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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民.苦闷

2012-04-26 50页 doc 114KB 2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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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民.苦闷李洁非:《遗民·苦闷》(钟山记忆) 一 清朝第三位皇帝爱新觉罗·胤禛,曾有这样一段话: 夫明末之时,朝廷失政,贪虐公行,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至于流寇肆毒,疆场日蹙,每岁糜饷数百万,悉皆出于民力,乃斯民极穷之时也。我朝扫靖寇氛,与民休养,于是明代之穷民,咸有更生之庆。吕留良岂毫无耳目,乃丧心昧理,颠倒其说,转言今日之民穷乎?(1) 这是雍正六年(1728),他讯问吕留良案要犯曾静的过程中,逐条批驳吕氏言论时所说。在他而言,以上每个字皆得谓之掷地有声、凿然可据。我们先前的讲述,不少地方也颇能为他佐证。总之,从历史事实角...
遗民.苦闷
李洁非:《遗民·苦闷》(钟山记忆) 一 清朝第三位皇帝爱新觉罗·胤禛,曾有这样一段话: 夫明末之时,朝廷失政,贪虐公行,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至于流寇肆毒,疆场日蹙,每岁糜饷数百万,悉皆出于民力,乃斯民极穷之时也。我朝扫靖寇氛,与民休养,于是明代之穷民,咸有更生之庆。吕留良岂毫无耳目,乃丧心昧理,颠倒其说,转言今日之民穷乎?(1) 这是雍正六年(1728),他讯问吕留良案要犯曾静的过程中,逐条批驳吕氏言论时所说。在他而言,以上每个字皆得谓之掷地有声、凿然可据。我们先前的讲述,不少地方也颇能为他佐证。总之,从历史事实角度乃至从道义角度,朱明被清朝取代,算得上情理蔼然。 然而,实际的情形则不如人愿。到吕案发生时,清朝入主中国已有八十余年。经过这么漫长的时间,汉人尤其是其知识分子,仍然很顽强地抗拒清朝统治,对明朝念念不忘。这让雍正觉得全然不可理喻。清初与晚明,二者气象之不同,孰明孰暗,昭昭在目。一个繁荣昌盛,一个腐朽没落;一个蒸蒸日上,一个暗无天光。谁应被歌颂赞美,谁应被批判唾弃,难道不一目了然么?可吕留良、曾静之流,罔顾事实,偏偏将丑陋不堪的明朝抱住不放,对蓬勃强大的清朝(《大义觉迷录》几次提到清朝版图的伟大)却极尽攻击之能事。这种人,说他们“丧心昧理”有什么不贴切呢? 确实,一定意义上,道理在雍正这边,在清朝这边。 且不说明朝活该灭亡,不亡无天理,“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无论取代者谁,兴许也不比它更糟。如着眼于“实际”,清朝的入主还给中国带来诸多“好处”:一、它将半世纪的战乱敉平了,这意味着大规模死亡终得遏止:“明代末年,在战争、灾荒和瘟疫的三重打击下,中国人口减少了4000万”(2),“康熙十七年南方、北方人口合计约为1.6亿。康熙十七年以后,中国人口走出明末以来的低谷,开始了新的发展。”(3)二、疆土大大拓展,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分别有明万历十年(1582)图和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图,比较一下,差距惊人,整个蒙古、新疆和台湾,均于清朝才入中国版图。事实上,西藏也是;明虽设有“乌思藏宣慰司”,但仅为名义所属,并非实际控制,亦即不是中国一个行省。三、从一般人民“过日子”角度,比明末强太多,赋税总体上有相当的减轻(这也是因为有晚明作陪衬的缘故,后者在贪腐和战祸两个重压下,闹得太不像话),吏治大体肃清,人民基本可说“安居乐业”。以米价论,崇祯十六年每石值银三点三两(此仅指北京米价,至于别地,崇祯初即可高达每石值银四两)(4);而“清初米价,正常价格,约在每公石合制钱六百文到八百文左右”,大致折银每石不足或略多于一两,雍正九年至乾隆五年之间,甚至低至每石不到四百文。(5) 类似的好处或实利,相当诱人和巨大。也因它,后来历史渐渐变成一笔糊涂账。例如有关洪承畴的是是非非。辛亥革命口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直接取自朱元璋,意思当然是眼下的反清与朱元璋当年反元一脉相承。而据洪氏后人称,孙中山在日本筹款时,洪家一位旅日华侨洪汝辉见到他,当面提问:“先生致力于推翻满清政权,此固正确无疑。但对我祖文襄公事情有何评价?”孙答:“余致力唤起民众推翻满清,目的在于推翻其腐败帝制。洪文襄降清,避免了生灵涂炭,力促中华一统,劳苦功高。”了这个态,复赠《赞洪文襄》诗一首: 五族争大节,华夏生光辉。生灵不涂炭,功高谁不知。满回中原日,汉戚存多时。文襄韬略策,安裔换清衣。(6) 其实,以我们知道的论,洪承畴投降似乎未曾如何“避免生灵涂炭”,尤其在清兵入关后,北方所以基本未闻屠戮,只因各地望风而降、未加抵抗,而南方,凡不肯降的地方,都发生大屠杀——比以后的日寇严重得多,日寇只搞了南京大屠杀,清朝则起码搞了扬州、江阴、嘉定三次大屠杀。故而,非得称赞洪承畴“功高谁不知”,大概只能落在“力促中华一统”、“满回中原日”这层意思上。用比较俗白的话讲,洪承畴投降,好就好在让中国版图大大扩张了。这,一是结果论,二是实利论——因有如此的结果和实利,我们对那件事便抱了好感与好评。京戏有《洪母骂畴》,演传闻已殉国的洪承畴,突然归家,母亲见他身着“胡服”,不由怒骂。这情节纯属演义(他的高堂跟他到了北京,过得好好的,顺治九年卒(7)),但孙中山诗中“安裔换清衣”的句子,却与剧情构成奇异的反差,“换清衣”为洪母所骂,在诗句里反而有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自我牺牲气概,以一人之忍辱换来全体汉裔的平安。 历史,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有趣的是,在洪承畴身上,不光后来汉人算糊涂账,清朝出于本身需要也搅浑水。本来,所谓洪承畴劳苦功高,起码对清朝而言确实如此。