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的原型解读

　2000 年 5 月　　　　　　　　　 辽 宁 大 学 学 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M ay. 2000 第 28 卷　第 3 期　　　　　　 J ournal of L iaoning U niversity (S ocial S cience) 　　　　　　V ol. 28　N o. 3 《雷雨》的原型解读Ξ 孙　　荔 (沈阳师范学院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31) 〔摘　要〕从原型批评的角度解读《雷雨》, 其中的原型可分为四种: 贯穿全剧的“雷电”原型; 人物形象上的“复仇者”原型; 情节发展上的“乱伦”原型和“因果报应”原型。 〔关键词〕原型; 雷雨; 神话 〔中图分类号〕 I8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3291 (2000) 0320105203 曹禺是中国现当代著名剧作家。他属于那种有了丰厚的艺术积累后才步入文坛的作家, 创作伊始便表现 出他的不同凡响, 处女作《雷雨》一鸣惊人。《雷雨》和以后的《日出》、《北京人》等重要作品显示了 30 年代中国 话剧运动的实绩, 为促进话剧民族形式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经验。在《雷雨》中, 他把周鲁两家 30 年间的悲剧集 中在一天一夜内加以表现, 这高度浓缩的结构安排展示出精练而深沉的艺术特色。它在思想内涵及艺术风格 等方面所达到的成就, 自作品面世至今, 已有众多文艺批评家作了甚为详尽的研究和著述。本文力图从原型 批评角度解读《雷雨》, 探求蕴涵其中的带有普遍性的“原型”。原型批评“侧重于将非文学的泛文化内容纳入 文字理论的视野中进行研究, 注重的不是作品的内在结构, 而是作品与其它作品, 以及艺术作品与集体无意识 之间的联系”〔1〕(P111)。它的异军突起对整个 20 世纪西方文艺学理论研究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力, 新时期传入 中国后, 也给中国文艺评论界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把对《雷雨》的研究放入整个人类历史文化的大框架中, 从 原型批评的角度去考察, 就会发现透过该剧的景物表征“雷雨”、人物形象、情节发展这些戏剧因素的表层, 能 够洞见人类社会童年的原初记忆、远古神话。它们血脉相连, 不可分割, 历经漫长岁月仍然鲜活润泽, 生机勃 勃。 一 从篇章的命名——“雷雨”, 到在故事推进、人物关系、纠葛的渐次展开中对“雷雨”这一景物的屡屡渲染, 处处可见“雷”、“电”、“雨”的悲剧原型意象。原始蒙昧时期的人类, 无法给自然现象以科学、明确的解释。他们 生活在万物有灵观念的支配下, 认为宇宙万物都像自己一样具有生命甚至灵魂。他们那种原逻辑的、“不合 理”的联想能力和形象想象力异常丰富。在他们看来, 天边传来的雷霆阵阵, 不是天神巡行的车轮辗过, 就是 易怒的主宰神的大声断喝。即使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雷雨”在人们意识中也还意味着不祥、毁灭和 挣脱不掉的命运。正因为这样, 十分注重营造舞台气氛的曹禺才将这一显然并不单纯的自然景物表征同剧情 发展巧妙揉合起来, 成功奠定了《雷雨》的悲剧基调。 第一幕, 几个主要人物在“雷雨”之前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登场了。