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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书摘

2017-09-20 39页 doc 73KB 2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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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书摘《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书摘 一切的第一次 ??????????????????????????????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 亨利:我的第一次很神奇,至今我还想不出其中的奥秘。那天是我的五岁生日,我们去了斐尔特自然史博物馆?。我想我在此以前从没去过那里,整整一周,父母一直在向我描绘那里是多么有趣:大厅里立着不少大象标本、恐龙骨架化石、始前洞穴人的立体模型。妈妈当时刚从悉尼回来,她带给我一只巨大的、蓝得刺眼的蝴蝶,学名天堂凤蝶,它被固定在一个充满棉花的框子里。我时常把标本框贴近脸庞,贴得很近,直到只能看见一片蓝色,直到产生...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书摘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书摘 一切的第一次 ??????????????????????????????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 亨利:我的第一次很神奇,至今我还想不出其中的奥秘。那天是我的五岁生日,我们去了斐尔特自然史博物馆?。我想我在此以前从没去过那里,整整一周,父母一直在向我描绘那里是多么有趣:大厅里立着不少大象标本、恐龙骨架化石、始前洞穴人的立体模型。妈妈当时刚从悉尼回来,她带给我一只巨大的、蓝得刺眼的蝴蝶,学名天堂凤蝶,它被固定在一个充满棉花的框子里。我时常把标本框贴近脸庞,贴得很近,直到只能看见一片蓝色,直到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为了回味它,我曾在酒精里寻找徘徊,最终我遇到克莱尔时,才真正找回了它,那种完美的天人合一、浑然忘我的感觉。父母带我去博物馆之前,早已向我描绘了一盒又一盒的蝴蝶、蜂鸟和甲壳虫。那天,我激动得天没亮就醒了。穿上运动鞋,带上天堂凤蝶,我披着睡衣来到后院,走下台阶跑到河边。我坐在岸上注视东方泛起的亮光,游来一群鸭子,接着一只浣熊出现在河对面,好奇地打量我,然后它在那儿洗干净它的早餐,享用起来„„我也许就这样睡着了,突然听见妈妈喊我,被露水沾过的台阶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生怕手中的蝴蝶滑落。我一个人跑出去让她有点生气,可她也没有怎么怪我,毕竟那天是我的生日。 当天晚上,父母都没有演出,他们不慌不忙地穿衣服,打扮。我早在他们之前就准备好了,我坐在他们的大床上,装模作样地看着乐谱。就在那段时间,我的音乐家父母终于意识到他们惟一的儿子没有一点音乐天赋。其实,并不是我不努力,我怎么也听不出他们耳中所谓的美妙音乐。我喜欢听音乐,但几乎什么调子都会哼走音。我四岁就能读报了,但乐谱对我来说只是些古怪的黑色花体字而已。可父母还是奢望我潜在的天分,我一拿起乐谱,妈妈便立即坐到我身边,帮助我理解,不一会,她就照着谱子唱起来,然后就听见我嚎叫般在一旁伴唱,还咬着手指头,两个人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又开始挠我痒痒。爸爸从浴室出来,腰里围着浴巾,也加入我们,在那个辉煌的时刻,爸爸妈妈一起唱起歌,爸爸把我抱在他们中间,三个人在卧室里翩翩起舞,直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终止了这一切,于是,妈妈走过去接电话,爸爸把我抱回床上,开始穿衣服。 终于,他们准备就绪了,妈妈一袭红色的无袖裙、凉鞋,之前她已把脚趾甲和手指甲涂成与衣服一样的颜色;爸爸神采奕奕的,深藏青的裤子配白色短袖衬衫,完美地衬托出妈妈的艳丽。我们钻进汽车,和以往一样,我占领了整个后排座,我躺下,看着窗外湖滨大道旁的座座高楼接连不断地闪过。 “亨利,坐好,”妈妈说,“我们到了。” 我坐起来,看着这座博物馆。我幼年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欧洲各国首都街头的儿童小推车里度过的,这家博物馆才是我想象中的“博物馆”,不过眼前的穹顶石墙却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因为是星期天,我们花了一些工夫找泊位,全部安置好后,我们沿着湖岸步行前往,一路上经过不少船只、雕塑和其他兴高采烈的儿童。我们穿过巨大的石柱,走进博物馆内部。 从那一刻起,我成了个被施了魔法的小男孩。 博物馆捕捉了自然界的一切,把它们贴上标签,按照逻辑关系分门别类,永恒,如同上帝亲手的安排,或许起初上帝按照原始自然图摆放一切的时候也发生过疏忽,于是他指令这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协助他,将一切重新摆放妥当。仅仅五岁的我,一只蝴蝶就能把我吸引半天,我徜徉在这博物馆里,仿佛置身于伊甸园,亲眼目睹曾在那里出现过的一切生灵。 那天我们真是大饱眼福了:就说蝴蝶吧,一橱接一橱的,巴西来的,马达加斯加来的,我甚至找到了自己那只蝴蝶的兄弟,它同样也是从澳洲老家来的。博物馆里光线幽暗,阴冷,陈旧,却更增添了一种悬念,一种把时间和生死都凝固在四壁之内的悬念。我们见识了水晶、美洲狮、麝鼠、木乃伊,还有各式各样的化石。中午,我们在博物馆的草坪上野餐,接着又钻进展厅看各种鸟类、短鳄和原始山洞人。闭馆时,我实在太累,站都站不稳了,可还不愿离去。保安很礼貌地把我们一家引到门口,我拼命抑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最后还是哭了,因为太累,也因为依依不舍。爸爸抱起我,和妈妈一起走回停车的地方。我一碰到后座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回到家里,该是晚饭时候了。 我们在楼下金先生那里吃了饭,他是我们的房东,一个长得很结实却态度生硬的人。他其实挺喜欢我的,却从来不和我说什么话。金太太(我给她起了个昵称叫金太)却是我的铁哥们,她是我的韩裔保姆,最爱疯狂打牌。我醒着的大多数时间都和金太在一起,妈妈的厨艺一向不好,金太却能做出各式美味,比如蛋奶酥和华丽的韩国御饭团。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特地烤了比萨饼和巧克力蛋糕。 吃过晚饭,大家一起唱《生日快乐》,然后我吹灭了蜡烛。我记不得当时许了什么愿。那天我可以比平时晚睡一点,因为我还沉浸在白天的兴奋中,也因为已经在回家路上睡过一会儿了。我穿着睡衣和爸爸妈妈、金先生金太太一起,坐在后廊上,边喝柠檬水,边凝望深蓝色的夜空,外面传来知了的小曲,还有隔壁邻居家的电视机的声音。后来,爸爸说:“亨利,该去睡觉了。”我刷牙、祷告、上床。虽然很累,但异常清醒。爸爸给我念了一会儿故事书,看我仍没有睡意,便和妈妈一起关上灯,打开我卧室的门,去了客厅。这个游戏的是:只要我愿意,他们可以一直陪我玩,但我必须留在床上听。于是妈妈坐到钢琴边,爸爸拿起小提琴,他们又弹又拉又唱:催眠曲、民谣曲、小夜曲,一首接一首,很久很久。他们想用舒缓的音乐安抚卧室里那颗骚动的心,最后,妈妈进来看我,那时的我一定像只躺在小床上、披着睡衣的夜兽,小巧而警觉。 “哦,宝贝,还没睡着,” 我点了点头。 “爸爸和我都要去睡了,你一切都还好么,” 我说没事,然后她抱了抱我。“今天在博物馆里玩得真过瘾,是吧,” “明天我们还能再去一次么,” “明天不行,过一段时间再去,好吗,” “一言为定。” “晚安,”说着,她敞开房门,关上走廊的灯,“裹紧点睡,别给虫子咬到。” 我能听见一些微小的声音,潺潺水流的声音,冲洗厕所的声音,然后一切平静下来。我起床,跪在窗前,我可以看见对面房子里的光亮,远处一辆汽车驶过,车里的广播节目开得真响。我这样待了一会,努力想让自己找到瞌睡的感觉,我站起来,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星期六早晨4?03/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星期日, 晚10?46(亨利二十四岁,同时也是五岁) 亨利:那是个一月的早晨,四点零三分,我刚到家,天气异常寒冷。我出去跳了一夜的舞,虽然喝得只有半醉,却已筋疲力尽。在明亮的走道里找房门钥匙时,突然一阵晕眩和恶心,我不由膝盖着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在砖铺的地面上呕吐起来。