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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光往事

2014-03-27 50页 doc 386KB 5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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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光往事《绿光往事》 《绿光往事》 序 夜市 六阿姨的聘礼(六个阿姨之一) 末子阿姨的婚礼(六个阿姨之二) 四阿姨的约会(六个阿姨之三) 山的那一边(六个阿姨之四) 舅舅来访时(六个阿姨之五) 阿雪 在山中 二姐的抽屉  二哥的大考 父亲的水晶 持子之手 脱衣舞娘 潜入戏院 升旗台上的软骨美女 升旗台上的管乐队 少年陈瑞仁 笋滚笋的滋味 难忘的书店 我最喜欢的书店 有咖啡的生活 文学门缝 你和我和一只狗叫布 世界旋转 吉他哭泣 第一件差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 —————————————————————— 自序 人生来是个张望者,呆坐着,...
绿光往事
《绿光往事》 《绿光往事》 序 夜市 六阿姨的聘礼(六个阿姨之一) 末子阿姨的婚礼(六个阿姨之二) 四阿姨的约会(六个阿姨之三) 山的那一边(六个阿姨之四) 舅舅来访时(六个阿姨之五) 阿雪 在山中 二姐的抽屉  二哥的大考 父亲的水晶 持子之手 脱衣舞娘 潜入戏院 升旗台上的软骨美女 升旗台上的管乐队 少年陈瑞仁 笋滚笋的滋味 难忘的店 我最喜欢的书店 有咖啡的生活 文学门缝 你和我和一只狗叫布 世界旋转 吉他哭泣 第一件差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 —————————————————————— 自序 人生来是个张望者,呆坐着,看着世界在他眼前流动…。  但或者不是?婴儿初生下来的时候,视线迷离,听觉锐利,他依靠听觉校正他模糊看见的一切,并赖以学习语言,这个阶段,他其实更是像个倾听者。  但那只是很短的时间,很快的,他的视觉发展起来,也许此刻世界在他眼前已经明亮并宽广许多,世界流转开始引起他的兴趣。本来他的视野仅及于照顾他的「母亲」的脸庞(他也许还不知道「母亲」的意义,但他的观察重心的确是这一位「照顾者」肌肉牵动的脸部表情),或者仅及于头上那个旋转并发出声响的吊挂音乐铃。此刻他的头部已经能够转动,他的视野大大地拓宽了,他开始看见许多事,大量的「视讯」代替了声音,成为刺激他脑部发展最重要的来源,他变成一位张望者了,而且他将一辈子都是。  想像一个小孩躺在那里,他扭动身体,旋转刚刚发育的颈椎,眼睛清澈明亮,世界在他眼前舞动流转,讯息一幕一幕不停地倾注入他的眼中。他看着世界,却还不明白每一幕画面的意义;他看着世界,却对世事无能为力…。  我仔细端详另一个成长的小孩,想像自己最初的成长,我必须藉由观察他者以了解自己,因为我已不复记忆。  我穷尽力气却仍无法记得,当我躺在那里,嘴里依依哦哦练习着尚未成型的语言,扭动身体并旋转头部,张望眼前流转而过的一切事物,我究竟有什么感受。我已经不复记忆,我是如何认识这世上的诸事诸物,我也不复记忆,「意义」是如何第一次进入我的脑中,像黑暗中划开一枝火柴一样…。  等我再有记忆,我已经是个我所认识的张望者了,清晨时光在窗前呆坐着,看着世界在他眼前流转。这个时候,我身后已经有各种杂沓的背景声音,我不必回头,就能认出其中有一种声音是我母亲在呼叫三阿姨帮忙的声音,另一种声音是母亲用锅铲碰撞炒锅的声音,也有一种声音是炉上水壶烧开的声音,当然还有大哥匆促刷牙漱口的声音,我还能听出母亲装填便当的声音,邻居妈妈斥喝小孩的声音,二姊收拾书包的声音,末子阿姨走下楼在门口拦住骑脚踏车卖菜农人的声音…,每一种声音我都能辨认,每一种声音对我都有「意义」,我是身处在一种我所熟悉的「环境」里了。  也许正因为这一切是每个人「认知系统」发展的必然过程,我们太熟悉它,以为它的存在理所当然,甚至到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地步,不曾动念想要检视或盘点它们。等到我惊觉「成长」阶段已远邈,如今剩下的只是「衰老」和「消逝」,就连我以为是理所当然的「环境」,也已完全成了逝去的风景,我才发现这些亲身经历的往事并不如想像耐久,它们更像朝露泡沫,或者更像是我童年在田边路旁常看见的某种朝绽夕淍的不知名花朵,你是一转身就再也不见它了。  那约莫是一年级的时候,或者已经是二年级?一个星期日的清晨,我勇敢地想一个人走往远一点的地方。我住在小村镇的街市边缘,稍稍往外走去,就是满地的稻田与菜园;抬头我可以看见村里每个角落都见得到的一座山,山势平缓伏起,形状彷若一匹匍匐沉睡的巨兽,山名虎山,是传说中昔日国姓爷郑成功掷剑伏虎的所在。我沿着山脚下的农村道路前进,每隔一小段路,我可以看见村里的一些小聚落,通常是一丛丛竹子和几栋黑瓦土墙的房舍,农舍旁总会走出几只昂首阔步的鸡禽,机械化地点着头啄食地上的砂粒,也不时会从农舍后面传来猪只鸣啼的声音。 我快步走在灌溉用的沟渠旁,流着汗吹着风,微微有种身体上的快适感。水沟旁的高地有时候农人会种植番茄,我可以看见叶子下藏着青色的纍纍结实。水沟上方也飞舞着蜻蜓或者蝶娥,稻田整齐干净,不容易见到杂草,即使是在水田边缘或者田埂纵横之处。但是地上一朵紫色的小花引起我的注意,啊,那是多么美丽的小花呀!我幼稚的美感心灵被触动而颤抖着。它从地面的低草丛长出,约为拇指指甲的大小,淡紫色,花分四瓣,中有黄色的花蕊,露珠滴在它的身上,让它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也许只有广播剧里的「可怜花」可以描述它。但它太娇小脆弱了,我不敢冒险摘它,我想着回头的路上再把它摘回去,也许还来得及把它插入有水的小瓶,有机会让它持续得更久。  等我冒险完毕,回头寻找那朵花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挂了,热气蒸腾,我头上冒着汗,汗水滑落整片脸颊。但我找不到那朵沾着露水、可怜楚楚的小紫花,我搜索记忆,想再度确定它的位置,我错记它的位置吗?还是被其他人摘取了呢?最后我在一丛野草里看见一朵干扁枯萎的残花,早上是一朵新绽盛开的花朵,不到中午它已经历经了生命,成为枯萎消逝的美丽。我彷彿受到了某种震撼,若有所失地走了好一段路,如果可怜之花的日子如此短暂,我自己又将如何呢?  我那时候第一次意识到「消失」或者「改变」,可能是生命的基调。坐在窗前再看眼前的世界,我也有了不同的感受,我逐渐认出来,即使是我坐着不动所看见的世界,也一迳地变个不停。