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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恋

2011-07-30 31页 pdf 96KB 17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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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恋 鬼恋 徐言于 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于是我悄悄的走开,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会对自已的灵魂诉说:“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 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O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 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 Era, 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
鬼恋
鬼恋 徐言于 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于是我悄悄的走开,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会对自已的灵魂诉说:“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 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O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 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 Era, 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 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 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闲谈,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 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 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 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 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 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 收拾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 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 Era么?”“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 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净的 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 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 这Era的烟呢?还有那付无比净洁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 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 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 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在店 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 的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 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 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 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 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着纯 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 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 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 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味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 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顾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 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或‘长者’ 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 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 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艳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声 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有冰坠子在山岩上溶 化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 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是的,我是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不信鬼的 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海南京路 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Era烟,又胆敢向一个男子问路的美女来 相信。” “那末你怕鬼么?”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为什么说我激你?”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问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士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末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 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 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 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情,说第一句时 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 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 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Era来抽,忽然想起她 买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他,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 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已解释了,或者是粉搽太多, 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我一定 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 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 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 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 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已抽了,只要是别人抽,我知 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烟装罐的日期。” 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 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 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音。 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 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音或者肯敲碎这冰冻的寂寞;我希望 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 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这份寂 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美。到 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说出了我有 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 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是鬼的形状 么?”她笑了,这是第—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有展延声似的,从笑 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 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流的天 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着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讲故事而骇坏的 么?” 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很漂亮 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决没有一个单身的女子的,所以 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么?’那个 女子笑笑回答:‘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身的女子会 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山冷谷中附 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是的。’她说。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不,谢谢你。’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这条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回。这个男人又说: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么我无缘无故会迷路了,怎么我 忽然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 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着我,假 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咆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挣开去, 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人忽然长起 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柑子,一连采了 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做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 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下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慢慢地 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血流满紫青色厚 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 但是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男的一 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见像你 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的柑子,还 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啊,还有舌头,我怎 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 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着急了,我要 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道不好么? 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 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 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 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声音变成尖 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说是这样 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 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 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个朋友, 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 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 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 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 最后请他去体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张白 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糊涂 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每亲还走进了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 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 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 早巳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 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 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 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有点风, 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 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 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 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 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 鼻子变了两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 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 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 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 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 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份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 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 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 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份。”