贪婪的鲁贵向女儿勒索钱用; 四凤深恐 父亲说破自己和周萍相好的事, 心绪烦乱; 满怀天真幻想的周冲带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和热汗闯了进来; 繁漪 忍受不了暑日的闷热和腐朽家庭的威压, 非要打开窗透口气; 周朴园一露面就施展封建家长的淫威, 逼着关 窗, 并当众命令繁漪喝药, 给孩子们做个“服从的榜样”。开篇不长, 作者便勾勒出人物鲜明的形象和个性特 征, 使观众体味到这个大家庭的种种矛盾、混乱, 危机即将爆发, 沉闷、压抑、紧张、窒息等“雷雨”前的情绪一下 ·501· Ξ 〔收稿日期〕2000201221 〔作者简介〕孙荔 (19732) , 女, 四川巴中人, 东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子攫取了读者的审美视线。第二幕, 侍萍、四凤母女畅叙亲情的亲昵对白如同雨前徐徐凉风, 似乎冲淡了紧张 和不祥。可紧接着, 侍萍发现这竟是对自己始乱终弃的周朴园的家。她拉起女儿, 要赶在“雷雨”那不可逆转的 命运袭来之前远离此地。侍萍的出现严重危及周朴园的名誉、地位和“模范家庭”的秩序, 他迫不及待地斩断 了和她的所有关联, 辞退了四凤和鲁贵。临近幕落, 风雷大作, 夹杂着花盆坠地的碎裂声。周朴园望着窗外的 闪电, 内心充满不安。戏剧节奏有疾有徐, 但雨前湿重闷热的空气中, 却酝酿着必将毁灭这个罪恶家庭和罪恶 社会的“雷雨”。 第三幕, 鲁贵家, 雷雨终于来了。为免女儿重蹈自己覆辙, 侍萍决定带她离开。侍萍不止一次下意识地低 语:“天上在打着雷”, 而后逼问四凤:“你要是以后忘了妈的话, 见了周家的人呢?”外面的雷声仿佛在暗示, 四 凤不顾一切地发了毒誓,“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这时, 当空响了一声惊心动魄的炸雷。这声炸雷激起母 女完全不同的心理反应。黑暗中, 雷电霹雳凌空而下, 天网恢恢, 妖魔鬼怪都无处可遁。在史前无法纪的原始 人群落, 在先进取代落后的更替变化的人类社会形态中, 直到今天人们还固执地相信有一个超然物外、高高在 上的执法者。即使逃过人间的法律制裁, 也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所以, 女儿敢于在雷声中跪下起誓, 这无 疑使焦虑的侍萍稍感释怀。而四凤则心中有愧, 恰在誓言话音未落之时, 炸雷应验一般劈头响来, 惊恐、畏惧 几乎击倒了她。周萍越窗而入, 触到四凤的手时, 又雷声大作, 警告起过誓的四凤这种关系的不正常、不合理。 繁漪将窗户关死, 断了周萍的逃路。一道闪电映亮了她惨白的脸。她这样做, 当然是出于人物性格逻辑的发展 和由爱而生的刻骨仇恨, 同时也为“雷雨”原型意象在作品中的延伸提供了合理的行为根据。这一细节使情节 步入高潮, 矛盾迅速激化。屋内也爆发了一场大“雷雨”。《雷雨》的结尾, 四凤和周冲触电惨死, 她的毒誓终由 “雷电”残忍地兑现了。周萍也饮弹自尽。活着的人精神也几近崩溃。“雷雨”彻底轰毁这个“模范”封建家庭。 剧本后半部在情节的推进中, 始终伴随着隐隐雷声。“雷电”是一种“情感的憧憬”, 是一种“无名的恐惧的 表征”〔2〕(P10)。曹禺绝非偶然地选取夏天、雷雨为故事的背景:“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 苦热会逼走人的 理智”〔2〕(P10) ;“雷雨”则裹携着来自远古的宿命观和神秘感。它们虽不能言语, 却是剧中的一个重要角色, 并 且凌驾于人物角色之上, 积淀着人类文化心理的丰富历史内容。 “雷雨”的背后, 正是我们称之为“命运”的东西。人们无时不在受着这不可知的力量的摆布。孙悟空纵然 有万般本事, 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俄狄浦斯王怕犯下“弑杀娶母”的过失而离乡背井, 可终究应了这条神 谕, 抱恨终生。这些经典名著中的具有崇高优美精神的悲剧英雄尚逃不出宿命, 更何况平凡人呢。《雷雨》中, 命运的冷酷、自然法则的残忍最集中地体现在周冲的无辜受死上。这个天真地憧憬着未来、发着白日梦的纯 真少年令人痛楚的消逝, 是那样强有力地印证了命运的乖戾无情、不可预知。