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20:心经(第一稿) 人物:许小寒，许父，许母，佣人，段绫卿， 邝彩珠，余波兰，余芬兰，余米兰，龚海立 第一幕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八九月份的晚上。周围很宁静，偶尔有过往的汽车声，电梯声。楼下大概有人无聊地调着收音机，新闻和戏曲声若有若无。 许家客厅。客厅侧面正面都有门，通往楼梯和内室，穿堂的衣架上挂着女士白外套。客厅另一侧同阳台相连，中间有玻璃门(屏风)隔开，阳台上有桌椅，花盆。客厅里只有不多几件西式家具，墙上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客厅正中摆着沙发，茶几，旁边是电话，收音机。不远处的钢琴上放着花瓶和一对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南洋小姐邝彩珠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她穿鲜艳的民族衣裳，手袋从不离身，爱好文艺，颇有些罗曼蒂克。余公使的三个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三人因为骑自行车，都是短打扮洋装，衬衫马甲短裙(A字或褶皱，或者骑马服之类)。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带着樱桃红耳坠子的是段绫卿。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暗场。波，芬，米，卿 在台中央客厅，摸黑点蜡烛。珠蒙着寒的眼睛从内室出场。 米:(看见寒，低沉急促地)快点，她来了。 寒:(扒着珠的手，摇晃地走，笑)又搞什么作弄我啊, 珠:(哄着寒向前到茶几处)嘘，别急，就到了。(放开手) 众人唱歌庆祝生日。寒在众人包围下许愿，吹蜡烛。客厅阳台灯全亮。众人笑着坐好。 寒:(转身向内室喊)张妈，把蛋糕拿到厨房切了。(佣从内室走过场) 波:刚许了个什么愿, 寒:不告诉你。(起立向前走) 波:(跟上寒，故弄玄虚地)不说，那我来猜——这愿里除了你自己，必定还有个旁人???? 寒:(急躁地转身打断，但仍笑着)少胡说。嚼舌头也不怕咬着。 这屋里热得慌，我们到阳台上坐吧。 众人拉扯着又到了阳台上，围着寒或坐或站。客厅灯渐暗。寒坐在高处，双手撑在背后，晃荡着两条长腿。 芬:(沉醉地远望)多美的晚上。难得这么个安静地方。 寒:安静,前年楼下搬来个俄国女郎，偏好在屋顶花园溜冰。从早到晚在我们头上咕滋咕滋锉过来锉过去，活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发酸，如同青石榴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众人被她逗得大笑，问后文没住长就搬了，阿弥陀佛。(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芬: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寒: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 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公寓直说到现在，可一住倒有七八年了。(坐累了，跳下来活动) 波:(环视赞赏)这房子可真不错。 寒: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米:(像从梦里醒来，抬头问)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寒: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珠:(慢条斯理)年纪大的人???? 寒:(赶快打断)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珠: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寒扭身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佣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此句可讲上海话)寒答应一声，匆匆进了 内室。芬和米留在栏杆处，不时叽叽咕咕，其他三人坐到一旁。 珠:(见寒走远，悄悄问)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卿:(沉静地)在世。 珠: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卿:是她自己的母亲。 珠: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卿: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波:(眼光仍停在妹妹处，冷淡地)我倒见过一次。 珠:(好奇地)是怎样的一个人, 波:(不甚热心地)不怎样，胖胖的。 寒走回客厅朝她们喊:众人嬉闹着用果壳丢她。阳台灯渐暗，客厅渐亮。 寒:(边躲闪边骂)你们作死呢～(众出，寒站定)都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幸好没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们的皮～ 卿:好啦，寿星老可不许这么小器哦。 珠:闹了半天，蛋糕的影子也没看见。 寒:(赌气地坐到沙发上)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佣端蛋糕上。众吃蛋糕，聊天。佣收拾果壳。 寒:(边吃边胡乱地说)听说大华旁边新开了家电影院, 珠:(感兴趣地)星期天去看啊,正好有新片。 波:谁和你去～想请她看电影的人可多着呢。(佣要走。寒起身，在门口拉住佣耳语几句。) 米:跟我们去吃冰淇淋吧,意大利进口的。 珠:就知道吃。(转 你了。 寒回到众人中间。 寒:聊得好热闹。向卿)不如去看戏, 米:取笑我。不理 说什么哪, 芬:我们正说???? 波:(拦住芬)唉——(下巴指着寒)不告诉你。 寒:(拨开她们坐到中央)哼。你们能说什么,无非是吃的喝的，戏剧电影男朋友。连顺序都没错吧,(得意地笑) 波:(不理她，转对珠和卿，甩着茶匙)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寒: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卖起关子)不是。 珠: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只是摇头。 卿: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么, 卿: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寒:嗳，嗳，嗳，绫卿，别那么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跳到波跟前，羞她的脸)呦～呦～????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抿嘴笑)你打哪儿听见的, 寒: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愕然)爱尔兰又是谁, 寒: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波忙啐了她一口) 众:(哄笑)倒是贴切～ 珠:(认真地)波兰，你不否认, 波: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抿着嘴，只管低头戳蛋糕) 寒:还是波兰大方～(也坐回去吃蛋糕) 珠:明天他们毕业典礼，听说他可是拿了医科成绩最优奖。 寒:明天咱们就去看看这位毕业生中的佼佼者。 芬拽米到一旁，米去调收音机，小声议论。 米:姐姐又来了。 芬:我最不赞成她做这么露骨的示。一个女孩子没把对方拿稳，自己倒先承认恋爱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 收音机先后出现新闻，歌曲，音乐声。 芬:(一拍手)这个好，我喜欢这个，大点声。(米调大音量) 芬随音乐起舞，众人也起立跟着拍手转圈。加入电梯声，寒停下细听，“我爸爸回来了”米调小音量。 门开，父探头向她们张望。他身材高大，苍黑脸，穿一身西装，提着公文包。 寒:(跑去接过包，撅着嘴撒娇)等你吃饭，你不来～ 父:(向众人点头微笑)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寒: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父解开外衣的钮子，从寒手里拿回包，向内室里走。 米注意到钢琴上面的照片，拿起像框，众人围过来看。 珠: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 寒:(用手圈住嘴，压低声音)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向四周张望一圈)这是我爸爸。 众大笑，仔细看了看相片，寒也跟着笑。 芬:我们这么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拽米，米把照片放好) 寒: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父从内室上场，已经脱掉外衣。 寒: (跑到身边)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挽住父的胳膊)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咯吱笑出声)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不解)什么误会, 寒:上次有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国泰看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众笑)谢天谢地，我没有这么样的一个男朋友～(带着笑白了父一眼)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父: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 寒:(甩开父的胳膊)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自顾自坐下) 父:(向众伸伸手)请坐～请坐～大家别拘礼。