他的投降,是清朝在关外时取得的重大突破。入关后,在搞定南中国过程中,洪氏更居功至伟。江南既下,洪承畴便受命为江南总督,在这抵抗最激烈的区域,充分发挥才智以及本身为“南人”的种种优势,软硬兼施,宵旰吐握,为清朝啃下这块硬骨头做出不可埋没的贡献。之后,领衔平定西南那终极之战,把南明小皇帝朱由榔逼入缅甸只差捉到手,因病不支,乞休,返京后一年多病故。自归降至终,洪承畴对清朝来说可谓“死,而后已”了。然而乾隆四十一年(1776),他却被清朝列入《贰臣传》。这个“贰”字怎讲?我们都知道有个成语“忠贞不贰”,洪承畴原为明臣,后降清朝,显然没做到这一点,所以便“贰”了。这种情况,倘由明朝贬为“贰臣”还差不多,到头来竟是清朝给了他这样的评介。当然,“贰臣”还不是“逆臣”,清朝另有《逆臣传》,里面是些更坏的人。再者《贰臣传》亦非专门针对洪承畴,凡是由明降清的官员都列在其中。为什么通通一棍打死?且看乾隆上谕怎么说: 庚子,命国史馆编列明季《贰臣传》。……如王永吉、龚鼎孳、吴伟业、张缙彦、房可壮、叶初春等,在明已登仕版,又复身仕本朝,其人既不足齿,则其言不当复存,自应概从删削。盖奖忠贞,即所以风励臣节也。因思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畴,以经略丧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谢陞、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俱曾跻显秩,入本朝仍忝为阁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梦庚、田雄等,不可胜数。盖开创大一统之规,自不得不加录用,以靖人心而明顺逆,今事后平情而论,若而人者,皆以胜国臣,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倖生?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8) 被点名的降臣,情形并不一致。像吴梅村,虽然归附却悔意颇浓;像洪承畴,则并不三心二意,始终着实用命。对此,朝廷本当采取不同政策,区别对待;结果一视同仁,洪承畴虽“鞠躬尽瘁”,也仍然落个“贰臣”下场。之所以这么搞,乾隆倒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当时为了得中国“开创大一统之规,自不得不加录用,以靖人心而明顺逆”,如今,“事后平情而论”,则叛变行径不能鼓励,而要“奖忠贞,即所以风励臣节也”。 这样,有关洪承畴其人,就形成不可思议的怪现象——他所投靠的一方,后来在不屑、鄙夷中将他一脚踢开;而他所背叛的一方,后来反而对他赞赏有加,认为可以名留青史。 此即历史功利的一面,或者实利地对待历史而取的态度。雍正讯问吕案,振振有辞批判吕留良对于反清复明执迷不悟,也是从实利角度讲道理: 本朝定鼎以来,扫除群寇,寰宇乂安,政教兴修,文明日盛,万民乐业,中外恬熙,黄童白叟,一生不见兵革,今日之天地清宁,万姓沾恩,超越明代者,三尺之童亦皆洞晓,而尚可谓之昏暗乎?(9) 尔等莫非是睁眼瞎?比之前明,大清带来多少实惠、好处,“三尺之童亦皆洞晓”,你们怎么就看不见呢? 假如历史只有实利一种角度,道理肯定都在雍正和清朝一边,吕留良那种人和事也会从地球上销声匿迹。然而,并不只有这种角度。对于实利这一面,吕留良辈未必瞧不见,甚至未必否认。他们不一定不知道清朝的“好”和明朝的“不好”,就事论事,他们或许可以承认雍正所指出的并不差。就此大概用得着围棋里一句话:“胜负不在这里。”雍正所提质疑,与反清义士胸中所抱苦闷,不在同一层面。雍正觉得,大家有好日子过,岂不就万事大吉,还抱怨什么?反清义士却认为,“好日子”不表示一切;“好日子”之外,有更值得重视和追求的东西。 二 因而发生“遗民现象”。 我个人认为,至乙酉年南京投降、弘光皇帝被俘北狩,明代的政治历史就已画了句号。之后,浙、闽、粤、桂、滇以至缅甸,虽还有几个小朝廷,则不过是一些遗民奉了几位朱氏后裔为君,以托显自己的心曲。单论朱家本身,对于做皇帝不光信心尽失,意兴亦已阑珊。这从朱由崧身上看得清楚,杭州的潞王也是如此。这两人都相当爽快地交出权力,好像巴不得一切尽早结束。以后,隆武、鲁监国、永历诸位,除朱聿键还有些挽狂澜于既倒的雄心,别的对于身上责任都可说勉为其难。我们看乙酉年五月以后的态势,不免有奇特的发现:这时候,臣子对明朝的眷恋、忠爱,竟然远在王朝拥有者亦即君王之上;那座江山,主人弃之不惜,略无留恋,倒是臣仆不能释怀,为之寤寐难安。由此可知,游戏确已结束;犹如赌局之中,在庄家位子上呆得过久,以致失去刺激,大明王朝满面倦容、哈欠连天,无心再玩下去了。 虽则如此,我们的叙述却不以明朝政治生命终结为终结。 政治不是明朝历史的全部,尤其当着它结束的那段时间。南京之降,使明朝的政治历史画了句号,然而其后南部数省以流亡形态所维持的存在,却从政治层面之外使明朝历史话语继续延伸,乃至有所提升——我们姑且称之为明朝的文化历史,或者说文化上的存在。从隆武到永历,作为“政权”,都可忽略不论,乃至有不少娱乐的味道,多半只能博人一灿。但在精神层面或从思想文化属性看,这段历史意外地表现出相当坚实的质地。你不妨把几个小朝廷接踵而立给予喜剧的解读,透过那种前仆后继、屡败屡战,又分明体会到背后有文化上痛楚与苦闷的沉郁陈说。我们觉得整个中国朝代史,明亡的特殊性在于,不是落于“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这惯常主题,亦非皇帝就擒或死于非命能够作为标志;明朝之亡有个奇异的尾声,几乎持续一个世纪才告消散的“遗民现象”。在此流宕中,历史艰难却顽强地传递了一些可能是超越时空的信息。 三 历史的这个特别段落,从南京陷落之日即告开启。 先讲一段宜兴卢家的故事。那是个庞大悠久的家族,“族人千计”(10),崇祯十一年末因抗清壮烈阵亡的儒帅卢象升,便出卢家。卢象升有个弟弟卢象观,癸未(1643)进士,此时里居家中。南都变故后,象观即散家财,“聚乡兵千人”,准备起义。很快,宜兴城被清军占领,但广阔乡间仍未为其所控。卢家在乡下,距城六十里,象观举兵抗清消息传出后,短时间当中“乡镇拥众悉归象观,象观遂得乌合数万”。“乌合”,是指起义者完全是未经训练的民众。同时,哥哥卢象升的几个旧将,闻讯“亦归之”。象观决计领着这“乌合之众”,收复宜兴城。他从探报得知,城内“无兵,可取”,便“身率三十骑疾趋”,一马当先,大队人马反在其后。