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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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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 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 口 钱理群 本讲所要讨论的是:由女师大风潮所引 起的鲁迅和“现代评论派”的论战。这场论战 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最容易引起争论的。近 年有很多人都根据鲁迅在与现代评论派论战 中的表现,来判断鲁迅是“不宽容”的,“心地 狭窄”等等。在我看来,这场论战不仅在中国 现代思想史、文学史,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 上,有着重要的意义,而且在鲁迅自身思想的 发展上,也是重要的一个环节。这场论战引 发了鲁迅的很多思考,使他产生了一系列的 作品,如《朝花夕拾》,《野草》,《彷徨》的后半 部,以及《华盖集》、《华盖...
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
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 口 钱理群 本讲所要讨论的是:由女师大风潮所引 起的鲁迅和“现代评论派”的论战。这场论战 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最容易引起争论的。近 年有很多人都根据鲁迅在与现代评论派论战 中的表现,来判断鲁迅是“不宽容”的,“心地 狭窄”等等。在我看来,这场论战不仅在中国 现代思想史、文学史,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 上,有着重要的意义,而且在鲁迅自身思想的 发展上,也是重要的一个环节。这场论战引 发了鲁迅的很多思考,使他产生了一系列的 作品,如《朝花夕拾》,《野草》,《彷徨》的后半 部,以及《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华盖集续 编的续编》里的杂文,实际上构成了鲁迅创作 的一个高潮。大概就在1925、1926、1927年这 三年,从五四时期的鲁迅到最后十年的鲁迅, 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我们要研究鲁迅后期 思想的发展,恐怕先要理清他与现代评论派 的论战这个环节。 1 1 先从女师大风潮说起。大家知道,从 1924年秋天开始女师大就开始闹学潮了,但 鲁迅却是在1925年5月,也就是学潮发生了 七八个月之后,才作出反应的。这是很符合 鲁迅特点的,他对任何事情的反应都要慢半 拍:他要看一看。大概是1924年2月,杨荫 榆从美国留学回来,被任命为北京女子高等 师范学校的校长。据说这是第一次由一位女 学者担任女校校长,所以非常引人注目,学生 也对她抱有希望。但很快就失望了,因为杨 荫榆虽然是个洋学生,但她对学生的教育还 4 是相当传统的。鲁迅后来写过一篇《寡妇主 义》,说“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正当 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 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 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的萎缩,她们却 以为是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她们 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 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固定,在 学校所化成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 能敷衍到毕业;..⋯·(却)已经失了青春的本 来面目,成为精神上的‘未字先寡’的人 物”④。这话说得自然有些挖苦,但还是说出 了一个事实:杨荫榆是用婆婆管媳妇的办法 来治理学校的,这就必引起正处在五四之后、 思想解放热潮当中的女学生的反感。而引发 冲突的,是1924年的夏天,南方发大水,部分 学生回校耽误了一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杨荫 榆要整顿校风,就在学生回来以后通过一个 校规,说凡是逾期返校的都要开除,在具体执 行的时候,又没有完全按照规定办,关系比较 好的学生就轻轻放过,平时不听话的学生则 严厉处分。这就引起了女校学生的反抗,发 动了一个“驱杨”运动。鲁迅和许广平开始对 这件事情是持谨慎态度的。从这一时期许广 平与鲁迅的通信中,可以看出,许广平作为在 校的学生,亲眼看见学生运动中的许多弊病, 因而很感失望;鲁迅则告诉她:“教育界的称 为清高,本是粉饰之谈,其实和别的什么界都 一样”。㈤鲁迅对学校、教育,以至学生运动的 弊端是看透了的,所以他尽管怀有同情却不 万方数据 会轻易介入。后来杨荫榆公开站在北洋军阀 政府这一边,禁止学生悼念孙中山,并扬言要 “整顿学风”,在国耻纪念会上与学生发生冲 突以后,又在一家饭店里召集支持自己的老 师、职员开会,用学校评议会的决定,把六个 学生自治会的成员开除。事情发展到这个程 度,鲁迅就不再沉默了。这时候他写有两篇 文章,说明自己介入的缘由与心情,很值得注 意。一篇文章题目叫《忽然想到》,他是这么 说的—— “我还记得中国的女人是怎样被压制,有 时简直并羊而不如。现在托了一洋鬼子学说的 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 地位如校长之类,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 手似的男人,来威吓毫无武力的同性的学生们 么?,,③ 而在《“碰壁”之后》一文中,更写出了自 己的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 “我为什么要做教员?!⋯⋯我本就怕这 学校,因为一进门就觉得阴惨惨,不知其所以 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看到杨 荫榆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里的‘须知学校犹 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 也当体贴尊长之心’的话,就恍然了,原来我虽 然在学校教书,也等于在杨家坐馆,而这阴惨 惨的气味,便是从‘冷板凳’里出来的。可是我 有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 就是偶尔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后,即又有疑问 发生:这家族人员——校长和学生——的关系 是怎样的,母女,还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结果毫无。