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

吉他 吉他 我托着一颗沉重的脑袋坐在窗前，窗子已经被多年的雨水糟蹋得不像样子，一年前那几根像大拇指一样大的铁架，现在变得比小拇指还要小，面完全生着一层红褐色的铁锈，红得十分难看。窗子外面是我们充满希望的长滩村，这是老师教我们说的，她说要突出我们长滩村的特点，长滩村的特点其实有很多，比如说长滩村很小，很穷，很脏，这些都是对的，但老师说充满希望，这就不对了。低矮的房子像路边的石头一样陷在肮脏的泥里，不敢伸出半个头，很多年以前这些房子就是这么矮，现在它们还是这么矮，仿佛胆小的乌龟，不敢伸出半个头。透过这个又小又难看的窗户，同样小同样难看的长滩村被我一眼就看完了，况且长滩村也不值得我去看第二眼。长滩村是个很小的村子。我还看到了顺子哥的家，顺子的家很好找，因为这是个很小的村子。 事实上顺子的家就在我家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街，应该说只隔着一条路，我们这里的街都太小，小到不像街的样子，和独木桥没太大区别。也正因为这么近，顺子经常跑到我家来，弹吉他给我听，我以前是不喜欢吉他的，听了顺子弹的吉他之后我也喜欢吉他了。在这个又小又脏的小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显得一无是处，唯有顺子的吉他声，使我对这个小小的长滩村留有一点留恋。 顺子今天没来找我，我等了他一天，一直等到黄昏，就是现在，他还是没找我。我想他一定又被他父亲骂了，以前他总被他父亲骂，他买了吉他之后，他父亲骂他骂得更加厉害。顺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今天他母亲没有扫地，院子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垃圾，顺子两只脚都踩在了垃圾上。他的手里抱着那把吉他，那是一把漂亮的吉他，即使是黄昏，也能清晰地看出那是一把漂亮的吉他。顺子没有弹，他只是抱着吉他坐在院子里，要是弹吉他顺子不会是现在这种姿势，他会翘起一条右腿的，而且他弹吉他我是会听见的，现在我什么也没听见，所以他没弹。顺子抱着吉他是在等他父亲，今天他父亲又骂他，这我听到了。黄昏的阳光使顺子家的整个院子都沉浸在一片金色里，不过眼前一切都很清晰，树还是绿的，墙也还是白的。 顺子早就不读书了。当我们还在一起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他说，我爸不让我读了。从那以后我再没看到顺子去学校，但我一直都还和顺子玩，因为他家和我家是那么近。顺子走出学校后他父亲让他去找工作顺子就是那时候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头发长长身材瘦瘦的顺子哥了，因为他的身上多了一把吉他。他把吉他从身上卸下来，在我面前一晃，他说，你看。他把吉他递给我，我成了第一个知道他买吉他的人。我说，新吉他呀！他说，屁话，你以为是二手的吗？他还说，我盼了一个月，现在总算买到了。我摸着他的吉他，手里的 汗水沾了上去，真新，汗水清晰地沾在吉他上。我一边摸顺子一边用他的衣服擦我的汗水。他说，可要轻点。他用手指从上往下拨了一下弦，拨完弦马上抱着吉他走了。只留下刚才吉他弦发出的一连串回音。那种声音很好听顺子离开很久，但我脑子里依旧翻滚着刚才那一连串的吉他声。我知道顺子那天还不会弹吉他，不然他不会走那么快，而且我还看到他手臂上夹着一本吉他书，新新的，像那把吉他一样新。我想他还会来的至少他要弹吉他给我听吧。过几天顺子果然来了，还是抱着那把吉他，还是那么新，只是那本书已经有些折了页。他说，你快坐下，我给你弹。接着他翘起右腿，扭了一下身子就开始弹了起来。他弹的是一首许巍的《执着》，弹得很好，很好听。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弹吉他。 此后顺子经常过来给我弹吉他听，我很开心，他也很开心。那是一段黄金时光。我的生活多了一把吉他，他的生活也多了一把吉他，我们感到生活充满了吉他声，生活真美好，仿佛总有金色的阳光照着我们，所以那是一段黄金时光。 不过顺子的生活中除了吉他声，还有他父亲的打骂声。他父亲不喜欢顺子弹吉他，他想让顺子再去找工作，顺子没去，因为他还想弹吉他，于是他父亲又开始骂他了。他父亲还说要砸了顺子的吉他，所以我常常见顺子紧紧的抱着吉他。其实除了他父亲，村子里的人都喜欢顺子弹吉他。而且顺子是我们长滩村吉他弹得最好的一个，因为长滩村弹吉他的就顺子一个。可顺子真的弹得很好。 有一次顺子一大早抱着吉他来到村子里最大的一棵老橡树下，没有坐下就弹了起来。那个早晨阳光明媚，一切都很新，干干净净的，路上没什么人，安安静静的。阳光把老橡树照得绿绿的，绿得发亮，每片叶子仿佛是一面镜子，老橡树一点儿也不显得老。树下散落的阳光照在顺子新新的吉他上，吉他发出了耀眼的光，比老橡树的光还要亮。那把吉他的美丽全在这一刻焕发出来了，原来吉他也这么美。可顺子没有看到这些，因为他闭上了眼睛，他在弹一首他最拿手的曲子。他每次都这样，只要一弹吉他就闭上眼睛，或者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弹吉他。顺子弹得很好，不知不觉就弹完了。