城内确实无兵,但原因是清军主要为骑兵,“驻营城外平原,盖利于驰突也”。有经验的卢象升旧将,听到象观突出的消息大惊:“书生不晓兵事,身为大帅,轻至此乎?”却已不及阻止,“即选精骑三百赴援”。象观等三十人虽然比较轻松突入城中,外营清兵却随后涌来。象观只能在曲巷与敌周旋,援兵赶来时,他已“颊中二矢”。杀出城,一路都被清军追击。象观等打算从水路退入太湖,最后没有成功,“众寡不敌”,“左右欲退,已扬帆矣”,但已抱死志的象观“持刀断索”,“曰:‘誓死于此!’不去,遂被杀。”反抗中仅卢家一家,“昆季子侄死者凡四十五人”。 这故事,在乙酉之变后清军克取东南(苏、皖、浙)的过程中,有相当的代表性:一、是纯自发的没有政府背景的抵抗,类似之事清军在渡过黄河前简直未遇一例,眼下却于各处城乡普遍遭逢;二、抵抗几乎全由士绅(知识精英)带头,他们在民族存亡关头以及国家或朝廷完全崩解的背景下,毁家纾难,倾其所有,献于抵抗事业;三、一般民众对于士绅所持道义不仅认同、呼应,且接受和追随他们的领导;四、这种反抗谈不上任何组织和规划,毫无秩序,既经不起理性的推敲,也不宜加以理性的质疑;五、所有参与者都未问成败,只为了在国破之际去点什么;至于带头之士绅,恐怕不是未问成败,而根本是在明知必败、抱以死志的心境中,毅然行此。对此,计六奇在讲述一桩桩类似事迹后,特写一条“总论起义诸人”,其云: 夫以国家一统,而自成直破京师,可谓强矣。清兵一战败之,其势为何如者?区区江左,为君为相者必如勾践、蠡、种,卧薪尝胆,或可稍支岁月。……至是一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敌,是以羊投虎,螳臂当车,虽乌合百万,亦安用乎?然其志则可矜矣,勿以成败论可也!(11) 这番话,既不失理性,同时也不失正确。 《小腆纪年附考》第379页至第396页,以近二十页篇幅,记述了东南各地二十七起类似卢象观那样的自发抵抗。时间范围主要自乙酉年六月起,至闰六月二十七日亦即唐王朱聿键即皇帝位于福州止。这段时间,明朝失去国都、皇帝被俘,政治上处于短暂空白,故一切抵抗均为民间之自发、自主现象。所涉及地点,依今日区域,包括江苏吴县、吴江、武进、苏州、常熟、宜兴、江阴、无锡、常州、昆山、太仓,上海嘉定、松江,浙江余姚、绍兴、富阳、宁波、东阳、嘉兴、余杭、建德、长兴,安徽休宁、宁国、泾县、青阳、池州……将这些地名相互连缀,我们眼前可以浮现一张几乎完整的东南地图。而在每个地方,都各有卢象观式人物,仅自声名较著者言,如沈自炳、沈自X兄弟之于吴县,吴易之于吴江,顾杲之于无锡,沈犹龙、陈子龙之于松江,钱肃乐之于宁波,侯峒曾、黄淳耀之于嘉定,金声之于休宁,吴应箕之于池州……他们的故事,简直出自同一个模式:破家举义、抱必死志、无望而战、殉国以终。两个多月,唯一组织较好而显得不那么徒然送死的抵抗,便是阎应元、陈明遇等领导的江阴抗清,虽然最终仍不免于失败、惨遭屠城,但这弹丸小城却拖住清军二十余万八十天,令其三王、十八将毙命(12)。 自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先从东到西,复由北而南,在同一个中国,清军遭遇却像杜甫的一句诗:“阴阳割昏晓。”北南之间,反差有如黑白。在北方,清军长驱直入、一路坦途,波澜未兴而江山易手;过了淮河尤其来到江南,惨烈抵抗陡然而起,义夫壮士络绎不绝。这种奇怪的差异,如今历史教科书绝口不提,更不会探讨,但在当时却是极为突出的现象,作为入侵者的清朝感受非常强烈,乃至“不解”——《大义觉迷录》中,雍正皇帝曾以一事质问曾静: 奉上谕:据山西巡抚石麟奏称:“晋省绅士百姓,愿将军需应用之驼屉、苫毡、绳索三万副,从本地自备车骡运送,至归化城交收。臣等遵旨,令地方官给价雇送。而各属士民,挽车策骡,争先装载,给以脚价,感激涕零,稽首称谢,不肯领取。急公效力,旷古所稀”等语。着将此折令杭奕禄发与曾静看,并讯问曾静:湖南、山西同在戴天履地之中,何以山西之民踊跃急公,忠诚爱戴,实能视朕为后;而湖南之民,乃有猖狂悖逆、肆恶扰乱之徒如曾静等,至于视朕如仇?此朕所不解。着讯取曾静口供具奏。(13) 同是中国,山西人对清朝那么“忠诚爱戴”,湖南却出了曾静这种“猖狂悖逆、肆恶扰乱之徒”,雍正对此“不解”。而我们知道,曾静私淑的老师吕留良是浙江人,换言之,十八世纪上半叶已过去一半以上时间,从浙江到湖南一线的南中国,反清意识仍很顽固,反清的思想也特别有市场。从这个事实,回看当年清朝初入中国,更能体会南北两地态度当何等悬殊。所以雍正的不解或困惑,颇为自然——如非一国,山西、湖南人态度截然不同,并无可诧异之处;既是同一国家,都曾为明朝子民,怎么一个可以很快地春风化雨,一个却如顽石那样难以感化?这其实是个很深的问题,雍正说他“不解”,可能真,也可能是为了揭批曾静故意装成“不解”(从《大义觉迷录》看,他对中国相关的思想渊源,不乏了解)。倒是当今中国人也许真的大多不甚了了。以现在贫乏的话语,当时山西、湖南之间这种差别,恐怕都用爱国、不爱国来表述。如这样,不光委屈、冤枉山西人,对于另一些人的顽固反清,也全不在点子上。山西人非“不爱国”,只是不大爱朝廷而已。而湖南人或南中国人的排满,根子上也不是爱朝廷。面对清朝,南北两地态度的反差,除开生存状况相对的足与不足,顶顶主要的还是历史—文化的原因。 四 总之,甲乙两年,一北一南,清人的所遇所见,恍若两国。民国初,孙静庵与钱基博先生(钱钟书父)讨论修撰《明遗民录》的意义,后者讲了一句话:“岂可使笑中原无人?”(14)当时确有这种状况——直至抵于扬州、遇见史可法前,清人大概一直暗笑“中原无人”,在这以后,才猛然发现并非无人,而是很有“人”,顶天立地,踵继而来。 南方、北方不是没有相同点,比如南京和北京一样,都上演了投降一幕;但关键在于,还有不同。率众武装抵抗是一种,个人自决绝命又是一种。 1645年下半年,对中国来说,不只有悲惨,也随时闪现悲壮。一批从品格到才具都很优秀的人,自主选择了有尊严的死。如弘光朝初期大学士、名臣高弘图,他为马士英、阮大铖等排挤,四疏求退,因是北方人,辞职后无家可归,而流寓绍兴,“两浙相继失守,弘图逃野寺中,绝粒而卒。”(15)他有一孤子相依为命,死前,专门托与谈迁(在南京时,谈迁为其幕客),然后独自避入竹园寺,从容绝食。如徐汧,他是复社领袖,阮大铖最后图谋陷构而未遂者,南都破,他留书两个儿子:“国事不支,吾死迫矣。”决心已下。及闻苏州不守,即于夜中自缢,但被仆人发现解救,未果。一个朋友试图劝之:“公大臣也,野死可乎?”他的回答相当凄凉:“郡城非吾土也,我何家之有?”