吃蛋糕啊。 寒:爸爸，你要么, 父:(坐在离她们较远处，笑着叹气)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么爱吃蛋糕了。 寒:你今天怎么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父: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么不寒心呢,(停顿一下)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表演吗, 卿:是芬兰在跳舞。 珠: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父: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么, 卿笑而不答，只是点点头 米: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起身关上无线电，过去掀开钢琴盖: 绫卿推辞。 寒: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卿:(坐到琴凳上)我嗓子不好，你唱眨 业 佟?寒: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 寒向父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卿肩上。卿弹唱起来，寒嫌灯太暗了，不住地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卿的头发揉擦着。父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父:咦,你怎么也拍起手来, 寒: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父:(答非所问地)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卿:真的么, 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 众: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寒:(伸手拨弄卿的耳坠子，笑)我要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佣:(上场，恭敬地)老爷，电话～父随之下场。 波(看手表):我们该走了。 寒:忙什么, 芬: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珠: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脚踏车来的么, 波: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珠:那好极了。 四人起立告辞，从大门下场。 珠: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寒:(转对卿)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 寒:(坐回沙发，慵懒地)绫卿，我爸爸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卿:怎么, 寒: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卿:(坐到寒身旁，笑)谁知道是不是你编来唬我的。 寒:才不是呢。(拨弄耳坠子)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不错——看上去大了几岁。 寒:(忙拽下来)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卿: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寒:(仿佛生气了，下颏一昂)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卿:(笑着推了她一下子)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寒不语)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寒: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卿:(顿了顿)他喜欢你。 寒:什么话, 卿: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寒: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卿: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寒: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卿: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寒:怎么独独这一次，你这么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卿:(摇头)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寒: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么严么, 卿:(叹气)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着不着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怄气～ 寒: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卿: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卿从衣架上取下外套，出门。前台亮起一小灯(门灯)，客厅灯渐暗。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 楼梯上的上来。 寒: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 寒: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卿:(想了想)特别的长???? 寒: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跟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卿: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 寒: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卿:(拉着寒停下了)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寒:你老是忘不了他～ 卿: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寒:(失声笑起来)我自己不能嫁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卿不语)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卿还是不做声)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卿: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寒: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卿: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寒:(变了口气)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卿: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寒: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卿:(笑)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寒: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两人沉默地走到了街上。 卿:别送了，回吧。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寒: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卿:(笑)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寒:(略带敷衍地笑)我有什么心事, 寒回到客室里，小灯灭，客厅灯渐亮。父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寒也向沙发上一坐。 父:你今天吃了酒, 寒点头。 父:(笑)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寒: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父: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寒:(有点激动)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父:(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尅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寒: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父:(点 头笑)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寒: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父点头，二人默然)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低头)如果那时候，我真是把母亲尅坏了????