我抬头,看见一个由红色亮光打成的“出口”标志,逐渐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到了老虎,看到手持长矛的穴居男人,穿着简陋的遮羞兽皮的女人,还有长得像狼一样的狗。我的心一阵狂跳,大脑已 被酒精麻痹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想的都是:见鬼,竟然回到石器时代了。然后我才意识到,只有在二十世纪才会有出口标志的红灯。我爬起来,抖了抖身子,往门的方向迈进。赤裸双脚下的地砖冰凉至极,令我汗毛倒竖,一身的鸡皮疙瘩。四周死寂,空气里充斥着空调房里特有的阴湿。我到了入口处,前面是另一个展室,中间立满了玻璃橱柜,远处淡白的街灯从高大的窗户里透进来,照亮了我眼前千千万万只甲壳虫。感谢上帝啊,我这是在斐尔特自然博物馆里。我静静地站着,深深地呼吸,想要让头脑清醒些。我那被束缚的脑袋突然冒出一段模糊的记忆,我努力地想„„我的确是要来做点什么的。对了,是我五岁的生日„„有人刚来过这里,而我就要成为那个人了。我需要衣服,是的,急需一套衣服。 感谢我回到的是一个还没有诞生电影的年代,我飞奔出甲壳虫馆,来到二楼中轴的过道厅,沿着西侧的楼梯冲到底层。月光下,一头头巨象隐隐约约,仿佛正向我迎头袭来,我一边往大门右边的礼品店走去,一面回头向它们挥手致意。我围着那些礼品转了一圈,发现一些好东西:一把装饰用的裁纸刀、印有博物馆徽标的金属书签、两件恐龙图案的T恤。陈列柜的锁是骗小孩的,我随手在账台边找到一枚发夹,轻轻一撬,尽情挑选我中意的东西。一切顺利。再回到三楼,这是博物馆的“阁楼”,研究室、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也都在那儿。我扫视了各个门上的姓名,没有任何启示。最后,我随便挑了一间,把金属书签插进门缝,上下左右,直到弹簧门锁舌被打开,我终于进去了。 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叫V.M.威廉逊,是个邋遢的家伙,房间里堆满了报纸,咖啡杯摆得到处都是,烟灰缸里的烟蒂都快漫了出来,桌子上还有一架异常精致的蛇骨标本。我迅速地翻箱倒柜,企图找到些衣服,却一无所获。另一间是位女士的办公室,J.F.贝特里。第三次尝试,运气终于来了。D.W.费奇先生的办公室衣架上,挂着他全套整洁的西装,除了袖子裤脚稍短、翻领稍宽之外,他的尺码和我的基本一样。西装外套里,我穿了一件恐龙T恤,即使没有鞋子,我看上去还是挺体面的。D.W.先生的写字台上有包未开封的奥里奥饼干,上帝会祝福他的。征用了他的零食,我离开屋子,随手轻轻带上了门。 我在哪里,我会在什么时候遇见我呢,我闭上眼睛,听任倦意占据我的身体,它用催眠般的手指抚摸我,在我就要倒下去的时候,我刹那间都回忆起来了:映衬博物馆大门的光影,曾有个男人的侧面朝自己移来。是的,我必须回到大厅里去。 一切都是平静宁谧的,我穿过大厅正中,想要再看看那扇门里的一切。接着,我在衣帽间附近坐了下来,准备一会从左侧口上展厅的主台。我听见大脑里的血液突突上涌的声音,空调“嗡嗡”地低鸣,一辆辆汽车在湖滨大道上飞速驶过。我吃了十块奥里奥,慢慢地、轻巧地挑开上下两层巧克力饼干,用门牙刮掉里面的奶油夹心,再细细咀嚼,让好滋味尽可能长久地停留在嘴里。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现在几乎完全清醒了,相当地警觉。时间分秒流逝,什么也没有发生。终于,我听到沉闷的重响,然后是“啊”的一声惊叹。寂静之后,我继续等待。我站起来,就着大理石地面反射的灯光,悄悄地走进大厅,站在正对大门的地方,我轻轻喊了一声:“亨利。” 没有回答。真是好孩子,机警而又镇定。我试着又喊了一声:“没事的,亨利。我是你的向导,我会带你好好逛逛这里的。一次特殊的参观,别怕,亨利。” 我听到一声轻细柔和的回答。“我给你准备了件T恤,我领你参观的时候,你就不会着凉了。”现在我能依稀看见了,他就站在黑暗的边缘。“接住,亨利~”我把衣服扔给他,衣服消失在黑暗中,过了一会,他走进光线里。T恤一直拖到他的膝盖。这就是五岁的我,又黑又硬的头发,脸色如月亮一样苍白,棕色的近似斯拉夫人种的眼睛,像匹精神的瘦瘦的小马驹。五岁的我很幸福,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过着正常的生活。但从此以后,一切都将改变。 我缓缓上前,弯下腰,轻声对他说:“你好,亨利,很高兴见到你。谢谢你今晚能来。” “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他的声音小而尖,回响在冰冷的大理石建筑中。 “你在斐尔特博物馆里。我是来带你看一些你白天看不到的东西的。我也叫亨利,挺有意思的哦,” 他点点头。 “你想吃饼干么,我逛博物馆的时候总是喜欢吃饼干,各种感官都是一种享受。”我把奥里奥递给他。他在犹豫,不知道是否该接受,他有些饿了,但不知道最多拿几块才像个有教养的孩子。“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吧,我已经吃了十块了,你多吃一点才能赶上我。”他拿了三块。“你想先看什么呢,”他摇摇头。“这样好了,我们一起去三楼,那里摆的都是不拿出来展览的东西。好吗,” “好的。” 我们在黑暗中前行,上了楼,他脚步不快,我也陪他慢慢地走。 “妈妈在哪里,” “她在家睡觉呀。这次参观很特别,是专门为你安排的,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而且通常大人不参与这类活动的。” “你不是大人吗,” “我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大人,我的工作就是历险。因此,我一听说你想回到斐尔特博物馆,就立即找到这个机会要带你看个够了。” “可是我是怎么来的呢,”他停在楼梯最上一格,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那可是个秘密。如果我告诉你,你得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你。如果你实在憋不住了,你可以告诉妈妈或金太,但就到此为止。好么,” “好吧„„” 我跪在他面前,也是跪在纯真的自己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在心口划个十字,用生命发誓,” “嗯„„好。” “好了。我告诉你吧,你在时间旅行。情况是这样的:你原本在卧室里,突然,‘嗖’的一下,你就到这里了。现在并不太晚,到你必须回家以前,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来看完一切的。”他静静地、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问他:“你明白了么,” “嗯„„为什么会这样呢,” “呃,我也还没有完全弄明白。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好吗,现在,我们应该继续前进。还要饼干么,” 他又拿了一块,然后我俩缓缓地走到过道上。我想做个试验,“我们来试试这间。”我把金属书签插进306的门缝里,我开了灯,地面上全是些南瓜大小的石块,有的是整块,有的是半块,有的表面坑坑洼洼,还布满了纵横的金属纹脉。“哦,亨利,快看,这么多陨石。” “陨石是什么,” “就是从外太空落下来的石头。”他看着我,好像我也是从外太空落下来的似的。“让我们去看看另一扇门里有什么。”他点点头。我关上这间陨石屋的房门,弄开了过道对面另一间的门。这间屋子里尽是鸟,凝固在飞行姿态的鸟,永远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各种鸟头,各种皮羽。我打开几百个抽屉中的一个,里面有一打玻璃管,每根管子里都装着一只金、黑双色相间的微型小鸟,脚上各自贴有它们的名称,亨利的眼睛此刻瞪成了铜铃,我对他说:“你想摸一下么,” “嗯,想~” 我移出一根玻璃管口的软絮,然后把里面的金翅雀晃落到手心,小鸟仍旧保持着在管子 中的姿态。亨利疼爱地抚摸着它纤小的头。“它睡着了吗,” “算是吧。”他敏锐地看着我,并不相信我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我把金翅雀轻柔地塞回管子里,堵上棉花,再把管子放回原处,关好抽屉。我很累,连“睡觉”这个词都在诱惑着我犯困。我带他走到大厅里,突然回想起小时候那个夜晚,最让我怀念的记忆。 “嗨,亨利,我们去图书馆吧。”他耸耸肩。我走在前面,加快步伐,他不得不小跑才跟上来。图书馆在三楼,整个建筑的最东侧。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我停了一分钟,考虑如何对付门上的锁。亨利看着我,仿佛在说,好了,这下你没辙了。我摸了摸口袋,找到那把裁纸刀,我抽掉木头刀柄,哈,里面是一片又长又薄的金属叉。我把其中一半塞进锁里,左右试探,能听见叉片拨动锁芯弹簧的声音。找到感觉后,我把另一半也塞进去固定,再用金属书签搞定另一把锁,顷刻之间,芝麻开门啦~ 我的同伴终于吃了一惊:“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并不难,下次我教你。请进~”我推开门,他走了进去。