终于闰六月十一日,“肃衣冠,北向稽首,投虎邱之新塘桥下死。”(16)据说他自尽时,千人在场共睹,所以他的行为已超越了个人之身死,而成为一次有关人格与民族精神的展示与垂范。如杨廷枢,复社之长,名满天下,国亡隐山中,卒被抓获,“大骂不屈”,押解时于舟中血书: 余自幼读书,慕文信国(文天祥)先生之为人,今日之事,乃其志也。四月廿四日被缚,饿五日,未死。骂贼,未杀。未知尚有几日未死。遍体受伤,十指俱损。而胸中浩然之气,正与信国燕市时无异。俯仰快然,可以无憾。觉人生读书至此,甚是得力!留此遗墨,以俟后人知之。(17) 旋被害。读血书,可知杨廷枢执着于死的选择,意在“以身作则”,彰显心中存之已久的信念,上祧先贤、下启后人,俾使读书人精神使命薪火相传。 一时,勇毅之士层出不穷,果敢故事书之不尽。其中令人至为感佩,是当此重大关头,诸君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联翩联袂、彼此追随、同赴大义。读这些事迹,我都一再想到明代所特有的分别都达于极致的“两面性”——一面朽烂污秽无以复加,一面勃然向上、刚健劲拔之气直冲霄汉。 典型者如夏允彝,“闻友人徐石麒、侯峒曾、黄淳耀、徐汧等皆死,乃以八月中,赋绝命词,自投深渊以死。”(18)同志皆死,则己即不能独存。侯峒曾之子侯玄涵,后来为他作传,详叙了经过: 镇帅以素闻公名,必欲致一见,且曰:“夏君来归,我大用之,即不愿,第一见我。”公乃书于门曰:“有贞妇者,或欲嫁之,妇不可,则语之曰:‘尔即勿从,姑出其面。’妇将搴帷以出乎,抑以死自蔽乎?”遂尽斥其家人,赋诗曰:“少受父训,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无愧忠贞。南都继没,犹望中兴;中兴望杳,安忍长存!卓哉吾友,虞求、广成,勿斋、绳如,慤人、蕴生,愿言从之,握手九京。人谁无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敬励后人。”诗竟,自投于渊。尸浮水上,衣带不濡。(19) 所提到的几位“卓哉吾友”,虞求为徐石麒,前吏部尚书,自缢死;广成为侯峒曾,投水死;勿斋即徐汧;绳如为吴嘉胤,南都事变时他出使在外,闻讯折返,拜方孝孺祠后投缳,为家人所阻,及薙发令下,乃再拜方孝孺,自缢死;慤人为何刚,与史可法共事,死扬州;蕴生为黄淳耀,与侯峒曾共同领导了嘉定起义,失败,偕弟黄渊耀缢于馆舍。遗诗中,夏允彝首先陈说自己所以活到今日,是“南都继没,犹望中兴”,而杭州投降后,则尽弃此念。此念一去,继续存世于他即无意义,想到同志好友多数已眠地下,不禁心向往之,愿和他们“握手九京”,九京亦即九泉。最后两句,尤为大哉:“人谁无死,不泯者心”,身死有什么,重要的是心和精神不死;“修身俟命,敬励后人”,死非为个人故,不是求自我解脱,而是以这行为激发、醒觉后世,我们今天的话是“为民族和历史献身”。在他的表率、垂范下,不过两年,他的公子、天才少年夏完淳也因抗清失败,以十七之龄慷慨就义。 这种相携赴义的情形,除友朋之间、父子之间,亦见于师生。 刘宗周不但为明末名臣,更是儒学一大宗匠,世称念台先生,所创蕺山学派,门生众广、硕学辈出。他死后,诸弟子于康熙年间为刻遗著凡四十卷,卷前列《蕺山弟子籍》,叶廷秀、祁彪佳、熊汝霖、陈子龙、周X、陈洪绶、黄宗羲、魏学濂、张履祥、陈确、仇兆鳌、万斯同、毛奇龄……如许卓砾英才,悉列蕺山门下,豪华夺目,令人屏息。 《甲申朝事小纪》: 顺治二年五月,王师下江南。六月,下杭州,潞王常淓降。宗周方食,闻报,推案恸哭,自是遂不食。有以既谢事劝者,宗周曰:“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不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于中兴也。南都之变,可以死,犹可以不死,主上自弃其社稷也,尚望继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身不在位,不当与土为存亡耶?”(20) 和夏允彝一样,他也谈了关于死的决定和思考。北京之变时不死,是因一身无现职,二尚有望于中兴;南京之变时不死,是因朱由崧自弃社稷,未足为之放弃国家的希望;如今,杭州亦降,国土沦亡,身何所托?可以看出,他的决定冷静而有条理,是一步步推究而来,故而无可动摇。他于澄明的反思下,以内省者的安详,去完成毕生最终的求义:“出辞祖墓”,从西洋港跃入水中,水浅未死,为人扶出;之后开始绝食,绝食二十三天,仍未死;继而禁水,连续十三天滴水不沾,其间“与门人问答如平时”(21),闰六月八日,与世长辞。 我于书行之间,渐次跟踪刘宗周三十六天的漫长死亡经历,一个内外静穆的思想者雕像,凿然而立。我们景仰托尔斯泰、甘地那样的人物,以为中国不曾在精神专注、肃然、坚忍及强大上有堪与比美并论者,刘宗周的死亡仪式以其不动如山的内心世界,完全扭转了我的看法。由此,进而追询文化与精神上我们如今为何难以摆脱一种“自卑”或不足,方意识到是因刘宗周这样的人和事,离我们已太过遥远,而目力所及却无从寻找这种沉潜的意志和自持力。从清朝起,对知识者的精神戕害和人格矮化持之以恒,致其一如龚自珍“病梅馆”中的病梅。就此言,刘子之死对中国精神史而言实有深远的象征意味。 蕺山门生,死者甚夥。祁彪佳甚至死在老师前头: 北兵至杭州,彪佳约刘宗周起义,不果。及贝勒檄诸生投谒,彪佳语妻商氏曰:“此非辞命所能却,若身至杭州,辞以疾,或得归耳。”阳为治装将行者,家人信之不为意。至夜分,潜出寓园外放生碣下,投水死。先书于几云:“某月日已治棺,寄蕺山戒珠寺,可即殓我。”其从容就义如此。(22) 我们再次为“宁静之死”所打动。查《祁彪佳日记》: (闰六月)初四日,叔父及文载弟、奕远侄皆有书来,力劝予出武林(杭州地名)一见。云:“一见则舒亲族之祸,而不受官仍可以保臣节。”(23) 此为日记最后一篇,下有注曰:“先祖忠敏公所纪止于是日,初六日五鼓殉节。”从中可知,祁氏之死确系“贝勒檄诸生投谒”所致,而他既决不肯,又不愿连累亲族,于是安然诀爱妻,黎明前独死。他死后,女儿德茞写《哭父诗》:“国耻臣心在,亲恩子报难。”上半句明大义,下半句言亲情;“在”“难”二字,一铸尊严,一写伤恸,“时人传诵之”(24)。 有个并不出名的刘门弟子王毓蓍,老师绝食期间,他上书说:“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王炎午是南宋太学生,曾作《生祭文丞相》文,“速文丞相死”。自然,那并不是担心文天祥怕死,而是以这方式互激正气。