(抬头)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尅了。???? 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父:(折报纸，放膝上，向后靠，缓缓地伸懒腰)我老了。 寒:(坐近了一点)不，你累了。 父: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寒:在哪儿,(寻了半日，找到一根)我替你拔掉它。 父: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寒: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父:好哇～你骂我～ 寒:(笑，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父:银行里的人。 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的摩登老太爷～ 父:(笑，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寒:你嫌我做作, 父: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寒突然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父声音更低了)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一阵脚步响。“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母自内室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她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 寒:(背着脸咳嗽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父: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寒:不。 母:(笑)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寒:(坐好，低头瞪着自己的脚)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父:又犯了她的忌了～ 母: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寒:就来了。 母:(向父)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父:就来了。 母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寒抬起头来，仰面看父，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父:(推她)去睡罢～ 寒只是不愿。良久。 父:已经睡着了, 父硬把她的头扶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用手替她拭了一下。 父:去睡罢～ 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父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父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寒方才去了。 客厅阳台灯灭 第二幕 收音机音乐变幻，客厅灯再亮时，父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寒换了另一套衣服，自大门上场，坐在父一旁。 寒:(有意无意地)你知道那龚海立, 父: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寒: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父:那他就倒霉了～ 寒:(瞟了父一眼)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父: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 又编 父: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寒: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父:(笑)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寒: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父:(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半是喜悦半是窘。隔了会)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寒: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父: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寒:你说过的，她像我。 父:(笑)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寒: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父:(过了半日)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寒:(咦了一声)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父:(又拿起报纸，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寒:(低声)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父:我早已知道了。 寒: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父:(拿下报纸)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寒: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父:(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寒:不，我非常快乐。 父:(嘘叹)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寒:(嗔怪)你不快乐, 父: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嘿嘿地笑) 寒(锐声):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 寒起身，走到阳台上，将背靠在玻璃门上。阳台灯光渐亮，但始终没有全亮。客厅渐暗，比阳台更暗。父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 父:(嗫嚅地)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父: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寒:„我们?,你跟妈,(父不语)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父的手按在寒的胳膊上，看着她……突然，父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天渐渐暗了下来，他们背对着背说话。 寒: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父:(低声)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父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 父:(平静的，疲倦的声音)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寒: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父: 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二人陷入回忆。父跟出来。 父: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寒: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 寒:(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满含着轻亵与侮辱地笑)你早该明白了，爸爸——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过了一阵，此时父走开回内室)你看这篱上的藤。它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其实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令人眩晕。 爸爸，你就是这条藤，躲开了我又怎样,你跟妈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不剩。 她回过头去看，进而走入客厅，屋子里黑洞洞的。 寒:爸爸～ 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 寒入内室。客厅阳台灯全灭。 第三幕 伴随着收音机，电梯，汽车声。客厅灯亮。佣正在打扫，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