昨天还叫卖着馒头的山东老兵,今天不再出现,他到哪里去了;挑菜来卖的大婶,有一天变成年轻的男子了:清晨送丧的队伍,带走了隔壁的阿婆,她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  何况后来我也坐不住了,我长大了,离开了家,投入外面的红尘世界,从此我卷入它,和世界一起像在洗衣机里一样快速旋转,头昏目眩,无暇思考。  又有一段时间,当我在工作中奋起争斗,我以为我在经营世界,后来发现你的生涯其实只是急流泛舟,高抛或坠落,尖叫或惊叹,身不由己的时候多,自主掌舵的时候少。也许我可以修改胡适的诗句,来做戏谑式的自我写照:「清夜每自思,此身非我有,一半属公司,一半属朋友。」  也许就是这些真实感受,让我转而珍视短暂的人生经验,让我意识到生命里的每个片刻都有特殊的存在之理,让我相信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如果是这样,重新把人生的片段遭遇和交臂的各色亲友下来,不仅可供疗愈,也加强了自我的「存在感」,我们真实存在,不是吗?  是这些力量,引领我去描写我的父亲、母亲、六个奇妙的阿姨,以及我的兄弟姊妹。也是同样的力量,让我去追想成长中的平凡却刻骨铭心的遭遇,那些平凡却真实存在的邻居与友人。  此刻我彷彿是一位坐在电影院里的观影者,灯光灭去,黑暗中绿光闪烁,它投射在银幕上演出一幕幕的「过去」,但影片里的故事好像有点过度戏剧化而不真实,配音也好像太熟练、太干净而显得不写实,我也看得有点尴尬,又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电影有时候拍得好,有时候拍得坏,但既然进了电影院,不如就平心静气看下去…。  (作者按:我把一部分在《雪爪追踪》里的文字编辑成书,这篇有感而发的文章似乎是可以做为它的新序,既然文章都发表在这里,我也就把序放在这里了。)  (1) 夜市 在通往夜市的路上,父亲咳得厉害,几乎要把肺囊都咳出来,激烈的咳嗽声响彻在安静无人的街道上。他的背愈来愈佝偻,脸色也昏暗蜡黄,简直和他右手食指、中指之间被尼古丁薰黄的颜色愈来愈分不清。他穿着变黄的汗衫和灰旧的西装裤,看起来也有点邋遢而猥琐,和其他没出息的乡下中年男子没什么不同。我的心里其实是既不情愿又不甘心的。 这样的父亲和我的想像、我的愿望,以及我的描述太不吻合了。我总是在学校里向老师、同学吹嘘地描述父亲的丰功伟业,他是如何厉害的煤矿工程师,管理着多么进步的煤矿,如何在遥远的矿场里工作,虽然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我也一无所知,但总不会像我们所在的农村那么平凡。  事实的真相是,父亲已经病重,连医院也不再肯收留他,只要他回家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他也已经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煤矿,不再外出工作,每天坐在家里同一个位置抽菸发呆,一遍一遍读着报纸,喝着反覆冲泡直到淡而无味的香片,偶而才外出散步或买菜。但他体面好看的西装、闪闪发亮的皮鞋都已经收起来,他渐渐和其他村子里的人一样,变得焦黄、衰老而猥琐,他不再在乎外表,内衣汗衫就可以当做外出服,渐渐不像我口中骄傲描述的英挺人物,这让我又着急又羞愧难当。  走往夜市的途中,我的感觉愈来愈复杂,因为很快地我们就要进入比较热闹的小镇市区,走进镇上那唯一的一条晚上灯光明亮的街道。在那条街上两旁的商店里,将会遇见我的同学坐在店里呆望着外面,他们有的家里卖现制的面条、有的卖鸡蛋和酱菜、有的验光配眼镜、有的卖木桶、水桶、铝桶,有的家里修理脚踏车,或者家里是布庄、米店、西药房…。他们将会看见我和一位平凡邋遢的衰老男子走在一起,他们将会识破我的谎言,知道我的父亲并不在远方的台北,而是在乡下无所事事。  我轻轻挣脱父亲握着的我的手,稍稍落后一步跟着他,希望这样可以暂时松开我们的关系;父亲似乎不曾察觉我的心思,继续在黑夜里咳得呕心掏肺,身体激烈地震动。穿过了两旁都是稻田的道路,我们进入灯光明亮的街市,经过同学家的制面所,经过同学家的杂货店,经过同学帮忙看守的夜市摊贩,父亲走进一家镇上仅有的西药房,我跟着后面,那也是一位同学的家,同学正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只能面无表情不理他。 进了西药房,坐在客厅的药师向父亲点头致意,请他进入后面的小房间,等父亲坐定之后,头发已发白的药师拿出一只巨大的玻璃针筒,为父亲注射一种黄澄澄的药剂。针头插入手臂的肌肉时,我瞥看见父亲皱起了眉头,大概是试着忍住疼痛吧。打完针后,药师和父亲又聊了一下天,父亲才步出药房。一星期总有一次或者两次,父亲就要到药房来打一针,我们都听说父亲病得很重,每周打针就是明证,但我也不知道他患得是什么病。  虽然和父亲一起上街,有时候带给我很大的尴尬压力,特别是他愈来愈萎顿的容貌,和愈来愈随便的穿着,但我还是喜欢和他出门,因为最后总有一些意外的惊喜。打完一大筒针之后的父亲似乎心情愉快,他的面容焕发起来,用力拍着我的肩头,说:「走,我们去吃面。」  我们穿过夜市,那里常常有吸引我目光的跑江湖卖膏药的师父,他们总是带来各种不同的把戏,让我们这些乡下小孩大开眼界,顺便还学到各种猥亵的禁忌知识。有一些卖跌打损伤外敷药的师父强调练功习武,他们自己就是穿着短打、一身肌肉的练家子,地摊上除了摆着药粉、药膏、贴布之外,也摆着几张证书、感谢状,和照片,旁边更散落着放着石锁、金枪、刀剑之类的武器,点明他们的来历。他们也总是先表演一段拳术或耍一趟刀枪,然后才托着盘子卖一会儿膏药。有些师父则带来奇怪的动物,有人耍猴,有人玩蛇,也有人带来能表演特异功能的老鼠、鹦鹉,或松鼠,有的师父则带来不曾见过的奇禽异兽。有一次,有一位师父带来一条两头蛇,放在一只布袋里,摊上有状极狰狞的图片,标示那袋子里是一条世间罕见头分双叉的凶猛眼镜蛇,布袋蠕蠕而动,卖药师父又几次作势要把袋中之物扔到我们脸上,吓得观众东躲西闪,沾染不祥。我站在那里看得忘了时间,直到姊姊寻到夜市把我唤回家,那条「两头蛇」始终没有现身,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但今晚和父亲一起出来,我是不可能在卖药摊子前停下观赏的。我们直接穿过夜市,来到市场口的小面摊,卖面师傅不巧也是班上一位女同学的父亲。其实也没什么巧不巧,镇上那么小的地方,每个都认得每个人,每个人都和每个人有点什么关系。  点着黄色灯泡的小面摊卖的是典型的台湾切仔面,有油面、米粉,也有我们爱吃的意面,面摊上更有各种令人垂涎的小菜。父亲和我坐下来,他自己叫了一碗意面,也为我叫了一碗,并且要面摊师傅在我那一碗面里加上一颗卤蛋,有时候则加一颗卤贡丸,是更奢华的意思了。