『白苕代靖否復議朝冶馳』」、〈化男〉敘寫民女死,經急救復蘇,竟為男子,均
可謂荒誕不經,怪異至極6。《聊齋》類此奇詭、奇怖、奇誕的風格,同可歸入「奇
異」一類。
((((二二二二))))奇幻奇幻奇幻奇幻
《聊齋》作品的奇幻風格,多來自空間的移置、虛實生死的交替,尤多與佛
教冥府、道教幻術與神仙說有所連結。如〈續黃梁〉寫曾孝廉入夢,不久即置身
青雲,且以快意恩仇,擅作威福,後被充軍拘囚,並遭群盜所殺,入地獄冥府,
受盡皮肉之苦;又投胎為乞兒,歷經寃苦,卻再入煉獄,正悲號間,曾生夢醒悟
道,名利之心始淡出而入山。小說忽夢忽實、生死流轉,橫跨四度空間,主角出
入於迷離奇幻之境,最後出冥了悟,點出貧富窮通有如夢幻的題旨,適與作品的
奇幻風格表裡合一。〈寒月芙蕖〉則敘述一濟南道人長於幻術,能令冬寒時節,
荷葉滿塘,「轉瞬間,萬枝千朶,一齊都開,朔風吹來,荷香沁腦」,而遣吏人乘
舟採蓮,卻見花叢時近時遠,吏人空手而返,文中透露色即是空,空花幻夢,世
人欲執求色相而徒勞無功的消息。從荷花頓開乍謝的奇幻景象,也帶給人莫以眼
見為真執有的啟示。又有〈粉蝶〉述寫陽曰旦乘船渡海,卻遇颶風,當船將覆之
際,忽飄來一虛舟,引導其登神仙島,並遇見姻親十娘,又邂逅粉蝶;後來十娘
解裙作帆,陽生下舟,瞬息即抵故鄉,卻離家已十六年,最終娶粉蝶為妻,一償
宿願。文中,飄舟來去,奇幻飄渺,有由現實世界引渡至仙鄉的作用,而陽生的
6
〈赤字〉、〈化男〉青柯亭本無此二篇,而《聊齋誌異會校會注會評本》均有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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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彷彿進入桃花源,不但仙鄉「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且飲食
醫藥均可延年,滿足人類在現實世界的缺憾,全篇充滿超自然的神秘色彩,亦為
奇幻風格之作。
(三三三三))))奇變奇變奇變奇變
人鬼精怪變化的描述,是志怪、傳奇小說中常出現的情節,尤其以動植物形
體變為人者居多,人變動植物者較少;動物變為人者又多於植物、器物的變形。
此一奇變風格的起點,或有所為而變者,〈向杲〉可為代表。向杲庶兄被莊公子
鞭笞至死,而莊公子廣施賄賂,使向杲公理無處可伸,幸賴道人授以布袍,向杲
易衣而身化為虎,終咽仇人之首。小說藉由人形變虎的轉化,使向杲的力量得以
提昇,始足以抗衡惡勢,伸張正義,故作品奇變的風格乃出自作者的有意而為;
而篇末異史氏曰:「然天下事足髮指者多矣。使怨者常為人,恨不令暫作虎」,又
明指當百姓深受吏治司法的誣陷,怨無可訴,則以暴治暴,或可使寃屈得以反正,
作者明確的立意,也反映有清的時代環境。或無所為而變者,如〈黃英〉裡的菊
精變為人,當縱飲倒地時,則化為菊,怡然自適,且開花時有酒香,名為「醉陶」,
暗喻與陶淵明愛菊嗜飲的情性相投,並突顯菊性「屋不厭卑,而院宜寬廣」的恬
淡高曠,可見蒲氏寫作奇變風格的作品,既符合物性,又賦予人情,兩者相得益
彰,並藉由形變,改變主體的本質,以達成現實世界中不可能達成的願望。
(四四四四))))奇巧奇巧奇巧奇巧
蒲氏以巧妙的運思,巧合的佈局,常使《聊齋》諸篇展現奇巧的風格。〈緑衣
女〉裡,一女綠衣長裙,細腰婉妙,而妙解音律,聲細如蠅,聞之令人耳動心搖
,與于生有一段繾綣情緣,後綠衣女因故不捨離去。以下,情勢急轉,只「聞女
號救甚急」,但見簷間有一巨形蜘蛛,搏捉一物,發出哀鳴嘶聲,幸為于生救下,
「則一緑蜂,奄然將斃矣」。至此,讀者才恍然大悟,原來綠衣女係綠蜂所變,
綠衣女之色形聲神,一一勾勒,俱與蜂合,可見作者文思的巧妙,但明倫評曰:
「短篇中具賦物之妙」,洵非虛言;接著,故事高潮再起,情節轉進,寫到綠蜂
徐登硯池,投身墨汁,出伏几上,竟走出一「謝」字,然後展翼飛去。蒲氏奇巧
的構思,益添綠衣女的情致綢繆,令人印象深刻。〈任秀〉中,商賈任建之與申
竹亭情誼投契,結為兄弟,而任氏病死前,以二百金託申氏代辦喪事並安家;而
申氏負人之託,錢財多據為己有。數年後,任氏之子任秀與三客在船中賭錢,船
主錢財盡被三客以金易去,又盡輸給任秀。天明客去,船主「視所質二百餘金,
盡箔灰矣」,故事至此,方知三客為鬼,而船主即申竹亭。全篇以申竹亭欠負任
氏為起,終歸還其子任秀為結,冥冥中的安排,洵屬巧合,而善惡果報的結局,
竟由三鬼穿針引線完成,故何守奇評說:「鬼報甚巧」,展現奇巧的風格。
《聊齋》中尚有以某一奇巧的技法貫串全文,故事別出心裁之作。精通此道
者,必為奇人異士,或以巧術施於正面用途:如〈上仙〉一篇,言南郭梁氏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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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善於長桑之術,經由一婦請之,此仙能上見菩薩、下知閻王消息,並於觀
音大士處討藥,其具有為人治病的超能力,堪稱奇特巧妙。〈佟客〉寫深藏不露