人对命运的既惧且盼、想了解而 又永得要领, 永远不可能预知结果的矛盾心理, 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历史阶段, 也可延伸到久远的未来, 在一定 的时期内, 它是相对稳定的。“雷雨”, 这一贯穿剧本始终, 昭示人类命运的以非人形象出场的气氛渲染者, 具 有深刻的象征意味。 二 作品中的几个人物也具备相当程度的原型意蕴。雷雨频繁的夏天,“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 更归回原始的 野蛮的路, 流着血, 不是恨便是爱, 不是爱便是恨; 一切都走向极端, 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 中间不容易 有一条折衷的路”〔2〕(P10)。“雷电”性格的代表者便是繁漪, 她身受周家父子两代人的欺凌, 在周朴园的自私、 伪善、冷酷里煎熬, 磨灭了青春和热望。她文弱而倔强, 明慧而阴鸷, 性格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蛮劲”, 使她能 够忽然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定。要么恨, 要么爱。火一样炽烈, 能温暖人, 也能毁灭人。繁漪的形象让人不禁想 起古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美狄亚。伊阿宋背弃了妻子美狄亚, 欲另娶新欢。为了惩罚丈夫, 美狄亚忍痛亲手 刺死了儿子, 又施展法术夺去了新娘的生命。她不择手段地报复, 宁肯自己受丧子的折磨也不让伊阿宋的贪 婪得逞。美狄亚行为的极端化给读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两位女性“生活”的时代相距数千年, 性格中却存 在着惊人的相似和共通之处。周萍的引诱点燃了繁漪的热情, 在这场不伦之恋中, 繁漪始终是认真的,“不后 悔”的,“负责任”的。然而周萍抛弃了她, 以一句“一时的糊涂”就轻描淡写地粉饰了自己始乱终弃的丑恶嘴脸。 给了希望又掐灭是比没有希望更痛苦的, 繁漪绝望了。雨夜跟踪周萍, 关窗堵住他的退路, 当众公开自己和周 萍的关系, 直接导致周家崩溃, 是她绝望之中的挣扎和极其勇猛的反抗。复仇的结局当然是她始料不及的, 四 凤触电死去, 周萍自尽, 亲生子周冲也在这场劫难中无辜丧命。繁漪报复之初未曾想过会有这样惨烈的牺牲, ·601· 恐怕作家也不会在创作之初就对人物命运作如此确切的安排吧。遵循着人物性格发展逻辑和原型普遍性规 律的引导,“潜意识”的创作更能见出生命的“本真”。对于这样的结果, 我们惋惜, 但知道它是必然的。 另一男性“复仇者”鲁大海是这出戏惟一充满希望、具有英雄特征的人物。像他那样的富有传奇色彩的身 世在古今中外众多文艺作品中屡见不鲜。身份、地位相差悬殊的男女双方短暂结合后, 育下一子, 孩子随境遇 差的一方生活成长, 成人后有机会同另一方 (父或母)重逢时, 却常常无法相认, 居于对抗的局面。鲁大海是周 家老爷周朴园同卑微的女仆侍萍生的儿子, 遭遗弃后和贫寒的母亲共同生活。艰苦的生活环境, 饱受欺凌的 成长经历, 锤炼出他威武有力的体魄和坚强向上的英雄气慨。终于有一天, 他面对生父——暴君勇敢、决绝地 作战了。不管他是否自知自己同对立者的这种血脉关系, 他的斗争总是最坚决, 最义无反顾的。在他身上, 体 现了初步觉悟了的无产者的鲜明个性, 代表劳资矛盾中立场坚定的工人斗争者一方。这样, 原型意象的外延、 扩展中也便带有了强烈的时代色彩。 三 从故事情节发展脉络和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来看, 作品还蕴涵着两个典型原型。一个是“乱伦”, 另一个 是“因果报应”。“乱伦”原型也是作品情节构思、铺设的主要出发点, 可以说“雷雨”祸由此起。