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研究 � � � 年第 ! 期 ∀总第 #� 期 ∃
董其昌
对历史和艺术的超越
〔美〕 何惠槛 何晓嘉
钱志坚等 译
画家以古人为师 , 次 以造物 为师 ,
最终 当以心 为师 。
士大夫
董其昌 ∀� % % % 一 � # # 年 ∃ 是中国美术史上最为
复杂 、 最多争议 、 亦最被误解的人物之一 , 其充满矛
盾的一生令当今的史家们困惑不解 、是非难辨 。半个
多世纪以来 , 自从董其昌以其在书画两门中的卓越
地位在学术研究的议程中变得十分重要 , 有关其生
平和成就的种种推测不可胜数 。 由于汉学的普遍衰
退 , 以及缺乏文 、 史 、 哲及美术 、 宗教等多学科的交
叉研究成果为依据 , 这些推测或因政治性的先入之
见或因盲目的不加批判的接受而 日益滋长 。 寻找真
实的董其昌 , 无异子晚期中国文化史上企图解决苏
轼 ∀� & # 一 � �& � 年 ∃ 前后赤壁赋中有关三国史实与
宋代文献之间的不符 。 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将曲
解臆测与文献记录 、传闻与史实之间进行一番分别 。
比如 , 我们对诸如董其昌 “淡薄于政治” 的流行传说
不得不略抒不同的看法 � � 但在另一方面 , 对于那些
根据董氏政敌的一面之辞及某些现代传记作者的一
面之 见 , 从而把作为一个明末典型士大夫的董其昌
描写成最违反儒家的传统 , 以书画为谋求名利的手
段 , 是一位毫无德行 、 自私自利的政客 。 这种看法
是否正确对待历史 , 殊堪疑间 ! 董其昌在政治上及社
会关系上取权宜妥协之策的冷漠面具的背后 , 是否
真有一颗理想主义的改革者的热情之心呢∀ 在艺术
和政治上持正统论的董其昌# , 与在哲学和宗教上
持反传统论的董其昌∃—先于其时代数百年即单枪 匹马地力争建立综合艺术和文化于一体的新秩序
的前卫人物 %一是同一人吗 ∀ 假若这些矛盾的统一
可以成立 , 那么促使董氏做出 “出任或退隐 ” 决定的
真正 的政治和道德上的动机是什么呢 ∀ 严峻的 “出
处 ” 问题一一无疑是传统士大夫气节中最高的儒家
行为准则—会对艺术家的董其昌的理论和实践产生 什么影响呢 ∀
将董其昌的世界分为两个独立部分 , 也许是方
便之举 , 即在北京及外省担任官职 �或在老家华亭做
休游林下的 乡绅 , 只求寄兴于书画 , 题跋赋诗和友朋
雅集 &图 ∋( 。 这是简便的分类法 。 但要寻求对董其
昌的理解而把他的公私生活截然划分则大为不妥 。
董氏对其私人生活极为保密 , 在 《容台集 》中几乎找
不到有关其私人经历的蛛丝马迹 , 亦见不到任何明
显 的情热的微澜或感情的色彩 。与此相对照 , 董氏的
内心世界在其公共生活中却富有直接的反映 , 因为
这二者既互相叠合 , 又相互照应 、 扭结在一起 ) 具体
地说 , 可从其书—即 “情与景会 ” 的交结点∗—中得到此公私交汇的讯息 。 书与画是统一董氏生活
的两个方面的既融合又解放的力量 , 即使屡遭挫折
的政治理想和雄心得到升华 , 复使家庭的悲剧得以
潜化 , 及艺术上的胜利赋予形象之喜悦 。 的确 , 按照
董氏
人画的理论 , 文人 “以画为寄 ” 、 “以画为
乐 ”的能力 , 正是元末四大家有别于赵孟顺 & ∋+ ,−一
∋ .++ 年 ( 、 沈周 & ∋− +/ 一 ∋, 0 1 年 ( 和文征明 & ∋− / 0 一
专 一 栏
� % % � 年∃有别于仇英 ∀约 � ∋ � ∋ 一 约 � % % ( 年 ∃ 之处气
这种外界生活与内心世界相一致 、 艺术的辐射交流
与收视返听两种功能相一致的观点 , 是晚明内省文
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 这种内省文化又突出地
现在新理学和禅宗坚持思想与行为相一致 、 宇宙意
识与个人思想相一致的观点 。 同时在 �# 世纪末又表
现于复古者与反复古者之间基本意见不相一致的矛
盾 。 作为复古派后七子的领袖 , 王世贞 ∀�%( # 一 � % �。
年 ∃ 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过他对所谓 “寄” 情于 山水和
艺术之观点的愤慨 。在为钱毅一幅画的题跋中 , 王 氏
写道 )
人或谓余有所寄 , 则不 然 ∗丈夫夫好 山
水便 当谢去朝市 , 安用役役寄此焉 ∗
“朝市 少, 与 “山林” 是儒家 “ 出处” 准则 的两个方面 。
在这二 者之间 , 王世贞显然地将 自己视为以单纯的
封建忠君思想为内容的道德优越感的卫道之士 。 在
《拿州四部稿 》中的一些画题中 , 这种针对有关文人
艺术的两种观点的差异而发的敌意论述 , 使人怀疑
这仅仅是对像年轻一辈的董其昌那样正在崛起的对
手们的嘲讽 , 抑或更可能是深刻的自嘲的表现 +
过分相信董其昌绘画中的自跋会有危险 , 因为
这些题跋常是为写赠一幅旧画的新主人而在事后加
上去的 , 所以在感情上已与那幅山水画创作当时原
有的文人 内涵相去甚远 。 我们还应当注意到董氏再
三的告诫 , 他的许多题跋 , 尤其是题诗 , “不必与景
合 ” 。 有些时候 , 这种 自白似乎是在暗示他想在 图
像与文字之中隐藏某些东西 。但在另一些情况下 , 董
氏的题跋可能极其忠实于 &虽说在视觉上并不总那
么可信 ( 他对画中情事 、 时间 、 地点的描述或暗示
一一 “但以意取 , 不间真似 。 ’, 2 这种以意象为中心的写 实 主义与现藏上海博物馆的 《燕吴八景图册》
·& ∋,1 3 年 ( 十分符合 。 这本珍贵的精美册页是董其昌
现存重要绘画中年代最早的作品 。 这本册页绝非粗
制滥造之作 , 而是一本精心制作的视觉文献 , 十分真
实地记录了董氏由北京的郊墅 “舫斋 ’,返回他青年时
代曾漫游其间的松江一带田园般的 “九峰三柳 ”之伤
感旅行 。 该册页的魅力不仅在于董其昌用同样的怀
旧方式处理过去和现在 , 也在于他更具挑战意味且
无先例可寻地尝试将南宋院体转化为文人画 的模
式 , 笔法含蓄不露 , 设色有古意 , 并且为这一转化而
造成一种有意拙稚的微妙之感 。 董氏本人的画风被
小心翼翼地隐藏或者说伪装于这些册页中 , 但并非
由于其不成熟 , 因为他大多的风格要素已然显现于
《婉妾草堂图》一图之中 , 此轴是其画风形成年代的