的佟客,實為精於劍術,行俠仗義的能士;尤奇特者,佟客若非忠臣孝子則不傳
其術,乃有為有守的俠士。此外,尚有〈王司馬〉寫王司馬長於兵法,輒以奇術
誘敵深入,然後一舉殲滅,故北兵對他「帖服若神」;〈于中丞〉記于中丞善於察
姦,每能就不近情理之事,觀微知著,使作姦犯科者伏首認罪,於是眾人「共服
于公之神」。亦有行詐術而產生負面效果者:如〈念秧〉寫專有一群匪類,以甘
言誘騙行旅之人,並且彼此串連呼應,隨機設下連環陷阱,使旅人防不勝防,最
終資斧盡喪,堪稱騙術中之高明者。〈局詐〉述某御史為謀進身之階,被人設局
詐金,以干於貴戚之門,最後設局者人去樓空,御史則財盡而一無所獲。按巧術
所以能發揮效用,多緣於人有欲求,心生貪念。若非董生自矜劍法,欲得異人傳
術,佟客不會顯露身手,並藉機譏誚董生「非忠臣孝子」、王司馬所以善於用兵,
與北兵志在必得,輕敵深入有關、盜匪貪贓枉法,欲蓋彌彰,終於使于中丞將其
繩之以法、御史夤緣求進心切,乃使騙徒有可乘之機。是知蒲氏正反巧術兼寫的
尚奇風格,同時也透顯人性的弱點。
((((五五五五))))新奇新奇新奇新奇
《聊齋》中時見悖於常理,出人意料的佳作。〈羅剎海市〉寫大羅剎國人奇
醜,見馬驥俊美竟視為妖;且該國中,人愈醜而位愈高,致使馬驥需以煤塗面作
張飛,而後榮顯可圖。蒲氏掃除常人喜美厭醜的定見,暗諷當世審美價值的混淆,
士人甚至必須更其面目,取悅權貴,方能獲致厚祿。故事文意新穎而涵義深遠,
令人耳目一新。〈仇大娘〉記小人魏名嫉妒仇姓的鄰家,屢為禍搗亂,欲使仇家
衰敗,而仇家每以禍始,卻以福終,最後父子夫妻團聚,家業復興,魏名「欲禍
之適所以福之」,小說反其道而行的結局,十分新奇別致,禍福相倚的寓意,頗
耐人尋味。〈嘉平公子〉敘嘉平某公子,風儀秀美,偶過許娼之門,頗得媼姬心
儀,主動表示願許終身,後悉公子不通文墨,為文錯謬連篇,溫姬悔不當初,嘆
說:「有婿如此,不如為娼」,小說由褒入手,以貶作結,最終指出公子的虛有其
表;而溫姬不惜作鬼冒雨來奔,甚至以百計驅之亦不願去,更襯出其「以貌取人」
之失。作者由反面「虛有其表」切進,逼出正面「風儀秀美」為假,因前後反差
懸殊,而文生新奇之趣。
綜觀《聊齋》,以尚奇風格為主,又可分為奇異、奇幻、奇變、奇巧、新奇
五類,可見其風格統一中有差別,眾妙各具;其中且不乏各類互用的情形,如〈白
秋練〉寫白鯉變形為女,為救母免罰,而央請慕生求道士書一「免」字,道士於
草書寫成「免」字後,即踏杖浮行水上,頃刻即渺,故事既寫白鯉由異類變身為
女,好吟詩詞,與慕生情投意合;又敘道士超越有限,頓時不見,一篇作品同時
兼具奇變、奇幻的風格。〈恒娘〉寫朱氏頗具姿致,卻不如妾備受丈夫寵嬖,鄰
婦恒娘因授以欲擒故縱的御夫之術,終使朱氏重獲丈夫的專寵。小說中以奇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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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奇的風格穿插互見,破除為夫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心理慣性,具有現
實意義。《聊齋》尚奇的風格中,奇巧、新奇以運思微妙,翻新出奇,所獲評價
較高;奇詭、奇怖、奇誕則因情節荒誕不經、描寫過於刻露,常落人訾議;至於
奇幻、奇變風格,則正反面的評議兼有7,端視蒲氏的思想內容與創作手法而定。
三三三三、、、、間出間出間出間出於尚奇之於尚奇之於尚奇之於尚奇之風格風格風格風格
《聊齋》除以尚奇為主體風格,也時以其他風格錯落間出,呈現風格的主從
互濟,繽紛多彩,此為作者才華奇高的顯證。統合而觀,概可分為六類:
(一一一一))))雅正雅正雅正雅正
《聊齋》以傳奇之筆寫故事,有用語典雅,而義歸端正者。按蒲氏喜用古語
古義,每使文辭雅麗,如〈江城〉不云「娼妓」而稱做「夜度娘」,係引用《樂
府詩集》四九〈夜度娘〉之義而來;形容高生畏悍妻的撻責,則寫為「日在蘭麝
之鄉,如犴狴中人,仰獄吏之尊也」,「蘭麝」借指閨房,而「犴狴」即傳說中之
凶獸,古時繪凶獸於獄門,故又為「牢獄」的代稱。此一敘寫手法,不僅使文字
典雅化,尤奇特者,蒲氏化用古語古義,並未造成隔閡,反而更為傳神,將娼妓
的本質、高生畏妻的情境,窮神盡態地表露無遺。《聊齋》中亦以工麗的四六駢
文,抒發感憤,如〈葉生〉中,文名冠絕當時的葉生,始終與功名絕緣,為報丁
乘鶴知己之情,死後葉生的鬼魂至丁公家坐館授徒,而助丁公之子高中亞魁,為
此,篇末異史氏感嘆地說:
同心倩女,至離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猶識夢中之路;而況繭絲蠅迹,嘔
學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難期,遭逢不偶。行
蹤落落,對影長愁,傲骨嶙嶙,搔頭自愛。嘆面目之酸澀,來鬼物之揶揄。
作者以四六駢文,融入倩女離魂、伯牙鼓琴的典故,借感知己賞遇之情,並嘆憐
自己屢試不中的愁苦,文字雅麗華美之餘,也傳達作者冀得功名之心,至死不渝
的哀惻!