意面的汤很清,汤上漂着一点香气十足的油葱,面上放着一些豆芽和韭菜,并且摆上一片白煮的猪肉片。我们太少有机会能够在外吃东西,这种偶然才有的小吃对我而无疑是最高美食。特别是那一颗在卤汁中卤煮极入味的贡丸,它不同于后来我来到台北才吃到的弹牙新竹贡丸,它更大更软嫩,中间包有肉未,似乎是鱼浆所制(而非一般贡丸的猪肉),我离开家乡之后,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鱼丸或贡丸。  吃完面后,父亲点起一根菸,若有所思在面摊上沉默许久,我在旁边呆呆地等着,很怕遇见面摊老爸的女儿同学,心里希望父亲赶快起身回家。我的念力彷彿奏效了,父亲好像被电到一样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头家,这边算一下。」付帐之后,我们就回家了,一前一后从灯光明亮的街上慢慢走回黑夜中的家。 父亲有一次在回家前迟疑了一下,交代我在家里不要提到在外吃面的事。我点点头,以为是家中兄弟姊妹众多,父亲不一定能「公平」地带大家出门,特别是一些兄姊已经大了,大我一岁的哥哥又在准备考初中,真正能跟着父亲出门的只有我和弟弟,父亲大概是不想让其他小孩不开心吧?  这样和父亲在夜晚的市场口吃面的机会有好多次。昏黄的光裸灯泡下,小面摊冒着白烟和香气,一碗香喷喷的清汤面,漂浮着一、两片白肉,以及那一颗大如拳头、软嫩柔美的卤贡丸,合起来成为我童年最美丽的回忆。  很多年以后,父亲已经过世,我和母亲闲聊时提及父亲带我去吃面的旧事。母亲说:「那是他该打针的钱,是他自己不想治疗了,每次只打一筒营养针,另一筒的药钱就拿去给小孩吃面了。」她又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很多年之后,到他死前才知道。」  父亲交代不要提到市场口吃面的事,原来是这回事。 (2) 六阿姨的聘礼(六个阿姨之一) 插图:含仁 两位工人模样的男子吃力地抬着一个木头架子上楼来,狭窄的楼梯通道让他们回旋困难。抬上来的架子约莫是六尺长、两尺宽,架子上满满地放着一个一个的大饼,大饼上贴着一张红纸,写个囍字。两个人把木头架子抬进来,放在榻榻米上,低头欠个身,算是行了礼,父亲正襟跪坐,头发梳得油光整齐,他弯腰深深鞠躬回礼,工人们随即退了出去。 紧接着又进来另外两名工人,这回我认出其中一位是附近糕饼店的师傅,毛巾还绑在额头上,他们抬进来另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一样满满摆着贴有囍字的大饼,父亲再度鞠躬回礼,他们也退出了。然后是另外两名工人,架子上是同样的大饼和装饰;然后再有两名工人,又是一架子的大饼…。  可能已经来了约莫十个架子,榻榻米上已经排得到处都是了,架子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喜事大饼。但工人和架子还没停,像水流一样,来了一队,还有一队。楼梯口已经挤满了好奇窥探的邻居小孩,使得搬运工人的行进速度更加缓慢,我们自家小孩一样好奇,我躲在妈妈背后观看,哥哥姐姐们则藏在父亲背后的房间,拉开纸门张望着。  突然间,工人抬进来架子上的起了变化,这一回架上不是大饼了,而是一堆一堆的糖果,有冬瓜糖、花生糖、牛轧糖,还有大块的冰糖等等,五颜六色,十分诱人。两名工人退出去,另外两名工人上楼来,同样是一架子五颜六色的糖果。探看的人更多了,不再只是小孩,连大人都来凑热闹,父亲堆着憨憨的笑容,忙着鞠躬给送礼工人回礼,又要点头和观看的邻居打招呼。这时候,担着糖果的架子还继续川流地送上楼来。  糖果的架子走了一阵子,架上的陈列又变了,这回是各种花糕了。雪白色的方糕、米黄色的花生酥糕,一块块叠起来,堆成梯状,每个架上有好多堆。然后糕饼店的老板也抬着其中一个架子上楼来了,放下架子,立即趋前和父亲道贺,一面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拭他的满头大汗。  花糕走完,新的架子里的内容复杂起来,有瓜子、甘纳豆、橄榄之类的零食,我对甘纳豆特别垂涎,因为那是我最爱的零食。架子上有的也摆着香皂、肥皂之类的日用品,一块一块叠成金字塔型;还有一块一块折好的布料,或者缎子、丝绸,或者是布面,甚至还有可做西装的高级毛料。  屋子里里外外全都堆满了架子,工人还是两名一组地陆续搬东西进来。这时候鞭炮声响起,准姨丈进来,满脸诚惶诚恐立刻扑跨在父亲面前,父亲慌不迭地去扶他起来,两个大人拉拉扯扯,嘴里讲着各种客套的话语。我听到父亲说话的内容,意思好像是要他把东西拿回去,心里不禁暗暗着急起来。 准姨丈,也就是后来的六姨丈,和六阿姨交往已经一阵子了,偶而还会来家里做客,和我们家人也已经熟了。他讲着一种奇腔怪调的台湾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常常被我们小孩拿来模仿取笑;妈妈说因为他是福州人,讲的话和我们漳州人不一样。准六姨丈有自己的事业,是我们往来亲友中经济最宽裕的人,他的提亲得到父亲首肯之后,今天送来的聘礼就是丰硕壮观而礼数周到的,邻里街坊之间面子已经做足了。  妈妈有六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六个阿姨。妈妈的父母亲在战争时期就都已经过世了,六个阿姨都由大姐夫(也就是我的父亲)扶养成人,现在父亲也是以家长的身份来主持这些小姨子的婚事。六阿姨年纪较小,准备结婚却比较早,三阿姨、四阿姨都还没嫁呢。不,我这样说也不对,七阿姨年纪最小(所以叫做Sueko日文里「末子」的意思),却早在一年之前已经嫁人,只是她嫁的夫家较穷,没有这样的聘礼场面。  但父亲意志坚定,最后用长辈的口吻,下了像是命令的话:「大饼我跟你收下来,其他你拿回去,这样已经足够了。」妈妈也立刻在一旁帮腔:「对呀,这样已经足够了。」  两个男人又言词推让了一阵,但肢体已经缓和了。准六姨丈终于回过头,对着即将搬架子的工人挥挥手,工人会意止步,转身退回去,走在后面的搬运工也都吆喝着回头了:「不收了,不收了,回去吧。」准六姨丈也跟着退出去,屋子里突然间就平静了。  看到大人们离开,我高兴地在礼物架子中跳来跳去,检查各种聘礼的内容与用途,我当然最觊觎那些多达数十包的甘纳豆,粉红大颗的纳豆饱满结实,每一包都是两斤装,份量十足,我想像我们小孩可以大把大把地吃它,不必再小心翼翼一颗一颗地囓咬着。  不久后,糕饼点店的老板肩上披着毛巾匆匆跑来了,父亲不知道对着他低语说了些什么,又拍拍他的肩膀,糕饼店老板一直点头,汗珠从他额头上滴下来。糕饼店老板离开几分钟之后,一群工人又回来了,一样是两人一组,他们开始把送来的架子连同上面的礼品抬回去,一架子一架子拿走了。 所有的小孩都呆若木鸡站在旁边,惊骇地看着搬运工作的进行,看着那些美好的东西成为昙花一现的梦想,如今又重新一样一样地消失在眼前。我没说话,我才四岁,轮不到我说话。