王毓蓍引此典故,除了相同的意思,还隐含自己将死在老师前头的决心。以下情节,风流蕴藉: 俄,一友来视,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渊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我辈皆声色中人,久则难持,及今早死为愈。”至是召故交欢饮,伶人奏乐,酒罢,携灯出门,投柳桥下,先宗周死,乡人私谥正义先生。(25) 在我们平常人眼中,王毓蓍已是拔俗的英雄;而他却在行大义之前,冷冷谈论自己人格的不足,认为不配攀附陶渊明,不必将自己想象为陶渊明第二,因为没有那种定力。连同为自己安排的就义方式,也包含不讳缺陷的意识,最后一次痛享人生之乐,“携灯出门,投柳桥下”。他一边向生命投以眷爱,一边却舍了生命。死得通透,死得自由。 五 从最严格意义讲,上述诸人不算明遗民。他们怀抱与国土共存亡之旨,国不存,己亦亡,选择牺牲,拒绝入清。他们属于殉国者。 更多的人不曾死。他们随着时间,自然而然进入清朝,却以自我放逐的方式,截断与现实的关系,在个人范围守住对明朝的认同。他们身托于清而心存乎明,乃真正之“遗民”。 这些人的由明入清,有各自不同的情形。最常见的为三种,一是明亡后不弃武装反抗多年者,清初三大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都在此列;二是认为与其一死、不玷清白,不如不死,留在世上跟清朝捣乱,作个人抗争者;三是一度惜命不死,乃至腼颜乞生、身有污点,日后终能迷途知返、晚节自救者。 第二种情形,我们讲一个例子:叶尚高(一作尚皋)。他是浙江乐清人,诸生。南京、杭州相继沦陷,浙江士子一时殉国颇多,叶尚高则明确表示了不赞同。他有如下阐释: 与其自经于沟渎,何如托之佯狂,以嬉笑为怒骂,使乱臣失色,贼子寒心,则吾死且无遗恨也。故或赋诗以见志,或托物以寄情,或击柝于中宵,或持铎于长夜,无非提醒斯世,使人类不等于禽兽耳。(26) 他绝非逃避死,更非怕死。而是觉得,一死了之多少有些草草,未尽余力。活着,“托之佯狂”,无论赋诗、借题发挥、在静夜中闹出动静……虽无济于事,却是一种表示、一种警醒,抑或骚扰。此意实与鲁迅《狂人日记》同。他确实这样身体力行,俞樾《荟蕞编》述: 永嘉狂生叶尚皋,字天章。顺治丙戌(1646)秋,瓯(温州别称)始归附。尚皋婆娑市上,或歌或泣,或优人状。家有妻女,皆弃不顾。夜则偃卧市旁,或数日不食,如是者八阅月。丁亥(1647)仲春上丁(即丁祭,祭孔之日),狂益肆。(27) 他将尚存之一息,尽用于抗争,而不愿徒死。他其实是要以这种方式,通向死亡。“陈诗孔子庙,横甚。”于是被抓。入了监牢,他知自己已尽完了最后的气力,“一日,取毫楮作自叙,赋《绝命诗》,以手扼吭而毙。”(28) 活着,非因苟且,而是视为余力,去做个人的拼争。这是从叶尚高到吕留良,很多明遗民的生命意义。 六 披阅史志,一日掩卷之余,忽然闪出这样的认识:既非殉国的烈士,亦非矢志不渝、一息尚存便尽其绵薄的抗争者,相反,倒是某些名节有亏、曾入泥淖的转变者,于遗民现象的表现最有力焉。 不妨明言,这认识来自钱谦益的《有学集》。这是他乙酉年以后或者说主要是入清后的作品结集。 截于乙酉年,我对钱氏印象极差。那种感受,甚至引起了对东林—复社印象的一定动摇。我很不明白,以钱氏低劣的人品,居然在这个进步的阵营中引领风骚、深孚人望,道理何在?从甲申国变后南都定策,到乙酉五月南京投降,钱谦益没做过一件让人佩服的事。他力主迎立潞王,漂亮的说辞是潞王较为“贤明”(其实并无此事),内里则的确是以党私摒弃纲伦,所以客观上授人以柄,使得马、阮等能够掌握主动,连累史可法被逐出南京,最终令弘光朝一开局就建立在不利的政治基础上。而造成这种局面后,钱谦益又尽显小人态,曲结马士英,几乎可以说沆瀣一气。又在最后关头,端出道学架子,阻止朱由崧迁都。而最为不齿的,是他转瞬之间变成降敌者,与赵之龙分别领衔文武大臣,献国都于清朝。 《小腆纪年附考》曾引乾隆皇帝的话:“谦益一有才无行之人。”徐鼒且附以“真万世斧钺之公哉!”的评论。(29)如仅至乙酉年止,此论允谓精当。然通观钱氏一生,则既不精当,更谈不上公正,实际反倒应说是恼羞成怒的泼污之言。为什么?因为钱谦益于其后期生涯,大觉昨非,深切忏悔,抽身而退,以遗民姿态终死。对此,作为清朝皇帝的乾隆,詈以“无行”颇自然,而在钱氏本人,我们却认为是去“无行”而就“有德”。 钱氏投降后,官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但在职仅六月,即以病为由辞归。那时他五十三岁。康熙三年卒,终年八十四岁。注视这一时间表,我意识到两点:一、钱氏抽身极早;二、他用剩下的绝大多数光阴证实并守住了气节。 他的告归,名为身疾,实出心病;这样的消息,可以透过归里后的诗作而看出。《有学集》有两首写给著名遗民林古度的诗: 抗疏捐躯世所瞻,裳衣戌削貌清严。可知酌古陈同甫,应有承家郑所南。 文甫为人陈亮是,兴公作传水心同。永康不死临安在,千古江潮恨朔风。(30) 诗题《观闽中林初文孝廉画像读徐兴公传书断句诗二首示其子遗民古度》。林初文是林古度之父林章的表字,嘉靖间抗倭志士。诗中,“陈同甫”和“永康”都是指南宋爱国者陈亮(他是永康人);郑所南是南宋遗民,曾有诗句“此世只除君父外,不曾重受别人恩”;“水心”即南宋大儒叶适,他与陈亮为挚友并给他写了墓志铭,也是当时有力的主战者。抗倭、陈亮、郑所南、叶适……这样一些故事、英名布满诗行,所堆砌起来的是什么意象,不待明言。更何况最后那句“千古江潮恨朔风”,“朔风”之指一目了然,“千古江潮”四字则道尽东晋以来长江所见证的一揽子历史,至于“恨”字,简直就溢于言表了。此诗之作,据编者目录所示,时间范围“起乙酉年,尽戊子年”,亦即最迟不超过1648年。 倘使诗篇由于用典的缘故,语意多少有些曲折,那么到了文章里,钱谦益的“立场”就彻底袒露无遗了。我们来看他为路振飞写的一篇纪念文章。据文首“故太傅路文贞公薨于粤。后十年,长子泽溥,迎柩来吴,葬洞庭之东山,属昆山归庄撰行状,请余书其墓隧之碑”,可知写作时间为1659年(路振飞卒于永历三年,即1649年)。路振飞以前我们多次提到,他在甲申国变至南都定策这段非常时期,扼淮阴要冲,整甲缮兵,保民全境,一切井井有条,气象甚严,但因忤犯马士英,被后者以其党田仰所代,弘光末,更遭到马党纠问,险兴狱;南京、杭州继失,他追随朱聿键于闽粤,1646年“道卒于顺德”。钱氏此文,对这位南明良臣极予褒扬,强烈突出“善类”之谊以及对立面“丑类”之恶,如云: 当是时,阁部史可法以孤镇扬州,倚公为左右手。