早期杰作 , 年款在 巧 1 / 年 , 仅比上海所藏册页晚一
年 。
’ 与此同时不能忽视的是得4使在这幅早期探索
性的作品中 , 画家的社会生涯与私人生活 已得到微
妙的结合 , 并且在表现上相互转替 。政治的抱负与退
隐的诱惑总是其主题 , 而书与画则是融合一切差异
的调和剂 。这是认识董其昌生平的二把钥匙 。以此为
引导 , 董其昌惯常赋予其作品的多层含义即显得豁
朗而透明了 。 比如 , “戏鸿堂 ” 为董其昌收藏法贴的
书斋之名称 , 表面上看是暗指最早的书法大师之一 、
魏朝书法家钟舔 &卒于 +.0 年( , 其书体曾被梁武帝
& , 0 +一 , − 1 年在位 ( 喻为 “飞鸿戏海” 。5 但实际上 , 这
一比喻是借用了汉代哲学家扬雄 &公元前 ,. 一公元
玲 年 ( 的一句名言 ) “鸿飞冥冥 , 弋人何慕 。崛这是
彻底解脱和隐退之乐 , 是每个逃避现实的时代人们
从心底里发出的对摆脱政治网罗的呼唤 。 这一文字
姿态的 目的也许是模棱两可的 , 但其中的感情却是
真切的 。
董其昌的诗文中极爱提及两个典型人物的名
字 ) 一位是典型的在政治上的不合时宜者东汉隐士
严光 &公元前 ./ 一公元 −. 年 ( , 他宁愿到富春江独
钓 〔富春山是董其昌藏品中元末大师黄公望 &∋ +3 1 一
∋.,− 年 ( 的那卷文人画杰作所描绘的地方〕, 而不愿
接 受他当年的学友 、 后来的光武帝 & +, 一,/ 年在
位 ( 所赐赠的官位 。 另一位是唐代隐士卢鸿 &活跃于
6 世纪前半叶 ( , 其描绘自己在篙山隐居地的 《草堂
十志图》, 是董其昌用来概括地模仿唐代风格和精神
所偏爱的范本 。 7 在形式和本质上 , 这两位都包容了
扬雄所谓的飞鸿形象 。 严光以直接借用扬雄名句的
“鸿冥” 之名行于世 � 卢鸿则时常被称为 “鸿乙 ” , 在
文意和视觉上恰与 “高避 ” 成双关之意 。
在董其昌作品中其内容真正含义 , 最为隐约迷
离的 , 有这样两幅画 ) 一是董氏作于 ∋ 30/ 年的 《西
岩晓汲图》� 另一幅是著名的 《潇湘图 8(& 图 +( 7 后者
是董氏藏品 中的 四幅董源作品之一 , 其书斋 “四源
堂” 即由此得名 。 这两幅作品的时间和作者相去甚
远 , 但却可以令人信服地摆在一起加以讨论 , 因为二
者的题材 , 或者说是假想的题材 , 均受同一文学根由
之启发 , 即南宋评论家严羽 & ∋∋ 6 0 一 ∋+., 年 ( 在其
《沧浪诗话 》最末一段的诗评 。 7 这一发现颇为重要 ,
因为宋代文献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 , 借此可以探
寻董其昌思想的脉络 , 探测他在为这两幅作品选择
美术研究 �� � 年第 � 期 ∀总第 #� 期 ∃
图 � 青林高会图 黄逊悟
画名的背后巧妙隐藏着的感情深度和政治现实 。 这
一间题始于由严羽的评论引起的一个争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反复出现的一个争议的根源 , 严羽的
评论本来只是重复苏轼对诗 “趣” 之构成的观点 )
“反常合道为趣 。 ’, 7 苏轼所举例子是柳宗元 & / / .一
6∋ 1 年 ( 的名诗 《渔翁 》。 从北宋至清初一即自这一观点由苏轼发其端 , 严羽继其后 , 至明中期由前七
子发其难 一 再至神韵派创始人王士祯 ‘∋3 .−一 ) / ∋ ∋
年(之走进极端 , 多数论者似乎均赞同苏轼和严羽的
看法 , 认为柳宗元一诗的最末两句为 “画蛇添足”之
举 , 应该删去 。董其昌在 《西岩晓汲图 》的画题中抄
录了柳宗元这首诗 , 并且包括最后两句 )
回看天际下中流 , 岩上无心云相逐 。
这一例子中真正引人住 目的是 , 董其昌否定了他生
平所敬服的几位厉史人物 , 而在暗中坚持认为 , 《渔
翁今末两句应当保留 , 古人的原意理当原封不动 。 在
董其昌的文人谱系中 , 严羽可能是对他最有影响力
的古人 , 虽然出于种种原因—其中包括蔑视一切的傲慢和自信 , 董氏绝不会自愿地承认这种关系 。然
耐 严羽的著作无疑帮助董氏找到了一种语言和表
达方式 ,激发了他在早期事亚中的想象力和说服力 ,
也为他的绘画南北宗论提供了思想上和结构上的基
本框架。 在董其昌仍处于重新构筑中国绘画史的过
程当币, 除了像 《五灯会元 》7 那一类禅宗语录之外 ,
大概没有一本比严羽媲枪浪诗话 》更早的结集对董其
昌的思考更富有启迪之力了 。
9 严羽引发关子诗 “趣” 的争论不过是其所持 “妙
悟” 论的又一例证— “羚羊挂角 , 无迹可寻 。 ’, 5 这也是董其昌理论的中心观点之一 � 然而 , 在对 《渔
翁》一诗的争论中 ,董氏似乎采取一个令人吃惊的立
场 , 不仅与严羽及董氏同道者的观点相矛盾 , 甚至与
其自身的美学主张相左 。显然 , 董氏根本不关心诸如
诗歌中的形式模糊胜和古典约束性之类的理论方法
问题 · 他的真正意向是在别处一也许在于他极力主张在 《渔翁》诗中保留的 “无心之云 ” 的形象∀ 揍
言之 , 他所念念不忘的实际上只是陶潜 &. 3,一 −+ /
年 ( 欢归去来辞》 中派生出来的形象 )
云无心 以 出 山扒 乌倦飞 而知还 。
无疑地 , 在 ∋3 0/ 年的初秋 , 当董其昌以一种自疑和
自信参半的内省情绪绘制《晓汲图少时 , 大概没有比
陶潜这两句诗更能说明董其昌当时的心理状态 。 在
此前一年的 ∋ 30 3 年 , 董氏在可疑的不明情况中 , 从
湖广提学副使位置上退了下来 。 他在湖南的经历显
然并不愉快 , 但为此画提供了地理上和个人的背景 。
为了唤起元和年间 &6 : ;一6+ 。年 ( 的中唐情调一当时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成为罪恶之源 , 柳宗元即
于此时写下了那首名诗 ,董其昌借用李思训<活跃于
约 / 0, 一/+ 0 年 ( 、 李昭道 &活跃于约公元 6 世纪中
叶 (父子那种超现世的青绿山水画风 , 来处理其崖壁
嶙峋的西岩的上半部 。通过对色彩作层层的分离 �同
时将波状平行线扭曲成类似郭熙 &约 ∋0 +叶约 ∋∋0 0年 ( 一派的所谓 “云头被件这种时代错置的青绿画
法最后逐渐溶人了画面下部的精神世界中的现实
一树木覆盖河岸, 渔舟半掩在微风吹拂的芦苇丛中 。与诗意相符合 , 画中现实似乎成为一片孤寂空茫