当顺子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亮闪闪的吉他，看到了绿绿的老橡树，还看到了老橡树下围满的一群人。 不过他也看到了他的父亲，那张愤怒的脸。他父亲说，没出息的东西！说完伸手就要抢顺子的吉他，顺子赶紧把吉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顺子被他父亲打了，在一群人面前。 他父亲的手狠狠地砸在顺子的肩膀上，声音很清脆很响亮，人群渐渐散开，顺子还在紧紧地抱着吉他，他父亲连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吉他。最后他父亲还说要砍了吉他，说完拿出一把刀，顺子一看马上就跑。他没回头看，只顾着往前跑，也许他父亲根本没追他，但他只顾着往前跑，连汗水也顾不上擦，一直跑了村子整整一圈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是顺子跑得最长的一次，也是最累的一次，他把头低下来，大口大口哈着气，然后他抬起头，哈哈的笑起来。因为吉他现在依然在他手里抱着，那么新，好好的，一点儿没坏。 顺子是不会让别人伤害他的吉他的，包括他的父亲。我曾经夸他的吉他说，还是这么新呀！他说，这当然，无论多久都是这么新的，你信不信？我信他，现在过去一个多月了，他的吉他真的还是那么新。我不知道顺子为什么那么喜欢吉他，他几乎把吉他看得比什么都重。我说，你爸要是砸了吉他怎么办？他说，那我跟他拼命！接着我看到了他拼命的结果，顺子的手臂和后背经常都是红的。一道道的红印，像血一样，他每次脱下衣服后都露出吓人的血印，看着我惊恐的表情，他还边脱衣服变对我笑。我说，这么红，你不痛？他说，脱了衣服就不痛，你别碰我，一碰就痛！他还说，你别担心，吉他不会有事的，我向你承诺。让我放心的是，他的吉他一直都在，就是说顺子做到了他所说的，不但拼了命，还没有白拼，不管他父亲如何骂他打他，甚至把顺子打到头破血流，顺子最终还是能让我看到一把又新又完整的吉他。这让我很佩服顺子。弹的时候顺子还笑着说，好好听啊，这可是我用血换来的音乐。说完我们都笑起来，然后顺子弹起吉他，我每次都好好听。 顺子一直等到黄昏快消失的时候，他的父亲没换来。然后他又等到黄昏真的消失了，他的父亲还是没回来。等到家外面渐渐暗起来，家里面渐渐亮起来的时候，顺子依然在等。每家每户都亮起来电灯，我已经看不清顺子的吉他。顺子的母亲在家里炒着香喷喷的饭菜， 从屋里飘出一阵阵香味，顺子的母亲边炒边敲出一阵阵匆匆忙忙的叮叮当当声。他母亲说，顺子啊，快来帮忙！这时天空闪着几颗星星，夜晚已经来了。黑色笼罩着长滩村，几乎遮完了这个村子所有的缺点，只留出一点点灯光，因为电灯泡不是属于长滩村的。他的母亲又说，顺子，过来帮忙。顺子同样没去理。 顺子一直这样等下去，只有吉他陪着他。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因为天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那晚我在梦里追寻今天所失去的吉他旋律。一开始我睡不着，我担心顺子的吉他被砸，更担心顺子被打，那他以后就不能弹了，我也不能听了。不过顺子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毕竟他向我承诺过。可我这样想眼前又出现顺子脱掉上衣的后背上那一条条红红印记的情景，一条与一条相互交错，组合着一个个不规则的图形，一条接着一条蔓延，从中间慢慢分散，直到红色沾满整个背部，最后都渗出血来···我又想起我那次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吉他？他说，有了吉他之后，我就多了一些东西。我说，多了什么东西？他说，我说不准，反正我喜欢。他说完咧开嘴，朝我笑起来。这让我一直猜不透他的话，更不知道他多的是什么东西。 我就是边想着顺子边睡着的，睡着之后想的还是顺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朝窗外看了一眼，没见到顺子。吃早餐时才听到我母亲她们一帮人的谈话，母亲说，顺子又被打了，就在昨晚。另一个说，可不是吗，又打。她们又开始讨论关于顺子的一些事，我都没在听。我一早上都在等顺子，但一直不见他， 顺子下午时才过来。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他的手臂果然又有几道红印，同时我也看到了那把吉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新新的，没坏。我看他的时候他也看我，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微微地笑，显露出一种很自然的高傲。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都不敢先开口，怕他不高兴，也怕自己说错话。他还是同往日一样，从我床底抽出一张凳子坐下来，又一点都不顾忌地脱下衣服，随手扔在我床上，从背后露出一道道红印。 你好好听，今天有新曲子。顺子抬起头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