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卧鸡蛋

一个卧鸡蛋 一个卧鸡蛋 1. 我想自杀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有儿子，有儿媳，有孙子孙女，他们都好。我有老伴，但已经死了。我有过老伴，现在没有了，没有我也不稀罕。死老头子撒手撂担子，我可不能像他说人话不办人事，这么不负，说走人就走人。我要好好活着，要看着儿子生儿子，看着孙子长大，看着孙子上大学，娶媳妇，再生重孙子。我不看到最后，我死不瞑目。 可是我今天想自杀了。我不是想往找老伴，我就是想往自杀，我谁也不赵冬我就是忽然活够了。 我的儿子出往打工，有三年了，每年就年节回来，平时只往回寄钱，人不回。我和媳妇和孙子孙女生活在一起，我们四个一起吃饭，一起住宿，一起劳动。当然孙女往上学。孙子还得我照看。儿媳妇是好的，看不出什么不好。可是今天，我不想看到她了。我想自杀。 实在是小事，很小，就是由于一个卧鸡蛋。你别笑话我。午饭的时候，我们全家吃面条，可是在媳妇和孙子孙女的碗里，他们都吃出了卧鸡蛋。我吃到最后，却是空的，没有鸡蛋，只有面条。我说实话，真的不是想吃那个卧鸡蛋。我就是忽然不想活了。忽然不知道哪门子委屈，像大河水一样沉没卧冬我喘不过气来，我的眼泪从眼睛往心里流，哗哗倒流，似乎一江的苦水。 我当然是吃过很多苦的，养大儿子和三个闺女，给这四个孩子成荚冬我吃了多少苦，老天爷知道。我不知道。别问我干了多少活，受了多少累，多少黑天白夜。别问我我和驴子哪个更能干，我当然比驴子能干。我比卖豆腐的起得早，比小偷回来的晚，比驴子吃力气。别问我和驴子哪个吃的更好。我和驴子一样吃糠咽菜，喝生水。我吃什么都行，我真的不是想吃卧鸡蛋。可是，看到 媳妇和孙子孙女碗里都有卧鸡蛋，他们都默无一声地吃了卧鸡蛋，我忽然就觉得那个卧鸡蛋一下子变得很大，很大啊，把我一下子兜头盖住了。我真的不想吃卧鸡蛋，就是卧鸡蛋忽然把我盖住了。我只是忽然想自杀。我只是忽然不想活了。 我这个想自杀的原因很小吧，可它也是个原因哪。你能由于它小就不说它是个原因?我可真的不是想往找老头子，这个不是原因，八年了，我对他的意见还大着呢～他不告而别，这辈子我都原谅不下他。 2. 这个小村子，我嫁过来三十八年了。没大什么变化，就是眼看着人少了，人烟稀了。好胳膊好腿的都出往，都到城里往了，到另一个世界往，另一个世界不在天上，不是说天上那个。另一个世界和咱们农村不一样，那里的楼房比树高，那里的钞票在天上飞。儿子也往了，儿子每次回来，我都问他:"儿子， 真的很好挣?"儿子憔悴的劣鸹?出黄芽菜一般的一城里的钞票真的都在天上飞? 层笑，儿子笑了，说:"娘，城里的钞票不是真的在天上飞，真在天生飞，咱就往坐飞机了。但城里的钱真得好挣一些，比种地来钱多一点。"我看了又看儿子的脸，儿子在家壮壮的，四盆子脸，钱挣得未几，可是脸盘子大，壮观～自从儿子出往打工，眼看一年比一年消瘦，从往年年节回来，还听到时常咳嗽，一咳嗽起来就很厉害，捂着胸口，像个痨病娘们。我问他在外干的什么活，儿子总说轻快活，比种地轻快。问他咳嗽多长时间了，他说偶然咳嗽，叫农村的风呛得。儿子说没事。没事就没事吧，爷们么，哪能那么不经折腾。农村的风不是把你吹大了?你出往打工几年倒洋气毛病出来了，农村的风还呛到你了?～小子有点忘本哪～我是担心儿子会像村北二侄子那样，二侄子据说在城里一个什么场子给人家清砂还是喷砂，钱也没多挣多少，没几年就一身病回来了，又咳血又胸疼，又没钱吃药，结果没折腾几年，就往见阎王了。人家往见咱不能往见啊，一大家人口还指着你呢，你爹往见了，你往见了，留下老的少的妇的幼的你们地下安心哪?～ 我嘱咐儿子在外边要保重身体，城市是人家的，身体是自家的，用命换钱的活咱不干。