《聊齋》不僅辭語典雅,且義歸端正之作甚多,〈仇大娘〉情文相生,頌贊
仇大娘的孝行及情義,〈阿霞〉語出《左傳》、《史記》,以景生喜新厭舊而兩頭落
空,警戒人不可薄倖、〈阿纖〉用語雅麗,善於賦物,且阿纖不念舊惡,屢以金
粟周濟對其猜疑不友善的大伯奚山,故事彰顯阿纖溫厚的行事作風,義歸醇正,
並屬此類。
(二二二二))))諧諷諧諷諧諷諧諷
7
如〈香玉〉奇幻、奇變的風格兼而有之,張稔穰《聊齋志異藝術研究‧愛情小說香玉》評為
「優秀篇章之一」,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5 年,頁 337;而思果〈談「聊齋」〉說:「『香
玉』……奇怪的是,在文末蒲松齡還說什麼『人不能貞,猶是情之不篤』的話。」,收於《中
國古典小說論集》第二輯,台北市:幼獅文化公司,1975 年,頁 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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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氏輒以詼諧之筆,於故事中戲謔人事,而為文謔而不傷,趣味橫生。如〈狐
諧〉寫萬福與狐女同居,狐女善以諧語應對,適逢有客孫得言至家,孫曰:「一
聯請君屬之: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擬藉此聯語輕薄狐女與
萬福;而狐女聞後笑答說:「我有之矣: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
機巧地以諧音、雙關語,於詼諧中帶有戲謔,對治孫得言的非禮,故能謔而不傷,
不失溫厚。
蒲氏於詼諧的趣味中,又往往蘊含深刻的諷諭,使人於會心一笑後,感到有
意義。以〈申氏〉一篇為例,申氏家貧屢空,難以度日,申妻勸夫為盜,申氏不
從,寧可為伯夷而死,申妻又以無寧為娼相逼,申氏不得已,從其妻言,曰:「子
教我為,事敗相累,當無悔」,果真行劫為盜,卻打死一樑上君子,原來係欺凌
婦女之龜精所變。申氏以擊斃龜精而得賞金歸家,其妻卻以申氏果真為盜而欲尋
死。故事敘寫申氏夫婦此進彼退的互動往來,道盡貧賤夫妻為生活所苦,進退兩
難的困境,讀來既有趣又可悲,而篇末異史氏說道:「人不患貧,患無行耳。……
世之貧者,利所在忘義,食所在忘恥」,實道明世人多貧而不能守節,於諧趣中
兼具諷刺勸諭之意。
《聊齋》於詼諧的趣味中,亦時露文人風雅氣息,〈小謝〉可為代表,記敘
陶生不畏鬼,借住於常鬧鬼的姜宅,遂有秋容、小謝二鬼女,時來借書、拜師臨
摹,而二鬼或「鶴行鷺伏而至」,或「交兩手掩生目,瞥然去,遠立以哂」,事師
則「坐為抓背,臥為按股,不惟不敢侮,爭媚之」,並請陶生教讀寫詩,與一般
少女無異,故事便在生動活潑的文字中,時現諧趣與風雅交會的光亮。
(三三三三))))淒美淒美淒美淒美
姚鼐〈復魯絜非書〉中,將風格簡分為陽剛、陰柔兩類,「大抵陽剛者氣勢
浩翰,陰柔者韻味深美。浩翰者噴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聊齋》淒美
一類的風格,以〈香玉〉最令人印象深刻,展現作品的陰柔之美。故事敘寫黃生
居於勞山下清宮,遇二女艷麗雙絕,三人情深意摰,香玉為其愛妻,情愛繾綣;
絳雪為其良友,待君以禮;而一為牡丹花變,一為耐冬所化。當牡丹被人掘去悴
死後,黃生為之悲傷不已,不僅作哭花詩五十首,且日日臨穴涕泣,並救耐冬免
於大難,最後終以至情感通花神,使香玉復生。幸賴黃生殷勤培溉,牡丹乃花開
如盤,香玉始復元氣。至此,三人情感篤洽。黃生每指向牡丹花說:「我他日寄
魂於此,當生卿之左」,後黃生病卒,牡丹花側果有新芽怒出。後被砍去,牡丹
花、耐冬亦先後憔悴至死。蒲氏以花人合一,詩文相間,情境本來就美,加以敘
寫夫妻、朋友相互體恤愛顧,生死與共之情,情節每經歷一變故轉折,情感的濃
度即隨之昇高,哀淒絕美的氛圍至故事結尾花隨人謝,達到最高點。
((((四四四四))))豪烈豪烈豪烈豪烈