幸而这位校长宣 言多,竟在她《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里获得正 确的解答了。日,‘与此曹子勃豁相向’,则其 为婆婆无疑也。 “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 “其时看看学生们,就像一群童养媳⋯⋯。 “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 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而 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 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这都是很奇特、很可怕的联想。他为什 么会产生这样的“阴惨惨”的感觉?他发现, 中国的女子原来受压制的,现在有了权力、地 位之后,反而又压制“毫无武力的同性”,多年 的媳妇熬成婆之后,婆婆又来压制新的媳妇。 这种婆媳之间的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 役的关系,在现代教育里面,重新出现了。他 发现了一个历史的循环:中国的现代妇女终 于不能摆脱“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 婆婆脚下”备受蹂躏的“运命”!——正是这 样的发现如梦魇般压在鲁迅的心上,使他感 到恐怖。 他更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 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 游魂,牛首阿旁,畜牲,化生,大叫唤,无n1唤, 使我不堪闯见。⋯⋯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 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 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 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 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 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④ 这又是一个可怕的发现:在现代教育的 教育家、校长、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中,鲁迅发 现了谋害与屠戮,他发现教育家变成了杀人 者!也就是说,他发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在现 代教育中的“重现”。传统的野蛮的吃人是赤 裸裸、不加掩饰的,而现代绅士却是“在杯酒 间”、“于微笑后”吃人,这就更加令人憎恶。 吃人的筵席一直排到现在,而且以这样卑劣 的方式排到了最高学府,鲁迅怎能不有身处 “地狱”的感觉!——正是在这现代教育的地 狱里面,年轻的一代“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 一呻吟就被杀戮了!” 这样的血淋淋的联想,是很有鲁迅特色 的,可以说是非鲁迅所不能有。对鲁迅来说,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具体学校的丑恶,他面对 的是整个中国历史的黑暗,整个中国现实的 黑暗,这个现实也是历史的一个循环。如果 形象一点说,鲁迅从女师大风潮中所感觉到 5 万方数据 的,所面对的,正是那个“黑暗的闸门”,他之 所以有“碰壁”之感,就是那个“黑暗的闸门” 在中国依然存在着。正是这一点,使鲁迅更 加深刻地反省自己:“我和这种现代教育吃人 制度,有什么关系?”他一再追问:“我为什么 要做教员?”甚至“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 就是因为他痛苦地意识到,这吃人的筵席与 地狱并非和他无关,就像《狂人日记》所说的 一样,“我也在其中”。正因为鲁迅意识到自 己面对的是整个中国历史和现实的黑暗,而 且这个黑暗和他自己有关,他就必须站出来 支持那些被谋害的青年学生。这是一些想呻 吟而不能呻吟,“无叫唤”的青年,而作为一个 享有一定话语权的知识分子,只要自己还能 说话他就必须说话,只要自己还能呻吟他就 必须呻吟。他是出于这样一个动机,这样一 个心理的动因,与女师大学生站在一起的。 他正是在履行自己在五四时期的诺言:“肩住 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指青年一代——引者 注)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㈦ 应该说,鲁迅参与女师大风潮并非出于 一时的义愤,而是有着极为深广的思虑的,其 背后有着他对中国历史与现实,中国的教育, 以及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的深刻体认,并且 有着他所特有的思维方式与心理、情感反应, 这在当时的中国,或许在今天的中国,即使不 说超前,也是十分特殊的,因此他在女师大风 潮中所表现出来的决绝态度,就很难为一般 人(包括某些今人)所理解,本也是可以理解 的:这样的不被理解也是鲁迅这样的知识分 子的宿命。 ,’ 二 但鲁迅仍然没有料到,他刚刚起草一 个《关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的宣言》,联 合了一批包括周作人在内的教授,出来为学 生说话,证明那六个被开除的学生自治会成 员在品行和学问上,都没有问题,竞引起了他 的同事,北京大学“现代评论派”的教授们的 另外一种反应,并引发了一场轰动一时而影 6 响深远的论战。 所谓“现代评论派”教授,又因为他们主 要居住在北京东吉祥胡同,被称为“东吉祥诸 君子”,这是一批欧美归来的年轻教授,大部 分是《现代评论》杂志的骨干。《现代评论》创 刊于1924年12月,正是胡适创办的《努力周 刊》1923年10月停刊一年多以后,一般认为 《现代评论》是《努力周刊》的继续,“现代评论 派”的教授与胡适也有比较密切的关系。㈣但 《努力周刊》以评论政治为主,《现代评论》则 基本是一个以学术文化为主的刊物。引发冲 突的是《现代评论》1卷25期发表的西滢(陈 源)的《闲话》,后来结集出版时就加了一个标 题叫《粉刷茅厕》。任何读这篇文章的人,都 很容易看出,陈源的立场,是不赞成学生的, 认为她们“闹的太不像样了”。举出理由有 二,一是“同系学生同时登两个相反的启事”, 即学生意见不一致,暗示反对校长的只是少 数人;二是“学生把守校门”,校长在校内不能 开会,这就“不像样子”,“教育界的面目也就 丢尽”。在陈源这些教授看来,学校要有个 “样子”,有一个固定的秩序,比如学生必须规 规矩矩读书,一切听从师长等等,现在学生要 反抗,把校长赶出去,这就“不像样”,不成体 统,“教育当局”就应该加以“整顿”,而且“好 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这就 很有点杀气腾腾的味道了。