不知道是那个小孩先开的口:「妈妈,为什么这些东西要退回去?」  妈妈还没有完全感受到小孩子们的失落和失望,只是淡淡地下了坚决的结论说:「我们不能收,收了以后我们怎么还人家还得起?」  要等到很多年后,我们有了录影带的观片经验,我们才会说那像是「倒带」一样,但那时候我们不懂得这样说。工人们先把衣料拿起了,然后把日用品也拿走了,然后开始搬运那些零食。瓜子、橄榄我都不那么在乎,很快他们就开始搬那些甘纳豆了,每一个放有甘纳豆的架子抬起出去,我的内心就阴沉一分,也破碎一分。  终于,他们要搬运最后一个放有甘纳豆的架子了,他们显然无意留给我们任何一丝的希望,我忍不住冲出去,拦住工人,紧紧抱住那个架子,大哭了起来。  工人停在那里,忍不住地笑着,一面转头看着我的母亲,妈妈走过来把我抱开:「乖,那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要还人家。」  我明白那是最终的命运了,每一次的抗争最后都是同样的命运,你永远不可能对抗大人的最后决定,我有限的生命经验已经明白这件事。我不吵闹了,噙着眼泪,一面还轻轻抽泣着,安静而认命地看着工人们把那些放置在房内的礼物架子一个一个搬出去。  其中的大饼已经被妈妈指挥阿姨们收了下来,并且一面忙碌地送往左邻右舍,空架子也让工人收回去。礼物搬空之后的日式屋子,不知怎地,看起来比原来空旷荒凉许多。 (3) 末子阿姨的婚礼(六个阿姨之二) 插图.含仁 战争之际,似乎亲人容易死去。倒不一定是因为刀兵之灾本身,虽然每个人也都能说出一些空袭时砲弹如何从发梢掠过,或击中邻居的惊险故事,但我听到的直接死于空袭或射击的平民故事还是比较少,大部分是死于战乱流离、疾病无药可以医疗,或者是营养不良等的间接原因…。 与战争经验同时常常听到的故事是疟疾的流行,妈妈说患染痲剌痢亚(Malaria)打起摆子来很痛苦,一阵冷一阵灼烧,不断出汗,好像要死去一样,但发作一阵子痛苦又会突然消失,你还是得没事人一样爬起来生火烧饭,煮饭煮了一会儿,摆子又急急发作了,忍不住时只好丢下煮了一半的饭,再挣扎去床上盖着棉被发冷发热,好了再起来工作,也继续等待下一次的发作。  妈妈说这样的往事说得稀松平常,因为无药可医,痲剌痢亚传播又广,好像身旁亲友都轮流染病发作似的,这些故事也因而听起来不像灾难或悲剧,倒像是在说早上起来轮流去吃一碗豆浆那样的日常生活琐事。但毕竟许多亲人还是在那个时节里死了,生离死别的遭遇也多了。  「那时候没东西吃,也没有药医病,只能眼睁睁看她倒在眠床上,一点一点死去。」妈妈淡淡地叙述她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外祖母,在战争中过世的往事。  妈妈是家中最大的女儿,已经嫁人,和她还很年轻的母亲一样,都得料理一个家,她们之间的关系因此更好像是姐妹或者相互打气的朋友,而不是母女。但外祖母在战争中经不住生病的折磨死了,身后留给母亲尚未成年的一个弟弟和六个妹妹,这还不包括另外在战争中夭折的最小的一个…。  妈妈讲到往事,提到这些自己的弟妹,才开始真正长吁短叹,因为这些众多弟妹的油瓶才是她内心最大的压力,她那个时代一个无力谋生的女子,这样的命运可以变成巨大的悲剧,可是父亲似乎是毫无反对意见地接受了这些来自婚姻的新牵累,也肩起亦兄亦父的照顾责任,直到他们一一成家立业。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的这些阿姨们提及父亲时都还恭恭敬敬地说,欧尼桑(日语称呼哥哥的敬语)如何如何;妈妈和她们说话也总是说,「恁阿尼仔待你们不薄啊,一个个把你们养大,他有一口饭,你们就有一口饭呀!」阿尼仔就是欧尼桑的暱称,小时候家里的用语有许多这种日语变台语之后的变体语言,我长大之后学了一点日文才弄得明白。 这个家庭剧变可能带给妈妈长期的心理压力,总觉得亏欠先生和婆家,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变得很严厉。但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这可是一件热闹好玩的事,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生存压力,只知道很少有其他朋友家里住着这么多年轻美丽的阿姨,每天忙进忙出。  年轻的阿姨们忙些什么?忙得就是我们这些更小的小孩。我们每个小孩都「分到」一个阿姨,像是特别照顾我们的奶妈一样。这些「分配」好像没什么规则可循,像我就「分到」家里年纪最小的阿姨:「末子阿姨」。  末子阿姨是妈妈家中最小的妹妹,妈妈叫她Sueko,也就是「末子」的意思,但我们小孩不懂日文发音,只是跟着大人叫:「苏雷可,苏雷可。」  末子阿姨有一段时间曾被送到别人家收养,妈妈可能是想减轻夫家的负担,其他妹妹比较大,已经有一些较强的个人意志,最小的妹妹还小,就送到人家家里去了。那个时代「童养媳」的风俗还在,也有人愿意收容,但到了人家家里一阵子之后,大概是不习惯,或者受到不好的对待,末子阿姨又逃了回来,妈妈不忍心,何况父亲也觉得不必如此,末子阿姨就留下来了。  留下来的末子阿姨有一点心理不平衡,又正是青春期的叛逆少女,她是唯一会和妈妈顶撞的阿姨。但末子阿姨的叛逆和脾气并不用在我身上,她做家事时,累了会发脾气,觉得老幺没人疼。但她负责照顾我时,她总是大眼睛瞪着我,满脸堆笑逗着我玩,对我好极了;我顽皮惹妈妈生气时,她总是匆匆把我抱走,生怕我会被妈妈责骂…。 末子阿姨自己也还是个玩心未泯的小孩,她也不喜欢成天待在家里,喜欢到处东看西看。她常常把我用包袱布绑背在背上,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溜出门外,来到隔壁卖花生汤的人家串门子。卖花生的家里有年龄相仿的大姐姐,她们在厨房一面聊着天,一面帮忙捡着花生。我本来昏昏欲睡躺在末子阿姨的背上,被花生汤的热气与香气惊醒,忍不住挣扎起来;这时候,末子阿姨会让卖花生汤的大姐姐舀半碗花生汤给我喝,花生汤雪白浓稠,香甜柔顺,还有一大颗一大颗软绵绵的白色花生仁,十分好喝。末子阿姨一面喂我喝花生汤,一面抚着我的脸颊唱歌,直到远方传来妈妈斥骂的声音,末子阿姨吐了吐舌头,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个千万别说的手势,重新把我绑在背上,一溜烟地跑回家了。  有一天晚上,末子阿姨呜呜的哭了,她对着妈妈说:「阿姐啊,我不要嫁人。」我走过去抱住她,想知道怎么了。妈妈笑着对我说:「苏雷可明天要嫁人喽,她要你做她的花童。」末子阿姨也破涕为笑,把我搂在怀里,她又哭又笑,我太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依稀感觉末子阿姨在帮我穿衣服,我睁眼看她,她穿了一身白色美丽的新娘服,三阿姨走过来要帮手,末子阿姨又哭了:「最后一次我给他穿衣服了。」