的世界 , 寥无人迹可寻 。 即使山崖之上的 “无心之
云 ” , 也只是象征性地给予暗示 , 其实在画面上并不
见踪影 。
’ 专 栏
董其昌对 − 世纪着色法作 “引典” 式的借用 , 完
全是一种尝试 , 其实没有任何现存实例可以作为这
种风格渊源的出处。 然而 , 这个 “典敌 ” 有意地把
“渔翁” 那位唐代诗人和 “晓汲图” 这位明末作者等
类齐看 , 却是明确无疑的 , 令人无可辩驳 。 伟大的自
由思想家之一 、 唐代 “古文运动” 中新散文倡导者柳
宗元 , 于公元 . &% 年被指控为与进步的革新派领袖
王叔文 ∀活跃于 . 世纪末一 � 世纪初 ∃ 关系密切的同
党 , 王氏反对宦官和藩镇的斗争结果失败 , 最终遭到
了灾难性的政治清洗 。 柳宗元因此而被贬滴到湖南
永州零陵 , 其 《渔翁》一诗即是这段不幸时期的早期
作品。 数世纪之后的 �印已年 · 董其昌辞去了他在湖
广主管乡试的职务 。 这个职务他原本就是勉强接受
的 , 因为这样的官职并不能保证最后能升迁至北京
的中央政府 / 董氏辞官一事增强了他的退隐之心 。表
面来看 , 董其昌的困境源于他不愿屈服于当地有力
人士的特殊利益 , 不过 , 如果像计六奇 丈活跃于约 � 0
世纪后半叶∃ 在 《明季北略 》中所记的传闻可以信以
为实的话 , 那么董氏本人作主考官时的偏执行为根
可能曾激起考生们的骚乱严但是 , 明末的政治绝非
那样鲜明而简单 ‘有些迹象说明 , 童氏被卷入了东林
党与楚党之 间在省级的牵连面广而又错综复杂的政
治斗争的夹击中 。 总之 , 董其昌在 �# 年的处境堪
与柳宗元在 .& % 年的处境相比 ) 两人都被从京城放
逐到湖南作地方官吏 ,二者都是党人政治的受害者 ,
而党人的背后又 总有宫廷宦官的影子 。所以 , 归根结
底地看 , 在中国文学史上对 《渔翁》一诗的争论中 ,
董其昌似乎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更为深切地理解柳宗
、元在写这首诗时的思想和处境的感情状态。 在现实
生活中 , 相同的经历使他们获得了将 自已等同于湘
江 “渔翁 ” 的权利 ) 在 “烟消甘出, 之时 , 他们会欣
然 消失于 “山水绿”之 中 , 消失于历史的黎明之中 。
董其昌于 � # & % 年初夏至 �# 年秋第三次巡游
侧南时 , 显然 已决足 燕身为提字副便的他无论走到哪
里 , 不管是行在湘江之上还是横渡洞庭湖之时 , 他都
决不会释手他重新定名为 《潇湘图 》 的那帧董源长
卷 。 这是董氏对一件艺术品产生特殊的亲切之感的
罕见例子之一 , 倒不全是因为 他以收藏这件名迹而
自豪 , 而吏内重要的是 , 这个手卷代表一个通过图形
与意象结合而重新发现 、重新构成的古代艺术境界 ,
1而他认为自己是这个失而复得的文化遗产的唯一继
承人 。但单从重定的画名之上 , 抚们不可能知道董其
昌所强调的主题所在 。 从其静谧的画面上看 , 《潇湘
图 》是得名于这片美丽而伤感的政治流放地的一张
画。 司马迁 ∀公元前 �∋ %一 . # 年 ∃ 《史记》中关于中
国古代两位最负盛名的政治流放者的著名双人列
传 , 记述了江南芳草丛生的沼泽曾在伟大的楚国诗
人屈原 ∀公元前 ∋ 一 ((0 年卜合中激发热烈的奉献
的抒情诗篇 , 或汉代儒家政治家贾谊 ∀公元前 ( � &一
�# � 年 ∃如何被放逐为长沙王傅 , 而陷入道家哲学之
无为与忧郁之幽玄里。
· 为了此地自从古代以来就是充满传奇和神话色
彩的潇湘之国 , 这一题材长期吸引着董其 昌的注
意 , 而此时更被一种庄严的崇敬和强烈的主观情感
所加强 。董源那帧长卷在为董其昌收藏之前 , 与题为
《河伯娶妇》的那卷可能是同一卷 ∀或者至少是关系
很密切的摹本 ∃, 南宋诗人兼鉴藏家周密 ∀� 邵(一
� ( �. 年 ∃ 在其记述 � 世纪主要艺术收藏的《云烟过
美术研究 � � � 年第 � 期 ∀总第 #� 期 ∃
眼录 》一书中曾提及此画 。 2 然而 , 传说画中曾描绘称淤淤边眺望 。地貌上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是典型的江南山水 。带有圆顶的 山丘和柳树成行 、芦苇丛生之
河洲的江边景色 , 与黄河之北的邺水河谷 ∀战国时 ·
邺令西门豹及神巫溺民家女的故事即发生于此∃ 断
岸峭削 、沟壑纵横的光景大异其趣 。董其昌肯定读过
周密的记载 , 并且一定熟悉宋代画史中 炙河伯娶妇》
的画题 , 但他显然是不相信对这一题材的鉴定 。 《容
台集 》中无数处涉及董源 , 但董其昌从未提到《河伯
娶妇》这样的题 目。 很明显 , 董氏子 � % � 0 年在京城
得到这卷画时 , 此画仍是一件来历不甚明了之作 , 画
者归属及画题亦尚未确定 。
董其昌在这幅画上的题跋中说 ∀此题跋现存几
种稍有不同的本子 ∃ , 他在展开画卷后 , 见二女坐于
舟中 , 有乐师吹笛鼓瑟为伴 。 ‘
即定为 《潇湘 图 》, 盖 《宣和画 谱》所
载 , 而 以 《选 》诗 为境 , 所谓 “洞庭张 乐地 ,
潇湘帝子游 ” 耳 。
“帝子”是指传说中的尧帝之女娥皇和女英 , 她们追
访遭流放的丈夫—被废位的舜帝来到南方 , 死后即葬子湖南的零陵严零陵恰好是唐代诗人柳宗元
遭流放之地 , 也是董其昌在湖南督学的行署之一 , 他
曾在此地度过短暂的旅居生活 。 所奇怪而又不容易
解释的是 , 董氏对此画的鉴别 , 所谓 “开卷后即定 ” ,
不是在他 � % � 0 年初夏获得此画时所记 , 而是退至两
年后的 � % � � 年 。 这令人听起来更像是事后的想法 ,
或者是后来对他自己在湖南的经历所作的一种伤感
的回忆 。 直截了当地说 , 人们肯定怀疑董其昌对 《潇
湘图卷》的鉴定不是 � %卯年在北京时所为 , 甚至不
是直接以 《文选》为依据 , 倒更像是来 自严羽 《沧浪
诗话 》 中的那段将柳宗元 《渔翁》与谢眺 “赠范零
陵”诗并论的诗话。 他把此卷定为 《潇湘图 》当要晚
子他在 � % � % 年失去为太子讲学的经筵美缺 ,并于极
度失望之中推掉了湖广副使的省职 , 而决定暂时退
居华亭老家 , 等待 日后京师的诏谕 。
确定 《潇湘图》这一新画名的灵感 , 来自齐代诗
人谢眺 ∀∋ #∋一∋ � � 年 ∃ 赠 好友范云 ∀% ∋ �一 % & 年 ∃
出守零陵时所作的一首感人的赠别诗甄 谢眺诗云 )
“洞庭张乐地 , 潇湘帝子游 , 云去苍梧野 , 水还江汉