《聊齋》風格兼具眾長,不拘一式,除有陰柔風格,委婉深美,也不乏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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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烈風格的陽剛之作。〈金和尚〉敘寫生平不奉一經、不持一咒,且足跡不履寺
院的金和尚,富可敵國,食指日千,並買異姓兒為子嗣,作風全不似僧人;死後,
殯葬儀式亦盛況空前:
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攜婦襁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
雜以鼓樂喧豗,百戲鞺鞳,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
動而已。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為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
蒲氏善寫儀禮進行的情狀,不僅照應萬頭攢動的全景,且兼及孕婦產子的特寫,
筆下豪壯的景觀令人稱奇!何守奇故有「聲勢氣燄,咄咄逼人」之評!又有〈大
力將軍〉寫查伊璜見一乞兒健勇,能以一手舉鐘,故善遇之,以衣金相贈,後有
吳將軍回報以財物婢僕,並免去查氏受株連的牢獄之災,吳將軍原即當日舉鐘之
乞人。查氏施恩而不問其名,可媲美「俠烈古丈夫」;將軍慷慨豪爽,只為報恩,
因而譜出雙賢豪烈的故事風格!他如〈細侯〉寫滿生與娼妓細侯情深,而滿生南
下籌措贖金,因故被關;有富賈某為得細侯,不惜賄賂官吏,久錮滿生,且偽作
滿生絕命書給細侯,以絕其望,細侯不得已而嫁富賈。後滿生歸,知為富賈所騙,
細侯殺抱中兒,不取富賈財物而投奔滿生。細侯的剛直不取,被何守奇譽為「女
俠」。「俠」的性格不脫豪邁、剛強,且具仗弱鋤強、快意恩仇的特性,《聊齋》
〈崔猛〉、〈竇氏〉、〈武孝廉〉等作品,承繼唐代傳奇中豪俠小說的精神,呈現出
豪烈的風格。
(五五五五))))癡狂癡狂癡狂癡狂
因情真意切而有所執著,甚至不惜形貌轉變、失去生命,此即《聊齋》裡「癡
情」風格的典型。〈連城〉中連城賞愛喬生之詩,贈金相助,被喬生引為知己,
但連城已許配王公子,喬生仍不惜自割其肉為連城治病,並言道:「士為知己死,
不以色也」。後連城病死,喬生亦哀慟而亡;幸有冥府官吏顧生受兩人真情感動,
力助喬生活轉陽世,連城也隨而蘇醒;惟官吏判連城應歸於王家,連城又再尋死。
歷經割肉之痛、生死之別,及官府誤判等重重考驗,連城、喬生終於結為連理。
由於情感醇摰,感天地鬼神,兩人才能獲得超自然的感應,去除困難,於現實的
世界,重續兩人的情愛。再看〈阿寶〉,則寫孫子楚欲娶阿寶,應阿寶之請,自
斷枝指;後魂魄又隨阿寶去家,二人於夢中交歡相得;醒後並化為鸚鵡,飛至阿
寶家,而孫氏實已僵臥氣絕多日。當阿寶祝曰:「君能復為人,當誓死相從」,鳥
果然啣履而去,兩人成婚。蒲氏筆下的人物,常見能跳脫貧富差距、形體限制、
生死流轉,矢志相隨,作者以真情至性為愛情的基礎,不以現實利害為考量的癡
情浪漫,令人動容;而《聊齋》刻畫人物的癡情、情愛的阻隔、人事的奇幻程度,
實已超出六朝志怪、唐代傳奇。
若癡情的對象,由人移於無情之物,以為生命快樂的來源,即成為「癖」。《聊
齋》裡不乏愛花為癖、好石成癖之作。〈葛巾〉寫常大用愛牡丹成癖,不惜耗盡
資斧,典當春衣,赴遠地以尋訪牡丹。〈石清虛〉寫邢雲飛為得佳石,寧可減三
《聊齋志異》尚奇風格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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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陽壽,甚至以身殉石,異史氏是以感歎:「亦癡甚矣……古語云:『士為知己者
死』非過也!石猶如此,何況於人」,均流露出愛物成癖,寄情成癡的風格,有
晚明文人崇尚性靈的遺風!