鞭炮在外面霹哩叭啦响,大人们匆忙的脚步交织在纸门外,我爬起来,发现自己穿了一身新衣。妈妈笑呵呵走过来说:「赶快到门口去,新姨丈就要来了。」  妈妈跟我说,要站在门口等待,看到结彩带的黑头车来,鞭炮响起就要去开车门,她反覆叮咛,一直说:「会不会?嗄?」  我像个小聪明一样大声回答:「会!」 车子果然来了,到了门口停下来,鞭炮也响了,四面漫起浓烟,我走过去开车门,但是试了几次都打不开,新姨丈笑呵呵地从里面开了门,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了跤。新姨丈大手一把捉住我,笑吟吟地把一个红包袋塞进我的裤子口袋。然后大人们有许多喧哗笑声,我看见末子阿姨打扮得像仙女一样美丽,端着茶和橘子走出来,然后又有许多喧闹和仪式。  最后新姨丈扶着末子阿姨要走了,末子阿姨突然又回头满脸泪痕捉住妈妈:「阿姐呀,我不要嫁。」妈妈和父亲却都只是堆着笑,末子阿姨又冲向我,把我紧紧抱住,哇哇哇大哭起来:「阿姐呀,我舍不得小弟呀!」  但那只是仪式,阿姨最后牵着我的手,缓缓走出门外,准备要上车,鞭炮又响了。可是我在爬上汽车的时候,头顶撞上了车门,痛得大哭起来,新娘子急得把我抱在怀里,把白纱也掀起来:「呀,惜惜惜,不要哭。」  喜宴上,末子阿姨一直抱着我,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的模样。最后妈妈和父亲说要走了,末子阿姨又用红包袋包了一只鸡腿塞在我手上。回家的车上,我本来开开心心吃着鸡腿,但愈想愈不对劲,我突然发现我的苏雷可阿姨没有回来,而且可能是不会回来了;鸡腿还咬在我的嘴里,我已经忍不住大哭起来。  妈妈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人家在扮喜事,你这个小孩早也哭晚也哭,是要做啥?」 (4) 四阿姨的约会(六个阿姨之三) 插图:含仁 一直窥探窗外的妈妈突然轻呼:「啊呀,来了,来了!」三阿姨闻讯则掩口惊呼:「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全家人旋即陷入紧急与混乱当中…。  我从二楼窗户探头去看,昏黄夕色里,一辆三轮车的黑影已经从远方的公路转进我们房子前方的小径,沿着稻田一路行来,很快就要来到我们家门口了。我还想继续探伺从三轮车下来的是何方神圣,冷不防三阿姨一把抓住我的后领,一面气急败坏在我身后大叫:「人家已经来了,还不赶快去穿鞋?」 我早已经穿好全身整齐的礼服等在屋里快一个钟头了,这样光鲜的打扮通常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有,现在才秋天呢,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但今天是一个新鲜的大日子。四阿姨经过相亲之后,已经初步对男方有了好印象,现在对方诚恳邀请,两人将进行第一次单独的约会,让彼此有更多相处了解的机会。当然,在那个时代未结婚的孤男寡女怎好独自私会?女方提条件说要带一个伴同行,而选中的护花使者就是不满七岁的我了。  约会的节目是说好由男方请客的一场晚餐,小镇里没有像样的餐厅,男方因而把约会订在隔壁村子的省政府员工福利社附设的餐厅,路途可不近,男方又约好亲自来接。整个下午全家上下都神经紧绷、坐立不安、议论纷纷,妈妈盯着四阿姨的服装换了又换、看了又看,三阿姨也凑着一起讨论各种细节。现在,黄昏向晚的真理时刻终于降临,来客的三轮车已经兵临城下,接下来的故事究竟是要怎样发展呢?  但四阿姨是全家最镇定的人,她好像反倒不紧张,顺从地或者忍耐着接受两个姐姐关于服装和打扮的反覆无常的建议,有时候我也听到她在房里发出大声、带着抗议的口气说:「哎呀,这种样子怎么见人呀?」 不知道经过几次反覆的修改之后,四阿姨终于艷光四射地走了出来,全套深蓝色有方格的洋装,头发下午已经先到美发店里洗烫好了,耳朵上别着的是妈妈珍贵不轻易示人的珍珠耳环,脖子上则是一串和耳环成套的珍珠项鍊,手腕上还有外祖母留下来的翠玉手环。她脸上打了粉底,涂了胭脂,唇上还涂了红艷艷的唇膏,她几乎像是电影画报上印出来的电影明星了。三轮车来到门口时,家里叽叽喳喳乱成一团,她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抿抿嘴唇,伸手拉着我,回头看着嘴里还唸唸有词的妈妈说:「阿姐,我去了。」她挺起胸膛,英雄勇赴刑场一般,快步往门外走了出去。  四阿姨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消失在我们家庭之中,大人们提到她的名字时都低声窃语,有一种小孩不该多问的禁忌气氛,我们也都不知道她怎么了。但在我们举家搬到中部山城之后,四阿姨突然又回来了,再度成为家庭里的一员。我们小孩子都很高兴她的归来,特别是跟随妈妈最久的三阿姨刚刚嫁人,四阿姨就成了家中帮助妈妈的重要支柱。  四阿姨和三阿姨个性是很不一样的。三阿姨是性格温柔传统的古典大美女,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瓜子脸,害羞安静,任劳任怨,在六个阿姨当中最乖也最能干,炒的菜最好吃,巧手又能织能缝,好像什么都会,是妈妈的得力大帮手。外祖母过世后,妈妈姐兼母职,扶养一个弟弟和六个妹妹,还要料理自己六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家事负担实在不轻,加上父亲的工作远在深山矿场,多半时候不在家,平日家事多亏有了三阿姨的勤劳能干。 三阿姨从未离开家,虽然年轻时追求者、提亲者很多,她总觉得妈妈家里少不了她,糊里糊涂倒错过了自己的婚事,年纪较轻的五阿姨、六阿姨、七阿姨都早嫁人了,三阿姨却一直还在我们身边。等到我们全家搬到人生地不熟的中部乡下,妈妈才着急起来,后来经过介绍,才嫁给了年纪不小的外省人公务员,这在当时台湾人正常人家是不寻常的。但这些担任低阶公务员的外省人知书达礼,安分守己,又孑然一身来台湾,没有公婆亲戚牵累,妈妈觉得是好亲事。后来三阿姨家庭幸福,证明妈妈的判断是对的。  三阿姨有了归宿,妈妈又对远行归来的四阿姨婚事感到焦急,循旧例又由人介绍了另一位在省政府工作的外省人,相亲之后,双方印象都良好,才有今天的约会之议。但我说四阿姨和三阿姨个性是不一样的,行走过江湖的四阿姨有着男孩子般的气慨,她剪了一头俐落短发,讲的普通话也和她的短发一样清脆俐落,连口音都不像台湾人。四阿姨可不像三阿姨那么温柔婉约,脸上虽然也笑容可掬,一抹眼神却锐利得可以杀人,谈吐用语虽然也客气有礼,当中却不难听出坚定的立场和坚硬的决心;妈妈有时候也感叹四阿姨生错了女儿身,如果她不是生来就穿裙子,可能会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 这位外貌像电影明星、内心其实是英雄豪杰的四阿姨,如今正牵着我的手,大步向门外走去,准备去赴人生一场重要的约会。