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都好
陰晴圓缺都好 ◎郭惠芯
:發
於2003/0弘裔雜誌:
有一次到山上過夜,深夜裡和幾個風雅的朋友月下散步,中天月色美極了;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走著聊著,只見夜空清朗,墨藍的天幕向無窮的遠方展開,山峰的剪影也遮擋不住它伸展的姿態,整片天空就只有一彎弦月素靜地勾著一顆明星,就像畫片上常見的月夜美景。
慢慢地走著,許是被難得的深山夜月所感動,一行人漸漸不說話了,各自陷入了沉默。我沉浸在月色中,敏銳地感覺到山風的涼意,也聽到風吹過葉梢幽微的音聲,身心有說不出的寧謐安穩,好像和大自然同一呼息、同一脈搏了。
過了好一會兒,有位年紀較長的朋友忽然開口說,「這樣的月最美了,有點清冷的美感。」另一位顯然並不同意他的說法,馬上回道:「我看還是飽滿的圓月好,沒有缺憾。」兩個朋友因為人生際遇各有不同,一個歷盡坎坷,一個幸福順遂,因此,一個認定「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故月圓少、缺時多,所以要人學習欣賞多數常態;一個則謂殘缺只是過程,圓滿才是目的,堅持「花好月圓」才是人生追求的目標。他們開始各自引經據典想要說服對方贊同自己的看法,卻怎麼也得不到共識。第三個朋友聽了好一會,淡淡地說:「心情好,看什麼都美;心情不好,全都不對味了。」這話好像暫時為大家找到美感經驗的最大公約數,大夥便又靜默下來不再爭論了。
整個過程,他們的談話雖然清清楚楚聽進我的耳中,倒沒有引起我參與論辯的興趣。我只是在月下安靜地舉步,感覺自己沐浴著山風和月光,一陣陣歡喜從內心不斷湧出。我清楚知道:這樣的和諧喜悅不因為我原本有好心情,也不全然因為月色美或不美、友朋知不知心,而是因為:當心靈全然開放,完全接受週遭的人事物,視其存在為理所當然,不起分別愛憎之心,煩惱便無從而生了。
我們會分別月亮美不美,其實是後天學習模仿而來的情緒感受。
從古到今,月亮一直陪伴著所有的孩子,從未缺席。不管是窗口透進的真實月光或李白床前的文學印象,月亮都是每個怕黑的小孩的溫柔守護者,也是對神秘宇宙產生好奇探索的誘惑者;小時候,它只是一顆明亮的星球而已。廣寒宮裡的嫦娥、月桂樹下的吳剛、搗藥的玉兔至今都還深印中國人的腦海中,並未被阿姆斯壯踏上月球之後的科學說辭所影響,全是透過神話臆想的文化學習,月亮才終於和我們的情感世界產生了密切的關連。
長大之後,我們看月亮的眼光更開始加入自我情感的投射,弦月被解讀成缺憾,月圓被詮釋成完滿,,蘇東坡有關「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敘述,拿月的圓缺寒暖來作為人生或心情的寫照,正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而五四健將胡適在小詩中睹月思人的幽
嘆,「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我獨自月下歸來,這淒涼如何能解,」則因為「求不得苦」而讓月亮蒙上了一層藍色的憂鬱光暈。 其實,月亮就只是月亮罷了,遠古與今日的月亮,都依循著大自然的規律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不管我們愛或不愛,它自有自己的運行節奏,望月的人只要接納就足夠了,何必多情強加附會,把人間物事過度劃分成美醜好壞的分別意識,起心動念都懷抱著目的造作,或散亂地把過去未來牽扯上眼前,都將圈圍心靈的寬度,從而阻礙了我們欣賞世界的開闊性。
月下散步,若能只是覺知當下,那麼,殘月也好、圓月也好,就算是浮雲遮月也可以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