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元钱

五元钱 张书林 我第一次和姐姐一起跟着父亲和志刚爹走外公外婆，就闹出行百里半九十的笑话。 过了杨厂，大约走了三十里路，当时我才七岁，我就不住地问，还有多远？还有多远？志刚爹笑着说，还远着呢！我又问，还有多远？志刚爹说，还只走了一半。志刚爹还没说完，我扭头就跑，志刚爹喊我，我一边往回跑一边说，你们骗我！老说快了快了，到现在还只走了一半……志刚爹追了我很远，才抓住我的衣领，说，你这孩子，我骗你的，已经到了，你看，那条堤上不是？我不相信，他把我一放到地上我就往回跑，志刚爹没办法，只好把我顶在肩上。半路上碰到舅爷，舅爷下了自行车，把我抱上衣架。 到了外公外婆家，果真很近，算是志刚爹没有骗我。外婆哄着我说，这么远，我的孙子走吃亏了！来，跟我到那边去吃饼干。 凃郭巷是公安的老街，堤上两边对做房屋，据说解放前很是发达，是斗湖堤、麻口、南五洲和江北郝穴之间的转运点，很多人会做生意，外公自己家里就会做饼干。外婆拿出来，我吃了觉得非常美，不是街上买的那种脆脆的，而是软绵绵的，还冒着热气。 最让我不能忘记的是，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围在火向旁边听外公讲过去的故事，末了，外公拿出两块钱，一块递给姐姐，一块递给我说，去年年成不好，只能给这么多，今年年成一定好，明年你们两姊妹来，一定给你们五块。 到大姨妈，去小姨妈，转到幺姨婆家，我一直想着外公的五块钱。 然后就是盼望着，盼望着，年关渐渐近了，期盼着母亲让我和姐姐走杨厂那边的亲戚。 果然，大年三十，母亲安排哥哥走江北姑妈姑爷家，我和姐姐走杨厂，父亲说，去年我带你们去了，怎么走，你们姐弟俩都知道了吧，先走外公外婆，再走大姨爹姨妈，然后是小姨爹小姨妈，回来走幺姨婆…… 我和姐姐欢天喜地背着母亲交代的猪蹄子和一些包裹，蹦蹦跳跳上路，这次不知怎么，不像去年那样那么吃亏，不知不觉就到了，经过那根电线杆的时候，姐姐说，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儿好不好？我说，一口气走到算了……我还没有说完，姐姐一屁股坐在堤边的枯草上，我只得靠在电线杆上喘气。姐姐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志刚爹追你，一直追到这根电线杆，你抱着电线杆不肯跟志刚爹转去……我连忙打断姐姐的话，不许说！ 我丢下姐姐，一个人向凃郭巷跑去，姐姐在后面喊，等我一个…… 客人似乎比去年还多，但是，外婆还是像去年那样，几句话，说得我心里暖呼呼的。 然而，我想吃的饼干没有了，外公一直到送我们下堤坡，都没有说那句话。 我有些失望，走大姨妈的时候懒样掉气，姐姐说，去年干了很久，肯定是收成不好，明年，说不定就有了。一直到小幺姨家，小幺姨弄了很多好吃的，还带我们去大队部看电影，我看着看着穿瞌睡了，小姨爹就顶着我回家，离开的时候，我才重新蹦蹦跳跳起来。 到了第三年，我和姐姐依然被分派走杨厂，这次，外公外婆都说，去年年成不好，前年许你们的五块钱今年不能兑现了，明年年成肯定好，到时候，我们一定给你们。 虽然没有得到五块钱，但是，心里非常欢喜，因为，今年收成不好，明年收成好了，就会给我们。 可是，哥哥当兵去了，母亲安排我和姐姐走江北的姑妈姑爷，外公外婆由父亲亲自走。我心里虽然不满意，但是，怎么也不敢违抗母亲的决定。 不知怎么，江北姑爷知道了我们那天要去，亲自到码头接我们，平生第一次坐马车，感觉真是过瘾。到了姑爷家，很快就和表弟表妹混熟了，大家在一起躲迷藏，玩得很开心。 那年冬天，母亲说外公要来，让我挖几个树兜烧火向，我还真是挖了四个大树兜一个小树兜，砍了很多柴火，还捡了一些干牛粪，发火非常好。 外公真的来了，那是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破天荒杀了一只鸡，炖得满屋都是香味，涎水不知不觉就流到了嘴边。上桌子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夹了几块，母亲横着眼，我发现了，只好收手。母亲的动作被外公看见了，他给姐姐夹了两块，然后又给我夹。母亲说，不能惯恃他们，大人在桌上，一点儿礼貌都不懂！外公说，小孩子，谁不是这样？我小时候比他还好吃些！说得我心里很舒服很舒服，但是，我再没有到锅里拈鸡块。 母亲收拾桌子的时候要我烧火向，这是我巴之不得的事情，很快就把树兜、树枝摆好，用牛粪引燃，火势渐渐烧大，母亲端来一个罐子放到火堆边，我知道，那里面一定煨的什么好吃的。母亲让我多抱点儿柴火进来，我进来的时候，听见了母亲和外公的半截话。……不要惯恃他，还给什么钱……我许了几年了，五块钱，也不多，就是让小孩子有个念想…… 一直到离开，外公再没有提起钱的事情。我没有失望，因为我听见外公和母亲的对话了，外公一直记得要给我们五块钱。 以后再走外公家，我就没有了期望外公外婆给钱的心理。 参加工作后，自己有了工资，每年走外公的时候，总是要给外公一点儿钱，嘱咐他老人家注意身体。 那年，罗志平生了小孩，我到她那里去玩，她婆婆给她带小孩，讲到我的祖父长得如何如何英俊，说婆婆的姐姐家雇外公做长工，外公很能干，替他们家赚了很多钱，就被介绍到凃郭巷凃家做上门女婿，而我的祖父和姨祖父也就是祖母姐姐的丈夫俩姨佬闹翻，姨祖父请人将祖父杀死在王家大湖。 我知道了一点儿祖父的真相，就想去问问外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年秋天，我破例提前去走外公，外公病歪歪躺在床上，满口讲的都是舅爷如何不孝，经常不给他钱，生活很困难。我临走给了外公一些钱，想问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 不久，就听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真是后悔不及。 如今，凃郭巷已经不复存在，都被县委园田化建设搬迁推平了，当我坐在那个我曾经抱过电线杆的地方眺望隐约的凃郭巷想起睿智的外公时，我的口里涌出一股软绵绵的饼干的味道。 PAGE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