妈妈跟着我们到了门外,一位脸上堆满殷勤笑容的男子早已伫立等在三轮车旁,年纪恐怕是比适婚年龄更大若干岁了。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上身穿着白色清洁的中山装,下身穿的是灰色的西装裤,白色短袜和黑色大头皮鞋,看得出来是规矩正当的人。但他拿着一方蓝色条纹手帕频频拭汗,看得出他的紧张,当然,南台湾的秋天傍晚有时候还有仲夏的感觉。  三人坐上三轮车,四阿姨技巧地把我安置在中间,那就给了她在狭小空间中一点安全的距离。车伕卖力踩着踏板往隔壁村庄驶去,天色偏蓝还未尽暗,路灯已经亮了,清风拂面,可以闻见两旁稻田的气味。男子用很客气的口气与四阿姨聊天,大部分是问一些家里的事情,还不断地发出笑声,似乎是害怕无话可说的冷场,偏偏四阿姨是很酷的,答案干净俐落,两个字说得清楚的,绝不用三个字,弄得这位老实的外省人有点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来到了餐厅,像是用来办结婚喜宴的大厅上摆满大小桌子,满堂宾客劝酒喧哗,很是热闹。因为是省政府的职工福利餐厅,食客几乎都是外省人,大堂上各省口音交杂,就是没有台湾口音。跑堂招呼我们坐在一张铺着红白桌巾的小圆桌,笑脸男子殷勤询问四阿姨的口味,四阿姨语气明快,听不出内心情绪:「我没有不吃的东西,我也不熟这里的菜,一切您来决定,我通通乐意接受。」 还没上菜,汽水就来了,这是意外的惊喜,我的心情已经好得不得了。不久之后,菜也上来了,都是家里不曾吃过的外省菜,每一道菜都很美味。我对其中一道「葱烧海参」特别感到印象深刻,在此之前我从未吃过海参,这时觉得它软糯带脆的口感新奇,而它饱吸酱汁的滋味也十分甘美。  两个大人拘谨地轻声谈着话,男子怕冷场,嘴巴不停地说话,还一面拿着筷子劝菜;四阿姨小心着她的口红和难得穿来的洋装,抿着小口斯文地咀嚼着。他们都吃得不多,笑脸男子只好不断把菜挟到我的碗里来,我发现大人们不会在乎我吃了多少,就放胆捡好吃的拚命吃。我喝完了一整瓶汽水,男子又要了一瓶,我看见四阿姨飞来一个严厉的眼神,我假装没看见。  最后晚餐终于结束了,剩下一桌的饭菜,男子笑呵呵地说:「小弟弟要不要来一点冰淇淋呀?」四阿姨正要推辞,我却朗声说:「好呀。」四阿姨转头给我一个杀人的眼神,但我把头别开,管他呢,回家以前没有人会处罚我,此刻我好像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呢。 (5) 山的那一边(六个阿姨之四) 插图:含仁 我猜想我知道五阿姨的存在,只是我不曾见过她。  三阿姨每天煮饭、炒菜、洗衣、缝衣,做了大部分的家事,家里从来少不了她忙碌的身影,妈妈只要碰到任何头痛的麻烦事,总是习惯大叫三阿姨的名字来救命:「连娇!连娇!」当然,妈妈叫的是日文,娇字唸起来像是「救救我」的救字,而三阿姨总是立即应声出现,成为名符其实的救星。 四阿姨有一段时间不在家,我们都知道她出门在外,可能是在某处工作吧?六阿姨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电影明星,她在银行上班,打扮的模样有种都会的时尚感。她给我们小孩子表演过一个工作特技,把一叠百张綑好的十元钞票解开,用手指顺过一遍之后,从中一分为二。  「每边都是五十张。」她很有信心地说。  我们拿来数了数,果然都是五十张。再试一次,还是一张不差。我们吵着问她怎么做到的,她慧黠地眨眨眼,笑着说:「熟能生巧呀。」  再表演数钞票,一叠钞票在手中扇形张开,好像拿着一副扑克牌,她快速地用手指头十张十张去数,百张钞票只消三、四秒就数完了。  七阿姨,也就是末子阿姨,年纪还小,只是个青春期的大女孩,皮肤晒得黑黑的,像个庄稼女,但她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笑起来很漂亮。她是负责照顾我的贴身保姆,成天把我背在背上,四处去蹓躂。  二阿姨年纪和妈妈较近,早嫁人了,就住在对街,她的小孩比我大哥还大,是我这一辈里最大的,大表哥因而成为我们当中的孩子王。但是二阿姨不知怎的和妈妈吵架了,弄得后来不太来往。  二、三、四、六、七,五个阿姨来来去去,没有人提及排行第五的阿姨,但我猜想我知道五阿姨的存在,只是不曾见过她。  五阿姨存在的第一个证明,来自于我自己的逻辑与疑问,幼小的我歪着脑袋问妈妈:「为什么三阿姨、四阿姨之后就变成六阿姨,第五的到哪里去了?」 妈妈的反应大出我的意外,她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彷彿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紧接着她的嘴角抽搐,突然转身回头走往厨房,路上却忍不住端起围裙的下摆掩在脸上,开始嘤嘤地哭泣了起来。我呆若木鸡地伫立在走道上,末子阿姨快步走过来,一手抄搂起我,立刻把我带到楼下门外的骑楼,不让我卷入接下来可能发生的风暴。  但大人说话也未必比我更小心。有一次,一个不常来往的亲戚来到家里,母亲和她坐在榻榻米上,就着矮桌喝茶,问候完家中大小、闲话家常之后,冷不防这位亲戚突然问到:「阿云仔现在在哪里?」  妈妈的脸立刻垮了下来,笑容僵在嘴角,嗫嚅地说:「我也好几年没有伊的消息,听说是搬到内山去了。」内山一词虽然指的是台湾东部,但在那个交通不便的时代,高耸巨大的中央山脉挡住了去路,去到山的那一边,听起来和远走海外到了巴西、乌拉圭之类的,音讯中断、人海阻隔,永远难再相见,是一样的意思吧?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这位亲戚显然不相信妈妈说阿云没有消息的话,继续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些关于「第五仔」的近况与消息,平日精明灵光、应答如流的妈妈支支吾吾,答得支离破碎,不太有说服力的样子。亲戚还穷追不舍,带着刺探的意味又问道:「咁拢呒写信回来?」  妈妈吶吶地叹口气说:「呒呀,一张信也呒呀。」  所以五阿姨是存在的,我在一旁想着。五阿姨还有名字叫阿云呢,而且人住在内山,只是一封信也无。内山究竟在哪里我也不太知道,只知道如果大人说谁住在内山,就是我们不会见到他的意思。  但「一封信也无」这句话可能不是真的,因为不久之后,我就听到妈妈压低声音和三阿姨说:「阿云仔有写信回来,伊咧讲…。」然后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更轻了,我装做没事人一样在纸门内外走来走去,但我听不清楚底下说的是什么。好像有几个人名,也有几个大概和金钱有关的数目字,听起来有严重的感觉。 三阿姨听着听着面色凝重,频频点头,妈妈最后又说:「诺,别让你阿尼仔知道。」  