灯亮了,整个阅览室一下子呈现出来:厚重的桌椅、栗色的地毯、大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参考阅览台。这些并不是用来吸引五岁孩子的,这是一间闭架式图书馆,来这里的都是科学家和学者。这里书橱成行,里面大多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皮装版科学期刊。阅览室正中有架巨大的、独立的玻璃门橡木书橱,我要找的书正在里面。我用发夹挑开锁,打开玻璃橱门,斐尔德博物馆真该改良一下内部保安系统。我并没有什么良心不安的,无论如何,我本人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图书管理员。在纽贝雷图书馆里,展示珍品书一直就是我的工作。我走到参考咨询台后,找了一块小毛毯和几块衬垫,铺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回到书橱取出那本书,放在毯子上。我拉出一把椅子,“站在上面,你会看得清楚一些。”他爬上椅子,然后我打开了书。 1这是奥杜邦?的《美洲鸟类》,精装版,双大号画图纸开面,要是竖着放,几乎和五岁的亨利一样高。这个版本是现存的最善本,我曾花了无数下雨的午后仔细欣赏它。我翻到第一块图版,“普通潜鸟,”他读出声来,“它们看上去真像鸭子。” “的确很像,不过我打赌我能猜出你最喜欢的鸟。”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和我赌什么呢,”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仅有的霸王龙T恤,耸耸肩。我知道那种感觉。 “这样吧:如果我猜对了,你得吃一块饼干,如果我没猜对,你也得吃一块,好么,” 他想了想,觉得这种赌法并不吃亏。我把书翻到火烈鸟,亨利开心地笑了。 “我猜得对吗,” “对~” 如果这都是你曾经历过的往事,那么自然就会变得无所不知。“好,这是你的饼干。我猜对了,吃一块。不过我们得把饼干省下来,等看完书后一起吃,我们都不想让饼干屑弄到蓝色小鸟的身上去,对么,” “对~”他把奥里奥放在椅子扶手上,我们开始慢慢翻看那些鸟。图片上的鸟儿可比楼下展厅玻璃瓶里的标本更加栩栩如生。 “这是大蓝鹭,它很大,比火烈鸟还要大。你见过蜂鸟么,” “我今天刚看到过几只~” “就在博物馆里,” “嗯~” “活的蜂鸟才叫神奇呢——就像一架超小型直升机,翅膀振动得快极了,简直就像是一层薄雾„„”我们每翻过一页纸都像在铺床,无比巨大的书页缓慢地上下挥动。亨利专心致 1 ?奥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美国第一位通俗的鸟类学作家,其代表作《美洲鸟类》罗列了他于19世纪初在旅行途中所绘的一系列水彩画作,包括435种美洲鸟类。 志地站着,等待每一页后的新惊喜,沙丘鹤、黑鸭、海雀、北美黑啄木鸟,他都轻声发出快乐的惊呼。当我们看到最后一页插图版的“雪颊鸟”时,他弯腰碰了碰书,小心地触摸彩雕图页。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书,想起当时,这本书、这时刻,这是我爱上的第一本书,当时我真想爬到它里面,美美地睡上一觉呢。 “你累了么,” “嗯。” “我们回去吧。” “好。” 我合上《美洲鸟类》,把它放回书橱里,并让它保持翻开在火烈鸟这一页上,然后锁好橱子。亨利跳下椅子,开始吃他的奥里奥。我把垫毯放回参考咨询台,再把椅子归位。亨利关上灯,我们便离开了图书馆。 我们一路闲逛,一边轻松地谈论那些飞禽走兽,一边咀嚼奥里奥。亨利介绍了妈妈、爸爸,告诉我金太正在教他做番茄肉末面;还有布兰达,我都几乎忘了我童年最好的朋友,她再过三个月就要和家人一起搬到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去了。我们站在“灌木人”前面,那是只传奇银背大猩猩的填充标本,它站在底楼大厅的大理石座上,气势汹汹地看着我们。突然,亨利叫出声来,他踉跄地冲到前面,想走到我这边,我赶紧抓住他,但他已经消失了,只有一件温暖的T恤空空地留在我手中。我叹了口气,走上楼,面对木乃伊独自愣了好一会儿。儿时的我应该到家了吧,也许正在往床上爬。我记得,我都记得。然后我在早晨醒来,一切就像一场美好的梦。妈妈笑着对我说,时间旅行听上去真有意思,她也想试试。 这就是第一次。(摘选自《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第20-29页) 初次约会(下) ??????????????????????????????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六岁) 亨利:我在草坪上等。克莱尔为我准备的那盒衣服并不在石头下面,连盒子也不见了,所以我只能赤裸着身子,等在空地旁边。很庆幸,这是个明媚的午后,也许是某年九月初的光景。我蹲在高高的草丛中,想:这是个老地方,却没有装满衣服的盒子,说明在进入这个日期之前,我和克莱尔并没相遇,也许克莱尔还没有出生吧。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结果很惨。我想着克莱尔,但又不敢在她家的街坊里出没,只能光着身子躲在草丛里。我想念草坪西边的苹果园,这个时节,那儿一定已经硕果累累了,小小的、酸酸的,甚至被野鹿啃过几口的苹果,都能吃。突然门“砰”地一关,我从草丛中探头张望,一个孩子正匆匆忙忙地奔跑,当这个孩子穿过摇摆的草丛,沿着小路跑近的时候,我一阵激动,出现在这片空地上的是克莱尔。 她很小。她一无所知。她一个人。她还穿着那套学生装:军绿色的背心裙,白色上衣,齐膝的袜子和平底鞋。她拎着马费百货公司的购物袋和一块沙滩浴巾,克莱尔把浴巾平铺在地上,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上面,都是些意料之中的各式文具:旧圆珠笔、图书馆里粗短的铅笔、蜡笔、刺鼻的记号笔、钢笔,还有一捧她爸爸的办公文具。她整理好,又潇洒地抖了抖一叠纸,然后把各种笔轮番在纸上试起来,仔仔细细地划线画圈,一边还哼 着歌。我认真听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那是连续剧《迪克凡戴克秀》的主题曲。 我犹豫着,此刻的克莱尔很是自得其乐,她大概只有六岁。如果现在是九月,她很可能刚读一年级。显然她不是在等我这个陌生人。我知道一年级小学生的第一节课就是:如果在自己秘密的领地里碰到了裸体男人,如果他知道你的姓名并让你别告诉爸爸妈妈,一定不能和这样的人有任何交往。我琢磨着今天究竟该不该是我们相识的第一次,是否要到以后其他时候,我们才该初次见面,也许我该彻底安静,这样,克莱尔就会走开,然后我可以去大嚼一通苹果,洗劫一家洗衣店,或者回到自己正常的时空里去。 可克莱尔直直地盯着我,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原来,我一直伴着她哼那首曲子,意识到这点时已经太晚了。 “谁在那儿,”她小声地喊道,活像只被惹恼的鹅,脖子和腿伸得老长。我头脑飞快地运转着。 “地球人,你好~”我友好地装腔作势道。 “接招,你这个坏猎人~”克莱尔环望四周,想要找块东西扔我,最后她决定用那双结实的尖跟鞋。她使劲地把鞋子砸向我,我觉得她并不能看清我的具体方位,谁知,她运气真好,一只鞋子正好砸在我嘴上,我的嘴唇开始流血。 “手下留情啊~”身边没有什么可以止血的,于是我捂住嘴,声音沉闷,下巴也生疼。 “你到底是谁,”这下克莱尔害怕了。我也有些害怕。 “亨利,我是亨利,克莱尔。我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也别再用东西砸我。” “把鞋还给我,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躲起来,”克莱尔朝我瞪着双眼。 我把她那双鞋扔回到空地上,她捡起来,一手提着一只,仿佛握着两把手枪。“我躲在这儿,是因为丢了全身上下的衣服而不好意思嘛,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很饿,也不认识任何人。现在可好,又流血了。” “你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下来说的可都是真话,没有虚假,句句属实:“我来自未来。我是时间旅行者。在未来我们俩是朋友。” “只有电影里的人才时间旅行。” “那是我们想让你们相信的。” “为什么,” “如果大家都时间旅行的话,就天下大乱了。就像去年圣诞节,你想去看你的阿布希尔奶奶,你得经过奥海尔机场,那天人特别多吧,我们时间旅行者也是这样,因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向来都很低调。” 克莱尔琢磨了一分钟。“出来吧~” “你得先把沙滩浴巾借给我。”她于是掀起浴巾,听由钢笔、圆珠笔和纸张飞散在各处。她扬起双手把浴巾扔给我,我顺势一接,然后背过身去,裹严我的腰胯。那是一条鲜艳的、粉橙双色相间的浴巾,还有花哨的几何图形,真是第一次见未来妻子时的绝佳装束。我转过身去,步入那块空地,尽可能端庄地坐到岩石上。克莱尔退到空地里离我最远的地方,两手仍紧紧地各握一只鞋。 “你在流血。” “是呀,你把鞋扔到我了。” “哦。” 沉默。我努力想要表现出友好、亲切的样子。亲切对儿时的克莱尔来说很重要,因为当时她周围这样的人很少。 “你在捉弄我。” “我永远都不会捉弄你的。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在捉弄你呢,” 克莱尔固执到极点,“从来就没有什么时间旅行者,你骗人。” “圣诞老人就是时间旅行的。” “什么,” “当然啦。你想呀,他怎样才能够一夜之间把所有的礼物都发给小朋友呢,他得不停地把时间往前拨几个小时,这样他才能在天亮前顾上所有的烟囱。” “圣诞老人有魔法的,你又不是圣诞老人。” “你说我不会魔法,哈,路易丝小姐,你可真难伺候~” “我不叫路易丝。” “我知道,你叫克莱尔。克莱尔?安尼?阿布希尔,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四日出生。你的爸爸妈妈叫菲力浦?阿布希尔和露西尔?阿布希尔。你和他们俩,还有你外婆、你哥哥马克、你妹妹爱丽西亚住在一起,就在下面的那个大房子里。” “你知道这些并不说明你是未来人。” “如果你能在这儿多待一会,你可以亲眼看见我消失。”我把握很大,因为克莱尔和我说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最令她难忘的,就是我的突然消失。 沉默。克莱尔交替着在两脚之间移动重心,然后赶走了一只蚊子。“你认识圣诞老人吗,” “他本人,呃,不认识。”血已经止住了,但我看上去一定还很糟,“嗨,克莱尔,你会碰巧带着纱布么,或者你有什么吃的,时间旅行让我好饿啊。” 她想了一会,把手伸进背心裙的口袋,拿出一块咬过一口的好时巧克力,扔给我。 “谢谢啦,我爱吃这个。”我咬得又整齐又快,我的血糖浓度低极了。然后我把巧克力包装纸放回她的购物袋。克莱尔被我逗乐了。 “你吃东西时像条狗。” “我才不像呢~”真是极大的侮辱,“我有可相对拇指,你看看清楚。” “什么是可相对拇指,” “像这样,跟我做。”我做了个OK的手势。克莱尔也做了个OK的手势,“可相对拇指就是你能这样做,你能开罐子、系鞋带什么的,而动物不能。” 克莱尔听了有些不高兴,“卡梅利塔修女说动物是没有灵魂的。” “动物当然有灵魂,她是听谁说的,” “她说是教皇说的。” “教皇是个小心眼,动物的灵魂比我们人类的高尚多了,它们从来不说谎,也不乱发脾气。” “它们互相吃来吃去。” 2“这个嘛,它们也是不得已嘛,它们总不可能去奶品皇后?买一大筒果仁香草冰激凌,对吧,”这是克莱尔小时候,在这个广阔世界上的最爱。(成年的她迷恋寿司,尤其是彼得逊大街上那家必胜寿司店的。) “它们可以吃草啊。” “我们也可以啊,可是我们不吃,我们吃汉堡。” 克莱尔在空地边缘坐下,“埃塔让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 “确实是个好忠告。” 沉默。 “你什么时候消失,” “当我准备好了的时候。你和我在一起很无聊么,”克莱尔翻了翻眼睛,“你在忙什么,” “练书法。” “我能看看么,” 2 ?奶品皇后(Dairy Queen),全球最大的冰激凌品牌,其连锁店遍布全球。 克莱尔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拾起一些文具,但还是充满敌意地盯着我。我略略向前倾身,小心地伸出手,仿佛她是只凶猛的狼狗。她把纸向我快速一递,便急忙抽身而退。我专注地看着她的作品,就像鉴赏凡?高的真迹《向日葵》、或是《凯尔圣经》真卷、或是其他什么文化瑰宝。她一遍又一遍,用逐渐放大的字体书写“克莱尔?安尼?阿布希尔”,每个笔画上升和下降的转折处都是弯曲的螺旋,每个圆圈里都画着微笑的眉眼,确实相当美。 “真漂亮。” 克莱尔很满意,每次听到别人夸她的作品总是这样,“我可以专门写一张送给你。” “那太好了。可惜我在时间旅行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带不走。不过,或许你可以帮我保管,我每次到你这儿就能欣赏了。” “为什么你带不走东西,” “嗯,你想想,如果我们时间旅行者能在时间隧道中任意搬运东西的话,整个世界很快就会一团糟了。假设我带了些钱来到从前,我可以事先查到所有的彩票中奖号码和获胜球队,然后狠狠地赚一大笔钱,那样就不公平了,对吧,还有,如果我不诚实,我从过去偷东西带到未来去,那样也没有人能抓到我,对吧,” “你可以去做个海盗~”克莱尔似乎为她给我设计的职业很满意,甚至忘记了我是个危险的陌生人,“你可以把偷来的钱先藏在什么地方,画张藏宝图,然后再到未来世界里把它挖出来。”这个建议或多或少地让我和克莱尔以后过上了不羁随性的生活,成年的克莱尔觉得这有点不道德,不过这毕竟是我们在股市中常胜不败的秘诀。 “真是个好主意,不过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衣服。” 克莱尔怀疑地打量我。 “你爸爸有没有不要的旧衣服,就算一条裤子也好。我是说,我喜欢这条浴巾,别误会,只不过在我来的那个时空里,我通常更喜欢穿裤子。”菲力浦?阿布希尔稍矮些,大约比我重三十斤,我穿上他的裤子会显得有点滑稽,但很舒服。 “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不需要现在去找。不过下次我来这儿时,如果你能为我准备好,我会非常感激的。” “下一次,” 我找到一张没有用过的纸和铅笔,用大写字母写下: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晚饭后。我把纸交给克莱尔,她很谨慎地收下了。眼前一阵模糊,但我能听见埃塔在喊克莱尔。我说:“克莱尔,记得保密,好吗,” “为什么,” “不能说。我要走了,现在。非常高兴见到你,记得别去收集那些零食袋里的小玩具了啊。”我向克莱尔伸出手,她非常勇敢地握住,我们的手彼此摇晃着,我消失了。 二年二月九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八岁,亨利三十六岁) 克莱尔:很早的时候,大概是清晨六点,我还流连在浅浅的睡梦中,突然,亨利把我撞醒,他准是刚去了另一个时空。事实上他就是压着我的身体现身的,我惊叫起来,彼此都被对方吓得半死。他突然笑了,从我身上翻下来,我也转过身看着他,他的嘴唇流了很多血。我一跃而起,拿来一块小毛巾,仔细地擦拭他的嘴唇,他居然还在笑。 “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你用鞋砸伤我了。”我根本记不得曾用什么砸过亨利。 “没那回事。” “有的。还有,我们那时第一次见面,你一看到我就说,‘这就是我未来的老公,’然后就把鞋子朝我狠狠扔来。所以我说,你是很有知人之明的。”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克莱尔六岁,亨利三十五岁) 克莱尔:这个男人写在纸上的日期,和今天早上爸爸书桌上翻开的日历吻合了。尼尔在给爱丽希尔做炖蛋,埃塔在骂马克,他居然不做功课,和史迪夫玩飞盘去了。我说,埃塔我能从箱子里拿些衣服吗,我指的是玩“化妆舞会”时阁楼上的那几个箱子。埃塔反问,你要干吗,我回答说,我想和梅根一起玩“化妆舞会”。埃塔气急败坏地说,你该上学去了,等你回家后再玩吧。于是我就去上学,我们那天学了加法、米虫和语法,午饭后,继续学法语、音乐和宗教。我一整天都在为那个男人的裤子发愁,他看上去真的很想要一条裤子。我回到家打算找埃塔再问问,谁知她却进城去了。不过,尼尔让我舔了蛋糕面糊的搅拌器,埃塔就不会这样,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吃三文鱼了。妈妈在写东西,所以我不打算和她提这个要求。我静静地走开,可她先问了,宝贝,什么事,于是我开口了,她同意我去找“捐助袋”,我可以拿走里面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我去了洗衣房,把几个“捐助袋”都翻了一遍,先后找到爸爸的三条旧裤子,其中一条还被香烟烫了个大洞。所以我拿了两条,我还找出爸爸上班穿过的白衬衫、一条小鱼图案的领带、一件红色的毛衣,还有我小时候看到爸爸穿过的一件黄色的浴衣,现在上面还留着他的味道。我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袋子,然后把袋子放进旧衣服储藏室的柜子里,我从旧衣服储藏室里出来时,正好被马克撞见了,你在搞什么,蠢货~我回敬他一句:没什么,蠢货~他过来扯我的头发,我狠狠踩了他的脚,他哭了,跑回去告状。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狗熊先生和简小姐拿出来,放在电视机上玩。简小姐是个大影星,可她说她最想当一名兽医,但是她实在太漂亮了,所以不得不去做影星,狗熊先生建议,等她年纪大了以后,还是可以做兽医的。这时,埃塔敲门进来质问我,为什么要踩马克的脚,我告诉她,因为马克无缘无故地扯我的头发。埃塔说,你们俩让我受够了。她走后一切才都好了起来。爸爸妈妈去参加晚会,晚上我们只能和埃塔一起吃饭:小豌豆、炸鸡和巧克力蛋糕,马克抢到最大的一块蛋糕,我没做声,因为我早就舔过了。晚饭后,我问埃塔我是否可以到外面去,她反问我有没有家庭作业,我说有拼写和采集明天美术上课用的树叶,她说好,但一定要天黑前回来。