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 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 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 ”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 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 叫做曼丽,把亭子叫作滴翠,把山叫作天平,叫作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 ‘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 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 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 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 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子 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 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 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 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 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 我垂了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 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 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 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 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会,我们漫走了许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约会只指定日期地址,没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我去时 以为她也许不会来,但她竟比我先在,我们就到霞飞路一家咖啡店去谈了一 夜。 以后我们的约会大概三天一次,终在夜里,逢着有月亮,常在乡下漫 走,逢着下雨或者阴天,终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们大家养成了习惯, 风雪无阻,彼此从未失信。她从不许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说是送她 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一直爱 广泛地看点杂,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真是渊博,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 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像懂一点。但是她始终说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 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现在终是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一年之 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时候简直在我门 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绝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满天,流萤满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阵狂风掀起,雷 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伞的,常常把伞交 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 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 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 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只向附近了望,想寻一个避雨的所 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雨越 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出更近的地方, 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开一个 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 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 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 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那半间房间是铺 着讲究的地毡,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 幅,靠着她进去的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同一只梵和林。一只红木的书架就在 我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 望,知道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当中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 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又没有带衣服。”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那是一间 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墙上的两个门框, 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裤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 干净的大毛巾,一双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 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点;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 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还是什么的情感。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吸烟;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支烟,说: “好,现在坐一回吧。” 我点着了烟,坐下去,紧迫的无意识的问: “你怎么会有这些男人用的东西呢?” “这些是我丈夫的东西。" “你的什么?”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怅。 “是的,我丈夫。”她笑着,但接着又说:“让我把你衣服吹在窗口,干 了可以让你换。” “… … ”我静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没有回答她。但是 她翩然的进去了。 我一个人坐着,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怅,慢慢我感到空虚寂寞与无限的 凄凉。三支烟抽完了,她还没有出来。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我想。 一个电闪与雷声,使我意识到窗外的雨,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在 连续电闪中,我望见窗外是一块半亩地的草地,隔草地对面是两排平房,都 没有一丝灯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层,贴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灰绿 色的,最里的则是黑呢的。 难道这真是坟墓么?我想,白色该是石栏,灰绿色该是青草,黑色该是 泥土,… …她同丈夫在土里,面我在她们的土外⋯⋯ 窗外的电闪少了,但雨可萧萧地下着,我又坐了下来,苦闷中自然还 是抽烟。当我正燃起纸烟的时候,她出来了,两手捧一只盘。 我一声不响地喷着烟,她过来了,把盘里的东西拿到桌上,是两杯威 士忌和两杯热咖啡,同牛奶白糖,还有一碟蛋糕。 原来当我一个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她正在为我预备这些东 西,我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已的卑鄙了。 她坐下来,拿一杯酒给我,说: “喝这杯酒吧,否则怕你会受寒的。” “… … ”我没有说什么,拿起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一下杯,说: “祝你快乐!”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乐!”我冷静地说了,干了一杯。 她笑了,接着说:"现在让我们喝点咖啡,谈谈吧。” “… … ”我只是抽烟,没有回答她。原来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来这 里,我想。 “怎么,你难道疑心这蛋糕咖啡是牛粪什么么?” “… … ”我还是不响。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了,半晌半晌, 她散漫地在琴键上发出声音来,慢慢地奏出一个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这音乐感动还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在她的 身后,我站了有三五分钟之久,禁不住自己,我问: “鬼,(现在我早已叫惯了这个称呼,觉得也很自然而亲密了。)那么你 是有丈夫的了?” “为什么鬼就没有丈夫?”她还是奏她的曲子,也没有回过头。 “但是⋯⋯”我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过头来。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这里么?” “不。”她站起来说:“但是不是与是都一样,这都是鬼事,与你人是毫 无关系的。” “不过我要知道。”我低声地说:“那末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对面的平房上。 她说:“那面的平房就属于我的家属。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人, 在我你是一个唯一的人类的朋友,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 的世界,那末我们就没有法子继续我们的友谊。”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爱你。”我的声音发着颤,这是一句秘藏在心 里想说而一直未说的话,现在是禁不住说出了。 她跑开了,一直到右端的圆桌上边,拿起一支姻,一匣洋火,脸上毫 无表情,我没有追过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着钢琴等她,等她 抽上了烟,等她从嘴里吐出烟来。 可是她的话一直等到第二口烟吐出时才带出来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 实,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 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希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 出来,从即刻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 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 滴滴地从我眼眶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发背上。 “好的,那末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 她说着翩然的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我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 一个仇人,我爱,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着脚,叹着气,最后, 我颓然地倒在安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 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注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 并且思索我应当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不先 出来向我介绍;他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 赶出来为我们介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 的男子正是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末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了,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 常快活而兴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幸福,让我在人 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始更显示着 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婉约。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这样的话。”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 站起来,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说:“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 …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 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样呢?”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末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是的。”她带着微喟似的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 … ”我不再说什么。 “… … ”她也沉默了。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 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看这纷乱的烟 雾我可分别不出哪些是我喷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来说: “现在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边去。 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钢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 的是什么曲调,但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与悲苦,要不是 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 低着头向外门走去,走完了地毡,我回过头去说: “那么,再会了!”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再见我么?”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会怕会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这是没 有办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会。”我跨出了门槛。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再会。假 如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 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 四个弯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风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夜 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 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我拾起烟斗踱出了这个村庄,踱过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像失了什么 似的,不想会见一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 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 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需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很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 没有打一二下,就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 让我坐,说: “那末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 …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 她也坐下了,说。