「癡」是內在情感的凝聚與專誠,一旦癡心則唯其所癡所鍾是問,如此,則
其行事舉措必多與世俗相迕,此即為「狂」8。《聊齋》寫「狂」,概分兩種:一
是任情率性,氣盛妄為,如〈章阿端〉寫戚生狂放無忌,雖居鬼宅以致妻婢俱喪,
人皆勸其搬離,仍不畏鬼,竟獨臥荒亭,候鬼以討房租,故被鬼女章阿端怒罵其
為「狂生」,此「狂」有「率性不羈」之意,雖率性而為,但以情真為本,格調
仍有可取,可與「癡」並列,同歸「癡狂」一類。二是侮褻輕慢,違犯禮紀,如
〈周生〉記周生因寫淫嫚之詞而卒,隨後周生之子夢父告戒:當慎於為文,否則
將不免冥罰,異史氏亦於篇末評曰:「狂生無知,冥譴其所應爾」,此「狂」有「褻
瀆輕慢」之意。以用情不純善,品第不及率性而情真之「狂」,當入以下「輕靡」
一類。
《聊齋》尚有兼具癡狂之風者,〈青娥〉寫霍桓愛慕武青娥,為思見青娥,
竟執道士所借「堅石可入」的鏟具,挖牆進入武家,眠榻於女側。故異史氏說:
「鑽穴眠榻,其意則癡;鑿壁罵翁,其行則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長生報
其孝耳」,是見霍桓真切執著的癡情,及與禮俗相違的狂態,譜成〈青娥〉的基
調,可歸為「癡狂」一類。
((((六六六六))))輕靡輕靡輕靡輕靡
《聊齋》裡,缺乏真情基礎,而流於貪色縱欲,風格輕薄浮靡者,可歸入「輕
靡」一類。如〈韋公子〉記韋公子放縱好色,淫遍婢婦名妓,最終禍及己身,造
成親父與兒女亂倫,子離女亡的慘劇,異史氏於篇末有所議論:「非人頭而畜鳴
者耶」,乃文風奇誕輕靡的由來!又有〈浙東生〉敘房某平日自負膽大,一夜遇
狐女,而「共狎暱」,後狐女戲之,令其墜於虎阱幾死。房某初識狐女,即與之
歡好,字裡行間,瀰漫著輕浮隨便之風。〈毛狐〉亦寫農子馬天榮,偶芸田間,
見少婦風流,顧四野無人,即「戲挑之」,「欲與野合」,「夜分,果至,遂相悅愛」。
此一輕慢浮靡的敘寫風格,論者以為「其實只是和明末清初許多通俗的豔情筆記
小說敘述模式:『某生少負異才,出遊巧遇妙齡女郎,避人相約私會』云云,没
有什麼兩樣」9。
《聊齋》裡與尚奇風格間出滲透者,以雅正、諧諷、淒美、豪烈的風格頗獲
讚譽,「癡狂」中對「癡」的評價又優於「狂」,至於「輕靡」則落入負面的品評。
蒲氏以尚奇的風格為主,間出以其他次要風格,相互融會,不僅使《聊齋》的文
思情致動人,意象奇特新穎,且使各種文學風格,鎔於一爐,圓轉自如,達於「八
8
參陳葆文著〈蒲松齡癡狂性格析論-兼論《聊齋誌異》狂生癡子類型人物之創作〉,台北縣:
淡江大學《中文學報》第八期,2003 年,頁 79。
9
參簡恩定著〈《聊齋誌異》評議〉,台北縣:空大人文學報第 10 期,2001 年,頁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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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雖殊,會通合數,則得其環中,則輻輳相成」10的境地,以致作品的面貌千姿
百態,引人入勝,雖偶有奇誕、狂蕩、輕靡之作,亦能瑕不掩瑜,而有「如太池
未央,萬戶千門」,「不似他手,黃茅白葦,令人一覽而盡」11之譽!
四四四四、、、、尚奇風格決定因素尚奇風格決定因素尚奇風格決定因素尚奇風格決定因素
《文心雕龍‧體性》有言:「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
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以作家先天的才性情志、後
天的學養識見,為決定作品風格的主要因素,不僅如此,時代地域、創作意識、
文體結構、語言藝術,均會牽動《聊齋》尚奇風格的形成12。
(一一一一))))才性情志才性情志才性情志才性情志
作家的才性情志,是影響作品風格的關鍵條件。據劉勰說:「辭理庸儁,莫
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
其習」13,才氣學習與作品風格乃為表裡必符,文如其人的關係,徵驗於《聊齋》,
確實如此。蒲松齡愛奇好異,崇尚真情,及物我合一的襟懷,是導引他趨向超現
實世界領域探索與創作的最大動力。
1.愛奇好異愛奇好異愛奇好異愛奇好異
《聊齋》所以馳想天外,多言鬼狐者,實根源自蒲氏天生奇氣14,及其愛奇
好異的本性。〈聊齋自誌〉寫道:「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
自稱與干寶撰書《搜神》、蘇軾強人與其說鬼,有相同的喜好,故每聽異聞,即
隨筆記述,遇有四方同好,也會主動寄贈,是以物以類聚,日積月累,蘊蓄日後
《聊齋》演示一場瓌詭真幻戲碼的素材。
2.重真情重真情重真情重真情
蒲氏重視人際的真情相待,曾說一生所自信者,為「朋友之情,老而彌篤,
可無愧於良友耳」15;其對事待人,常真情流露,看重知己之交更甚於容貌,由
〈張誠〉篇末異史氏寫道:「余聽此事至終,涕凡數墮」,馮鎮巒評說:「柳泉善
10
引自王師更生譯《文心雕龍讀本‧體性》
,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4 年,頁 22。
11
引自馮鎮巒〈讀聊齋雜說〉,載於《聊齋誌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一,台北市:九思出版公司,
1978 年,頁 9。
12
《文心雕龍‧時序》說:「蔚映十代,辭采九變」,〈文賦〉稱:「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