这背后是隐藏了 这些教授的一种教育理念的,就是要运用校 长与“当局”的权力维护学校的既定的秩序, 并不惜采取严厉的“整顿”措施。另一方面, 在陈源这些教授服里,学生们闹事,是一种 “群众专制”,因此要“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 (这里当然指的是身为校长的杨荫榆——引 者注)说几句公平话”。④这里确实可以看出 两类教授的不同立场:在鲁迅这样的坚守“下 者、幼者、弱者本位”的具有反叛性的教授看 来,这是校长压迫学生,鲁迅说得更为严重, 这是“在杯酒间”谋害学生;而那些坚持“上 者、长者、精英本位”立场,以维护秩序为己任 万方数据 的教授们看来,这是学生捣乱,是群众对校长 进行专制。在对待学生,校长,以及校长背后 的政府当局的不同态度就造成了北大的两类 教授之间的分歧与分化。在某种意义上,这 是正常的,学生运动一旦发生,学校的老师就 会有不同的态度。 如果仅是意见与态度不同,后来的争论 或许不会发展到那样严重的程度。问题的复 杂性在于,陈源尽管自己明显地站在校方这 一边,已经对学潮中的是非作出了明确的判 断,不但指责学生“不像样子”,而且呼吁当局 “整顿”学校,“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但却 要作出毫不偏袒的公允姿态,宣称“女师大风 潮,究竟学生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们没有调 查详细的事实,无从知道”。同时,又把责任 推给“某籍某系的人”“暗中挑剔风潮”,并指 责他们“未免过于偏袒一方,不大公允”,却又 不明说,而是“听说⋯⋯可是⋯⋯未免⋯⋯可 惜⋯⋯还是⋯⋯但是⋯⋯”,文字极尽曲折之 能事。这大概是出乎鲁迅意料的,却激起了 鲁迅反击的激情。这种激情来自于鲁迅发现 自己面对的可能不是陈源这样具体的一个 人,而是一个代表,一种典型。径直说,鲁迅 觉得陈源可以进入他的杂文了。鲁迅后来谈 到他的杂文的特点是:“论时事不留面子,砭 锢弊常取类型”,又说“盖写类型者,于坏处, 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图便是 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㈣在他看来,陈源是 一个很好的标本,是可以借此来解剖中国知 识分子某一个侧面,或者某一类知识分子的 一些特点的。鲁迅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就不是 对某一个人(例如陈源)作出全面评价,而是 将其一时一地(例如在女师大风潮中)的言 行,作为一种类型现象来加以剖析。他所采 取的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只抓住其 有普遍意义的某一点,而有意排除了为这一 点所不能包容的某个人的其他个别性、特殊 性。如陈源,按今天的认识,他确实也有很多 可取之处,即使他的《闲话》也留下了不少有 价值的思想资源;后来鲁迅在写《(中国新文 学大系)小说二集序》时,不是以杂文家身份, 而是以学者的身份来说话,对“现代评论派” 的文学,包括陈源夫人凌淑华的小说,都给予 了充分的评价。而现在,鲁迅关注的是陈源 在女师大风潮、五卅运动、三一八惨案中的具 体表现中所显示出来的倾向性,如瞿秋白所 说,这时候陈源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 直可以当作普通名词读”⑨,并不是对他个人 的“盖棺论定”,至多只是针对具体论争中的 是非作出判断。鲁迅后来说他的这些杂文 里,“没有私敌,只有公仇”,正是强调这一点。 但鲁迅的“战法”又是很有特点的;正像一位 研究者所说,鲁迅总是“直接借用对方文章中 一些‘关键词’,抓住不放,大作文章,显得十 分坦然,又往往击中要害”⑩,并借此把问题 的揭示引向深入。下面,我们就想通过这些 关键词语的分析,来看看鲁迅发现与剖析的 是怎样的一种知识分子类型。 首先我们看,鲁迅怎样为这类知识分子 “命名”,这可以说是鲁迅论战的基本方法,有 点像绍兴师爷喜欢给对方起绰号,绰号一取, 一辈子都逃不了。鲁迅对于“现代评论派”有 两个命名,首先是“特殊知识阶级”。这倒不 是鲁迅的发明,而是他们自己说的。1925 年,段祺瑞政府召开“善后会议”,准备成立国 民会议,胡适这批教授对此表现了极大的热 情。有些英美留学生还专门组织了“国外大 学生毕业参加国民会议同志会”,向善后会议 提请愿书,声称“国民代表会议之最大任务为 规定中华民国宪法,留学生为一特殊知识阶 级,无庸讳言,其应参加此项会议,多多益 善”。《现代评论》1卷2期也发表了一篇题 为《我们所要的一个善后会议》的文章,说在 当前中国政治上有三大势力:军阀,有兵权; 政治家,有政治势力;尤其不可忽视的是“在 社会具有一种精神的势力,而常为一切政治 运动社会运动的指导者之智识阶级”,因此, 善后会议必须有“智识阶级的领袖”参加,这 7 万方数据 些“物望所归之中坚人物”将以其“政治上之 实力与人格上之权威”在中国政治中发挥指 导作用。@正像后来鲁迅所批评的,这班从外 国留学回来的大学教授“以为中国没有他们 就要灭亡的”,@仿佛他们留过学,就应该享 有一种特殊的权力。徐志摩就在一篇题为 《汉姆雷德与留学生》的文章中说:“我们是去 过大英国,莎士比亚是英国人,他写英文的, 我们懂英文的,在学堂里研究过他的戏”,“你 们没到过外国看不完全原文的当然不配插 嘴,你们就配扁着耳朵悉心的听。⋯⋯没有 我们是不成的,信不信?”⑩这样强烈的知识 权力意识与因背靠着外国势力而产生的精神 优越感,自然会引起鲁迅的强烈反感。或许 更为重要的是其背后的分歧:这班留学英美 的教授的自我定位是现代中国的设计者、指 导者和中坚力量;而他们的现代中国的设想 又是很简单的,就是把英美的东西全盘搬过 来。而鲁迅恰好要对这样的“现代中国的设 计者和指导者”提出质疑,鲁迅始终抓住“特 殊的知识阶级”不放,这可能是更为内在的原 因。 鲁迅给这些“现代评论派”的教授的另一 个命名,叫作“正人君子”,有时也称之为“文 人学士”。根据计算机的统计,“正人君子”的 概念在鲁迅著作里出现了59次,“文人学士” 概念出现29次,都是相当频繁的。“正人君 子”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称谓,是和“小人” 相对立的,指的是那些自认有学问、有道德 的,而且又是在政治权力周围的知识分子,既 是道德家、学问家,同时又与统治阶级有一种 依附关系。在鲁迅看来,“现代评论派”的这 些教授一方面是“特殊知识阶级”,以受西方 教育为资本,以在中国实现西方式的现代化 为理想,骨子里又是中国传统的“正人君子”。 鲁迅通过这样两个命名,发现受西方思想影 响的所谓中国的新派知识分子,和传统知识 分子精神上的内在联系。他再一次发现了 “旧”在“新”中的复活,或者说,在新绅士的躯 8 壳里看到了旧道学家的鬼魂。鲁迅于是又开 始了伟大的灵魂的拷问,当然,也在同时拷问 着自己。这就是说,鲁迅在与现代评论派的 论战中,并不着眼于对陈源们所提出的英美 自由主义理念本身的批判,而更关注于他们 的自由主义理念运用到中国的现实中——例 如,在中国教育当局与学生的对抗中——,他 们所持的态度,实际所发生的作用,以及由此 而暴露出他们灵魂深处的一些东西。 一- J 鲁迅的方法依然是抓“关键词语”。 首先是“公理”,在鲁迅杂文中,先后出现 了47次。 鲁迅说—— “公理和正义,都被正人君子夺去了,所以 我已经一无所有。,,⑩ “⋯⋯所谓学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据 说都是讲公话,谈公理,而且深不以‘党同伐 算’为然的。