公每奏捷,阁部飞章亦至。士英忌滋甚。 而比之褒善贬恶,更惊人的是钱谦益毫不屑于隐讳他的明之遗民态度,对清朝军队公然以“北兵”相称,且全文一律奉明朝正朔。如曰:“乙酉八月,唐王即位于福州,改元隆武”;专门称颂路振飞“造隆武四年历,用文渊阁印颁行,所以系人心、存大统也”;对路振飞生卒年,则书为:“公生于万历庚寅九月二十五日,座于永历三年己丑四月二十二日”,将清朝纪年彻底摒而不用。其果敢也若此!文章又特意记存、彰显路振飞的临终遗言:“生为明臣,没为明鬼。”复于未尾自称:“崇祯之终,永历之始。有臣一个,敬告青史。”而与传主求得完全的精神认同与共鸣。(31) 假如碑文墓表这类东西,还有作秀或被怀疑作秀的余地——在古人,此类文章不少实属虚文——那么,他为门生瞿式耜所写悼文就没有任何作秀的必要,而完全是真情的流露了。此盖出三点:其一,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不是为了拿去示人;其二,作者与对方情谊非同一般,无秀可作;其三,此文之写,纯因感兴迸发,积郁之深,而致笔不能不命。 说到南明后期的历史和政治,瞿式耜便是最最重要的人物;如果弘光间第一人是史可法,那么永历朝的这个位置该属于瞿式耜。他们两位,品格、价值、作用都极相似。瞿氏在南陲独撑大局,行状堪比刘备托孤之后的诸葛亮,永历四年(1650)在桂林被捕,慷慨就义于仙鹤岭。 早在三十年前,瞿式耜即拜钱谦益为师,师生间情深谊厚,牧斋第一部文集《初学集》,即由瞿式耜率众同门熬心费力为老师刻成。晚年钱谦益忆及当初,仍为之铭肤镂骨: 《初学》往刻,稼轩(式耜号)及诸门人,取盈百卷,敢假灵如椽之笔,重加删定,汰去其蘩XX駮,而诃其可存者,或什而取一,或什而取五,庶斯文存者得少薙稂莠,而向所自断者,亦藉手以自解于古人。(32) 而在政治和仕途中,多年来瞿式耜无愧师门,反倒是钱谦益作为老师尊严扫地。乙酉后,师生二人,一个曾腼颜苟且,一个却履仁蹈义,可谓渭浊泾清。我没有凭据说钱谦益幡然省悔,中间有学生刺激的作用,但推而想之,如此忠肝义胆的学生,必能令为人师表的钱氏扪心难安。 自从瞿式耜南下抗清,钱谦益即与之消息睽隔。他自然知道这位得意门生在做什么,只是无由沟通交流。而痛悔以来,他其实必有满腹心曲想对式耜言说。事实上,他连瞿式耜牺牲就义的消息也毫不知情,而是足足过了十年,突然闻此噩耗。刹那间,苦痛伤悲,百感交集;此正是文前之序所言: 瞿临桂(瞿氏受封临桂伯)以庚寅(1650)十月殉义于桂林。越十年辛丑,厥孙昌文以《粤中纪事》一编,缮写来请。于时五日(端午节),方食角黍,放箸而叹,援笔凭弔,遂以《角黍》命篇。(33) 端午之日,方食糯粽,由屈原想到了瞿式耜———这既是钱谦益对门生的评价,同时未尝不是一种揽镜自嫌。为了表示以式耜比屈子的意思,文章特意采取了楚辞的文体。写得最用力的,是这几行: 屈子沉魄于水府兮,吾子煅骨于灰场。扇腥风于毒炭兮,炎桂林为昆冈。藏吾血三年而成碧兮,虽燔飏其何妨。(34) “腥风”即满清,古时常以“腥膻”蔑指异族。它们说,屈原沉冤于水泊,式耜献身于战火;而燃起战火的,是满清这“腥风”、“毒炭”;式耜虽死,碧血丹心与世长存,虽化灰烟又何损于他?笔尖流泻这些词句时,钱谦益应该是为平生得学生若此而欣慰和光荣吧?“吾子”换成今语,好比称“我们的瞿先生”,是既敬重而又亲切热烈的口吻。 钱氏晚年,深为失足而痛楚,自责之苦无以复加。如与《江变纪略》作者徐世溥(《清史稿》作徐士溥)通信时说: 丧乱已后,忽复一纪,虽复刀途血道,频年万死,师恩友谊,耿耿余怀。自惟降辱死躯,奄奄余气,仰惭数仞,俛愧七尺。邮筒往来,握笔伸纸,辄复泪渍于衽、汗浃于北。声尘寂蔑,与吾巨源(徐世溥的表字),积不相闻,职此由也。 一纪,即十年。“数起于一,终于十,十则更,故曰纪也。”(35)就是说,至此钱、徐十年未通音讯了,原因是钱谦益无地自容,回避和故人来往。从信中看,这次亦是徐世溥因写《江变纪略》,欲就史事请教钱氏,而主动联络。“《江变纪略》,假太子者,一妄男子,谓是王驸马,亦非也。”这是钱谦益回答对假太子王之明案的看法。而我对以下一语很感兴趣:“旧辅,腐儒也,当少为赞予,以旌愚忠。”“旧辅”者,应系弘光间某大学士,但不知指谁。史可法、高弘图都不算“腐儒”,王铎似乎有点“腐”但却是假装的,其人心思颇滑,何况钱谦益不可能认为他值得“少为赞予”,故而这句落在谁身上尚待琢磨——此题外话也。 又于致方以智信中,以“乱后废人”自况,形容余生有如“昏天黑地,从漫漫长夜中过活”(36)。而自审、忏悔最深的一次,是将届八十之前,就族弟等欲为之祝寿而写的求免信。时在1661年,族弟钱君鸿提前给钱谦益一信,并附六百字长诗,“期以明年初度,长筵促席,歌此诗以侑觞。”钱谦益回信,说“开函狂喜”,然而“笑继以忭”,“俄而悄然以思,又俄而蹴然以恐,盖吾为此惧久矣。”活着或生命,于他,长久以来已如一块巨石。他觉得当不起祝寿这样的事。他比较了“祝”和“呪”这两个相像的字,“夫有颂必有骂,有祝必有呪,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颂而召骂,有因祝而招呪。”族弟虽出“颂”“祝”无疑,但自忖庆寿对于自己这种人却只有“骂”“呪”的意义。他严厉地自我谴责: 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 认为自己一无足取,全为失败之人生。人生如此,祝寿便是挨骂:“以不骂为颂,颂莫祎焉。以无呪为祝,祝莫长焉。”于是再次恳求:“子如不忍于骂我也,则如勿颂。子如不忍于呪我也,则如勿祝。”(37) 古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又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犯错,当然最好,但这样的人,世间少之又少。真正的恶,不在犯错,而在怙恶不悛,这才是分水岭。当代中国,不乏才情、地位、名望与钱谦益相埒并同样有很大污点的文人,但最终像他这样反躬自责、伯玉知非的,吾未之闻。读《有学集》,钱氏后三十年几无一日不在自审、自责中,哪怕只是读书这种平常事。他在致友人信中说,一日读《宋遗民传》,至“宋存而中国存,宋亡而中国亡”一句,即“抚卷失席”(38),坐都坐不住。尤要指出,在钱谦益反思、悔过绝非嘴上说说的口舌之美。辞官不做、自我放归仅为其一,他自赎前愆更表现在倾其所有支持抗清义举。