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从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 … ” “那末你白天里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他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 … ”我沉默着。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 希望我们俩好好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 …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允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末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没有。” “将来呢?” “自然永远不会有。” “那末我永远可以这样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说: “现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是的,我遵从你。”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换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 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是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 想我就会自然起来的。” 她忽然对着窗外说: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地跟她下楼,从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是同刚才一样迷忽,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 里有两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对她的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 是我对这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 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 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 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 是她要样做!这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 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 有所感触似的,到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 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等侯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体息过的茶 馆里打个瞌盹,在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 人开,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来的大门。 许久许久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仆人,我就说: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我们主人?你见他作什么?你认识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里认为她是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么老没有见你过。” “对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回一声就是了。” 于是他进去了,不一会他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出来。 “他来看谁的?”老绅士看看我,问他的仆人。 “他说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谁?” “我找住在你们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们这里并没有小姐。” “实在不瞒你老先生说,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西面的 楼上,而且我楼上也去过,我记得我一只表还忘在那里一只书架的上面。” “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小姐。” “那么那西楼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着。” “老先生,请你详详细细告诉我好不好,我决不是坏人,而且同那间房 子的小姐是朋友。” “的确空着,不过以前是住过一位小姐,现在是死去有两三年了。” “她什么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颗粒性肺结核,来不及进医院就死了。现在我们把这 房子空着,留着,纪念着她。” “不过,我实在最近还见过她,她爱穿黑的衣服可是?爱吸—种叫 Era 香烟可是?” “是的,可是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这间房子,老先生,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记得我是来过的。中间房间很大, 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前面有沙 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什么都是,可是帐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后,我们伯帐子弄黑,所以才套一个黑套子在那里。那么你一 定不是她生前来过的了。” “老先生,不要这样细究我,我是她的朋友,这是一句真话,无论是她 生前或是死后,我只想到那间楼上去看看。请你允许我吧!” 这样总算得了他的允许,一同登了楼,门开进去,屋内阴沉沉的,的 确好像久久无人似的,但是我将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过,所看过,所 用过的种种抚摸了许久许久,我起了难解的惊异。忽然我到了书房里望那红 木的书架,用很迫急的调子对那老绅士说: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书架上的圣经的旁边有一只表,这只表是我的, 后面还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现在还在走。” 我说得很兴奋,可是老绅士和缓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给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确没有,我摸了许久,颓丧地 把手放下来。 老先生并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说:“你真是太动情了,就算你有表在这 里放过,现在也是多年了,锈了,坏了,你看像她这样的人都死了,表还能 不停的么?” “老先生,请你告诉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总算是我女儿!唉。现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过这房子,我们下去吧!” 我被邀下楼来,被送出门外,我们间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怅然不 释地回家。 到下一个所约的夜里,她于我临别时把表交给我说: “上次你把表忘在这里了,我替你开着,现在还在走呢!” 正常的友谊我们从那时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恋并不心死,但是我在 这样友谊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乐。这样过了一年,一年中我们没有谈到 友谊以外的话。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么说起的,我忽然说: “鬼,(我现在叫‘鬼’字,好像是叫‘亲爱的’一样的亲热而自然。) 我们的约会可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觉得夜里常这样来 是辛苦的,那么,你可以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来一次,再或者是两个月来一次。” “不过你晓得我在爱你。” “你又说这句话了,这句话总是属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恋爱,那 么也可以同狗同猫恋爱了。” “有的,人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记得春秋时有卫懿公,不是爱鹤同爱姨 太太一样么?” “不过这是无意识的,同时是属于精神的。” “那么我们的相爱难道一定要⋯⋯” “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神,说在嘴里就有点离 题了。” “但是这些话都空的,爱鹤的人都把鹤像姨太太般坐在车子里满街招 摇。” “那么你,你知道,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随便的进出。” “不过⋯⋯”我说着就把头向着她的头低下去。她是坐着的,这时候她 站起来避开我,她说: “用这种行动来表示爱,这实在不是美的举动。你看,”她于是用铅笔在 纸上画了两只牛两只鸭的接吻,说:“你以为这是美么?” 我笑了,我说: “不过,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现在我深感到整个的人 世间决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令我倾倒的。所以如果无害于你精神与肉体;为 什么我们不能结合呢?” “这是一个大笑话!”话其实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 过去。我陷于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来。 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时候会见了一些久未 会到的亲友们,但是—— “你瘦了?”朋友好都对我这样说。 “你枯瘦了!”亲戚们都对我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父老们都对我说。 我想起聊斋上许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没有迷我,而我还是不 确信她一定是鬼。 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断绝 友谊,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这种友谊,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谊以 上的情爱。 几次失败以后,我忽然病例了,这病还不十分要紧,但是医生劝我要 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静的床上想想,觉悟到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除了我同 她结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记她。现在前者既然没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 她了。 这,事实上我在病后是实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终惦念着她。我无法打 发我这份情绪,我开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寻刺激:痛饮,狂舞,豪赌,我把 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这样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 终于抑制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间喝酒,醉得一点不省人事的时候, 恍恍忽忽地登上一辆汽车,我想不起我曾否告诉过车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 识在醉中活动指挥了他,他竟将车子径驶到那个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车,怎么到她的家门,怎么样敲门的,我只记得 我跄踉地跟她登上了楼,在她的房内的沙发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头上,柠檬茶在我唇边,我清醒过来,是她在我旁边, 没有说一句话,用一种阴冷而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说: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来说:“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变了。” “但是还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说:“你还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头晕,依照她下半句的话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话说:“不。 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那末为什么还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醉了,不知道是魔还是神把我指使到这里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对我的看护与友谊,最后我闭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她已经为我叫 了汽车等在村口,我起来,她用一条纯白的羊毛毡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 下来,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车的时候,她说: “烦恼的时候,请带着你的友谊来看我,让我伴你喝酒。” 这样,我放弃了一切无聊的刺激,我放弃了不去会她的决心,我在无 可奈何的情绪之中,将我心底的情爱升华成荒谬的友谊而天天去访她。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国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干我们 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 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在一切 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 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 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挑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 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已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 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年送我到门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谁的当儿,仆人拿进了一封浅紫信封的信来。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她写的,我的心突然紧缩了,在我胸中 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跃。 我急忙的撕开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两张照相,一张是全身,一张是 男装的半身。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人:为你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开这个古 旧的寓所了。这一次旅行的地点与时期都没一定,他日或有重会的时候,但 是我希望你对我有纯正的友谊。 假如你肯听我的劝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会改变你被我狭化 了的胸襟,大川会矫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灵,如果我的友谊于你有用的话, 二张古旧的照相你可以带着。再会了,祝你:好。 鬼。” 我读完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这种完全空虚的心境抬头的时候, 使我冷静地分析到她的行动。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谎,她或者还住在那里,后 来我觉得这是不会的。那末她为什么要旅行?如她所说的是为我的健康与正 当的生活么?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还是对自己情感的逃避。这时候使我 顿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过于我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爱,可以无底的追求, 而她则只能无可奈何的违避,其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是难以比拟的。我可以 对她倾诉,而她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已的心中。 这样想时,我的心开朗了,我对她有一种远超过哀怜自已的同情,虽 然空虚,但不再为我的抑郁所缚。我决定接受她信中的劝告,到遥远的山水 间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二个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开朗安静不少,但我无法停止对她的 思念,在湖边山顶静悄悄旅店中,我为她消瘦为她老,为她我失眠到天明, 听悠悠的鸡啼,寥远的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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