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金锁—从精神分析批评的角度看《金锁记))

沉重的金锁—从精神批评的角度看《金锁记》 .丁香伟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作为中国现代文坛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张爱玲性情孤冷,自觉地与现实政治保持距离,不受各种思潮左右,其一生的创作都在写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作为傅雷笔下“文坛最美的收获”,《金锁记》塑造了七巧这样一个备受压抑而扭曲的灵魂,三十来.七巧“带着黄金的枷”亲手把自己的爱情和亲情送进了坟墓。 产生于二十世纪初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评忽视了人的社会性,不免有庸俗和简单之嫌,但却并不因此而影响其在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史上的重大意义。该理论认为,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完全是无意识的,由性本能等组成,按照快乐原则活动;超我代道德准则,压抑本能冲动,按照至善原则活动;本我和超我经常处于不可调和的矛盾中,自我则充当了试图调和这种冲突的力量。当这三者失去平衡时,就会导致人格分裂和异 常,对自己和他人产生极大的杀伤力。七巧正是这样一个本我受到极度压抑但又达不到超我水平终于走向人格失衡的人物。从麻油店的小家碧玉变成姜公馆二奶奶的那天起,她就戴上了黄金的枷,开始了沉重压抑的人生。她放弃了肉店的朝禄等年轻人单纯的喜欢,放弃了她最青春的、最原始的爱情,开始陪伴一个先天的残疾人。七巧的本我渴望在姜家获得尊重,然而她的卑微的出身,她酸俗的言谈举止使得举家上下没人看得起她,连丫里提起她都是不屑一顾;七巧的本我渴望正常的情欲,但是残疾的丈夫却不能满足她,她热切地将感情投向姜季泽,却得不到回应。在姜家的十五年,是七巧本我压抑的蓄积阶段.在这一阶段,七巧的自我也尝试调节自己的内心,疏解自己的压力,却都不彻底、不成功,也都不能使她获得心理的平衡。她怂恿老太太将云泽早日嫁出去.潜意识里盼望小姑子也早日尝尝婚姻的“苦楚“,换来的是姑嫂对她加倍的厌恶;她“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她嫉妒兰仙的出身,嫉妒兰仙的涵养,更嫉妒兰仙嫁的正是她朝思蓦想的季泽,惹得刚过门的兰仙也恼了她;她言谈举止间挑逗季泽,哀哀地问季泽:“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不好……”—这是她泼辣勇敢地释放压抑的尝试,但终是没得到季泽的爱情,只换来他一句—“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她对来探望的兄嫂一方面尖酸刻薄,另一 方面又出手大方,皆是在郁积和释放之间徘徊、寻找平衡。十五年的压抑积蓄终于将她的人性彻底扭曲,把她培养成了一个审慎机智的疯子,使她在接下去的十五年可以成功地“用那沉重的枷角 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张爱玲的笔下有不少这样的人物,尤其是女性。《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烟鹉在压抑的婚姻生活中迷失了自我,只好通过不停地向他人哭诉来发泄。甚至和一个“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的裁缝有染,却只换来他人的厌恶和振保加倍的放荡;《十八春》里的姐姐曼璐被邪恶的私欲冲昏了头脑,为了巩固自己可怜的婚姻,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牺牲了。她们和七巧一样,在欲望和压抑之间挣扎,人格分裂,既把自己的亲人伤害得体无完肤,又使自己与幸福远隔千山万水。 分家后,七巧多年的压抑终于显示了巨大的力量和后果惊人的破坏力,她首先彻底葬送了自己内心仅存的的一点还算美的爱恋。这世上最可悲可怕的、最令人窒息的并不是没有人爱,而是自己失去爱他人的能力。七巧曾经爱着季泽,“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她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为了守住她拿青春换来的金钱。她忍痛戮穿了他,“她在这儿丢出丑”。“酸梅汤沿着桌子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就在这长长的一刹那.七巧的爱情不可弥补地流逝了,一滴一滴已经决计不可挽回,却又不忍一下子全部倾倒,只恨不得这时光越长越好,只盼不要尽早失去。这样的比喻也暗示了爱情失去的瞬间,七巧的内心渐渐空荡,空得如同过了百年。“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七巧最后的爱恋终随着这些白鸽子飞走了,一去不回。 从此,她把爆发出来的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折磨”一双儿女身上并最终把他们的人生钉在了悲剧的框架中。虽然长白和长安的婚姻都被七巧一手摧毁,摧毁的方式却不尽相同。她瓦解长白婚姻的方式是牢牢地拉拢把握儿子。甚至哄他吃烟,同时用粗俗刻薄的言行低毁儿媳,以至连续逼死了两个儿媳;她破坏长安婚姻的方式则是对其直接侮辱,对未来的女婿童世舫却表现出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格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发展出一种恋母情欲综合感,这种心理驱使孩子去爱异性双亲而讨厌同性双亲,这就是“恋母”情结。对于双亲来讲,也就更喜欢异性孩子而讨厌同性孩子,备受压抑的七巧表现得尤为严重。不曾也不能操控自己的爱情,只好操控自己的儿子了。没有哪个母亲会放弃选择儿媳妇的权力,也没有母亲会在行使这个权力时抛开自己的喜好去关照儿子的感受。七巧行使了这个伟大的权力.但她并不满足.她嫉妒厌恨寿芝夺了长白.于是用最恶毒的言行对她百般污辱。从新婚的第一天的当众挖苦到千方百计从长白口中打探新婚夫妻的隐私,再到给长白娶姨太太.寿芝就这样一步步地被七巧折磨致死。与此同时,七巧用让其抽大烟给其娶姨太太等各种变态的方法笼络长白。“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这一语道中了七巧最隐秘的精神世界—钱和男人—她极度渴望的两样东西。寿芝死了,姨太太也死一r,“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七巧就这样劈杀了儿子。像七巧这样对儿子实施变态母爱的母亲形象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层出不穷。《孔雀东南飞》中的焦母因自己的固执将儿子儿媳送上了黄泉路;《)匕子与情人》中的母亲摧毁了儿子爱其他女人的能力,使其痛苦不堪。这些母亲在与儿子的关系中获得了精神上的秘密满足,而且不违背任何法律.甚至道德也不能对其进行干涉,但在这暖昧的温度里,儿子们的爱情一一消解了。 如果说七巧对长自的婚姻曾经还热过心,那么对长安的婚姻,她也许是惟恐避之不及。长安十三岁,她赶走了与女儿一起玩闹的侄子春熹,几次三番地“教育”女儿—“表哥虽不是外人,天 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又是钱和男人,七巧的内心被二者满满填充,她可怜的人生也同样被二者牢牢禁锢。当长安找了个不凯靓她的钱的童世舫,七巧便不再提钱,但同样容不得女儿的幸福,她受不了“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她见不得女儿得到她终生得不到的爱情。内心的不安和嫉妒衍生了无数的污言秽语—“不要脸的’丫头”、“也没见你这样的轻骨头”、‘不害噪!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比对寿芝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终于逼得长安主动退了婚,然而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她要彻底断绝长安与男人的交往,作为七巧的女儿,长安只配活得像她一样十涸。宴请童世舫的一幕,七巧做得干净利落.对长安的极有分寸的诉毁了断了长安这一生惟一的一点美好。 用精神分析批评的方法分析,七巧的本我陷在金钱和情欲的泥潭里不可自拔,然而她的超我却无力抑制这一切,多年的压抑使她人格分裂.性情扭曲,终于将自我、亲人全部“劈杀”。七巧对待儿女婚姻的不同态度又与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理论相吻合,显示了母亲的爱儿妒女之心。‘·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