我穿上斑马图案的蓝色毛衣,拎着袋子,来到那块空地。那个男人还没来,我坐在石头上等了一会,决定先去捡些树叶,于是我回到花园,在妈妈新种的小树下捡了几片叶子,后来妈妈告诉我,这是银杏,然后我还找了些枫叶和橡树叶。我回到空地,他居然还没有出现,我想,他今天要再来之类的话都是编出来的,他也并不想要裤子穿。我觉得鲁思的话也对,我把这个男人的事情告诉她了,她说我都是编的,现实世界里的人不会突然消失的,除非是电视。或许只是一场梦,记得小鸟巴斯特死后,我梦到它很健康地待在笼子里,醒来却又不见了。妈妈说,梦和现实生活是不一样的,当然,梦也很重要。这会儿,天渐渐凉下来,我琢磨着也许我把这包衣物丢在这儿就行了,如果那个男人来了,他自己会找到裤子的。所以我沿着小路往回走,猛然听到一记声响,有人说:噢,该死的,真疼啊。我突然害怕起来。 亨利:这次现身,我简直是被摔到那块岩石上的,还碰破了膝盖。我倒在那块空地上, 3太阳绚丽地透过树梢中橙红相间的天空,像是特纳?的一幅壮观的泼彩画。地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只装满衣物的购物袋,我迅速推断出这些是克莱尔留下的,而且这一天很可能离 3 ?特纳(J.M.W.Turner, 1775—1851),英国浪漫主义画家。 我们初次见面后不久。到处都没有克莱尔的身影,我轻声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我在衣服包里翻动:一条卡其裤,一条漂亮的棕色羊毛裤,一根丑陋的布满鲑鱼图案的领带,一件哈佛大学的运动衫,一件牛津布面料、领口带环、袖口还有汗渍的白衬衫,最后是一件精美的丝绸浴袍,上面绣着菲力浦姓名的字母缩写,口袋上方还有道豁口。除了那根领带,这些衣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见到它们真高兴。我穿上卡其裤和运动衫,对克莱尔家族一贯延续下来的良好审美品位心存感激,好极了,当然还缺双鞋,否则在这个时空里,我就算装备齐全了。我轻声呼唤道:“谢谢,克莱尔,你干得真棒~” 而当她突然出现在空地入口时,我吃了一惊。天暗得很快,在昏黄的暮色中,克莱尔看上去那么小,那么惊恐。 “你好。” “嗨,克莱尔,谢谢你为我准备的衣服,都很合身,我今晚既体面又暖和。” “我很快就得回去了。” “好吧,快要天黑了。今天上课了么,” “嗯。” “今天几号,”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这对我很有用,谢谢。” “你怎么连日期也不知道呢,” “因为我刚到这儿,几分钟前还是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我那边是个阴雨的早晨,我正在家里烤面包吃。” “你上次帮我写下了这个。”她取出一张印有菲力浦律师事务所抬头的纸,递给我。我走到她面前接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认真写下的每一个大写字母。我停了一会,想找出最好的方式给儿时的克莱尔解释这个时间旅行中奇特的问题。 “这么说吧,你会用录音机么,” “嗯。” “好,你放进磁带,从头到尾放一遍,对么,” “对„„” “那就像是你的生活,起床,吃早饭,刷牙,然后去上学,对么,你不会起床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学校里和海伦、鲁思她们一起吃午饭,然后突然又发现自己在家穿衣服,对么,” 克莱尔咯咯地笑着说:“不会的。” “对我来说,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因为我是个时间旅行者,我经常从这个时空跳进另一个时空。就像你放磁带听了一会,然后说,哦,我还想再听一下那首,你放了一遍那首歌后,继续接着听你回放的地方,不过你快进得太多,你得倒带,可是磁带还是离你要想继续开始的地方多倒了些,明白了吗,” “有点。” “嗯,这也不是最好的类比。基本上,有时候进入新的时间后,我也不知道是去了猴年马月。” “那什么是类比呢,” “类比就是你为了想解释一件事情而把它说成另外一件事情。举个例子,我穿着这件漂亮的运动衫,就像虫子在毯子上爬一样,你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如果你不赶快回家,埃塔就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在这里睡觉吗,你可以来我们家,我们有客人休息室的。” “啊,你真好。很不幸,我在一九九一年以前是不能和你的家人见面的。” 克莱尔完全糊涂了,我想造成她困惑的一部分原因是她几乎无法想象七十年代以后的日子。我记得自己像她这么小的时候,对于六十年代以后的日期,也同样迷茫。“为什么不能,” “这是规则之一,时间旅行者去某个时空的时候,不允许和生活在那个时空的熟人说话,否则我们会把事情搅乱的。”其实我自己也不信这套。事情只能发生一次,发生过的就永远那么发生了,我并不支持分裂宇宙理论。 “可你和我说话了。” “那是你不一样,你很勇敢,很聪明,也能很好地保守秘密。” 克莱尔不好意思了,“我告诉过鲁思,可她不相信我。” “哦,别担心,也很少有人相信我的,特别是医生,除非你当场证明给他们看,否则他们什么都不信。” “我相信你。” 克莱尔站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她缺少血色的小脸迎着西边天际最后一抹橘红。她的头发往后,紧紧地拢成一根马尾辫,蓝色牛仔裤,深蓝色的毛衣,前襟有一些斑马奔驰的图案,她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看上去有点凶猛,有点决然。我有点难过,我们今后的女儿,也会是这副尊容吧。 “谢谢你,克莱尔。” “我现在真得走了。” “确实。” “你会再回来吗,” 我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日期表。“十月十六日我会再来的,那是星期五,你一下课就记得来这儿。再带上生日时梅格送你的那本蓝色小日记本和圆珠笔。”我又重复了一遍日期,看着克莱尔,直到确信她记住了。 “再见,克莱尔。” “再见„„” “我叫亨利。” “再见,亨利。”此时她的法语发音就已经比我好了。克莱尔转身,沿着小道奔去,进入那座光亮的迎接她的房子。而我转身面对黑暗,行走在草地中。夜更深了,我把那根领带扔进了迪纳煎鱼店的大垃圾桶里。(摘选自《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第30-40页) 圣诞夜(一) (总是在同一辆汽车里遇难) ??????????????????????????????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四十岁,克莱尔十七岁) 亨利:这是个阴沉的冬日下午,我在草地云雀的地下阅览室里,克莱尔留了一些吃的:涂了芥末酱的全麦面包配烤牛肉和奶酪,一只苹果,一升多的牛奶和满塑料罐的圣诞曲奇饼、雪球糖、肉桂果仁粽子糖,还有带好时巧克力夹心的花生奶油饼干。我穿着我最喜欢的牛仔 4裤,和一件性手枪?的T恤。我应该是个快乐的野营者,但我不是:克莱尔准备了当天的《南黑文日报》,上面的日期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正是这个夜晚,在芝 4 ?性手枪(Sex Pistols), 1976年成立的英国朋克乐队,一出现便引起轰动,为当时的英国朋克描绘了很好的蓝图。 加哥的让我爽酒吧里,我那二十五岁的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直到从酒吧的凳子上瘫倒在地,最后在仁爱医院里以洗胃而告终。这天是我母亲逝世十九年忌日。 我静静地坐着,回想我的妈妈。被腐蚀的记忆,让人啼笑皆非。如果一定要从童年算起,妈妈在我的印象中早已暗淡,只有极少数的特别时刻,才会在脑海里清晰地显现出来。一次 56是我五岁时听她在芝加哥抒情歌剧院?演唱《露露》?,记得爸爸当时坐在我身边,第一幕结束时,他微笑着仰视妈妈,激动万分。还有一次在芝加哥交响音乐厅里,我和妈妈并排 7坐着,观看爸爸在布里斯?的指挥下演奏贝多芬。我记得有一次他们允许我留在客厅里一同参加他们的聚会,并为所有来宾背诵布莱克的“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煌煌的 8火光?„„”,最后我还模仿了几下老虎的吼声,我那年四岁,表演结束后妈妈过来一把抱起我,亲吻我,所有的人都热烈地鼓掌,她那天涂了深色的口红,我还坚持要留着她的唇印去睡觉。我记得有一次她坐在沃伦公园的长椅上,爸爸在一旁推着我荡秋千,她的身影在我眼中来来回回,时近时远。 我时间旅行的时候,最精彩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有机会回到妈妈还活着的那些日子。甚至有几次,我还亲口和她说话,简短的对话,比如:“今天天气真糟,是么,”我在地铁里为她让座,跟她去超市,看她演唱。我在爸爸至今还居住的那间公寓附近转悠,看他们俩,有时他们会带上儿时的我,一起散步,去餐馆吃饭,或者看电影。