可惜我和他们太不同了,所以也 就被他们伐了几下,——但这自然是为‘公理’ 之故”。⑩ 这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将西方理念赋予 “公理”的价值,即绝对真理性东西,具有不可 置疑性;并以此为,凡不符合公理——自 由主义理念的东西,都加以讨伐。他们以公 理和正义的化身、代表自居,以道德的崇高性 自炫,这本身就透露出浓厚的中国传统假道 学的气息。那些道学家们就是以真理与道德 的垄断者的身份轻易地审判别人,“以理杀 人”的。鲁迅这样的精神界战士从来都是这 些假道学家的天敌。他现在遇到的不过是 “老谱新用”罢了。 而对这些新老假道学是无理可讲的。唯 一一的办法就是将道貌岸然的“言”与其“行”相 对照,以显出原形。 比如这批自由主义绅士,讲得最多的是 “保护少数”。这确是自由主义基本理念,陈 源们支持杨荫榆,据说就是因为杨荫榆是“群 众专制”的牺牲品,他们要保护杨荫榆校长这 个“少数”。如果就将此理念坚持到底,也不 万方数据 失为一种立场,一种选择。但是后来教育总 长章士钊利用权力,下命令解散女师大,且派 警察、流氓把不服从的学生强拉出学校,并另 外挂一牌子,叫“女子大学”,在他们的威逼 下,女师大学生分化了,大部分学生回到了女 子大学,少数学生被赶走了,这些学生成立了 女师大校务维持会,要求回到原来的校址。 这时绅士们又出来说话了。陈源说,闹了半 天女师大只有20人,而这边有180人,“难道 女师大校务维持会招了几个新生也去恢复 吗?”⑩这又举起了“少数服从多数”的旗帜。 鲁迅当然抓住不放,写了一篇《这回是“多数” 的把戏》,进行尖锐的揭露—— “可惜正如‘公理’的忽隐忽现一样,‘少 数’的时价也四季不同的。杨荫榆时候多数不 该‘压迫’少数,现在是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了。” 鲁迅进一步质问—— ⋯要是’帝国主义者抢去了中国的大部 分,只剩了一二省,我们便怎样?别的都归了 强国了,少数的土地,还要维持么?!”⑩ 这是抓住了要害的:此时此地“正人君 子”鼓吹“少数服从多数”的强权逻辑,与彼时 彼地用“保护少数”来为权势者(杨荫榆)辩 护,其本质不变,他们并没有真正信奉和坚持 自由主义理念,不过是玩把戏而已。 还有“宽容”、“公允”,这大概也是自由主 义的“公理”。陈源们不是早就据此给鲁迅等 支持学生的教授横加“不宽容,不公允”的罪 名么?但当杨荫榆在章士钊的政府支持下很 不宽容地对学生一再施加暴力时,却不见这 些讲宽容的教授为学生说一句话。但等到女 师大要恢复原校时,这些教授又组织了个“教 育界公理维持会”,并在宣言书里说:“而于该 校附和暴徒,自堕人格之教职员,即不能投畀 豺虎,也宜屏诸席外,弗与为伍。”这般杀气腾 腾,简直欲置对方于死地,再没有半点“宽容” 了。鲁迅立即写了《“公理”的把戏》,指出: “他们之所谓‘暴徒’,盖即对百昭(时为教育 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引者注)之所谓‘土 匪’,官僚名流,口吻如一”,“‘投虎“割席’, ‘名流’的熏灼之状,竞至于斯”,虽“自诩是 ‘所有的批评都本于学理和事实,绝不肆口嫂 骂’,而忘却了自己曾称女师大为‘臭茅厕’, 并且署名于要将人‘投畀豺虎’的信尾”,@不 仅是嫂骂,已经是恫吓了。可见高谈“宽容”、 “学理”、“事实”,依然是掩饰自己真实立场的 “把戏”。 还有“流言”。所谓“流言”就是传播谣 言,捏造事实,横加罪名。鲁迅说:“我一生 中,给我大的损害的并非书贾,并非兵匪,更 不是旗帜鲜明的小人:乃是所谓‘流言’。”@ 所以鲁迅杂文中,“流言”这一关键词就出现 了60次。这大概是中国的“特殊知识阶级” 的特殊产品,鲁迅说他们都是“伶俐人”,因而 散布“流言”也格外有特色,或者说特别有创 造性吧。 比如,明明是自己散布流言,偏偏说是 “听说”的,即所谓“暗地里”散布。鲁迅讽刺 说:“某种流言,大抵是奔凑到某种耳朵,写出 在某种笔下的。”④流言的制造者也就因此而 “隐身”:“这种‘流言’,造的是一个人还是多 数人?姓甚,名谁?”就再也“查不出”了。钞鲁 迅说这是“放冷箭”:“有人受伤,而不知这箭 从什么地方射出”。④——这也是“无物之 阵”。④ 更加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当你正在四处 寻找流言出自谁之手时,又一个流言出来了: “听说”这流言就是你自己散布的:“自造自己 的‘流言’,这真是自己掘坑埋自己,不必说聪 明人,便是傻子也想不通。”对这类事,鲁迅 说:“(到)‘刑名师爷’的笔下就简括到只有两 个字:‘反噬”’。够 流言还有个特点,它是“流”的,因此,在 制造另外一人的流言时,也会把你莫名其妙 地“流”进去。比如陈源那封著名的《闲话的 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就是因与周作 人论辩而“流”及鲁迅,大谈“先生兄弟两位” 捏造事实,传布流言云云。这样“因为亲属关 9 万方数据 系而灭族”,鲁迅说,正和“文字狱的株连一 般”。⑤ 可以看出,构成“流言”特点的“放冷箭”、 “反噬”,以及“株连术”之类,都是中国传统的 “老谱袭用”,现代“正人君子”用得如此得心 应手,原也不奇怪。不过,因为同时又是“特 殊知识阶级”,用起来也得有些“现代”特色, 于是就充分利用现代媒体来传播流言。而现 代媒体的弊端之一就是喜欢炒作流言,一直 到今天都是如此。流言借助于媒体广泛流 传,当事人却无从辩驳,而且如鲁迅说:“无论 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 否,都已经是屈辱。”∞在当事人沉默的情况 下,流言就非常能够迷惑人,并且很容易成为 人们饭余茶后的谈资。——不仅“正人君子” 津津乐道于流言,小市民(他们是现代媒体的 主要对象)更是乐此不疲,尤其喜欢谈论有关 名人的流言。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既被污水 泼身,却无权、无力洗刷,由此造成的精神伤 害,是非亲历者所绝难想象的,尤其是鲁迅这 样的敏感的知识分子,其伤害更是深入骨髓 的。而且流言重复多次,就仿佛真成了事实, 鲁迅说:“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 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④这样的自 我怀疑是可怕的。 而流言制造者并不满足于仅仅泼点污 水,它更是讲给统治者听的:这才是要害所 在。所以“三一八”惨案发生以后,鲁迅立即 尖锐地指出:“去年,为‘整顿学风’计,大传播 学风怎样不良的流言,学匪怎样可恶的流言, 居然很奏了效。”④流言是为统治者镇压异己 者制造舆论的。鲁迅对流言及流言制造者的 愤怒,也正源于此。 通过“正人君子”、“公理”、“公允”、“流 言”等关键词的剖析,对这样一批中国的“特 殊知识阶级”,鲁迅作了这样一个概括—— “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 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 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 ,口 息。”④ 鲁迅据此而进一步挖掘这些“特殊知识 阶级”的灵魂,于是,又有了重要的发现。 首先是“官魂”。 