三阿姨顺从地点点头说:「我知。」  末子阿姨先嫁人了,我失去了童年最好的玩伴,但她偶而会带着扮手礼回来看妈妈。回来的她已经有了身孕,化了妆涂了口红,衣服也变艷丽了,露出成熟大人的模样。紧接着漂亮如电影明星的六阿姨也嫁人了,辞去银行的工作,搬去了台北,专心做她自己口中说的「老妈子」,我们就少看到她了。  然后我六岁时举家迁居到中部的山城,只有尚未嫁人的三阿姨、四阿姨同行,六阿姨和末子阿姨都很难见面了。六阿姨读过书,有时候会写信来,信末还会问候每个小孩。我最怀念的末子阿姨,没念过什么书,连写信也难了,慢慢地,我连她大眼睛的笑脸模样,也有点记不清了。  晚结婚的三阿姨和四阿姨来到乡下,已经都有点错过婚期了,在父亲的主导下不无委屈地嫁给了外省人。三阿姨和四阿姨结婚后都住在隔壁的村子里,坐短程公共汽车可达,骑脚踏车可达,不然走路半个钟头也可以到达。因为距离,我们已经和北部的亲戚都断了连系,只剩两个阿姨住在可以常常见面的距离,所以一直维持很亲密的往来。  两位新姨丈都是忠厚老实的读书人,跟随国民政府来台担任基层公务员,薪资微薄但生活稳定,他们都离乡背井,单身多年,不但勤劳,而且多能鄙事,都能够自己缝衣下厨。我们和唐山文化初步接触,样样觉得新奇,至少在饮食方面的确是如此。  两位姨丈,一位来自山东,一位来自河南,都擅长北方的面食文化。手劲大的三姨丈揉面做的馒头,扎实饱满又清甜耐嚼,做的包子则外皮蓬松,内馅丰盛,吃来犹如节庆一般。脑筋灵活的四姨丈花心思发明的三色水饺,分别用胡萝卜、韭菜、和白菜做馅,水饺煮起来皮变透明,露出三种内馅的颜色,成为三种不同颜色的水饺,美味之外另见巧思。 新的饮食文化闯进了我们家,我们开始学习用空酒瓶捍面,试做馒头与包子,也试用白面条煮面(台湾人本来用的是油面),并且做全新的新菜如蒜苗炒腊肉之类的。这样文化混同的新奇趣味每天都在发生,加上我们也正在适应做一个农村的乡下人,我渐渐习惯只有两位阿姨的生活,忘了我有六位阿姨这个事实,更不记得有一位提到名字要低声细语的五阿姨了。  时间一过又是二十多年,父亲过世了,办完葬礼,还有一场尾七的法事,我们选在一个寺庙为逝者唸经并开素筵。葬礼大部分是基督教仪式,因为弟弟是基督徒,对他比较方便;但尾七的法事却又变成带着民俗色彩的佛教,因为妈妈说亲戚们来了总是要拜,结果变成了人格分裂的杂拼丧事。  尾七的法事上,七名和尚虚应故事地含糊唸经,一遍遍音调平板嗡嗡嗯嗯的佛唱让人昏昏欲睡。突然间道场旋风式进来一位戴墨镜的高瘦女子,面貌和三阿姨几乎一模一样,一进门就冲到妈妈面前,妈妈惊叫:「阿云仔?」  两个人抱着开始哭,哭了一会儿,妈妈抽了空又问道:「你怎么知道要来?」阿云说是谁谁谁告诉她的,又说:「阿尼仔走了,我一定要来呀。」两人抱着继续哭。最后,众姐妹围着这位新来的、长相却同出一模的我的「新阿姨」,问东问西,问她这些年来都在干嘛,大家说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在一旁插不进嘴,心里想着,山的那一边的五阿姨,真的是存在的。 (6) 舅舅来访时(六个阿姨之五) 插图:含仁 一如往常放学返家时,从转入通往家门的田埂上,我远远就看见门口竹椅上坐着两个男人喝茶的身影,其中一位当然一定是父亲,但另一位意外的喝茶者究竟会是谁呢?这意味着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书包也因为我的奔跑而在肩上晃荡不已。 等到我气喘如牛跑到接近家门前的空地,我已经看清楚来客的面容,虽然他的样貌变了许多,我仍然认出那是多年不见的舅舅。  爱漂亮的舅舅变胖也变老了许多,头发却稀少了,也有点花白了,不再是昔日风流倜傥的模样。我们都听说他病得很重,已经无法工作,但此刻他满面孩子气的笑颜,脸色像喝过酒一样红润,捧着腹像一尊弥勒佛似的,怎么样也看不出是个病重的人。  舅舅在长辈们的口中,是个爱派头、乱花钱的败家子,但我心里暗暗不服,败家子又怎样?败家子最受小孩子们的欢迎。舅舅一看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像往常一样的慷慨,他笑呵呵地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扬到我的鼻下,说:「你去买一瓶黑松沙士,要冰的,大瓶的喔。」  他回头正好迎见父亲飘过来不以为然的眼神,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天气太热了,大人小孩都喝一点沙士,也不坏。」  自从搬到中部乡下之后,我们几乎和北部的亲戚都断绝了往来,主要是交通阻隔不便,转几趟车的折腾,跑一回总要花上一整天。前一次祖母才远从北边的海港来看我们,事先老家有信来,我们知道她清晨五点就要出门了,却苦苦等到天黑,她才出现在车站,把大家都担心死了。  也是搬到中部山村之后,本来很亲密的六阿姨和末子阿姨都不容易见了,舅舅更是多年不见,他的片段消息都是从大人支离破碎的言谈中旁听拼凑而得。有关舅舅的消息常常伴随着提供消息者的品评议论,这些乡议大部分不是正面的。说他爱乱花钱,不知拿钱回家,家里没米下锅,小孩没书可读;说他不负责任,早早就辞工在家,让舅妈出门帮佣赚钱养家;说他嗜赌,把一点积蓄赌得不剩,还伸手向妻儿要钱;说他浪荡贪杯,如今搞坏身体,无法工作…。  但这不是我们眼中受欢迎的舅舅。首先,我们有六个阿姨一个舅舅,舅舅比较稀奇,已经天生占便宜。再说,阿姨们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家里,就算是出门工作的六阿姨,也只是个固定上下班的职员,舅舅浪荡江湖,看过世面,言谈就比较丰富多彩。最重要的是,舅舅完全不像父亲那种不苟言笑的严肃大人,他和每个女生打情骂俏,连杂货店的欧巴桑也不放过,他又耐得住性子与小孩逗趣,假装认真对待小孩的每一句话,自己说话也疯疯癫癫,半真半假,有趣极了,再加上出手大方,慷慨请喝汽水请吃冰,怎么会不得孩子们的欢迎? 我拿了舅舅给的五块钱,旋风也似地冲往村子的杂货店去买黑松沙士,沙士听起来就比汽水还要高级呢。冰冰的沙士拿回来,玻璃瓶上流下冰凉的水滴,像是一行行的眼泪,楚楚诱人。我们兴奋地搬来板凳坐在门外的路边,每人一杯地喝着那带有药水味的冰凉棕色液体,并且听着舅舅以喜剧性的口吻描述着远方亲戚的近况,那是傍晚微凉时分,轻风吹来,我们兴味盎然地听着,一面啜饮着一种非日常的饮料,依稀就有了一种节庆的感觉。  到了全家共进晚饭的时候,舅舅更在餐桌上宣布,他将在饭后请所有的小孩到戏院看电影,我们欢声雷动,开心得不得了,妈妈一面苦笑一面摇头,一面忍不住还是埋怨说:「你不是没头路了吗?那里还能这样花钱?」舅舅笑着说:「阿姐呀,我大老远来作客,总不能身上不带钱呀。」  