那是六十年代,他们正是一对优雅、年轻、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无限的世界呈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犹如快乐的云雀,沉浸在好运和喜悦当中,熠熠生辉。我和他们彼此照面的时候,他们会朝我招招手,以为我是住在不远处的邻居,喜欢出来散步,发型有些怪异,而且年龄时常奇怪地变小变大。有次我依稀听见爸爸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得了癌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为何爸爸从来就没有察觉到,在他们结婚的头几年,这个经常出没的男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呢, 我终于目睹了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现在她怀孕了;现在他们把我从医院抱回家;现在她推着婴儿小推车带我去公园,她坐着背乐谱,她一面柔声哼唱,一面摆出各种手势扮鬼脸,朝我摇晃着玩具;现在我们手牵手,欣赏着小松鼠、汽车、鸽子和任何会动的东西。她穿着棉外套,七分裤搭配平底鞋,那乌黑的头发映衬着一张引人注目的脸,饱满的嘴唇,大大的眼睛,俏丽的短发,她看上去像是意大利人,可她实际上却是犹太血统。妈妈连去干洗店都要画口红、眼线、胭脂和眉毛,爸爸则是一如往昔的高大清瘦,爱穿休闲服,爱戴帽子。惟一有区别的是他的脸,那是一脸的满足。他们时常互相靠着,手拉手一同漫步。海滩上,我们三个人戴着同一系列的墨镜,我还顶着一只可笑的蓝帽子。我们涂上防晒油,躺在太阳下面。我们喝着朗姆酒、可乐,还有夏威夷甜酒。 妈妈的幸运星正冉冉升起,她师从贾汗?梅可、玛丽?德拉克洛瓦等等先辈,在她们细心的引领下沿着成名的道路不断前进;她演了一系列独具光芒的小角色,在抒情歌剧院演出时引起了路易?比海尔的注意,她在《阿依达》里为琳娜?魏沃莱做替角,随后又被选中主演《卡门》。其他公司也注意到了她,不久我们便开始周游世界。她为福茂录制了舒伯特, 9为百代录制了威尔第和魏尔?的作品。我们去伦敦,去巴黎,去柏林,去纽约。现在还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永无止境的酒店和飞机。电视里转播了她在林肯中心的演出,我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在曼西看的,当时我六岁,瞪着黑白的小屏幕,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妈妈,她当时正主演《蝴蝶夫人》。 5 ?芝加哥抒情歌剧院(Lyric Opera of Chicago),在音乐方面芝加哥是蓝调、爵士乐、音乐剧(Lyric Opera)的发源地。 6 ?奥地利歌剧作曲家贝尔格(Alban Berg) 1929年创作的歌剧。 7 ?布里斯(Pierre Boulez),著名的指挥家、作曲家。 8 ?选自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老虎》。此句为诗歌开篇的首句,郭沫若译。 9 ?魏尔(Kurt Weill),德国当代作曲家。 歌剧院六九年至七九年的巡回演出结束后,他们打算搬去维也纳。爸爸要参加维也纳爱乐乐团的团员甄选工作。只要电话铃一响,不是妈妈的经纪人艾什叔叔,便是某个唱片公司的人。 我听见通往地下室台阶的门开了,又“砰”地关上,随后是缓慢下楼的脚步声。克莱尔轻声敲了四下门,我挪开把手下的椅子,她头发上还有些雪花,脸颊红扑扑的。她已经十七岁了。克莱尔张开双臂冲过来,激动地抱紧我,“圣诞快乐,亨利~”她说,“你能来这里太棒了~”我亲了亲她的脸颊。她的欢乐和活力驱散了低落的情绪,不过那种伤感和失落并没走远。我把手指伸进她的发间,抽出时,沾上了一些雪花,不过一下子就融化了。 “怎么了,”克莱尔注意到我还没碰过食物,和我无精打采的沉默,“是因为没有蛋黄酱吗,” “嗨,别做声。”我坐在一把破旧的懒人椅上,克莱尔硬是挤到我旁边。我搂着她的肩,她却把手放在我的大腿里。我移开她的手,把它握在手心里,她的手冰凉。“我和你说过我妈妈的事么,” “没有,”克莱尔一下子全神贯注起来,她总是渴望了解任何和我家庭有关的事情。随着日期表上的日子越来越少,我们不久就要进入那段两年不见的时间了。克莱尔暗自确信,只要我透露一点点细节,她就一定能在现实中找到我。当然,她做不到,因为我不愿意说,而她也无从寻找。 我们每人吃了一块曲奇饼,“嗯,很久以前,我的妈妈,当然还有爸爸,他们深深地相爱,后来有了我,我们非常非常快乐。他们的事业都很成功,尤其是妈妈,非常出色,我们常常一起周游世界,住遍各国的酒店。有一年,圣诞节快到了„„” “那是哪一年,” “我六岁那年。那天是圣诞夜的早晨,爸爸在维也纳,因为不久我们就要搬过去,所以他先帮我们找房子。我们约好,爸爸坐飞机去机场,妈妈开车带我去接他,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去奶奶家过节。 “那个下雪的早晨天色灰灰的,马路上结着冰,还没有撒过盐。妈妈是个焦虑的司机,她痛恨高速路,痛恨开车去机场,除非有很正当的理由,否则她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起得很早,她把东西装进车里。我身上是冬外套,针织绒线帽,皮靴,牛仔裤,羊毛衫,棉衣,有点紧的羊毛袜,还戴了一副手套。妈妈则一身全黑,当时这么穿是很罕见的。” 克莱尔直接就着纸盒喝了些牛奶,纸盒口留下一个肉桂色的唇印,“是什么样的汽车,” “是辆六二款的白色福特菲尔兰。” “那是种什么样的车呢,” “仔细看的话,外形像台坦克,而且有尾翼。我父母都很喜欢——那辆车曾给他们带去很多回忆。 “总之我们上了车,我坐在前排,也都系上了安全带。我们出发了。天气真是糟糕透顶,外面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那辆车的除霜功能也不是很灵。我们终于穿过住宅街区的迷宫,上了高速路。那时已经过了高峰段,可是因为天气和圣诞节,交通依旧一团糟,我们移动的速度大概只有每小时二十五到三十公里。妈妈把车开在右车道,也许是她看不太清楚路面状况,就不想换车道了,另外,我们去机场的这段高速路程也不是很长。 “我们跟在一辆卡车后面,正后方,车距足够大了。经过某一上口时,一辆小车,一辆红色的雪佛兰科尔维特跟在我们后面。开那辆科尔维特的是个牙医,早上十点半他有些微醉,上来的时候过快了些,因为地面结了冰,他还没来得及刹车便一下子撞到了我们。如果是正常天气,科尔维特肯定会被撞烂,而我们那坚固无比的福特菲尔兰,只会在后保险杠上留下一个弯弯的印记,并无大碍。 “可是天气恶劣,路面湿滑,所以科尔维特撞上来的动力把我们的车加速前推,而整个 交通却在缓慢的减速中。我们前面的卡车几乎停止了运动,妈妈一遍遍地踩刹车,可丝毫没有作用。 “我们还算是缓缓撞上卡车的,起码在我看来是那样。而实际车速却是每小时六十五公里。那是辆敞篷卡车,装满了废铜烂铁,我们撞到它时,一大片钢板从卡车后面飞下来,穿过我们的挡风玻璃,把妈妈的头削去了。” 克莱尔紧闭双眼,“不~” “是真的。” “但你也在那儿的——你太矮了~” “不,不是的,那块钢板紧紧陷进了我的座位,陷进了应该就是我的额头的地方,钢板刚一碰到我的额头时,留下了这块伤疤,”我给克莱尔看,“它割烂了我的帽子。警察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所有的衣服都在车里:座位上、地板上,可是我却赤身裸体地站在道路一旁。” “你时间旅行了。” “是的,我确实时间旅行了,”我们静默了一会儿,“这只是我第二次时间旅行。我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着我们的车子撞上那辆卡车,下一秒我就在医院了。事实上,我一点也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吓。” “怎么„„你为什么会时间旅行,” “压力——完全的恐惧。我想我的身体玩了它惟一会玩的把戏。” 克莱尔转过脸来看我,忧伤而激动地说:“那么„„” “是的,妈妈死了,而我没有。福特的车头缩成一团,方向盘的驾驶杆穿过妈妈的胸口,挡风玻璃早就没了,她的头飞了出去,飞到卡车后面,还有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血。科尔维特里的那个家伙倒是毫发未伤。卡车司机走下来,看看是什么撞了他的车,他看到了妈妈,当场晕厥倒地,后面一个校车司机本来就手忙脚乱的,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结果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轧断了他的双腿。与此同时,我不在事故现场足足十分四十七秒,我不记得我去过哪儿,仿佛只过了一两秒的间隙。交通全面瘫痪,救护车从三面赶来,半个小时后才到达现场,医生们只能徒步奔跑。我从肩膀开始现身,当时惟一看到我的是个小女孩,她坐在一辆绿色雪佛兰商务车的后排座上。她的嘴巴张得很大,一直一直盯着我。” “可是——亨利,你那时——你说你记不得当时的情况。