我还嘱咐儿子说你尽管放心在外好好干活，别分心失事，前几天 小缸子失事回来，右手直接没有了，疼不疼就不说了，现在什么都靠左手，左手不是干活的主力啊，而且一个手干活，总是不如两个手抓东西牢靠啊。 我对儿子说，家里有我呢，你媳妇，你孩子，都有我。儿子放心往了。我为着自己这颗心，对待媳妇和孙子，恨不能把肉割下来，只要他们别嫌弃我的肉苦。人家都说人肉是酸的，我估计我的是苦的。没吃什么好的，没喝什么有滋味的，整天雨打日头晒，我的肉一定是苦的。可是假如媳妇和孙子不嫌弃它苦，可以割下一块来你们试试。我有这个决心，所以对于媳妇和孙子，是从骨头里疼爱和喜欢，什么东西都给他们，什么活计都我来干。我不怕自己像个驴子，吃草喝生水尽不害怕。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我是真的不是想吃那个卧鸡蛋啊。可是我忽然就是想自杀。想往死。 现在趁着孙女往上学孙子睡了，我走出家门，想往看看哪里好死。 3. 我家门前一棵撑天大的老槐树，是祖上栽的。老头子说是他爷爷栽的，他爷爷很早就累死过世了，没法证实。但这棵树确实够老了，有一次一颗滚雷到了它眼前，滚进树中心，烧出了一个很大的树洞。村民都说这树不吉祥，还是砍了吧。儿子和媳妇也要砍。我没有同意。树大成精，砍不得。成精的东西都养地气，有了它，咱们这老宅子老户有仙气。前年西坡的刘三家一颗滚雷把屋子烧了，全家赤身*体过不得日子了。我们是由于有了这棵好槐树，传奇论坛屋子才安生。槐树给我们挡灾了。谁说那颗滚雷不是来烧我们屋子的，似乎当年烧刘三家的屋子?所以逢了年节，我还要格外给树仙烧一炷香。可不要说我迷信啊。我这心里的那点事，不烧过不往。 现在我不自杀也感觉过不往了。我先走到老槐树下，坐在树下的条石上，我打量老树的每一个枝桠，看看哪个好上吊。家后的二星他爹，就是上吊死的。那时穷，吃不上饭，二星他爹饿得受不了，就一绳索吊死了。死后那舌头拉得老长，脸和脖子青紫。那阵势吓人。我这样想着，似乎自己也变成了吊死鬼，舌头也拉出来，脸和脖子也青紫。他死后一年多，村子里都进夜快关门，说有人见过门外黑影里有吊死鬼。打小就知道吊死鬼的形象是吓死人的:红头发，绿指甲，眼里血水乱滴答～--我忽然感到害怕，很恐惧，怕自己也会变成这样的吊死鬼，还跑出来恐吓人。那不大道德。我也真的不想死得太丢脸。 看来我是不能上吊死了。即使有几个树杈很适合上吊。高度和倾斜的情况都适合，承担我重量的情况也适合，我应该比树枝轻。几个老嫂子都说我累得瘦，实在我打年轻就瘦，老头摸着我的骨头就抱怨，说连点肉都没有，没有摸头，鬼似的没有摸头，我就回敬老头子，圈里的老母猪有摸头，你往～老头子不往，还是得摸卧冬还是抱怨。后来老头子就死了，死人是不能摸人的，也就没人抱怨我瘦了。我有多瘦不大知道，反正这树枝要担住我别让我掉下来，是没有大题目的，一个不大的树枝吊死我是完全可以的。 可是我不能吊死啊。我怕当吊死鬼。而且二星他爹见到我和他一个死法一定不依卧冬他会生气地说:"我是猪食也没得吃，你吃着面条还上吊，你烧包啊～"我不想听这烦人的责备。我没有吃到卧鸡蛋的事，我不想提，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4.我从老槐树的阴影里出来，我往村子里走。假如往南走，会有一个大水库。可是我从小怕水，主要是怕很多的水，尤其都集中在水库里，我就怕。那个水库里淹死过张四家当兵的大儿子，那小子逞能;淹死过三嫂家的兰儿，兰儿找了个志愿兵，提干就休她，那就没法活了，跳了水库死了;还在后来淹死过老黄家的小儿子，一个高中生，淹死后就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这事真是不顶对，折磨死了人。