流 , 停骏我怅望 , 辍掉子夷猫 , 广平听方籍 , 茂陵将
见求 , 心事俱已矣 , 江上徒离忧 。 “应该强调的是 , 洞
庭潇湘之何自古代帝舜和屈原以来便是政治流放的
象征 , 李白赋 《远别离 》, 便说 “古有皇英之二女 , 乃
在洞庭之南 ,潇湘之浦气而柳宗元 的好友刘禹锡于
元和元年 ∀%& # 年 ∃ 同因王叔文的党祸被贬全湘沉之
间的武陵 , 其途中的诗云 州‘今 日独来张乐地 , 万重
云水望桥衅 , 所用的也正是谢眺这粉政治流放的典故 。洞庭潇湘与零陵的地名屡次出现绝非偶然 , 它
们给予董其昌一种虽然是夸张的幻灭情绪 。 他在谢
眺诗中所看到的 , 不是潇湘之上二女那些古老传说 ,
而是诗的第二部分 , 也是严羽主张应当删去的最后
四句 。 关键在于点出全诗的主题 ) 即离忧 。 “离忧”其
实就是屈原的杰出史诗 《离骚》的同义语 。 《离骚》中
激越的形象成为后代一切政治流放者的不朽的象
征 。 在 � % �� 年至 �# (� 年的 (& 余年间 , 董其昌在家
乡华亭过着貌似优哉游哉的生活 , 其间曾断断续续
做过几次短暂的省级官吏 。 这种自我认同的 “离忧”
之情 ,或者说是政治流放者的悲愤之绪 , 一直是潜藏
于他大部分文学和艺术作品中的隐晦主题 。 如前所
说 , 这一主题甚至可见于他书斋的名称 ∀ “戏鸿堂” ∃
或其绘画的题目 ∀ 《西岩晓汲图》和 《潇湘图》∃ 。 儒
家传统精神中 , 政治抱负总是受制于决定 “出处 ” 的
恰当时 间和适当环境的道义上的责任心 。 例如在
�#&∋ 年 , 董氏在不大情愿地接受了到湖广任职的诏
谕之后 , 觉得有必要在给友人的一首诗中为自己决
定接受这一职位做一些辩解 )
征书 虽到门 , 猿鹤幸相怒 。 缘知湘 楚
游 , 故是离忧处 。 7 8
诗中辩解的语气透露了董其昌的矛盾心理 , 也证实
了他认为自己的湘楚之游无异于政治流放的那种想
法 。
因为缺乏对晚明官僚机构的充分了解 , 现代的
一些美术史家倾向于贬低董其昌这样的翰林小官所
具有的政治潜力 。 事实是 , 董其昌在 ∋,1 1 年之前即
已甚为顺利地走向中央政府中的显赫高位 。 这一年
他由讲官位置上被解退而被安置于外省 , 于他是一
、次极大挫折 , 其不幸之甚足可与政治流放相提并论 。
要理解晚明官场上政治势力的形成和分配情况 , 就
必须了解有关 “经筵 ” 的
7 。
晚明时期 , 尤其是万历至崇祯年间 & ∋,/ .一∋3 −−
年 (, 内阁本身没有接近皇帝的法定权利 。 法律没有
专 栏
规定这种机要的特权 。 内阁成员接近皇帝的唯一切
实可行的途径 , 就是参加原则上是定期举行的经筵
活动 。此后 , 经筵的任命就成为获得中央权力的真正
途径 , 因为首席阁臣 ∀首辅 ∃ 同时担任掌管 “经筵”
的知经筵事之职 。 “经筵” 中的官员多由翰林院 , 特
别是庶吉士 ∀常称 “庶常”∃ 中升补 , 而庶吉士则由
刚考取的进士中挑选 ∀称馆选 ∃, 三年以后散馆才有
资格被立郎任命为翰林院官员 。 翰林院不仅是最重
要的国家储材之地 , 而且因为其在官僚体系中所扮
演的敏感角色 , 也是通往中央政府 ∀也即要害位置 ∃
的捷径 。翰林院官员 获得权力 , 主要依靠三种 因
, 素 。
一 、 自成化年间 ∀� ∋ # %一�∋ .0 年∃ 起 , 礼部正
副尚书及由翰林院升迁的其它各部首长 , 都要带翰
林学士或侍读 、 侍讲的官衔 ∀所以董其昌有一印曰
,’宗伯学士”∃ 。进入翰林院是升任各部尚书或侍郎的
先决条件 , 也是通往 “经筵 ” 的途径洲‘经筵” 由首
席淘臣总管 , 他同时也是翰林院名义上的主管 。首席
阁臣掌管翰林院和经筵的双重角色 , 赋予这一职位
以显赫的地位 ,仅凭这样的权力 , 首席阁臣就能获得
为法律所认可的作为政府首脑的声望和权威 。
二 、 掌管诏浩起草的官署 “浩救房” 和 “制救
房”被纳入内阁后 , 翰林院官员仍接受起草政府文件
的任务 ∀故董其昌有 “知制浩日讲官 ” 之印 ∃ , 仍然
可以直接掌握有关政府人事变动及其它可用作政治
手段的重要情报 。
三 、编修官史和实录的特权 , 一般作为对翰林学
士保留的优差 ∀故董其昌有 “太史氏 ” 印 ∃ 。 这是一
种比其表面看来更为重要而有影响的任务 。 在晚明
激烈的朋党之争和政治内证期间 , 受命编修历史的
官员「可能扮演一种 自任审判历史的独断角色 , 篡改
既成事实 , 操纵民意 , 甚至影响政府的决策 。
董其昌最引以为豪的政绩之一 , 就是他于 � # ( ∋
年编修的 && 卷本 《万历事实纂要 》, 虽 然这本著
作及其简本《神庙留中奏疏汇要 》早已不存—乾隆帝 & ∋ /.3 一∋/ 1 , 年在位( 统治时大兴文字狱期间与
《容台集》一起遭禁 , 但董其昌史学观点的实质 , 多
少保留在他为 ∋ 33. 年刊行的松江府志所写的序言
中5 。 他强调 , 史家应当具备能够明辨事理而又公正
无私地区分 “正 ” 与 “邪 ” 的良知 , 其中体现的正统
观念和方法论反映了东林党人的哲学思想 。
为了在晚明各方的冲突中得以生存 , 董其昌在
几条道路上徘徊不定 , 但基本上是在仕与不仕之间
摇摆 。 这就需要具备应付党人低毁的政治调节能
力 � 对朝臣 、 宦官和地方势力的适应能力 � 对艺术和
思想上同调的私交及这些人们在政府中的敌人的分
别忠诚 � 尤其是不顾政治上的屡次失意而在艺术追
求上保持创造和尝试的勇气与活力 , 董其昌虽说在
宗教 、 艺术和文学中分别以不同的面 目出现 , 但 “无
意为政”决不是他的面目之一 。他对为后人而写的文
章总是小心谨慎 , 但从不羞于以优美的讽喻文风向
好友和政治上的同道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 。 他的自
傲和 自我评价显见于他似乎偏爱用在书画之上的少
数官印中 � 他很少用闲章 , 这一现象在那一时期的文
人中实属罕见 。从许多方面来看 , 这些官印是对董氏
社会生活的历史见证 , 每一枚印章都标明了他整个
生涯中的一个重要阶段 , 或者证明了能使他登上 明
代统治集团更高地位的具体政治资历 。
将董其昌在 ∋, 1 1 年之前的业绩与前文所述求
助功名的几种主要渠道相比较 , 即可看出 , 这位翰林
小官 已经为自己谋取到一个足 以步上青云的权力门
径 ) ∋, 6 1 年 ) 进士出身 , 翰林院馆选为庶吉士 。 ∋, 1 .