小孩子们度过像是放假或过年的一晚,夜里大家都睡了,我却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客厅灯光还亮着,我听见妈妈和三阿姨、四阿姨的压低的谈话声,三阿姨说:「没事伊跑来乡下要干什么?」  妈妈说:「那知?伊也没讲,我也没问伊。」  三阿姨说:「是不是又要来借钱?」  妈妈说:「应该不会吧?伊也知道我没钱借他。」  四阿姨说:「会不会又要阿尼仔帮他找工作?」  三阿姨忿忿地说:「伊敢?上次给他介绍工作,做两个月就说太累不干了,伊还有脸叫阿尼仔给他介绍工作?」  最后是四阿姨英雄式的声音:「你们不问,我明天来问他。」  第二天起来,哥哥姐姐都上学去了,我还是低年级,只上半天课,中午就放学回家了。进了门,慵懒的舅舅才刚起床,正在打哈欠、伸懒腰呢。我陪在旁边看舅舅津津有味吃着三阿姨为他准备的早午混合餐,一面等着他说出什么好玩的提案。但我一转头,警觉到四阿姨正瞅眼斜看着舅舅,随时准备发难的样子,不禁有点着急。好不容易舅舅吃完了饭,悠闲地点起一根饭后菸享受,四阿姨就说话了:「哥呀,这次你老远来,究竟是因何贵事呢?」  四阿姨还故意把「因何贵事」四个字讲得咬牙切齿,好像在唸歌仔戏的台词说白一样。舅舅听了这句带刺的话,惨笑了一下,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回头对我说:「小弟,去请你母亲大人来一下。」 我冲到屋后的厨房去叫妈妈,妈妈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快步走出来。舅舅等大家坐定,呼了一口白烟,幽幽地说:「我这个病,没多久了…。」  「…也不是不想医,只是也医不好了。」  三阿姨眉头皱起来,妈妈低说:「不会啦,只要好好静养…。」  舅舅笑起来,好像又开心了:「不用安慰我,我都准备好了,去阴间的车票都买好了,到站就下车啦。」但那些看似爽朗的笑容也不无一些阴暗,他又说:「只是对不起太太小孩,他们以后比较辛苦。」  「我是想回老家前来看看你们,叫你们别再操我的心、生我的气。但是我也另外真的有事。」  正在专心听话的四阿姨露出疑心的神情:「什么事?」  舅舅突然回头看着妈妈:「姐仔,妳记得咱妈妈死的时候,下葬时她的假牙有没有放进去?」  妈妈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下葬的时候,我四处找不到她的牙齿,只好就那样把她埋了,那时候是战时呀。」  舅舅脸色转白,叹一口气说:「看来是真的时间不多了。」  「这几个礼拜,我一直梦见阿母,她一直跟我说,细汉仔,来的时候帮我把牙齿带来,我在这里没牙齿不方便。」舅舅轻描淡写地说:「几十年没梦见她,最近她倒是每晚来向我讨牙齿,我只好跑来妳这里问一问,看妳看见牙齿没?」  妈妈和阿姨顿时陷入一种惊疑和感伤的混合情绪中,一方面觉得托梦讨牙齿太神怪,一方面又对外祖母长期没牙齿感到不忍和内疚,三个姐妹叽叽喳喳讨论起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舅舅在一旁听听觉得有点无聊了,转头对我说:「小弟,天气太热了,再去买一瓶冰凉的黑松沙士如何?」 (7) 阿雪 插图:含仁 阿嬷说要来看孙子的消息传来,引起大家一阵紧张,新的消息又说阿雪会陪着她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家从北部雨港搬到中部山城乡下已经好几年了,在那样的交通不便与通信阻隔的时代里,区区二百公里的距离几乎就切断了我们与北部亲戚的往来,只能靠父亲偶而写信来维系一些连络关系,但渔村亲戚大多是不识字的劳动阶级,较频繁的书信往返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总是需要找到识字邻居的帮忙,才能读一封信或写一封信。 阿嬷要来的消息是怎么传来的?我也有点记不清了,也许是二叔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堂兄,负责写的信。一开始的来信上可能也没说清楚阿嬷要来的时间与其他细节,我们也穷紧张了一阵。是呀,阿嬷年事已高,不识字,不懂看招牌,又不曾出过远门,她要怎么样自己一路换乘至少四趟不同的巴士和火车,才能从她的渔村到达我们居住的农村呢?  至于没有说确切时间,我们倒是可以想像的。阿嬷从来不明白「计画」是什么意思,她只会说:「找一天,我要去南部看大汉仔和孙子。」大汉仔(老大)指的就是我父亲,孙子就是我们了。但「找一天」就没有人知道是哪一天了,一定是等到某一天早上起来,阿嬷觉得时候对了,气候也对了,她把包袱打理好,和所有屋子里的人说:「我要来去看大汉仔囉。」大家才会知道她找的原来就是这一天。  不过来一趟路途遥远的南部乡下毕竟是大事,渔村里的其他儿子、孙子说好说歹,说服她由孙子先去城里帮她买好火车票,又说服她由阿雪陪她同行,阿雪本来就是她最疼惜的身边人,阿嬷也就答应了。这样,第二封来信就告诉我们火车的日期和阿雪同行的消息,我们才放下心,松了一口气。  虽然阿嬷和阿雪清晨一大早就出门,我们也已经知道她们搭乘火车的时间,但那仍然是一场漫长难熬的等待。一趟从基隆到台中的平快火车足足要走超过六个钟头,而且不担保什么时候能到达,因为平快火车遇见任何特快车都得停下来等待,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有点看天吃饭的味道。  就算老小二人顺利到了台中,能不能顺利找到开往我们住的乡下的巴士,我们也不知道,何况每个火车站都有前站、后站好几个不同的巴士站,鲜少出门的阿嬷,和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阿雪,她们能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那条卑微不显着的乡间路线吗?  可能是听到大人们心神不宁的议论纷纷,整个早上我的脑中也不断出现想像的画面:我彷彿看见阿嬷和阿雪天未亮就走出家门,阿嬷手里挽着包袱,阿雪抓住她另一只手臂,两人孤单站在无人的公路旁巴士站牌下,等候着车班稀少的前往基隆的公路局巴士…;然后我又彷彿看见阿雪扶着阿嬷在人潮汹涌的基隆火车站里,瞇着眼看着各种号志招牌,寻找她们应该上车的月台,摊贩的叫卖声和车掌的口哨声回响在她们的周围…;然后我又彷彿看见两人从台中火车站下车,吃力地走出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大厅,却又被车站外边更大的人潮海洋吞没,我彷彿看见阿雪在人群中不断向路人点头询问巴士站的位置,姿态和口吻犹如陈芬兰唱的〈孤女的愿望〉中的歌词…。  到了下午将尽的时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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