淹死的人都是全身浮肿，面目黝黑，嘴里还满嘴泥沙。这个死法多不雅相啊。我由于可以选择死，所以就能有余地参考以前一些死人的做法，想选择一个雅观一点的死法和死相。你能不能给我推荐个好的死法啊?～ 我放弃了向村子南边走。我选择了向北边走。 我一路向北边走，GM基地看到每家的墙头都长着荒草，葫芦秧爬得到处都是。只有老人和孩子，没人打理。除了等着长大的，就是等着死的，没人收拾屋子。都往建设城市了，往建设城市，城里人就兴奋，把工资开给你。国家都不让拖欠农民工工资了，前些年拿不到钱的，这些年好了。可是都往建设城市，农村就荒了。这也没有办法，谁让你是农村呢～农村早晚也发展，可多早多晚城市说了算，城市满得不需要你了，你还不得转回来啊，农村的风呛人是呛人，可那也是农村的好风啊～ 你看看吧，我种下的三颗冬瓜，从家里的墙头爬出来，一直展展在墙外的小路上，沿着路好一*。一个一个的冬瓜，都是冬瓜。没打药，不用上化肥，就 是在空气里长，却一个个，个头庞大，滚圆滚圆的。我是吃冬瓜长大的，是吃冬瓜变老的。我不是非要吃个卧鸡蛋，那玩意有个腥气味儿，不隧道，实在并不好吃。我不是舍不得吃，不是舍不得用，我全部都不喜欢。只是有一点，我做下了一件热和的棉衣，希看将来自己死后，能给我穿上，让我热热和和地往睡觉，这个我是要留下遗言白的。看来这件热和的棉衣能够提前穿上了。 我顺着冬瓜秧的道儿，往村子北边走。你说我要往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直到我走进了一个院子，看到一排排的货架子，我才明白了。我到了小卖部。小卖部里总是有几个凑堆的人，也不是什么闲人，就是闲凑。 5.这是刘二能的小卖部，他卖东西心黑，一斤给你八两，短你二两还说给你高高地多了一两。我知道他不隧道，但是另一份小卖部是杨治全的，他不大坑人，就是对人态度不好，花钱买他的还似乎欠他的，他老婆的脸也长，本来我就不开心，我不爱看。宁愿受点坑吧，不愿意看人脸子。我一辈子的人了，就这个脾气。就说那个卧鸡蛋吧，实在给我卧上，我也不吃，我会给孙子吃，给孙女吃，给媳妇吃，他们都不吃，我就给留着，下一顿总有人吃。可是你没给我卧，我连点示个态度的条件都没有，这个我受不住。我忽然真的想自杀。我想喝农药。--我明白了，我是想喝农药，我是想买农药。 刘二能没在柜上，柜上是她老婆。她老婆白白的脸子，一笑比哭好看点，可是人家态度摆在那里，让人感觉心里舒坦。我问有没有老鼠药，二能老婆说有，问要哪样的。她热心地指着一排瓶子让我看，我逐一问了价格，都老贵。最后我想了想，还是敌敌畏吧，敌敌畏厉害，我也知道价格。于是我说还是要瓶敌敌畏吧。 残了右手的小缸子用左手举着自己卷的喇叭烟，不怀好意地打趣卧逗"六婶子，你买敌敌畏，别是想不开吧?" 我过往听他这样打趣老人，是奔过往打他两下的，他也很喜欢受用这两下，也就总喜欢打趣。可是今天我被他说中了，反而冲动不起来。我没有理他。我在问刘二能老婆:"敌敌畏的价钱是老价钱，都知道的，怎么眼看着贵了一块五?"二能老婆还是笑得像个破嘴梨，连连说:"早涨价了，早涨价了，您是不知道，什么都涨价，提价就贵了，卖就不能不贵，这还是使劲按着没大长，赔本买卖的。" 我犹豫起来，原先是九块五的，现在一下子长成十一块，你以为我是印钞机啊，你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我儿子挣毛钱不轻易，卖粮食卖个钱不轻易。我可能脸色不大好看了，二能老婆还是笑得像个破嘴梨，但已经不再理卧冬开始往招呼别的顾客。小缸子看我对他的打趣没反应，不舍气，就继续打趣 六婶子，现在想寻个尽路，没有喝敌敌畏的了，都往喝三鹿了。三鹿卧冬说:" 奶粉啊，喝喝就行了。" 三鹿是什么，我可不知道。爱什么什么，传奇服务端我不信任他们的质量。