亮」,分別指出時代環境與文學體裁,決定風格的樣貌。
13
同 10,頁 21。
14
引自余集〈聊齋志異序〉:「平生奇氣,無所宣渫,悉寄之於書」,載於《聊齋誌異會校會注會
評本》一,台北市:九思出版公司,1978 年,頁 6。
15
見於《聊齋文集‧上孫給諫書》,收於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年,頁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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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柳泉至性為之也」,及〈瑞雲〉裡賀生所言:「人生所重者知己,……我豈以
衰故謂卿哉!」,即可證知。秉持此一真摯的情性,異史氏中常出現「慨然」、「嗟
乎」、「悲夫」、「甚矣」、「可哀也夫」等歎詞,益加令人感受蒲氏鮮明濃烈的感情
特質。不僅創作小說如此,蒲氏寫詩「耽情詩賦亦成魔」、填詞「僕本情中癡客,
逢秋社幽恨難禁」16,足證其以性情中人的本質,對於創作抱有熱情。是以〈聊
齋自誌〉說: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於斷髮之鄉;睫在眼前,怪有過於飛頭之國。遄
興逸飛,狂固難辭;永託曠懷,癡且不諱。
自言對奇人異事懷抱著癡情狂熱而著書《聊齋》。正以蒲氏本有癡狂的情感特質,
才能寫下以魂報友、以身殉石、以生死與知己共等,情感深摯的尚奇之作。
3.3.3.3.尚德性尚德性尚德性尚德性
早在弱冠之齡,蒲氏即與同邑李希梅、張歷友、王鹿瞻等人,共結郢中詩社,
「以風雅道義相劘切」17,號為郢中三友,可見蒲氏早年即以品格道德與友互勉。
所寫〈省身語錄序〉,曾提及蒲父以「忠厚之謨」傳家,自己亦敬書格言,用以
自省示後18。又為百姓發聲,上書當時名臣孫給諫,提出擇事而行、擇人而友、
擇言而聽、擇僕而役的建言,蒲氏直書不諱,敢言「鄉里莫敢言」19,其尚德耿
介的性格,由是可知。故同鄉張元於〈柳泉蒲先生墓表〉寫道:
先生性樸厚,篤交遊,重名義,而孤介峭直,尤不能與時相俯仰。
特別標舉蒲氏一生為人處事的德範。是以《聊齋》裡〈蕙芳〉寫仙女蕙芳有感於
馬二混待人誠篤,特攜二婢前來下嫁。〈陳錫九〉寫孝子陳錫九為尋父骨乞食於
墓地,天帝感其孝行,而賜予白金,其妻亦死而復生。〈阿英〉寫由鸚鵡變成的
阿英,為與甘翁有舊約,前來報恩。作者筆下,無論為仙族、人類或異物,都以
善德為貴,且能因此得到善報。尤可貴者,蒲氏以「非吾族類,不啻同胞」的襟
懷,闗懷民痌,與民同苦,有〈與韓刺史樾依書,寄定州〉寫道:「感於民情,
則愴惻欲泣,利與害非所計及也」,〈放生池碑記〉亦批評殺生為「暴戕物命」。
本此民胞物與的德操,《聊齋》因而呈現出異類亦有人情,人類與萬物生命相通
的「大通」世界。
((((二二二二))))學習學習學習學習際遇際遇際遇際遇
蒲氏不但閱讀涉獵廣泛,熟諳民情風俗,且薰染多神的民間信仰,文人素養
與民俗習染的融合匯聚,呈顯《聊齋》奇中有真,怪中有常的特色。
16
見於《聊齋詩集卷二‧寄懷張歷友》、《聊齋詞集卷二‧滿庭芳》,收於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
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頁 536、721。
17
引自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收於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四,同 15,頁 1814。
18
〈省身語錄序〉收於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一,同 15,頁 60。
19
〈上孫給諫書〉收於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一,同 15,頁 124。「鄉里莫敢言」一語引自張
元〈柳泉蒲先生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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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取資對象取資對象取資對象取資對象
蒲氏出身於書香世家,以崇禎末年家道中落,其父棄儒從商。由於家中食指
浩繁,不能延師,父槃乃親自教子,而松齡資質聰慧,「經史皆過目能了」20,
對於著述《聊齋》「以為學士大夫之針砭」,「參破村庸之迷,而大醒市媼之夢」21
的旨趣,與向歷史軼聞取材,及刻畫人物、寫作體式的手法等,均有啟發,並予
以轉化。由〈褚遂良〉一篇,馮鎮巒取與《新唐書》對照,並評說:「凡此見正
史非小說也」,即可證知。除學習經史以外,蒲氏又博覽群書,取資奇文,〈聊齋
自誌〉有言:
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籟,不
擇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罔兩見笑。
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