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云: 先生平生多难,或以货免。晚岁破产饷义师,负债益重。(39) 钱死后不久,讨债者即打上门来,柳如是竟至被逼自缢身亡。他死前还有一个故事:“卧病于东城故第,自知不起,贫甚,为身后虑。”所谓“身后”,是指棺木。这时,正好黄宗羲、吕留良等来探望,钱氏即以心事相告,同时提到有位当官的求其三文,“润笔三千”,但自己已不能捉笔,要黄宗羲代写: 先生自言贫困,以三文为请。太冲请少稽时日,先生不可,闭太冲书室,自辰至亥,三文悉就。《南雷诗历》云:“嘱笔完文抵债钱。”盖纪实也。(40) 曩者,曾从零星诗文粗知黄、钱交谊一直相厚,当时不解,以黄太冲疾恶如仇乃至不免刻薄的性情,怎能容下有偌大污点的钱谦益?及读《有学集》,释然。 七 《桃花扇》最后一出“余韵”,苏昆生登场道: 自从乙酉年同香君到山,一住三载,俺就不曾回家,往来牛首、栖霞,采樵度日。(41) 我们可以把“余韵”两个字换成“遗民”,孔尚任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不便写成那样而已。苏昆生登台时的姿态,是当时一种典型的遗民姿态。他们遁迹荒野、不入城市——城市乃现存体制之实体,他们以脱离和拒绝之,表示自外于体制,同时自认是有家难回乃至无家可归的人。 徐汧虎邱自尽,“公长子孝廉枋,自公没后,杜门不入城市。”(42)杨廷枢也是先隐山中,然后被捉被杀。 孙奇逢,明万历二十八年举人。入清屡征不起,携家入五公山,子孙耕稼自给,门人负笈而随。卓尔堪《明遗民诗》:“顺治初,祭酒薛公所蕴具疏让官,兵部侍郎刘公余祐及巡按御史荐剡上,先生坚卧不起。苏门为康节、鲁斋读书之地,泉石幽胜,遂移家筑堂,名曰兼山,读《易》其中。……有请问者,随其浅深倾怀告之,无不人人自得,即耕夫牧竖亦知尊敬,时节花放,邻村争置酒相邀,儿童皆欢喜相就曰:我先生也。年九十二卒。”(43) 李确,字潜夫,崇祯六年举人。《嘉兴府志》:“潜夫本名天植,明崇祯癸酉举人。后改今名,遁居龙尾湫山,往往绝粮,闲绩棕鞋。……长吏守帅闻其名,访之,辄逾垣避。年八十二,预知死日,赋诗偃卧,乃卒。”(44)他有位同志郑婴垣,“年八十一,无妻无子,兼无食,性高傲物,不肯干人,真介守者。冻死雪中。”李确以诗赞:“白雪堆中一遗民。”(45) 大儒陈确“乙酉后,静修山中,几二十年”,“入清后弃诸生,读书深山”。(46) 也有别的方式,如“祝发为僧”、“闭门不出”和“不仕”。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谓之“或死或窜,或缁衣黄冠,变易姓名,不可胜数”(47)。常熟贡生杨彝“既入本朝,杜门不出”(48)。邢昉“身隐无用,拾湖中菱芡菰米,不自给”(49)。湖南宁乡贡生陶汝鼐“顺治十年,罹叛案论死,陈名夏嘱洪承畴宽之,然犹羁系年余,至十二年始得脱然”,遂祝发,为赋诗:“辽鹤乍来城郭变,枯鱼纵去江潭平。归欤莫负雄慈力,好着袈裟安钓耕。”(50)“四公子”之一方以智,“南都陷,以智徒步走江、粤,顾自是无仕宦情……放情山水,觞咏自适,与客语,不及时事。楚、粤诸将多孔炤(方孔炤,前湖广巡抚,以智父)部校,欲迎以智督其军,以智咸拒谢之。永历三年,超拜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不拜。……平乐陷,马蛟麟促以智降,乃舍妻子,为浮屠去。”(51)钱邦芑在黔为巡抚,张献忠旧部孙可望至,他退居余庆县蒲村讲学,孙逼他出来做官,于是祝发拒之,号大错和尚,学生中追随者竟多达十一人。其《祝发记》云:“是晚,余遂祝发于小年菴……是时门下同日祝发者四人……次日祝发者又五人……时诸人争先披剃,呵禁不得,余委曲阻之,譬晓百端,余乃止。先后随余出家者,盖十有一人,因改故居为大错菴,俾诸弟子居之,共焚修焉。”(52) 尚有大批知识分子逃往海外。其中最著名的是朱舜水,本名之瑜,舜水是他的号。南都亡,东渡日本,“思乞师”,未成。邵念鲁《明遗民所知录》:“浙东败……之瑜之日本乞师……会以大定,乃留东京。自国王以下,咸师奉之。为建学,设四科,阐良知之教,日本于是始有学,国人称为‘朱夫子’。”(53)对日本文化贡献极著,旅居四十年,终葬日本。 关于明遗民流寓海外的情况,《明遗民录》无锡病骥老人《序》,提供了一些数字: 尝闻之,弘光、永历间,明之宗室遗臣,渡鹿耳依延平(郑成功)者,凡八百余人,南洋诸岛中,明之遗民,涉海栖苏门答腊者,凡二千余人。(54)    这或为古代最严重的一次精英流失。以当时读书人之稀少,加上“遗民”多半身有功名,这逃往台湾或南洋的三千人,应是中国的菁华。 八 如将不入城市、逃释、不仕、避居海外等诸多情形加在一块,明清鼎革之际,中国人才流失将达非常严重的程度。这不可能不表示文化的零落。满清当局一度为此窘迫,他们到处寻访“贤逸”,征召、拜求,却每每碰钉子,吃闭门羹。《桃花扇》剧终前,有位捕快登场: 三位不知么,现在礼部上本,搜寻山林隐逸。抚按大老爷张挂告示,布政司行文已经月余,并不见一人报名。府县着忙,差俺门各处访拿,三位一定是了,快快跟我回话去。(55) 这当是真实的情节。人才匮乏,当局竟至强行“拿人”,可见知识分子怎样普遍的不合作。 为解决问题,当局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软的一手,即以科举相诱。这一点,与蒙元不同,或者说吸取了蒙元的教训。孟森先生指出:“明一代迷信八股,迷信科举,至亡国时为极盛,余毒所蕴,假清代而尽洩之。盖满人旁观极清,笼络中国之秀民,莫妙于中其所迷信。始入关则连岁开科,以慰蹭蹬者之心。”(56)任何时候,总有利欲之徒,清初自不例外。《柳南续笔》录有一首讽刺诗,即反映这类情形: 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57) 夷、齐即伯夷和叔齐,他们“耻食周粟”,隐首阳山。诗中借这典故,嘲笑在科举诱惑下轻弃初衷的“遗民”。对这些渴求功名的人,当局此手颇能奏效,以致后来还闹出丁酉(顺治十四年,1657)南北二闱的大丑闻。 矢志不渝者也并不少。对他们,软的不行,则“继而严刑峻法”,“以刀锯斧钺随其后”。(58)这方面的情形,尤见于东南一带。盖因彼处既为明兴之地,同时,立于乡绅-民间互动基础上的社会再组织情形,或者说以士夫为中心的新型领导权,发育最充分。为此,清朝在那里重拳频出,屡次制造大案、惨案,以期摧毁当地的知识分子集团。其荦荦大者,是“奏销”“哭庙”两案。 “奏销”一案,发生于辛丑年(1661),标志是正月二十九日康熙皇帝的一道谕令。