你怎么能够知道得这么详细,十分四十七秒,不多不少,”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找一个最佳的解释方式,“你学过引力,对吗,某件物体越大,它就有越多的物质,也就能产生越强的引力,它能吸引比它小的物体,然后小物体就绕着它不停地转,对吗,” “对„„” “我妈妈的死„„那是最重大的„„任何事情都围着它转呀转„„我时常梦到它,我也——时间旅行去过那里。一次又一次。如果你也能去那儿,能在事故现场逗留一下,你就能看见每一个细节,所有的人、车、树,还有天上飘着的雪——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真切地看到每一样东西,你就会看到我。我在汽车里、灌木丛后、桥上、树梢间。我从各个角度亲眼目睹了一切,我甚至亲自参与到其中:我去附近的一家加油站给机场打电话,要他们用广播通知我的父亲立即去医院。我坐在医院的等候室里,爸爸一路跑来找我,他的脸色看上去仿佛受过重创似的灰白。我沿着公路走,等待幼小的我随时出现,我把一条毯子披在我瘦弱的肩头,我看见我那张幼小迷茫的脸,而我想,我想„„”我已泪流满面。克莱尔抱紧我,我靠在她马海毛绒衫的胸前,无声地抽泣。 “想什么,你在想什么,亨利,” “我想,我也应该一起死的。” 我们相拥着。我逐渐控制住自己,克莱尔的衣服被我弄得一塌糊涂。她去了洗衣房,回 来时穿上一件爱丽西亚的白色室内乐演奏衬衫。爱丽西亚只有十四岁,可已经长得比克莱尔高大了。我望着克莱尔,她站在我面前,我后悔来这里,后悔毁了她的圣诞节。 “对不起,克莱尔。我并不想把这么多悲伤强加给你。我只是觉得圣诞节„„很艰难。” “哦,亨利~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这儿,我宁可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你总是无缘无故地出现,然后就消失了。如果我知道一些事情,关于你的生活,那样你看上去就更„„真实了。就算是可怕的事情„„无论你讲多少,我都愿意听。”爱丽西亚在楼梯口叫着克莱尔。该让克莱尔回家庆祝圣诞了。我站起来,我们小心地接吻,然后克莱尔应道:“来啦~”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跑上楼梯。我把椅子重新顶在门后,独自迎接一个漫漫长夜。(摘选自《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第92-98页) 家就是你最羞愧的地方 ?????????????????????????????? 一九九二年五月九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岁) 10亨利:我决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问他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乘雷文斯伍德线?去我父亲家,那里也曾是我小时候的家。只是最近我不常去了,父亲极少邀请我过去,我也不是那种不请自来的人,可这次,我却要那么做一次。他连电话都不接,他究竟要怎样,我在威斯坦大街下了车,往西走到劳伦斯大街。那座两层楼的公寓坐落在弗吉尼亚大街上,后阳台正对着芝加哥河。我刚站在门廊下翻钥匙,金太便把头探出门外,偷偷示意我进去。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金太一直是个热情洋溢、说话响亮、和蔼亲切的人,她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事情,也向来不干预,确切地说,几乎从未干预过,但她对我们其实非常在意,非常关心,我们都喜欢她那样。可这次,我觉察到了她的不安。 “来杯可乐,”她说着,人已经往厨房走去。 “好呀。”我把背包放在前门口,跟着她进去。她在厨房里,撬开一个老式制冰格的金属拉柄,我一向佩服金太的力气,她大概有七十岁了吧,可还是跟我小时候完全一样。那时我常常待在她家,帮她给金先生做饭(他五年前去世了),在她家看书、做作业、看电视。此刻,我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她端上满满一杯浮着冰块的可乐,摆在我面前,自己则继续喝那杯还剩下一半的速溶咖啡,她的杯子正是那套骨瓷杯中的一只,杯口有一圈蜂鸟的图案。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同意我用这套杯子喝咖啡的情景,那时我十三岁,感觉自己像个大人。 “好久不见,小伙子。” 噢~“我知道。真对不起„„近来,时间好像变快了。” 她仔细地打量我,金太有一双明察秋毫的黑眼睛,似乎能看穿我的心。她的脸长长的,是典型韩国人的脸,那上面能隐藏所有的表情,除非她有意显露给你看。她还是个出神入化 1010 ?雷文斯伍德线(Ravenswood El), 1907年5月18日开通运行,全程十五公里,贯穿芝加哥的北部地区,见证了芝加哥近一百年的历史。 的桥牌高手。 “你现在是在时间旅行么,” “不是。其实,我已经几个月哪儿都没有去了。真不错。” “你交了新女朋友,” 我咧嘴笑了。 “呵呵,怎么样,我全知道吧,她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也不把她带来,” “她叫克莱尔。我好几次都说要带她过来,可另一个我总是不同意。” “那是你没和我说。如果你们来,理查也会来的,我们可以吃法式蛋酒鸭。” 我再一次惊讶自己的迟钝。金太太对各类社交难题,总有完美的解决。爸爸毫不介意在我面前有多乖戾,可他总努力维护在金太面前的形象。他这也是应该的,金太太几乎一手带大他的孩子,而且收的房租大概也一直低于市场价。 “您是个天才。” 11“嗯,这是事实,可为什么我从未得过麦克阿瑟奖?呢,我倒是想问问你。” “不知道,大概是你不常出门吧。我觉得,麦克阿瑟基金会的那帮人也不会整天泡在赌场里吧。” “当然啦,那些人已经够有钱的了。对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可乐的气冲到我鼻子里,我大笑不已。金太猛地站起来,用力捶打我的背。平静下来后,她才重新坐下,抱怨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只是问一问,我不能问么,嗯,” “不,不是的——我没笑你问我,我笑你读懂了我的心思。我就是来请爸爸把妈妈的戒指送给我的。” “哦~~~小伙子,我错怪你了。哇,你真要结婚了。嘿~太好了~她会答应你吗,” “我想会的。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嗯,那真不错啊。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妈戒指的事。瞧,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她瞥了一眼天花板,“你爸爸,最近不是很好,经常大声喊叫,乱扔东西,而且也不练琴了。” 11 ?此奖项是由芝加哥企业家麦克阿瑟(John MacArthur)所设立的麦克阿瑟基金会颁发的,每年在艺术界、科学界以及文艺界有卓越成就的人士均有可能获得此奖。 “哦,其实,都在我意料中。不过,确实很糟。你去过吗,最近,”金太平时常去爸爸那儿的,我猜她一直在偷偷帮他收拾房间,我曾经看到过她一脸不屑地帮爸爸熨礼服衬衫,还勇敢地等着我的评论。 “他现在不让我进门了~”金太眼看就要哭了。太糟糕了,爸爸自己肯定有问题,可让他的问题影响到金太,真是太荒唐了。 “那他不在家的时候呢,”金太背着爸爸出入他的房间,通常我都假装不知道,她也一直假装她根本不会这么做。其实,我很感激,我不会再住在这儿了,总得有人照顾他。 我这么一说,她看上去有些羞愧、老练和略微的警觉。“好吧。是的,我去过一次,因为我担心他。他把垃圾扔得到处都是,要是他一直这样,就要生虫子了。冰箱里除了啤酒和柠檬,什么都没有。他床上都是衣服,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你妈妈走了以后,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噢,你说呢,”头顶上“哐”一声巨响,爸爸又把什么东西扔在厨房的地板上了。他大概刚刚起床。“我想,我还是上去看看。” “是的,”金太满脸愁容,“你爸爸,这么好一个人,我真不懂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是酒鬼,酒鬼都是这样的。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崩溃,然后继续崩溃。” 她十分震惊地凝视着我,“谈到工作„„” “怎么啦?”哦,见鬼! “我觉得他现在不工作了。” “也许是淡季吧,他五月都不演出的。” “他们去欧洲巡回演出了,他却还在这儿。还有,他两个月没有付房租了。” 该死该死该死。“金太,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太糟糕了,天啊~”我拔腿跑出客厅,一把抓过背包,回到厨房。