鲁迅揭露,虽然正人君子们标榜独立,其 实是依附官方的:从一开始就呼吁“教育当 局”严厉“整顿”,“万不可敷衍姑息”;当“士钊 秘长运筹帷幄,假公济私,谋杀学生,通缉异 己之际,‘正人君子’时而相帮讥笑着被缉诸 人的逃亡,时而‘孤桐先生“孤桐先生’叫得 热刺刺地”;∞直到将不同意见者横加“学 匪”、“土匪”、“学棍”的罪名,如鲁迅所说,这 就是“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那灵魂就在 做官”。鲁迅进一步追问,这样一些“特殊知 识阶级”,在中国这种专制体制下,到底扮演 一个什么角色?鲁迅说:“人被压迫了,为什 么不斗争?正人君子者流深怕这一着,于是 大骂‘偏激’之可恶”。④并且一语点破:这些 文人学者,其实就是俄国小说中“教人要安本 分的老婆子”。∞在中国统治结构中起到了 “带头羊”的作用:戴着“智识阶级的徽章”, “领了群众稳妥平静地走去,直到他们应该走 到的所在”@,也即任受宰割的死亡之路。 其次是“做戏的虚无党”。 首先是“虚无”,什么也不相信。鲁迅提 了一个不容回避的尖锐问题:这些中国“特殊 的知识阶级”,搬来了西方自由主义理论,口 口声声“公理”、“公允”、“宽容”、“保护少数”、 “学理”、“事实”,他们“是‘信’和‘从’呢,还是 q咱’和‘利用’?”是清楚的:只要看他们 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只要 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 从的”。㈤“无特操”本是许多知识分子的一个 根本的弱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中就有不少 这样的“无特操”者,现在鲁迅面对这些现代 “正人君子”的种种表现,就不能不有“故鬼重 来”之感。 既然什么也不信,并无真信仰,为什么还 要这么说呢?只有一个解释:做戏而已。鲁 万方数据 迅说:“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 持公理,什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 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 目不相同。但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 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 去了;有谁来揭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可 以想见,鲁迅在这些“特殊知识阶级”身上,发 现了“做戏的虚无党”的鬼魂的时候,他的心 情是沉重的。本世纪初,他就提出过“伪士当 去”的召唤,当时,他所谓的“伪士”,主要是中 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前身——半新半旧的维新 派人士;而现在,他从这些完全受到西方教育 的新的知识分子,自认为现代中国设计者、指 导者的知识分子身上,又发现了“伪士”衣钵 的继承,而且这些现代“伪士”比当年的伪士 更为可怕:于是鲁迅再一次面对着历史的循 环,而且是恶性的循环。 问题的严重性更在于,正是这些现代伪 士在支配着中国教育界、舆论界,拥有着话语 的霸权,对“无刀无笔的弱者”实行精神的压 迫,而这种精神压迫又最终将导致政治的压 迫,使得他们“不得喘息”。鲁迅因此而意识 到,他与这些”特殊知识阶级“的论争,就绝不 是个人之间的事:他站在“无刀无笔的弱者” 一边,感受着他们受到压迫却不得说话的痛 苦;他说:“我还有笔”,就一定要用这支笔揭 穿骗人的谎言,说出自己所看到的真相。因 此,当陈源的朋友高喊“带住”时,鲁迅这样回 答——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 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 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入君子的徽 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 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 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 无门的一个i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 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只要谁露出真 价值来,即使只值半文,我决不敢轻薄半句。 但是,想用了串戏的方法来哄骗,那是不行的; 我知道的,不和你们来敷衍。 “⋯⋯只要不再串戏,不再摆臭架子,忘却 了你们的教授的头衔,且不做指导青年的前 辈,将你们的‘公理’的旗插到‘粪车’上去,将 你们的绅士衣装抛到‘臭毛厕’里去,除下假面 具,赤条条地站出来说几句真话就够了!’’④ 这是典型的鲁迅之风。每读到这样的文 字,都会感受到一种气势,一股浩然之气、凛 然之气、真率之气,而且很痛快:终于有人为 无刀无笔的弱者说话了! 鲁迅反复强调一点就是“真”。他对知识 分子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赤条条地站出来说 几句真话”,“露出真价值来”。我们可以设 想,如果一开始,陈源和他的朋友就公开地表 里如一地支持杨荫榆,鲁迅当然也会反对,但 不会这么死抓不放。而一旦陈源们要掩饰自 己的真实立场,不说出真话,并摆出正人君子 的架子,鲁迅就必要作出强烈的反应。鲁迅 在评价知识分子的时候,关注的是真和假;只 要你是真的,即使观点和我不一样,我仍然是 尊重你的。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叫《十四年的 “读经”》,就谈到“诚心诚意主张读经”,尽管 观点显得迂腐,却“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手 段”,也“一定不会阔气”,鲁迅称之为“笨 牛”——这自然含有贬义,但也未尝不含有某 种欣赏之意,因为真诚地坚守自己真信仰的 人,即使愚笨也笨得可爱。而鲁迅所要批判 的正人君子并不是真读经,“是明知道读经不 足以救国的,也不希望人们都读成他自己那 样的”,“‘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戏偶尔用 到的工具”,④鲁迅就绝不与之敷衍,非要周 旋到底了。 月 q 鲁迅不以自己的价值观作为评价知识 分子的标准,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和这些以 指导者自居的“特殊知识阶级”不同,他公开 承认:“我还没有寻到公理或正义”。后来他 回顾这场论战时一再强调,“不过意见和利 害,彼此不同,又适值在狭路上遇见,挥了几 拳而已”,并不是因为自己掌握了“公理”,他 J, 万方数据 说:“我就不挂什么‘公理正义’,什么‘批评’ 的金字招牌”。@因此,他说陈源们“只要露出 真价值来,即使只值半文,我决不轻薄半句”, 这是绝对真诚的。