年 ) 散馆授翰林院编修 。 ∋,1 −年 ) 任 “经筵 ” 展书
官 , 并受命修官史 。 ∋, 16 年 ) 与叶向高并掌文官谙
救 , 皇长子讲官 。 ∋ ,1 1 年 , 董其昌时年 −, 岁 , 对晋
升更高官位 已是胸有成竹 。 倘若董氏有能力保存其
在北京的政治地位 , 那他也许就会避免以后 +0 年无
可奈何的退隐生活 。 然而 , 形势恐怕远非他所能控
制 , 因为他当时 已不知不觉地被卷入牵涉面很广的
党人政治中 , 扮演了一个不太重要的角色 。
令人不解的是 ∋, 1 1 年实 际发生的事情 。这导致
了极为有趣而重要的两个问题 , 遗憾的是这两个问
题在对董其昌生平的研究中未能引起学术界的注
意 。第一个问题是 , 董其昌与东林党和复社成员的关
系 以及对其政治生涯的影响 � 第二个间题是 , 董氏是
否有两次失去了被任命为内阁成员甚至首相的机
会 。
尽管现代学者对这一课题很奇怪的不予重视 ,
但董其昌与东林运动之间似乎很可能确实存在某种
瓜葛 。 董氏在太湖一带的南方背景及其在家9乡和北
京的友好和同僚圈子 , 实际上不可能在晚明社会那
种结党分派的政治气候中避免与东林党发生某种联
系 。 再者 , 董氏对政治正统观念的坚信 , 对社会和道
德秩序的严肃理想 , 以及对所谓王阳明 &∋− / +一 ∋,+ 1
年 ( 学派新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几家私人书院事务的
积极参予叭 都可能促成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 当然 ,
美术研究 ��� 年第 � 期 ∀总第 #� 期 ∃
图 ( 潇湘图 董 源
起决定作用的因素仍然是实际政治。在 �石朋 年的进
士班里 , 总数为 ∋0 员的同年中 , 有 ( ( 人进人为期
三年的翰林院高级班 ∀所谓馆选 ∃ 。 这批庶吉士彼此
支持 , 其中有不少人成为董其昌的终生好友和同僚 。
馆选庶吉士以外的 “同年 ” 进士中 , 关系也很密切 ,
董其昌终生都极为重视与这些人的友谊 。 还应当住
意的是 ,一直处于董氏核心圈子的朋友当中 ,有些是
因共同爱好书画 〔吴正志一约卒于 �# 坤年 、主肯堂 ,
�% .� 年进士∃, 有些是因在哲学 、宗教和文艺思想上
意趣相投 3 ∀焦站 , � %∋ �一�# 加 年 , 陶望龄 , � %石(一
�#& 日年 , 冯从吾 , �% %# 一�# (0 年和公安三袁中的袁
宏道∃ , 有些厕因文学上的交往∀黄辉 , � %.� 年进士 ,
区大相 , 活跃于�# 世纪末∃ , 还有些是因为政治上的
合作关系 ∀朱国祯 , � % %. 一 �# ( 年 ∃4 这些朋友当中 ,
有柑当一部分人后来成为东林党的活动份子 , 其中
包括党人中最一为杰出的领导人物顾宪成 ∀�% 幼一
�#� 么年∃和高攀龙 ∀�% #( 之�# (# 年 ∃ , 他们是无锡东‘林书院的创建者 , 一也是东林政治运动的领袖 。董其昌
和高攀龙的关系似乎特别微妙而密切 , 一以后将另文
论述 。 一 1
根据吴应祺 《楼山堂集》 中的 “国朝纪事本末
论” 及其他晚明文献 , 东林运动始于巧 � 年气 东
林党与以地方利益为基础的齐 、楚 、浙三个党派联盟
之间的交锋愈演愈烈争, 至 �# �0 年末 , 经过一(& 年的
诽谤与压制后 , 东林党在政府中残存的影响几乎被
彻底清除 。 同情东林运动的官员几乎全部被革职和55拱拱⋯天下书院 , 东林党人的姓名被榜示天下至被拷掠至死的不计其数 。 , 6 6
在这样的逆境中 , 董其昌的政治生涯虽说无疑
倾向于东林党人顽固甚至死硬的理想主义 , 但基本
专 栏
上是处于不断的调整之中 , 以便在朋友和敌人中间
把握住一条中立的路线 。董氏在其追随者中 , 尤以对
政治的敏感和远见而闻名 , 既是一位敏锐的分析家 ,
又是一位高明的生存者气 他经常以 “勇退” 而受人
颂扬 , 这受 “出处” “进退” 的儒家准则所支配的品
德 ∋ 冬道德价值虽然令人怀疑与在政治斗争中却至为
重要 。在这些仕隐的决定中 , 董氏无疑吸收了唐代儒
家正统观念的倡导者韩愈 ∀0# .一.(∋ 年 ∃的智慧 , 这
一智慧在韩愈论述出仕与退隐之品德的那篇著名的
文章 《送李愿归磐谷序》中 , 得到了精彩的表述 。 董
其昌在辞去南京礼部尚书之后的返家途中 , 曾为自
书 《兰亭序》作无年款的题跋 ∀可能书于 � # ( # 年 (
月 ∃ , 表达 了他对辞官二事的深切感受 )
自正月至今 , 两都士夫夫未得触幽之
期 。 群飞刺天 , 黑风簸荡 , 人人 自危 , 安知
有融 险不 闻之适乎 。 此时 写 《磐谷序 》, 较
胜 《兰亭》多矣 。
此后 , ’ 董氏好友陈继儒 ∀� % % .一� # � 年∃ 在为郑元
勋 ∀7 % �. 一 �# ∋% 年 ∃ 公媚幽阁文娱 》所作序言中曾回
顾那段恐怖的年代 ∀� #( %一 � # ( # 年 ∃ , 并且写道 , 由
于宫廷宦官的密探潜伏在每一个角落 , “余谓董思翁
曰 ) 吾与公此时不愿为文昌 , 但愿为天聋地哑 , 庶几
免于今之世矣 。 ,,2 在那些 充满恐怖和 阴谋的黑暗之
夜里 , 谈论政洽理想无异于对黎明作唐 · 吉坷德式
的许诺 , 而儒家 “出处 ” 的准则即成为自我保全和希
望复燃的唯一可信赖的灯塔 。
尽管如此 , 董其昌从未变成一个悲观主义者 , 在
其思想的深处似乎真心倾佩春秋 、 战国时代的武士
