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望

期望 一 孩子的世界分成两半。 世界的一半在梦里有永世的传奇，无需考辨真假。真和假都无法定义。它们在画卷里繁衍，从最初一个最小的墨点变成完美的故事，睡在河谷里的麒麟，或是性格暴躁的饕餮，踏下无声无息的松软脚印，鼻息里喷出动物的腥味。随后，蒲公英引路，风信子出声，巨大的海开出纯蓝色的花瓣。那是人间美最好的蓝。 另一半在醒来后持续颓废的真实。自行车横过马路，公交车气急败坏。十几支黑色笔专门用来抄写历史大事年表。父母抽搐的脸带着通红的怒意：“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卖糖果的小贩拖住人说：“好啦，卖给你，算我倒霉。”阳光照不进的死角，有只母猫正在难产，她紧眯着眼，血水淌了一地。 二 老师在黑板上写满数字与公式，讲得唾沫横飞，下面的脑袋东倒西歪。下课铃一响，老师把书放在桌子上，面带微笑，说，同学们，明天再见。有个孩子叫起来，还要来。老师头也不回，瞬间敛起笑容，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 那个孩子走出校门口，父母接过他的书包，又吐出那句，今天的知识都记住了吧。孩子狠狠地咬住嘴唇，心里闷想，上课上课上课，整天就知道上课，但愿老师出门被撞死。 那是个没有色彩的季节，流动的云消失在铺满灰尘的大雾中。走在回家的路上，燥热的风刮着，蝉鸣息了声，耳郭里聚敛的所有噪声喧哗，骤然间像被黑洞收起的光线，杳无踪迹。路两边的树叶齐刷刷地落下，让人感到哀戚。叶子弥漫在空中，手轻轻一伸，可以抓到好几片。那个小孩就开始一片一片地抓。他记得在自己的梦里，若是光线合适，那些树叶是蝴蝶，是金箔，是闪光灯。可是他很纳闷，为什么现在树叶却变成了一把扬出去的纸屑？是的，印满字的纸屑，像试卷。他最喜欢的其实还是在地上画圈，一个大圆圈套着一个小圆圈，像一个“回”字。 那是个没有色彩的季节。那个小孩喜欢抓弥漫的纸屑，喜欢跳房子的游戏。跑到门口，对着父母的背影唾一口，说，上课上课上课，整天就知道上课，但愿老师出门被撞死。 他说他目睹了老师死亡的过程，他说老师是要过马路的，路上本来是没有车的，可当老师到了路中间，身后突然就出现了一辆车，老师像离弦的箭一样被弹出去，飞到空中，手中厚厚的试卷都抛了出去。老师飞在空中的时候是笑着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因为老师的死，孩子的课程被延期了。 三 那天的天空是彩色的，空气忽而橙红，忽而水蓝。那个孩子一手抓一把叶子，一，二，三，四，五……手一扬，叶子就向远方弥漫出去了。那个孩子咯咯地笑，空气不断地变换色彩。 教室在有风的日子会翩然起舞。梦想、阳光和练习纸随风起起落落，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穿身而过，篮球撞地的声音和汗水纠结在一起，从窗口飘入，再荡漾着出去。地上洒的水闪着风的形状。那个孩子在夕阳的流影中跑，张开手掌，手纹是金色的，慢慢淡去。 教室的灯一直亮不起来。如果稍微拨一拨，灯光就会一闪一闪的，摇曳在空中明灭，最后熄灭。整个过程像是点燃一根火柴，然后燃尽熄灭。课代表在宣布“明天考试”的时候脸色苍白。大家都低着头。有个同学在暗处打电话，和他说话他也不理。 考试之前，云朵撞在一起，大雨突然淋漓地下起来，怒吼着淹没了城市。 雨水打乱了五颜六色的空气，操场上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水洼，伸手进去，可以摸到自己在水中的脸；童话从雨中钻出来，将衣服变得清新可人，顺带送给每个孩子奇妙的梦境；地面的镜子长出许多风景，不会被高跟鞋踩碎；老师们被水洼绊倒，鞋子掉进另一个世界，再也捡不回来，试卷掉进水洼，沉到底变成一条条死鱼，冒出几个若有若无的水泡。 因为那场雨，考试被延期了。 四 站在路的尽头向另一端望去，满地的圆圈在风中摇摆不定。眼前是那个小孩在画圈。一层一层的圈把自己包裹在中央。旁边竖起越来越多的墙，叶子落不进来，弥漫的叶割伤目光。 寝室里的光越来越黯淡了。深吐一口气，光就泛开去。有时散成一丝一丝的，落在地上融化了。