他还说他的原则是:绝不 主动挑战,除非你先以“秽物掷人”,“我可要 照样的掷过去”,“但对于没有这样举动的人, 我却不肯先动手”;而所谓“掷过去”,所谓“以 眼还眼,以牙还牙”,也是“以文字为限,‘捏造 事实’和‘散布“流言”’的鬼蜮的长技,自信至 今还不屑为”。鲁迅说,“在马弁们的眼里”我 自然是“土匪”,“然而‘盗亦有道’的”。@ 更重要的是,鲁迅在无情地解剖别人、拷 问“正人君子”的灵魂时,他更在无情地解剖 自己。或者说,对陈源们来说,论战无非是打 打笔墨官司,打完了,不管打输打赢就算完 了;只是这一次他们遇到了强有力的对手,在 鲁迅不依不饶的韧性战斗之前,显得有几分 被动、几分狼狈而已。而在鲁迅这里,却引起 了巨大的情感波澜,精神的痛苦熬煎:所有外 在的黑暗全部转化为内心的黑暗,所有外在 的反抗也都转化为内心的挣扎。 于是,我们注意到,1925年12月31日 晚,鲁迅在编完《华盖集》(那里收入了大量的 与现代评论派论战的文章)以后,写了这样一 篇“题记”—— “在一年的尽头的深夜中,整理了这一年 所写的杂感,竟比收在《热风》里的整四年中所 写的还要多。意见大部分还是那样,而态度却 没有那么质直了,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议论 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贻笑于大 方之家。然而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今年偏 遇到这些小事情,而偏有执滞于小事情的脾 气。 “我知道伟大的人物能洞见三世,观照一 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但我又知 道这必须深入山林,坐古树下,静观默想,得天 眼通,离人间愈远遥,而知人间也愈深,愈广; 于是凡有言说,也愈高,愈大;于是而为天人 师。我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还在地上, 救小创伤尚且不及,那有余暇使心开意豁,立 72 论都公允妥洽,平正通达,像‘正人君子’一般; 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万不敢 比附洋楼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愤激,决非 洋楼中的通人所能领会。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 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 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 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 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 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 痕。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 的,会知道这意思。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记于绿 林书屋东壁下。,,④ “在一年的尽头的深夜”里,鲁迅对流逝 的生命与自我灵魂的凝视,是十分动人的。 我们看到,正是这一年与陈源们的论战, 迫使鲁迅紧张地思考在中国现实的时空下自 己的选位,生命价值与命运所在。更通俗地 说,就是“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将拥有怎样 的灵魂与命运?”这正是1925年最末一日的 这个深夜里,——鲁迅后来写过一篇《夜颂》, 说“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 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 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 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 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 里”(11)——鲁迅面对“赤条条”的自我时,所要 进行的拷问。 于是,就有了一系列对立的概念。 我是谁?——我不是“正人君子”,“通 人”,“学者”,“文士”,更不是“伟大的人物”, “天人师”;我是“常人”,“俗人”。 我在哪里?——我不在“山林”、“古树” 下,也不“飞空”,我至今还在“地上”。我不远 “离人间”,还“活在人间”。我不在“洋楼”中, 只在“泥土”里爬来爬去。我不进“艺术之 宫”,只愿站在“沙漠”上。 万方数据 我有什么命运?——我不会“成佛作 祖”,但是我确被华盖“罩住”,只好“碰钉子”。 我将拥有什么?——我无法历“大苦 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但也自有“悲 苦愤激”,而且有自己灵魂的“荒凉和粗 糙”。◎ 这里鲁迅对正人君子、通人与学者文士 的拒绝,是意味深长,意义重大的。 这首先意味着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 那些作为知识的压迫者与政治压迫的合谋与 附庸的“特殊知识阶级”的异类。他对这些现 代“伪士”,竟然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他说: “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他 甚至不无恶意地要故意捣乱,反其道而行之, 以自己的存在来打破他们的一统天下。他一 再地声称—— “(我)不想和谁去抢夺所谓公理或正义。 你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 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拔它一 拨也是有的,此外却毫无什么大举。”鲫 “(我)愿使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 喜欢;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 吐,——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 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 “(我)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 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 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 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o 这样的“偏要”的选择,在盛行中庸之道 的中国知识分子中是少见的;这样的自觉意 识并始终坚持的“异己”感,在喜欢认同,恐惧 不被承认的中国知识分子中,也是少见的:但 这也正是鲁迅之为鲁迅。 