和刺客那种无所畏惧的反叛精神 , 这在其书画中突
然爆发出的豪迈不羁之气能得到偶尔的 、 下意识的
表达 , 在董氏迄今未整理发表过的手稿 《四印堂集 》
中 , 有 《赠眉公》一诗 , 颇足说明董其昌性格中具有
道家的一面 )
何处仁 山好定居 , 卜邵端拟磅专 诸 。骚
人 已落滋兰事 , 豪史就传说剑 书 。
所谓 “落滋兰之事气 即是忘却了要在乱世之秋退隐
的誓言 。这对于一个具有 自尊心的儒士来说 , 总是一
件极不光彩的事 , 最怕被人比作变节隐士周顾 ∀卒于
∋.% 年 ∃ , 南齐孔稚连 ∀∋ ∋0 一%& � 年 ∃ 在其著名的
《北 山移文》中曾把他作为靶子加以辛辣的讽刺和嘲
笑 。这是董其昌所偏爱的隐喻之一 , 他常在文章中加
以仿效 , 但很少能够被人理解 。 恰当的例子 就是董
氏的 《荆溪招隐图》卷 , 此画作于 � # � � 年 , 是赠给
他的书画同道和进士同年吴正志的 , 现存纽约大都
会艺术博物馆 。 童其昌在拒绝担任山东和河南的省
职任命后 , 于 �# � 年仲秋在画卷上加了一段跋文 ,
再次表明他相信在董 、吴二人中 , 他是最有条件归隐
的人 , 董其昌发誓 , 即使吴正志决定隐而复出 , 他也
不会做一个专爱挖苦人的当代孔稚硅 , 而是给朋友
以全力的支持 。 董其昌 自动提出的保证 自然被吴正
志谢绝了 , 因为他与董氏一样 已无心于从政为官 。简
言之 , “招隐 ” 是对这两位朋友的邀请 , 从汉学的观
点看 , 绝不会有余地或可能作别的解释 。董氏跋文的
关键一句∀即诗的第二句∃ , 点 出了此画的全部意蕴 )
“出处各有宜 。 ”此处 , 董其昌以其典型的含蓄手法清
楚地暗示出 , 吴正志的选择不单单是一种个人行为 ,
而是牵涉到更广的政治和道义责任 , 即东林党人的
整体利益。 可以想象 , 董其昌在引用 “招隐” 一词时 , ‘
他头脑中所想到的不仅是两人的政治和厌倦 , 还有
东林党风雨飘摇的命运 , 而吴芷志因与东林党有十
分深厚的关系故其进退更易遭到责难 。 吴正志之父
达可 ∀� % ∋7 一 � # ( � 年 ∃ 是东林党早期重要的活动
家 2 。 吴氏父子对东林党 的参与极大地影响了荆溪 6
∀宜兴 ∃ 一带的文人 。 宜兴吴氏亲族中继承这一传统
而成为后来复社重要成员的 , 有陈贞慧 ∀�石&∋66 � # % #年 ∃, 他是在 � 0 世纪社会和文坛上颇负声名的 “明末
四公子 ” 之一 7 。
董其昌去世两年后的 ∋3. 6 年 , 陈贞慧组织江南
知识分子展开对东林党叛徒阮大铀 &卒于 ∋3− 3 年 (
的严厉谴责活动 � 由此掀起的一场政治风暴波及至=
晚明南方的上层社会 , 并且为极其成功的戏曲公桃花
扇 》的悲剧故事 , 创造了历史背景 。 这又使我们回到
了关于董其昌晚年政治活动的诸多难题上来 。比如 ,
到底只是出于策略上的原因还是因为真正欣赏此人
非凡的才能 , 致使董其昌对遭到所有同僚憎恶和谴
责的政客阮大锻 , 给予异乎寻常的亲切和同情呢 ∀ 虽
然董氏对阮大锨作出的勇敢而慷慨的姿态 , 赢得了
清初批评东林党的一部分人的赞许 , 但董其昌的动
机以及认可其行为的特殊环境 , 仍然会引起很多疑
问 。人们还必定要问 , 是什么原因致使董其昌与被史
家斥为阴谋家和机会主义分子的崇祯年间首席阁臣
周延儒 &∋ ,66 一 ∋3−.年 ( 之间 , 建立一种暖味的 , 尽
管在公开场合是不牢靠的 、礼节性的盟友关系的呢 ∀
难道这种盟友关系是受董氏本人的野心所驱使∀ 他
对曾经帮助周延儒二度 出任首楼的复社首领张溥
&∋ 30 +一 ∋3 −∋ 年 ( 因为不得 已而给予的个人支持 , 是
美术研究 � � � 年第 � 期 ∀总第 #� 期 ∃
不是出于在政治上既实用而又不远东林初衷的双重
目的+董氏与周延儒这段不大自然的关系 , 虽然可能
难以令人置信 , 但却有广泛的证据为证 , 其中包括
董 、 周二人曾共伺推举一位颇有雄心的文人一来自边远的云南省白族的一个部落首领吼
这类支持卑劣但有权势的人物的例子 , 其动机
也许与董其昌两次谋求内阁一席甚至首相的可能企
图有关 。 陈继儒在 � # ( # 年曾为董其昌元配龚夫人
0& 寿辰写过一篇序 , 作为慰问和祝贺 。 这是在董其
昌因受阉党压迫 , 并处于东林党运动最为黑暗的时
刻 , 而辞去南京礼部尚书一职之后不久的事 , 陈氏写
道 )
初公在北时 , 廷议 拟少宰 , 公 坚辞 , 拟
大宗伯 , 又 坚辞 。 末几 , 请南 , 遂上 引年之 ·
一 疏 , 赐传还里 。 ⋯⋯夫人寻常蔬练 习而安
之 , 但愿却热地 , 避争斗 , 急以得归为幸 ,
不以失 宰相 为忧士333 ⋯ 自公出都以来 , 未及
两匝 岁 , 摇席之地 , ’露雄戟手 , 哄为战场 。
谴 者谴 , 归者归 , 黄全相印 , 巅倒 予夺 , 如
反 覆手 。 · ,一槐官之梦早 觉 , 蔗 乡之味方
甘 , 机人间全福晚福 悉革于夫人之门 , 视宰
相里熟 多也 ∗ 即使会坐政事堂 , 衣衰 围玉 ,
钾数十道黄昏文书 , 岂若著作翰墨流传于
六 宫四 裔家译鸡林普知有董 宗伯钱 ∗ 宗伯
之 笔 , 顿令枯者荣 , 短者修 , 士大夫每有家
庆 , 数千里舆金荤壁 , 恨不能 乞其片言只 字
为家世光 , 以 为子孙重 。⋯ ⋯夫人附宗伯而
传 , 真寿粼 真寿矣 。‘
在董氏同代人的著作中 , 可以找到很多证明董其昌
几乎被任命 “宰相 ”之职的相似记述 , 作者多为董氏
的 好友 · 如 夏树芳 ∀�% %� 一 � # # 年 ∃ 和董斯 张