几个主要人物之 间存在着多种形式、不同对象的乱伦关系。有母 (继母)子乱伦, 即繁漪同周萍; 兄妹乱伦, 即周萍和四凤; 跨越 等级制的乱伦, 即周朴园和侍萍。每一对乱伦关系的男女或不知情, 或知而不忌。他们或许当初多少有那么一 些真心和温存, 但这种扰乱了伦理纲常的情感带给他们更多的则是眼泪、埋怨、恶毒的诅咒和难以摆脱的厄 运。古希腊神话与“乱伦”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在几近文明时代的记录者们毫不加掩饰的描述下闻名于世 界”〔3〕(P146)。就人类发展而言, 每个氏族都曾经历过盛行群婚制、亲族内部互通婚姻、性关系相对自由的阶 段。希腊神话中大事渲染夸张并据此建立起庞大芜杂的神际关系系统。大地女神塞墨勒, 既是宙斯的外孙女, 又是他的情人。宙斯十分宠爱她, 许诺将满足她的任何请求。塞墨勒别无奢求, 只想看一眼宙斯的“本象”。但 当她看到宙斯的雷神面目时, 竟被闪电击死。她的残酷、猝然的死亡发人深省。这是群婚制瓦解后, 人类羞耻 意识的萌芽。人们既记载“乱伦”, 又对这种混乱的两性关系持否定、批判态度。因而,《雷雨》中三组乱伦关系的 主人公都无一例外地面对“雷电”——至高无上的主宰神的严苛责罚。仿佛只有毁灭才能救赎这些污秽的灵 魂。《雷雨》在短短十二个小时内先后死了三个人也便具有它的合理性和可信度, 能够为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 所接受。 另一原型“因果报应”在汉民族的土壤上吸取了丰富的营养, 生长得极为茁壮。由异邦传来的佛教, 在中 国得到了广泛的宣传和极富本土色彩的研究和挖掘。它同儒家的封建宗法思想相融合, 成为中国封建统治的 精神支柱之一, 对中国文化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它宣扬“因果报应”。自己种下的“因”, 即使在现世得不到 “果”, 在来世或子孙后代身上也一定会有所报应。善行结善果, 恶行得恶报。这一观念繁衍不息、根深蒂固地 存在于人们意识深处。侍萍得知子女的乱伦关系既成事实而且四凤已有孕在身时, 望天独白:“天知道谁犯了 罪, 谁造的这种孽! ⋯⋯天哪, 如果要罚, 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罪孽是我造的, 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 ⋯⋯这罪过我知道, 我都替他们担戴了; 要是真有了什么, 也就让我一个人担戴”,“因果报应”的思维纤毫毕 现。自己 30 年前的“过失”, 自己应为此付出代价, 可这代价竟落到子女头上, 他们重演了比当年更为荒唐、惨 痛的悲剧。逻辑混乱的因果关系带给侍萍巨大的伤痛。她隐忍着, 以一颗伟大的慈母之心力图承担全部责任, 然而“报应”不会因个人企望而改变, 她只是一个凡间女子, 不是具有超人神力和悲悯精神的菩萨, 最终无可奈 何地看着子女做了“因果报应”的牺牲品。 以原型批评的文艺学方法重新解读《雷雨》, 笔者发现在它善于操纵观念情绪的动人艺术感染力背 后, 原来潜伏着这么多的“原型”。全剧浸染着动人心魄的神话色彩, 反映人类共同的对人生、生命、情爱和因 果的隐忧、感悟和不可预知的神秘感。正因为这样,《雷雨》才长久地被读者、观众所欣赏, 数次搬上舞台、银幕, 久演不衰。 〔参考文献〕 〔1〕胡经之, 王岳川. 文艺学美学方法论〔M 〕.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4. 〔2〕曹禺. 曹禺谈创作〔M 〕. 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6. 〔3〕谢选骏. 神话与民族精神〔M 〕. 济南: 山东文艺出版社, 1986. 【责任编辑　宋绪连】 ·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