也许更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对“艺术之 宫”里的,也即学院体制内的“学者”身份的警 觉与拒绝。鲁迅当然知道学院体制内的“学 者”和前面所说的“特殊知识阶级”并不是完 全等同的概念,但他对之同样有着深刻的疑 惧。据鲁迅说,在1925年,他曾多次被封为 “学者”。年初,当他主张中国青年“要少—— 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时,∞ 就有人出来说话了,以为“素称学者的鲁迅” 不应该如此。后来鲁迅和章士钊论战,特别 是章士钊非法取消他的佥事职务,鲁迅向平 政院上告时,又有论客出来指责鲁迅“确是气 量狭窄,没有‘学者的态度”’。陈源们为了显 示自己的“公允”,也多次称鲁迅为“学者”、 “文学家”。不是说鲁迅“多疑”吗?鲁迅真的 就警觉起来:为什么人们总希望、要求我做学 者呢?还有“学者的态度、气量”,又是什么 呢?鲁迅终于醒悟:所谓“学者的态度、气量” 就是要“做一个完人,即使敌手用了卑劣的流 言和阴谋,也应该正襟危坐,毫无愤怨,默默 地吃苦;或则戟指嚼舌,喷血而亡”,据说只有 这样端起学者的架子,才能“顾全”自己的“人 格”。∞《现代评论》3卷66期还真的发表了一 篇文章来讨论“绅士”的“架子”,据说“一个人 生气到了应该发泄的时候,他不发泄”,“一个 人失意或得意到了应该忘形的时候,而他不 忘形”,这就是绅士风度。∞这或许也算是一 种涵养吧,但这一套对鲁迅是根本无用也无 效的。他倒因此而明白:所谓学者的头衔、尊 严,不过是“公设的巧计,是精神的枷锁,故意 将你定为‘与众不同’,又借此来束缚你的言 动,使你于他们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险性 的”。鲫也就是说,在鲁迅看来,“学者”不仅是 一个称号,更意味着一种规范,在学院的“艺 术之宫”里是有许多“麻烦的禁令”的。唧譬如 说,“舆论是以为学者只应该拱手讲讲义 的”,④如果你在“讲讲义”之外,还要做什么 社会批评、文化批评,特别是在课堂上不死念 讲义,还要即兴发挥,那你就会被指责不像学 者。还有,学者是必须有涵养的,不能随便生 气,即使别人打上门来,你也得像陈源们那 样,“吞吞吐吐”,“笑吟吟”的。陈源宣布鲁迅 的一条大罪状就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 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 还不肯罢休”,什么罪名呢?就是没有“学者 风度”。@“不准生气,不准骂人,不准跳”,这 13 万方数据 大概都是学院里的禁令。这些规范、禁令,对 身份的划定,其实都是学院体制化的产物。 在鲁迅看来,这都构成了对人的个体生命自 由的某种束缚,这是以“立人”、个体精神自由 为终极追求的鲁迅所绝对不能接受的。他宣 称—— “我是大概以自己为主的。所谈的道理是 ‘我以为’的道理,所记的情状是我所见的情 状。⋯⋯ “⋯⋯我的话’倘会合于讲‘公理’者的胃 口,我不也成了‘公理维持会’会员了么?我不 也成了他,和其余的一切会员了么?我的话不 就等于他们的话了么?许多人和许多话不就 等于一个人和一番话了么? “公理是只有一个的。然而听说这早被他 们拿去了,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⑦ 鲁迅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恐惧感:恐惧 于在实现学院体制化、学术和学者规范化的 过程中,会落人“许多人”变成“一个人”、“许 多话”变成“一番话”,思想学术文化被高度地 一体化的陷阱之中。这就会导致知识分子的 独立个性、自由意志和创造活力的丧失。他 同时忧虑于人的生命本来应该有的野性的彻 底丧失,“尤其是青年,就都循规蹈矩,既不嚣 张,也不浮动,一心向着‘正路’前进”,不过是 走向死路而已。唧这都关乎鲁迅的根本信念、 理想,在追求生命的独立、自由与创造活力这 些基本点上,鲁迅是绝对不能做任何让步的。 他必然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掷去了这种(“学者”的)尊号,摇身一变, 化为泼皮,相骂相打⋯⋯''⑦ “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 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 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⑦ 这是一个自觉的自我放逐:把自己放逐 于学院的体制之外,还原为一个独立的、自由 的生命个体。这也就是鲁迅在《彷徨》题诗中 所说—— “寂寞旧文苑,平安新战场。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⑦ Z4 鲁迅自己则将其定位为“孤独的精神的 战士”。固——他依然坚守住了20世纪初即 已做出的选择。鲁迅当然明白,他的这种自 我放逐所要付出的代价,所以他说自己必定 是“运交华盖”,被各式各样的,有形和无形的 力量“罩住”,从权势者的压迫到无物之阵的 包围,不断地碰壁,永远碰钉子,被“打得遍身 粗糙,头破血流”。也许更为致命的,是要陷 入无休止的论战之中,如鲁迅自已所说,“水 战火战,日战夜战,敌手都消灭了,实在无 聊”,圆“一近漩涡,自然愈卷愈紧,⋯⋯所得 的是疲劳与可笑的胜利与无进步”哪。与现 代评论派的论争就是这样一场令人沮丧的论 战:实在说,陈源和鲁迅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和不成为对手的对手论战是很无聊的——鲁 迅终其一生(甚至包括他身后,甚至直至今 日)也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这是他的一个悲 剧。自己不会有多大进步却必须纠缠在里 面,所以他说:“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 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 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 心情是相当沉重的,同时袭来的是绵绵无尽 的悲凉感。但是鲁迅说,他绝不后悔。这是 一段很有名的话—— “正人君子这回是可以审问我了:‘你知道 苦了罢?你改悔不改悔?’大约也不但正人君 子,凡对我有些好意的人,也要问的。⋯⋯我 可以即刻答复:‘一点不苦,一点不悔。而且倒 很有趣的。','⑦ 这种回答是真正鲁迅式的。这也是鲁迅 说的:我“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 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 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我“实在有些爱”这 “荒凉和粗糙”的灵魂,“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 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幽这确实是两种不同的 生命价值:“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的生命 诚然舒适然而苍白,“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 自然辛苦却充实而自由:北京大学的教授们 终于分道扬镳。 