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生的魔法师》

后半生的魔法师 落落 ——1——    　　     那天我请爸爸去看电影。     　　早场，赶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整个影院里加上我和爸爸只有三四个人。世界显现它的边界，盛着充沛的漆黑。只有声音四下发生，宛如窜流在海中的银鱼，温柔游动。     　　 我和爸爸没在暗色海洋里，他坐在左侧，随着影片进行，脸上变换着温柔的鲜明的光影，看起来是铮铮作响的年轻。     　　 五十多岁的爸爸，在电影院里恢复了他魔法师的本职。     　　 那是我在很小的时候见过的爸爸，他是魔法师。当然是隐藏在人间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发觉。他在白天依旧穿成个普通上班族的模样去工作，晚上回来时站在拥挤的马路上皱着眉头，可他忍着不用魔法把人群变得消失不见，只在回到家后长舒一口气时才觉得十分辛苦，然后懊恼着，但第二天他还是忍住了。原来他一直在苦恼这些，我多少有点体会到隐藏在人群中的超人和蜘蛛侠们的艰难了。     　　 可超人和蜘蛛侠有我爸爸这样繁复的眼角皱纹吗他们不会烧毛蟹年糕，也不会弯下腰钻到厨房去修水管吧。     　　 爸爸烧的毛蟹年糕好吃得飞起，因为他是魔法师啊。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他悄悄背转身往油花溅爆的炒锅里撒下两串法术，然后像得逞一般调皮地笑了。 ——2—— 到凌晨两点时，爸爸听见我在外面偷挖冰激凌吃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刚刚想再睡去，肚子却突然钻锥似的剧痛了起来。他侧脸去看看妈妈，随后缓慢地捂着肚子弓腰坐起。他紧张地回忆着各个口诀，希望能令疼痛减轻.     但是，修理排油烟机的魔法术语，清扫库房的魔法术语，每周六记得去看奶奶的魔法术语，女儿摔破腿时给她止血的魔法术语……很多很多的口诀在那时填塞在他狭窄的清醒思维里，让他根本记不得在哪儿有一条能为自己止痛的语句。     爸爸无奈而疲倦地想，他老了。     ——3—     在这个魔法师年轻的前半生，他像长着大翅膀的天使那样能一踮脚就落上云层。心里生存着各种温柔的法术。那时他和他的伙伴们在树下分开，各自开始旅程。一段段注定要辉煌的未来在那时从他脚下延伸，在他的前半生里，交织成激情而纯粹的人生。他以为那是好的，那便一定是好的。他想象并计划着未来的一切，有幸福做形容词将之簇拥，尽管他那时还未能真正想清楚幸福的细节。    　　     可他毫无畏惧。他是年轻而强大的魔法师。     ——4——     　　我的年轻的魔法师穿着一双塑料凉拖去爬了黄山。     　　魔法在他脚下是云海浮动。 我的年轻的魔法师穿着一双塑料凉拖跑上长城。     高瞻远瞩，长城是龙，我的魔法师驾驭在龙上。     　　  而那时，他投入在一个火热而汹涌的时代中。渐渐换上了与他人一色的服装，无意识地喊起了同样的口号，他高高地举着握拳的手臂，如同一片林木中的无名一枝。     就在他闭眼休息的夜晚，脚下的坐标已经被历史更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还未曾回神时就必须离开生长的城市，去到某个山区里学习如何做个农民。     我的魔法师，那个个子高高，手掌摊开露出骨感骨节的爸爸，从此撩起裤管站在田里。蚂蟥在他腿边绕来绕去。这时，他才发现，他没有能驱赶蚂蟥们的法术，并且他也没有能够把挑水扁担变轻的法术，更不知道如何能改变时光前进的方向。从来没有一个魔法师能改变时光。     不要说抗拒的烛光何须倾倒，生命依然生长在岁月的河水上。     ——5——     他计划的国都和城墙。他那开满在世界外的蓝色苜蓿花。他多么多么想当一名军人，拥有孔武有力的眼神和历练的人生。他酷爱各种运动，所以，做足球运动员也是好的，做游泳选手也是好的，打乒乓球也是好的，跳高也是好的，跑步也是好的。什么都可以成为将来一段耀眼的希望，被人们评价说“如有神助的选手某某某”。那不是神助，那是我的魔法师的爸爸兜里装着各种的玄奇力量。    逐渐地、逐渐地忘了过去。他将要在神明的暗示下，走进人间凡尘。天上奔走的星辉，地下暗淌的风水，也都逐渐地、逐渐地别他而去。     　　脊椎柔软地塌成一个弯曲疲惫的弧度。     　　他开始微笑而沉默地收起自己过去的白色长袍。右手总是习惯性地藏在口袋里，避免使出自己的法术。