∀� %. #一� # ( � 年∃ 。 董斯张在离此 �( 年前的 � # � ∋ 年
曾给董其昌写过一封信 , 当时全国各地 的好友和同
僚都在祝贺他的 #& 大寿 。 信曰 )
明公大觉孤辰 , 复逢甲子 。海 内英人 以
为大庆计 , 群 贤为明公祝者 , 不过 以 一牢相
未 了公事 。张窃谓明公深昭禅悦一相何足
重公 。 第炼石补天手 , 不藉此政事堂半席 ,
活人妙用无处施 呈 , , 所拳拳与匹 夫匹妇共
祷耳 。
这篇多少有些夸大其辞的短文不免带有社交上的作
态 , 然而似乎也反映出了人们关心当时众所周知的
一个政治形势 。这在其它资料中也可得到证实 。人们
对董其昌给予的道义支持 , 大多倾向于强调 ,世俗事
业中的相对成败较之真正的功业而言 6一即他为后人创造的遗产 ) 书与画—是微不足道的。尽管董其昌在公共舞台上的成功极为有限 , 但
他大部分的成就可以说是源于他调和各种矛盾的非
常能力 , 尤其是在意识形态和政治交错的领域 。应当
指出 , 这些矛盾首先由于思想与政见的两个不同阵
营所引起的复杂的社会关系 。 比如包括董其昌在朝
野的政治盟友—如王元翰 ∀� % #% 一�# 貂 年∃ 和赵南星 ∀� % % 。一� # ( 0 年 ∃ 一在内的东林党 , 在思想上代表了以朱熹 ∀�� & 一 � (。。年∃ 新儒家道统观念
为基础的 、 最为传统和保守的观点严 自居正统的东
林党在本质上极为反对他们所认为的异端 ) 例如李
蛰 ∀� % ( 0一 � # & ( 年∃ 、 发扬王 阳明哲学的泰州学派 、
公安衰氏三兄弟 , 以及陶望龄和焦站等较为激进的 ,
个人主义的 自由思想者 。 然而这些人又都是董其昌
的朋友 , 以其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意趣相投和对艺术
的共同爱好而建立密切的友谊 。
董其昌个性中的这类矛盾—令人想到整个明末时期的历史和文化危机—是根深蒂固和十分复杂的 。董其昌在政治上同情东林党所坚持的“君子小
人” 和 “正邪 ” 之辨的儒家正统路线 , 但他在理智上
和感情上却更接近那一班被目为异端的朋友 。 如何
平衡这种双向的忠诚 , 正是董其昌必须为自己精神上的安宁所要解决的众多问题乏。 。然而 ,这些内心
冲突似乎大多来自一个共同的张力根源 ) 即在董其
昌的理智和心理结构中 , 存在西方所谓保皇派与革
命党的浪漫主义的分化 。 董其昌以其对古典传统的
批判性的承受而著称 , 这表现在他极力维护道统和
文脉之类正统原则 , 只要这些原则可以用来为自己
在美术史方面的 目的和
服务 。另一方面 , 他又不
遗余力地对这一传统加以反叛 , 这表现在他在哲学
和美学方面主张重新确定一个经过重新注释的个人
主义 , 这一主张不仅是向复古主义者的权威性作挑
战 , 也是向中国书画全部的历史基础进行挑战 。这种
对不同对立面的调和综合的热情的追求 , 体现在许
多令人惊奇的领域 , 其中有一些至今仍不太为人所
知 。
比如 , 董其昌在他那个时代即被人们看作 “时
文” ∀通称 ‘,8 又股文” , 是科举的必考课∃的大家之一 ,
被称为 “毗陵正脉” , 传唐顺之的法印 2这种具有极
为严格规范和标准的文学形式 , 是为了让学者在狭
窄的牢笼中绞尽脑汁地 以优美的格调作空洞而新颖
一 专 栏
的表述 。在时文影响下 , 董其昌的文章结合了形式主
义和扬弃结构的不同风格 , 而成分由时文 、 以 《文
选》为代表的六朝装饰文风租禅宗语录构成的混合
体。 很少有人认识到 , 与此古代的趣味作鲜明的对
照 , 董氏也深深迷恋元曲 。 元代散曲是宋词 口语化 、
自由化的变体 , 在蒙古人统治时期与元剧一起产生 。
董其昌常用元曲表达深深隐藏着的内心情感 , 如在
�阳。年代初创作的两幅杰作中所见 ) 一是现藏上海
博物馆的 《秋兴八景图册》。 , 一是现藏纳尔逊艺术
博物馆的 《仿古山水册》。 应当注意的是 , 这两种代
表不同趣味 , 有时候被目为 “雅” “俗” 之分 , 都可
以同时在董其昌的身上找到有力的支持 。 董其昌是
一位鲜为人知的元剧 、 散曲及明代白话小说的收藏
家 。 2 近年来的研究发现 , 他极有可能还是小说巨著
《金瓶梅》的最早发现者 。 7 他的早年好友当 中有几
位是俗文学的领袖人物 , 其中包括汤显祖 & ∋, ,。一
∋ 3∋ 3 年 ( 和梁辰鱼 &约 ∋,+0 一约 ∋, 6 。年 ( 。 > 董其昌
之一度曾拥有迄今所知最为重要 、 收集最广的元代
戏曲集即首由赵琦美 & ∋, 3 6一 ∋3 +− 年 ( 结集 、 今在
北京图书馆的所谓该也是园古今杂剧 》, 加上他之向
晚明知识界如公安三袁介绍小说《金瓶梅分所起的文 ,
化媒介作用 , 单是这些贡献已足使他在中国文学史
上占有荣耀的一席之地 。 所以他既是美术中的文人
趣味无可争议的仲裁者 , 同时也是文学中通俗趣味
的默不作声的旗手 , 这表明他对 ∋ / 世纪 “雅俗” 这
两个传统的由分而合具有独到的锐识和洞察 。 这恰
恰正是作为 为现代的探路人和先驱者的董其昌所独
有的印记 。
药 世纪末 , 随着满族入侵的阴影不断加强 , 长
期表达于 “夷夏之防”一词中的政治和思想上的二分
法 , 体验着新的严峻危机 。 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
& ∋,, +一∋ 3∋0 年 ( 于 +, 6+ 年到达广东扔 。 在不到 .0