述及蘊含大量神話傳說、神怪思想,及載錄軼聞瑣事的《楚辭》、李賀詩、《莊子》、
《世說新語》、《國語》、《搜神記》、蘇子瞻說鬼等,都提供其寫作《聊齋》想像
的泉源,與創作的素材。此外,蒲氏還向唐代傳奇擷取創作素材,〈續黃梁〉有
〈枕中記〉的神韻,並增添地獄果報的神秘色彩。〈武孝廉〉寫石某不顧狐妻恩
情,另娶王女,且避往德州道,不通音耗,後被狐妻報復而卒。異史氏因而歎說:
「至聞其負狐婦一事,則與李十郎何以少異?」點明本篇與〈霍小玉傳〉有神似
之處。〈王者〉則寫撫軍平日貪婪索賄,冥王將其愛姬之髮置於函中附還,以示
警戒,情節與〈紅線〉宛然相似。據統計,《聊齋》至少有三十種以上採自唐人
傳奇22,無形中蒲氏也吸收唐人傳奇作意好奇,情節曲折,及貼近現實生活的特
點。其他如民間傳說、當時傳聞、親身經歷者,亦為蒲氏命筆的題材來源,如〈青
蛙神〉、〈五通〉,源自民間傳說,異史氏說:「惑俗已久」;〈林四娘〉故事在當時
廣為流傳,亦載錄於清人王士禛的《池北偶談》;〈老龍舡戶〉則記述康熙二十七
年,廣東巡撫朱宏祚破獲冤案,捕治水路劫盜有功的傳聞;〈地震〉為康熙七年
六月十七日,蒲氏「適客稷下」的親身經歷。是知經史子集、六朝唐宋小說、神
話傳說、民間故事等典籍文獻,及作者的親身聞見,都是蒲氏「菀其鴻裁,獵其
艷辭」23的對象,對《聊齋》尚奇風格的成因,有全面性的影響。
再者,明代陽明心學、晚明文學革新思潮,也與蒲氏寫神鬼靈怪,特尚真情
的特質,前後桴鼓相應。師承自陽明心學的泰州學派羅汝芳,以天地萬物一體為
「仁」,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則為「大人」。羅氏又引述孟子說:「大人者不失
其赤子之心」24,並以最平易的「孝弟」說赤子之心,而愛親是孝,敬兄是弟,
20
引自蒲箬〈柳泉公行述〉,收錄於《蒲松齡集》四,同 15,頁 1818。
21
同 20。
22
引自羅敬之主講《中國文學講話‧清代文學-聊齋志異》,台北市:巨流圖書公司,1987 年,
頁 374。
23
引自《文心雕龍‧辨騷》。
24
引自《盱壇直詮-羅近溪語錄》上卷,台北市:廣文書局,196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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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人不慮而自知,人人不學而自能,是為良知,亦即人的赤子之心25,乃為最
高的道德境界。羅氏重孝弟的觀點,為《聊齋》的核心價值;羅氏所稱「赤子之
心」,則被李贄謂之「童心」,著有〈童心說〉26,提倡「夫童心者,真心也」,
以恢復人的初心;又謂「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蓋聲色之來,發
於情性,由乎自然」27,李贄尚真重情,視真情為蘊化萬物、寫作文章之本,此
與蒲氏〈壽常戩縠序〉說:「天付人以有生之真,閱數十年而爛漫如故,當亦天
心所甚愛也」28,珍惜天所賦予的真心,又以癡狂的情感創作《聊齋》,寫下無
數超越美醜、貧賤、生死等現實利害,以真情相接的作品,思想價值是一致的。
而晚明之際,欽仰羅汝芳、李贄思想的湯顯祖於《牡丹亭‧題詞》寫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
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
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湯氏認為至情可以跨越生死、超脫形骸,而「夢」是現實與超現實連結的轉折點,
夢中的世界,可以示現為真,其觀點不僅紛呈於《牡丹亭》,也落實在《聊齋》
的幻夢世界,由〈連城〉末王漁洋評曰:「雅是情種,不意《牡丹亭》後,復有
此人」,是見王漁洋亦看到《聊齋》與《牡丹亭》的繼承發展關係。明代羅汝芳
心學、晚明李贄、湯顯祖至情說,實堪稱為蒲氏小說尚奇風格的精神導師。
2.2.2.2.失志於時失志於時失志於時失志於時
蒲氏幼有逸才,弱冠應童子試即以第一名考中秀才,而受知於學使施閏章。
康熙九年,為家庭生計所迫,蒲氏應江南寶應縣知縣孫蕙之邀,聘為幕賓,遂於
是年南遊,並於次年隨孫蕙調署高郵,因而對民生百業、官場醜態、地方掌故、
風俗習慣有所了解,曾寫〈勸民各安本業以清盜源示〉、〈勸民息訟以警刁風示〉
等攸關百姓生活之作。康熙四十九年又以頗諳民情,被派赴濟南查災,足跡幾遍
及十六屬29;惟長期以來,蒲氏心境時為愁苦所困,有〈感憤〉云:「漫向風塵
試壯遊,天涯浪迹一孤舟。新聞總入《夷堅志》,斗酒難消磊塊愁」,〈旅思〉曰:
「十年塵土夢,百事與心違」,所以事與心違,塊壘難消者,蒲氏科考仕途的失
意,應為主因,由其遊幕江南歸家,填〈沁園春〉詞:「念窮途不遇,我狂如絮」,
即可得知消息。之後,蒲氏屢設帳於縉紳先生家,而以坐館於畢刺史家,為時長
達三十年,期間仍多次赴濟南應試,惟皆失利。至五十歲時,蒲氏仍思進取,而
為妻劉氏以「山林自有樂地」30勸止,始託志於著述,至七十一歲方補為歲貢。
25
同 24。
26
李贄〈童心說〉,收於《李贄文集‧焚書》卷一,北京市: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年,頁
91-93。
27
李贄〈讀律膚說〉:「蓋聲色之來,……由乎自然」,收於《李贄文集‧焚書》卷三。
28