万方数据 3 以后,鲁迅对他自己的,以及知识分子 的选择问题,还作了更加深入的思考。这里 我要向大家介绍两篇非常重要的文章,一篇 是1927年10月25日在上海劳动大学的演 讲《关于知识阶级》(收《集外集拾遗补编》); 一篇是1927年12月21日在上海暨南大学 的演讲《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收《集外集》)。 在某种程度上,这两篇文章是鲁迅经历了和 现代评论派的论争,经历了“三一八惨案”、 “四一二”大屠杀等一系列事件之后,关于知 识分子问题的理论思考的总结。 先看《关于知识阶级》。他首先提出要警 惕“打倒知识阶级”的思潮:“知识就仿佛是罪 恶”,“再利害一点,甚至于要杀知识阶级 了”。——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鲁迅在《知 识即罪恶》里就批判过这样的反智主义的思 潮。鲁迅在这里正是提醒人们:对知识分子 的自我反省与批判,绝对不能导致对知识和 知识分子本身的否定:这是反思知识分子问 题的一个必要前提。中国这样的落后国家是 存在着反文化、反知识、反知识分子的土壤 的。鲁迅的警戒自有很大意义:近半个世纪 以后“文化大革命”中反智主义的大泛滥,对 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大摧残,正是证明了鲁迅 思考的超前性。即使在今天,我们也总能从 某些“高论”中,看到反智主义的幽灵。 但鲁迅更尖锐地批评了那些“以此(知 识)自豪”、自炫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知识分 子。他说,“艺术家住在象牙塔中,固然比较 地安全,但可惜还是安全不到底”;真正安全 的地方在中国只有一个,就是监狱,但那里没 有自由。 鲁迅还谈到有的知识分子,他可能来自 社会底层,但地位增高以后,“同时却把平民 忘记了,变成一种特别的阶级。那时他们自 以为了不得,到阔人家里去宴会,钱也多了, 房子东西都要好的,终于与平民远远的离开 了”,“不但不同情于平民或许还要压迫平民, 以致变成了平民的敌人”。——鲁迅谈到这 样的由平民爬上来的“特别的阶级”时,是格 外有一种痛切与感慨的。 鲁迅又顺便提到了“有一班从外国留学 回来,自称知识阶级,以为中国没有他们就要 灭亡的”文人学者,这当然指的是陈源他们, 但鲁迅说,这“不在我所论之内”,表示了极端 的蔑视。 鲁迅于是提出了“真的知识阶级”的概 念。它包括两个含义:首先,他们“与平民接 近,或自身就是平民”,他们“感受到平民的苦 痛,当然能痛痛快快写出来为平民说话”,也 就是说,在国家权力结构中,他们绝不会“在 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而是要“发表倾向民众 的思想”。其次,他们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与信 念,“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 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因而他们也 就是永远的批判者,他们所要坚守的是自由 的言说,“要是发表意见,就要想到什么就说 什么”,并且“是不顾利害的”。唧——不难看 出,这实际上也是鲁迅的自我选择,更详细地 说,这是鲁迅从学院知识分子群体中自我放 逐(我们在前面已有分析)以后,所做的新的 自我选择与定位。它构成了鲁迅最后十年的 思想与行为的基本出发点,其意义自然是十 分重大的。 鲁迅进一步考察了这样的“真的知识阶 级”的历史命运。在另一篇《文艺与政治的歧 途》的演讲里,鲁迅指出,文艺和革命,文艺家 和革命政治家“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 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但革命成功以后,政 治家就不再革命,反过来要求“维持现状”了, 并且“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 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 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鲫鲁迅 说,这样的文艺家,真的知识阶级“他们预备 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 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固: 不仅要承受掌握权力的政治家的迫害,还要 ,5 万方数据 因为思想的超前而受苦。鲁迅说,文艺家“感 觉灵敏”,与大多数人“在思想上的感觉就得 相差到三四十年”,早感觉早说出来,说得太 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圆:孤独与 寂寞就将是这类真的知识阶级的宿命。—— 这自然说的也是鲁迅自己。 在《关于知识阶级》里,还提供了一个重 要信息。鲁迅说:“比较新的思想运动起来 时,如与社会无关,作为空谈,那是不要紧的, 这也是专制时代所以能容知识阶级存在的原 故。因为痛哭流泪与实际是没有关系的,只 是思想运动变成实际的社会运动时,那就危 险了。往往反为旧势力所扑灭。”唧这里提出 了一个思想运动要向实际的社会运动转化的 问题。陈源这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是 根本否定社会运动的,因为在他们看来,社会 运动就是暴民政治,是应该避免的。但鲁迅 这样的知识分子,当他们强调自己平民立场, 强调对现实的关注、批判,对黑暗权势的反 抗,就几乎是必然地要走向社会反抗运动的。 对于鲁迅自身而言,当他自我放逐,与学院知 识分子决裂以后,也就必然面临着一个寻求 新的社会力量,寻找新的存在方式,新的战斗 方式的问题:下一个十年的鲁迅正孕育在这 样的新的选择中。 但这里同时包含着鲁迅自己内在的矛 盾。在前面我们讲过,鲁迅经过与现代评论 派的论战,自觉地从学院高堂走向“沙漠”,他 要保持自己生命个体的独立与精神自由,就 不能和任何一种力量联盟,但是,现在鲁迅又 从他的彻底批判的平民立场出发,内在地要 求着从思想运动转化为社会实际运动,就会 产生新的矛盾。因为社会运动和思想运动同 样有着不同的逻辑,当一个知识分子的活动 仅仅限制在思想文化运动的范围,他是可以 保持自己个体精神的相对独立与自由的,但 一旦进入社会运动,他的独立与自由就要受 到很大的限制,要作出种种妥协,甚至会被人 利用,而且必然要和某种潜在的权力发生关 工6 系。我们在前一讲中说到了胡适所面对的走 向权力中心与追求思想自由的矛盾,现在我 们又看到了鲁迅在走向民间社会反抗运动 时,也面对着如何坚守自己的思想的独立与 自由的问题。而胡适对他所面对的矛盾未必 有清醒的体认,但具有彻底的怀疑精神的鲁 迅,几乎在准备与新的社会实际运动结合的 时候,就同时对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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