我反正只想要瓶敌敌畏，敌敌畏的威力多少年都知道。我开始凑近二能的老婆讨价还价，我摸出了口袋里的十元钱，我恳求就便宜一元，都乡里乡亲的，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呢～ 6.我哭着回来了。 当然没有人看到我的眼泪。二能老婆真抠门，笑得那么丢脸，这么多瓶敌敌畏，便宜一元卖给我一瓶都不行。我另一个口袋里实在还另外装着两元钱，可是钱不能都花光啊，十一块钱买瓶敌敌畏，也太贵了，我舍不得。我买件衣服都花不十块钱，买瓶敌敌畏十一块，我心疼的。有这十一块钱，给孙子买本子买一大摞，买面买八斤，买豆腐买七斤半，买芽菜买一大筐，吃好几天，买冬瓜一大堆，吃一冬。 别笑话我了。我想开了，不能就这样白白糟践十一块。我还是先回家再说吧～这死还死不起了?咱不死这么大代价的。不就是一个卧鸡蛋么，值几个钱啊，值得我往破费十一块?～唉，我真是老糊涂了～ 我年轻的时候，那年也就十岁多一点吧，遇上大跃进，啥都没得吃，那时看到李庆财家吃瓜干，我们都馋疯了。心里想，哪辈子我们也能吃瓜干吃个肚子饱。可你看，这才多少年，现在瓜干都喂猪了。财主也死了。我们顿顿吃面，你别说面粉里有滑石粉，滑石粉过往也吃过的。我们自己没有麦田了，没有麦子了，我们买面粉吃，就是有滑石粉的面粉也是面粉啊，有滑石粉的面条也是面条啊。二星他爹要有面条吃要有猪吃的，打死也不上吊自杀啊。 我也不是想不明白，就是一时糊涂。心里一糊涂，就会做傻事，你看卧冬差点糟践了十一块好钱。 7.我是看到儿媳妇笑了的。 实在我大概没有哭，我只是感觉自己是哭了，哭得沉甸甸的，浑身湿漉漉的。可实在事实上我应该是没有哭。由于我远远看到儿媳妇时，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脸，没有摸到眼泪，摸到的都是一层一层笑出来的皱褶。 儿媳妇看到我也笑了，她大概没有意识到她少放了一个卧鸡蛋，没有意识到少放了一个卧鸡蛋很重要，事情很大。她和平常没两样，一笑眼睛就一弯，儿子就是看中了她会笑。我也看中了。把姥姥留给我的一个黄金大戒指都给了她。她对我是好的，不笑不说话，我记起来了，大家一起吃面条，一起吃卧鸡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笑着的。我当然没有吃到卧鸡蛋。但我看到了，闻到了，不好看，不好闻。天底下实在没有比卧鸡蛋更难吃的东西了。我犯不着为一个卧鸡蛋浪费十一块钱，血汗钱哪～ 儿媳妇笑得很好看，我也就使劲笑得一样好看。媳妇大概发现我有点异样，有些希奇地问卧逗"娘，您怎么这样笑?" 我咋样笑了?不像笑吗?笑得像哭吗?我没话说，但还是要说的。我说:"我兴奋么～" 媳妇是乖巧的。并不问我兴奋啥，年轻人懂得尊重老人的隐私。媳妇问了句别的，媳妇说:"娘，你哪里往了?小莲快醒了。您赶紧回往看着，我往把下河地的地瓜锄完。我到处找您的。" 听媳妇一说，我也忽然想起孙子小凡快到睡醒的时候了，我这该死的，竟然完全忘了这个事。这么大一个孙子在家里，我竟然还跑出来胡闹，竟然差点糟践了十一块钱。小凡只有五岁，正是轻易被小偷偷走的年龄，一块糖就哄走了。到时我怎么跟我儿子交代啊，怎么跟我死往的老伴交代啊～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啊～我真的是老糊涂了，竟然由于一个破鸡蛋，就要往糟践十一块钱，就要犯不可饶恕的大罪过～ 我这样一想，简直有点疯了。我没有看儿媳妇，拔脚就往家的方向奔。 但我回答了媳妇的问话。我一边往家奔一边拍了拍衣襟，我说:"我还能干啥往了～我烧包往了呗～" 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