在里面翻了一阵,取出支票本,“他欠了你多少,” 金太尴尬极了,“不,亨利,不要——他会付的。” “他可以以后还我。别推来推去的,嘿,没事的。告诉我,现在,多少钱,” 她避开我的眼睛,“一千二百块。”她小声地说了出来。 “就这些,看看你都在干吗,嘿,资助顽固的德坦布尔慈善基金会,”我签了支票,塞在她的碟子下面,“你快去兑现,否则我还得过来看你。” “好呀,那我就不兑了,你就不得不来看我了。” “我总会来看你的,”我内疚得无地自容,“我会带克莱尔一起来。” 金太冲着我笑了,“我盼望你们来。你们会请我做伴娘的,对吗,” “要是爸爸还不改邪归正,婚礼上你就做我的家长。其实,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你领我 12走上教堂的红地毯,克莱尔穿着燕尾服在尽头等我们,四周的乐队奏响《罗恩格林》?其中一首混声四部合唱便是后来为人熟知的《婚礼进行曲》。„„” “我得去买一套漂亮的礼服。” “呀,别急着去买,你得等着我的确切消息,”我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快点去和他谈谈。”我站起来,在金太的厨房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巨人,就像是长大后重返学前班的教室,对那些小桌小椅发出无比的惊叹。她缓缓起身,送我到前门。我拥抱她,就那么一刻,她显得如此脆弱和迷茫,我不禁纳闷,那些有关扫除、园艺、桥牌的日子是如何充斥着她的生活的,不过我自己的麻烦都还没解决呢。我很快就要面对它们了,我不可以一生都躲在克莱尔温柔的床上。金太看着我打开了爸爸的房门。 “嗨,爸,你在家么,” 一阵寂静,之后是:“走开~” 我走上台阶,金太关上了她的门。 首先袭来的是某种气味,什么东西正在腐烂。客厅里一片荒芜,那些书都到哪儿去了,我父母曾有一屋子的书,音乐、小说、历史,法文的、德文的、意大利文的,都到哪儿去了,甚至连他们收藏的磁带和CD也少了很多。到处都是纸,广告信、报纸、乐谱散落了一地。母亲的钢琴上积满了灰,窗沿上那盆死掉很久的剑兰早成了木乃伊。我瞄了一眼卧室,更是无比混乱:衣服、垃圾、更多的报纸。而卫生间里,一瓶米克劳牌啤酒躺在水池里,淌到瓷砖上的酒水早已挥发干,折射出一层光亮。 父亲坐在厨房里,背对我,望着窗外的河流。我进来,他没转身,我坐下,他也不看我,但也没有起身去别处,所以我把这看作可以开始谈话的信号。 “你好,爸爸。” 沉默。 “我去看了金太,刚才。她说你最近情况不好。” 沉默。 12 ?《罗恩格林》(Lohengrin),德国著名音乐家瓦格纳的歌剧作品。 “我听说你不工作了。” “现在是五月。” “可你怎么没去巡回演出,” 他终于看我了。在那种固执下面,掩藏着恐惧。“我请了病假。”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月。” “带薪病假,” 沉默。 “你病了么,哪里不舒服,” 我以为他会继续冷落我,谁知道他居然伸出双手作为一种回答。它们瑟瑟颤抖,仿佛自己正进行着轻微的地震。他终于,变成这样了,二十三年来拼命地喝酒,终于毁掉了他拉琴的双手。 “哦,爸爸。哦,上帝啊。斯坦怎么说,” “他说就这样了。神经都烂了,也好不起来了。” “主耶稣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那是煎熬的一分钟,他的脸上充满痛苦,我开始理解了:他一无所有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他、留下他,可以成为他的生命了。首先是妈妈,然后是音乐,走了,都走了。我在他心中本来就不算什么,所以我迟来的努力注定于事无补。“接下来怎么办,” 沉默。没有接下来了。 “那你也不能整天待在这里再喝二十年吧~” 他看着桌子。 “你的退休金呢,职工补助呢,医疗保障呢,嗜酒互诫协会呢,” 他什么都没做,任凭一切溜走。我以前都在哪儿啊, “我替你付了房租。” “哦。”他倒糊涂了,“难道我没有付,” “你欠了两个月。金太很尴尬。她不想告诉我,她也不要我给她钱。可是我觉得没必要把你的问题变成她的问题。” “可怜的金太。”眼泪从父亲的脸颊上汇聚、流淌下来。他真的老了。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形容。他五十七岁,已经垂垂老朽。我不再生他的气,我为他难过,为他恐惧。 “爸爸,”他再一次看着我。“听着,你得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好吗,”他转过脸,看着窗外河对岸的树木,那些东西都比我有趣无数倍。“你得让我查查你的退休金、银行文件之类的全部资料。你得让我和金太把这里弄干净。还有,你不能再喝酒了。” “不行。” “什么不行,是每个都不行还是几个不行,” 沉默。我开始失去耐心,于是我决定转移话题,“爸,我快要结婚了。” 这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和谁,谁会嫁给你,”他这么问,我想,他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真诚的好奇。我掏出皮夹,从塑料夹层里取出克莱尔的照片。照片里的克莱尔正宁静地眺望着莱特豪斯海滩,她的头发好似风中飞扬的旗帜,在清晨的阳光下,她的身体映衬在后面深暗的树丛中,显得光彩夺目。爸爸接过照片,认真研究起来。 “她叫克莱尔?阿布希尔,是个艺术家。” “嗯。她挺漂亮的。”他勉强挤出一句。这就是我父母给我的最大的祝福了。 “我很想„„我真的很想把妈妈的结婚和订婚戒指都送给她。我想,如果妈妈在的话,她也会很乐意的。” “你怎么知道,恐怕你对她都没什么印象了。” 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我突然异常坚决地想要得到我要的东西。“我一直都看见她。她去世后,我已经见了她几百次了,我看见她在我们家周围散步,和你一起,和我一起。她 13去公园记歌谱,她去买东西,她在蒂亚?和玛拉一起喝咖啡。我看见她和伊西舅舅在一起。 14我看见她在茱丽亚德音乐学院?。我听见她在唱歌~”爸爸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在摧毁他,可我停不下来。“我和她说过话。有一次在一辆拥挤的地铁上,她就站在我旁边,我还碰到了她。”爸爸开始哭了,“那不一定永远都是诅咒,对吗,有时,时间旅行很开心。我需要去看她,有时,我必须要去看她。她会很喜欢克莱尔的,她会想让我快乐的。现在你把事情搞得这么糟,仅仅就因为她死了,她会伤心的。” 13 ?蒂亚(Tia’s),芝加哥城里一家价格实惠的墨西哥餐厅。 14 ?茱丽亚德音乐学院,全世界最有名的音乐学府,坐落于纽约。 他坐在桌子旁,流着眼泪。他哭着,没有用手挡住脸,只是低头,好让眼泪哗哗地落下。我看了他一会儿,这就是我情绪失控的代价。接着,我去卫生间,拿来一卷纸巾。他看都没有看,撕了一些,使劲地抽鼻子。我们又坐了几分钟。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怎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能看见她,我很想„„知道。” 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的父亲,现在都应该恍然大悟了,那个一直在他们结婚早年时出没的陌生人,就是他会时间旅行的、异于常人的儿子。因为我害怕,因为他恨我在那场事故中活了下来,因为我觉得自己凌驾于他,而那个特征在他眼里却是某种缺陷„„无数如此丑恶的理由。 “因为我怕你伤心。” “哦。不。我不会„„伤心;如果我„„知道她还在那里,在某个地方,我会„„好受些。 我是说„„最不幸的事实是她永远走了。所以她在别的什么地方,我都会好受些,即使我看不见。” “她通常看上去都„„很幸福。” “是的,她那时很幸福„„我们都很幸福。” “是啊,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我总在想,如果你一直是那样的话,我在你的照顾下长大,会是怎样,” 他站起来,慢慢地。我坐着,眼看他晃晃悠悠地从走廊走进他的卧室。我听见他到处翻了一阵,然后他缓缓地回来,拿着一只绸缎小口袋。他把手指伸了进去,拿出一只深蓝色的首饰盒。他打开盒子,取出两枚精致的戒指。在他那修长而颤抖的手中,它们仿佛是两颗种子。爸爸把他的左手放到右手上,捂住戒指,坐了一会儿,仿佛有两只萤火虫飞落进他的手心。他的眼睛闭着,然后他睁开眼,伸出右手。我的双手朝上聚成一个杯状,于是,他把戒指倒入我那充满期待的手掌中。 订婚戒指是颗祖母绿,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里透射进来,它把它们折射成绿色和白色的光芒。两枚戒指的指环都是银的,需要清洗,也需要被戴上,而我知道那个最合适的女孩。(摘自《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第188-1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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