年的时间里, 欧洲人在中国的出现成为 , 种不断具
有威胁性的现实 , 并且终于在 ∋3 ∋3 年的南京教案中
爆发 5 。 其结果是对欧洲传教士的迫害和驱逐 &同一
年 , 董其 昌的住宅被当地暴徒烧毁 (: 此后约 ∋0 年
间 , 留下来的少数几个欧洲人转入了地下 , 这一局面
引出了关于欧洲人在这一时间对中国绘画是否有实
际影响 的一些有趣问题 。 身为退隐在江南的名宦 ,
董其昌不可地避免地必须面对“夷夏之防 ”的儒家难
题 。 董其昌对待由利玛窦等耶稣会传教士刚刚介绍
到明代中国的西方文化的态度 , 与激烈反对一切外
国入侵的正统儒生一样 , 7 采取 了一种明确的民族
主义观点 。 在佛学大师之栖株宏 & ∋,.,一∋ 3∋ , 年 ( 及
其追随者与耶稣会传教士的著名争论中 &扼要阐述
于四篇 《天说》( , 董氏显然是站在前者一边 。 然而这
并不妨碍董其昌与其饭依基督教的朋友和 同僚间的
9 交往 , 其中包括徐光启 & ∋, 3+ 一 ∋3 .. 年严和瞿式粕
& ∋, 1 。一 ∋3 ,。年 ( 。 据传教士的记载 , 后来成为极受
人尊敬的明代忠臣瞿式耙 , 是热衷地秘密饭依天主
教者 ,在教徒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通过这些基督徒朋
友以及象戏剧家汤显祖 5 和收藏家汪坷玉 & ∋, 6 / 年
生 ( 这样开明的基督教旁观者 , 董其昌了解到西方人
在宗教和哲学方面的许多思想 , 但他宁愿对此视而
不见 , 听而不闻, 而穷毕生精力企求在禅宗和新儒学
之间走出一条中庸之道 , 在纯粹中国传统的基础上
追求一种文化的统一 。
在重新评价董其昌这样将毕生精力主要用于重
造和变革过去传统的士大夫的生涯时 , 认识一下作
为其理想的历史人物会是有启发意义的 。 晚明文人
总倾向于在他自认为有一种精神上的结盟或血缘关
系的古代大师中 , 看到或希望看到 自己的形象 。比如
公安派对白居易 &/ /+ 一6− 3 年 ( 和苏轼的崇拜 , 即
说明了袁宗道 & ∋, 3。一∋3 ? : 年 ( 为其书斋取名 “白
苏斋” 的含义 · 据为 《白苏斋类集 》作序的姚士麟
&约卒于 拓−0 年 ( 所说 , 将白、 苏并称缘于这样的原
因 ) “其德行 , 忠也 � 其所求 , 禅也 � 其人品 , 宽也 �
其官位 , 翰林也 。 5 对白居易和苏轼这两位文豪的评
价之岐别 , 使晚明文艺界分成了两大对立的阵营 。苏
轼因为被控背离古典传统而受到特别严厉的批评 。
是故当人们在后七子复古派领袖 王世贞临终前的床
上 , 意外地发现一本苏轼的诗集时 ,才知道王氏的观
点已悄然改变 , 这也解释了王氏晚年的观点与其早
年在极有影响的 《艺苑危言》中一些论点之间的矛
盾气 但更为重要的是 , 这个故事反映了董其昌及其
盟友带来的新刺激和新空气 , 使令人窒息的明末社
会在政治风暴即将来临之前得到呼吸的机会 。
董其昌本人常被人与很多古代大师相比 , 其中
最常提到的是苏轼和米带 & ≅ ? , ∋一 ∋∋ 0/ 年 ( 。 然而 ,
尽管董氏极为推崇这两位宋代大师 , 尤其是米莆 , 但
他们似乎并不是他心 目中的真正英雄 。在古人当中 ,
韩愈和白居易可能更接近董其昌对完美士大夫的理
想 。
在韩愈身上 , 董其昌也许发现了 “文以载道” 所
产生的力量黔 他也许见到个人思想与宇宙意识的
等同一致 , 是最终为在历史 、 自然和艺术的超越提供
美术研究· � � � 年第 � 期 ∀总第 的 期 ∃
产大乘” 之道所必需的一切智慧的基础 , 和这些智慧
在书画理论和实践上的潜力 。在韩愈身上 , 他或许也狱班)又可能是建立在想象中的主维 钾皿一0#� 年∃ 画风
的历史沙 1丘 ,之上 而在实践中 , 此一正统的建立有待
于完成一个重新组合的风格的统一 , 这集大成的新
正统将会综合 “南北宗” , 调和并消泯彼此的对立 , 从
而融汇南和北 , 宋和元 , 董巨写李郭派 , 以及元末四
大家 9 自然 , 在这重现美术史的过程中 , 各个时代和
派别的经典作品都是根据董其昌本 末的鉴定和选
择 。 也许董其昌很可能期望最终在书画中达到韩愈
在文学中所达到的境地 6—即苏轼所谓 ,’文起八代之衰”所颂扬的那种革命性的 、 划时代性的成就。 当
然 , 董其昌从未声称自己敢步郭愈的后尘 。将自己与
白居易相比 , 倒使他更加 自在些 , 这也许正是其真实
的内心 。董氏题在白居易诗文之后的许多般语中 , 有
一篇子 �# 肠 年他 0� 岁时题于 自书白香由妇又渐揭 》
册之后“ 。 文曰 ) 3
白香山得法于鸟襄禅师 。 其生平宦路 6
升沉 , 皆以禅悦消敲 , 入不思议三昧 。 此八
揭各为渐揭 , 实顿宗也 。 2
根据董其昌自已的回忆 , 传说他于 �%. # 年通过
禅悦获得的 “顿悟竺所给予的启发 , 首先用在他的时
文上 , 然后用于他在书画方面的理论和 实践 , 最后用
于他对政治的动力结构的哲学观 。 这只是董其昌的
一生中使他自认为接近 自居易的一个方面 。 南宋文
人倪思 ∀� �∋ 0一� ( (& 年 ∃ 赞扬这位唐代诗人的一篇
白居易传赞 , 几乎也完全适用于这位晚明士大夫的
董其昌 ) 6
乐天平生诗文既高 , 立 朝议 论忠直而
有用 石为郡守 , 所至有遗爱 。 处摘洒 , 不少
挫屈 。于牛李二、党 , 虽与之从游 · 不 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