引自盛偉編《蒲松齡全集》,上海: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年,頁 66。
29
參蒲氏著〈三皇廟建藥王殿序〉,收錄於《蒲松齡集》一,同 15,頁 73。
30
引自蒲箬〈柳泉公行述〉,收錄於《蒲松齡集》四,同 15,頁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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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蒲氏終身不遇,除一度為幕客外,終生為蒙師,僅賴授徒餬口,其貧寒落拓,
失志憤慨之情,乃渲洩於紙,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亦云:
其生平之侘傺失志,濩落鬱塞,俯仰時事,悲憤感慨,又有以激發其志氣,
故其文章穎發苕豎,詭恢魁壘,用能絕去町畦,自成一家。
則蒲氏千古奇文,實乃場屋失利,阨窮困頓,志氣受激發而有以致之。不惟如此,
受挫困苦之人,每更能體會世態冷暖,《聊齋》於述奇誌異之中,往往靈光乍現,
發出通徹世情之語:〈狐夢〉藉狐女之口說:「盛氣平,過自寡」,馮鎮巒評以為
是「藥石之言,當書座右」,足以為個人修身的不二法門;〈恒娘〉寫狐女恒娘教
朱氏以御夫之術,說道:「子不聞乎:『人情厭故而喜新,重難而輕易。』丈夫之
愛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獲,而幸其所難遘也。縱而寶之,則珍錯亦厭,況
藜羮乎!」諭明夫妻若要長處,需考量喜新厭舊的人情。〈鳳仙〉寫狐女鳳仙為
鼓勵劉生好學應試,給予一鏡,若廢學則鏡中人慘然若涕,為此,異史氏評曰:
「嗟乎!冷暖之態,仙凡固無殊焉!」,有感於競逐功利的心態,實仙凡一同。
是知蒲氏所以於奇文中處處扣合人性,實與其長處落拓,深諳人情世故有關。
3.3.3.3.多多多多神論神論神論神論的的的的宗教宗教宗教宗教信仰信仰信仰信仰
蒲氏早年落籍泉州,後定居山東,齊地巫道、神仙方士之術盛行的風氣,對
其愛奇好異自有習染的作用。曾寫《問心集‧跋》:「佛曰『虛無』,老曰『清淨』,
儒曰『克復』,至於教忠教忠,則殊途而同歸」,即流露其三教合一的宗教色彩,
故寫作《聊齋》亦有儒釋道三教合流的趨向。書中不論人鬼仙妖,推本仁孝,獎
忠勸義,崇尚友于的故事頗多,並一本《書經》「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
殃」的傳統觀念,寫下許多「賞善罰淫」的故事,以為警省世人的針砭,表現儒
家的淑世思想。同時,《聊齋》也常流露佛教的思想觀念,如〈三生〉記三世果
報、〈死僧〉寫業果不滅、〈厙將軍〉寫冥王怒厙將軍不義,命鬼於地獄行刑、〈仙
人島〉寫富貴夢幻泡影、萬法皆空,凡此攸關佛教教義的內容,加上冥界惡報被
刑的描述,更增強人在現世生活行善的必要性,頗具宣教的色彩。至於匯集古代
民間信仰與神仙傳說大成的土本道教,以巫道、隱身飛天、消災滅禍等奇方妙術,
深入社會民間,亦分散於〈促織〉、〈安期島〉、〈真生〉、〈驅怪〉等篇。佛道教義
妙術的融會,使《聊齋》充滿神奇怪異的色彩,並注入神道迷信的成分。此外,
蒲氏還是一個多神論者,〈考城隍〉裡關壯繆原是三國時代的歷史人物,在民俗
傳說中漸演化為神話人物,在冥間扮演考官延壽的角色;〈土地夫人〉寫土地神
夫人的淫行,另有〈雹神〉、〈鄱陽神〉、〈鷹虎神〉等篇,顯示蒲氏是多神論的信
徒。
蒲氏抱持多神並存的民間信仰,則其信鬼神巫仙為實有,亦為理所必然。《聊
齋》〈濰水狐〉寫道:「未幾,秦罹兵燹。狐能前知,信矣」,以狐能預言秦中將
有大難為可信。蒲氏不僅自己採信神鬼靈異之說,且迭舉他人應驗之語,〈布商〉
曰:「趙孝廉豐原言之最悉」、〈李生〉說:「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
《聊齋志異》尚奇風格論
發皇華語‧涵泳文學-第一屆華語文暨中國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
2009 年 3 月 20 日 頁 1─26
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華語文教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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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堂上額書『待死堂』,亦達士也』」,又常於篇末交待出處,載錄聞見所自,甚
至著明時間、人名,以示異聞可信,〈大蝎〉寫明代彭宏將軍征寇入蜀,遇一蝎
大如琵琶,藏於佛閣,令入內者頭痛不已,即是如此。蒲氏篤信鬼神妖仙為有,
由於態度認真,是以傾注其精力以從事撰述,自然使《聊齋》浸潤於神異冥幻的
氛圍而成就作品的尚奇風格。
(三三三三))))創作意識創作意識創作意識創作意識
蒲氏所以著書《聊齋》,筆墨恢詭,實與其借鬼怪神異之說,以廣錄異聞,
寄託孤憤,及論議時事,警發薄俗的創作動機有關。
1.1.1.1.搜奇搜奇搜奇搜奇誌怪誌怪誌怪誌怪,,,,增廣異聞增廣異聞增廣異聞增廣異聞
〈聊齋自誌〉寫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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