所谓“奏销”,是国家财政工作的一个内容,即每年征收钱粮,据实报部奏闻。康熙这道后称“奏销令”的旨意这样说: 谕吏部户都:钱粮系军国急需,经管大小各官,须加意督催,按期完解乃为称职。近览章奏,见直隶各省钱粮拖欠甚多,完解甚少,或系前官积逋贻累后官,或系官役侵那借口民欠……(59) 孟森先生说,从表面看,该谕“固亦整顿赋税一事,非不冠冕”(60);但内涵哪里是表面那么简单而堂皇,否则,有清一代不至于讳莫如深,“二百余年,人人能言有此案,而无人能详举其事者,以张石州(清中期大学者张穆)之博雅,所撰《亭林年谱》中,不能定奏销案在何年,可见清世于此案之因讳而久湮之矣。”(61)《东华录》内仅存上述上谕,“官书所见止此”,其他一概抹掉。而“私家纪载自亦不敢干犯时忌,致涉怨谤。今所尚可考见者,则多传状碑志中旁见侧出之文”(62)。这就难怪张穆距此事不过百年,却连它的发生年月都已不能确定。 “拖欠甚多,完解甚少”是不是事实?的确是事实。不过在它前头,却先有别的事实。董含三《冈识略记》: 江南赋役,百倍他省,而苏、松尤重。迩来役外之征,有兑役、里役、该年、催办、捆头等名;杂派有钻夫、水夫、牛税、马荳、马车、大树、钉、麻、油、铁、箭竹、铅弹、火药、造仓等项;又有黄册、人丁、三捆、军田、壮丁、逃兵等册。大约旧赋未清,新饷已近,积逋常数十万。(63) 换言之,江南拖欠钱粮不假,然而不得不拖、不得不欠,因为负担太重,根本无法完成。负担这么重,有三个原因。两种可以摆到桌面上,一种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第一,开国之初,多处用兵,南方和西部皆待大定,也即康熙上谕头一句所说“钱粮系军国急需”。第二,江南为天下财赋所出,他省经济生产远为不如,故为朝廷所特别倚重,这倒不独清朝为然,在明代也如此。最后一条,不能拿到桌面上来,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东南乃前朝势力最顽固地区,在满清而言,加重负担乃有意为之,严苛其政以收打压、降服之效,在当地绅民而言,一方面不堪重负,一方面也确实不肯逆来顺受,有反抗情绪。总之,事情表现于赋税,实质还是政治。 对撼和冲突所以在辛丑年表面化,有其特殊原因,此即在这一年,顺治朝结束而康熙朝开始。顺治皇帝虽为满清入中国后首任君主,却非所谓身怀“雄才大略”的一位,在位十八年,统治不曾达于“铁腕”程度。这也就是“遗民”处境何以一度还算宽余,不至于岌岌可危。比如刚才写到的钱谦益,反清情绪、态度乃至行为,都不甚隐晦,但状况大致平稳,有了麻烦经过疏通亦可化解(金鹤冲《年谱》所谓“多难,或以货免”)。黄宗羲是更明显的例子,他直接投身武装抗清直至顺治十年,其间虽遭满清三次通缉,但中止行动后也就不了了之,回乡从事著述至终。 辛丑正月,顺治刚刚驾崩,整个态势当即急转。继任者玄烨以八岁之龄,却显出了他父亲始终所不具备的“雄才大略”——继位仅二十天,就下达导致奏销案的新令,这是他六十一年统治生涯诸多重大决定中的第一个。从这时起,清朝将连续迎来三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康熙、雍正、乾隆,一个比一个铁腕。经过康、雍、乾三朝,遗民现象土崩瓦解,满清真正实现了精神思想方面的铁屋建设。 具体情节方面,还有一位煽风点火之人,他便是时任江南巡抚的朱国治。为逢迎旨意,朱国治编制了一份拖欠人员的庞大名录,其中多有虚报不实内容,“造欠册达部,悉列江南绅衿一万三千余人,号曰‘抗粮’。”(64)康熙大怒,令“十年并征”,要将十年来拖欠的一并征缴。试想,赋税之重,一年完额都难做到,十年并征如何可能?然而,朝廷用心也许本就不在可能与不可能,而在于借题发挥、借机发难。孟森指出“以积年蒂欠取盈于一朝,本非正体”: 但朝廷当日实亦有意荼毒缙绅,专与士大夫为难。(65) 或许,这便是明知所令蛮不讲理、几无可行性,却断然行之的内幕。 这点醉翁之意,藉若干离奇之例,窥之益明: 辛丑奏销一案,昆山叶公方霭以欠折银一厘左官,公具疏有云:“所欠一厘,准今制钱一文也。”时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公盖为己亥(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及第第三人云。(66) 过错如此之轻,而惩处如此之重,全不成比例。由此可知,“拖欠”之名,即便有一定实指性,却相当程度上是虚晃一枪。借奏销为由,制服江南并狠杀士夫风气,才是清朝的“百年大计”。我们曾讲过,中晚明时代,传统君权独大局面,日益被新崛起的士夫(知识分子)领导权分其秋色乃至削弱,这种势头,不惟见于朝堂,亦见于社区基层之日常生活,而在文教最发达的东南一带尤为显著。此趋势对于中国所固有的传统君权已大为不利,对于以异族而入主中国的清朝则更为不利。 随奏销案而后续出现的严重辱躏士绅现象,大大超出了追收钱粮的范围与需要,而更清楚地显现出当局的真实意图。时人于私人通信中,描述亲眼所见的惨状: 江南奏销案起,绅士絓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昨见吴门诸君子被逮过毗陵,皆锒铛手梏拳,徒步赤日黄尘中,念之令人惊悸,此曹不疲死亦道渴死耳。旋闻奉有免解来京指挥,洒然如镬汤炽火中一尺甘露雨也。(67) “令人惊悸”是关键,当局想要的大抵在此。而当时汉族知识界对于奏销案的深刻用意,其实了然于心、洞若观火。《景船斋杂记》载,福建考生崔殿生“素志欲谒孔林”,他趁去北京“入对”之便,造访曲阜孔府: 圣裔(孔府继承人)密语殿生云:“暮秋八月,陵(孔氏陵墓,即孔林)中哭声动天地,百里尽闻,三昼夜而止,其吾道将衰乎?”比顺治辛丑八月,遂起奏销之祸,罪及孔氏,殆先征耶?(68) 故事未必果有,虚构可能性大;然而,不在事真,而在叙事中透出的“舆情”——亦即士林普遍认为,奏销案明里整顿赋税,实质则是整治知识分子。 与奏销案相穿插,又有哭庙一案。哭庙与奏销,有关联、有区别。关联为俱因钱粮而起,幕后黑手都是朱国治。区别是:一、哭庙案仅限苏州一地;二、士绅首先发难;三、死了人。 话说顺治十七年底,苏州府吴县来了一位新任长官,名叫任维初。初来乍到,就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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