寝室里的人都在收集光芒，用手帕轻轻地裹住，放在一起，可以照亮书本上的字。那个同学拨了电话，接通后说了声“因为大雨延迟了”就陷入长长的沉默。他的手在铁杆上使劲地抓，铁屑沾满了手，他皱起的眉间写满了微微的光。 孩子的父母也来了电话，他们叫孩子好好复习，说了好长的话，最后质问道：“为什么昨天不接电话？家里不见的那几本小说是被你拿去了吧！下次回家马上给我，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天到晚想着玩。”孩子轻轻嘟囔，我没有。红了眼眶，慢慢增加在脸上的酸涩从空洞的心里飞出来。突然，他被母亲用隐形的手打了一巴掌，然后听到她在电话另一端激动得说不清话，直到哽咽着哭起来。 雨水总会在上课铃声响起时才开始飘摇，放学铃声响了才停住脚步。等待考试的心情随着漫漫无期的雨而遥遥无期。老师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渐渐成了一种美丽的习惯：落在玻璃背面的调皮的雨，有时会用魔法在这一面敲打出老师充满愁绪的脸…… 但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但这样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老师说，“明天，考试吧。” 教室里所有的钟表在同一时间停止了，瓷的杯子碎成了瓷片，塑料瓶子碎成了塑料片，不锈钢也碎成了钢片；教室里所有的笔在同一时间折断了，那些正在写字的，蓦地断了，一半卡在空中，另一半被老师的声音硬生生地给弹飞了；教室里所有的玻璃像泡沫般消失，连噗噗的声音都没有，风呼啸着涌进来。 老师郑重的脸在孩子看来写满了字，那些字惆怅地飘起来，变成花瓣。“你明白了，那些你所害怕的东西，它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永恒的存在。”是谁写的？孩子的手捏紧了纸，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寝室的夜默不作声地膨胀，孩子的梦里出现了自己和父母的照片，午夜的阳光将它照得刺眼：在蓝色背景上，他看到自己的脸，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微笑。他以为自己的确弯起了嘴角。但那一部分的“以为”，显然和事实出现了偏差。照片上是数年来生活在那个家庭里的他，灰白色没有表情的脸。有个声音突然大叫：“我成为不了你们所希望成为的人！”孩子惊醒，身边的书落在地上。 抓着叶子的孩子抬起头，暗处打电话的同学抬起头，无车的马路上，躺在地上嘴角微微颤动的老师抬头在看，学校被重重的水墙包围，仿佛有立马下坠的欲望。 五 考试结束了。 课代表开始奔走在教室与办公室之间，老师们开始轮流批改试卷。校长开始一直延期的考试后的家长会。“绝对不能再延期了，”校长说，“而且所有的家长都要来。” 家长会像沙尘暴般袭来。迎面吹来的风带着苦涩的花香。蝴蝶躲避夏日阳光的酷烈，被凌乱的蒿草刺伤。野猫想要跳到更高的地方却摔到地上，舔着自己的伤口。篮球撞地的声音和汗水纠结在一起，碎了一地无人收拾。画面在叹气。孩子的世界变成了一摊水。突然，肆意的杂草将整个水面覆盖，让沉在水底的他透不过气来。头顶是一大片黑压压的灰暗世界，潮湿的味道钻进鼻腔，继而跌入喉咙。说话的声音被残忍地扼杀。 孩子浮出水面，在地上画着圆圈。一个大圆圈套着一个小圆圈，像一个“回”字。他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很高了。哦，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哼，真是个荒诞的世界。要一起离开么？”他不断重复并走向那个圈子。 他走进了那个圈子。他消失了。 许多人跟了进去。都是学生……那些跟随的脚印在地上消失了。地是坚实的。 那本一直放在孩子床边的书被风吹开，书名叫《花样年华》。 家长会前一天，老师把书放在桌子上，面带微笑，说，同学们，明天再见。 沙尘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