没有法术了，只有一小条走了几年的山间泥道，只有他藏在炕边的一堆大学教材，只有一支支削得漂亮而清晰的铅笔，只有逐渐收敛变样的初衷，只有一首暗暗哼在心里的流行歌曲。     ——6——     许多许多年后，他娶了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养了一个很另类的女儿。爸爸带着她们，三人回到了城里。买了房子，配了车子，换了几个工作，为很多难题而紧锁过眉头。     他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有一些怀念着年轻时踏过云海的经历。而在空中小姐的眼睛里；他已经是一个足够年纪的老家伙了。     是的，他慢慢失去了他笔直的身体和年轻的皮肤、茂密的黑发，头去了强健有力咬胡桃的牙齿，改用小锤子把它们敲碎，带着老花眼镜把肉一块块挑出来。他失去了激情和矫健的步伐，很少再穿旅游鞋。他再次去爬黄山的时候右脚受伤不能承力，变成了全家人的一个难题，不得已把行李分给我和妈妈，自己在山路的后方一步一步缓慢而无奈地挪动下来。他失去了坏脾气，变成一个温和而柔软的人。不同的人变换着对他的称呼，先生、伯伯、大叔，他会不会在第一个称他为大爷的人面前懊恼地垂下头去没有人再称呼他小伙、同志和魔法师。他还失去了灵敏的脑袋和清晰的记忆，无意识地多次问我“你昨天去了哪里”。  我昨天去电影院请你看电影了啊，爸爸。     ——7——     他端着刚刚烧好的胡萝卜奶羹，一边把住我的头一边往我嘴里喂，一边哼着咿咿呀呀的歌曲。我看见的那时的爸爸，从我的瞳孔看见他头上闪烁的光芒。     他在后院收拾菜地。     他给我换尿布。刚换到一半就措手不及地被我再次“荼毒”。     他一边参加考试，一边照顾病倒的我和妈妈，像发了怒的狮子一样在小路上飞快地跑来跑去。     他走了很远很远，从这个地方走到城市里去给我买一个阿童木玩具。     他那仍然保持着青年男子般刚毅的背影里，蔓延着残留的魔法师的灵气。     爸爸已经快忘记了最初那些浪漫的口诀。与一切蓝天白云小鸟小鹿有关的全都如此。他苦心研究的是怎样调回城里的法术，研究的是怎样令女儿不再那么容易发烧的配方。一日日，一日日地默默在心里比画着，睡下去的时候，身体像弯曲的山。     ——8—— 走到了后半生的魔法师，已经半百有余。但家里只有他能一口气把纯净水桶扛上饮水机。我和妈妈在边上鼓掌。家里只有他懂得怎样令不见了图像的电视机恢复原样。家里只有他知道从某某路到某某路应该怎么走，我和妈妈像在听天书。家里只有他能说出国庆阅兵式上的这个是什么弹，那个是什么炮。家里只有他知道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外有大片开阔的草原，绿色蔓延向无尽处。     是在你的前半生，你踏着云的时候，去过吧。     他忘记了腾云的口诀，忘记了令花朵提前开放的关键词语，但他修习了使水管不再堵塞的魔法，他记住了所有危险情况下的急救措施，他为了女儿的功课跟着看起了数学教材，他必须在任何人都感觉失落和绝望的时候依然做最后的支柱，决不动摇，决不迟疑，扛在肩膀上的责任，用什么魔法都不能减轻一些。     进入后半生的魔法师，穿着他的短袖T恤衫挎着他的包，每天都载着我出门再接我回家，开车毕竟不比飞行，不是用袖管迎风就能做到的，于是他终究不太熟练，在车上严肃得吓人。我不敢在那时跟他说话，只能由反光镜里看见他的小半张脸孔和他的眼睛。     他的幽深漆黑的眼睛里，是无声沉静的海洋。     　　爸爸，你用最大的法力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那或许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牵着你魔法师的布袍，从一片混沌中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爸爸，即便时光卷乱风云，你还是个完全的魔法师。你用右手握住婴儿的指头，他们会看着你突然大声地欢笑。 爸爸，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     　　爸爸，不要老。爸爸，不要病了。爸爸，不再受苦。爸爸，变得幸福。爸爸，我爱你。在我偷来的魔法口诀里的最后一句，“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爸爸，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