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耍牙人

最后一个耍牙人 从业以来，薛巧萍从未有过和家人一块儿好好过年的记忆。 正月，是她最忙的时候。锣鼓喧天里，她画着面目狰狞的妆，踏上舞台。走好位后，眼神一定，口吐8颗五六厘米长的猪獠牙，将其快速弹吐，上下左右歙动，甚至刺进鼻孔。观众席里，有吆喝，有啧啧称奇，夹杂着幼儿因惊惧发出的哭泣。哭声掀起薛巧萍的思念，她已快半月没见到半岁大的女儿，还因早出晚归连电话也没通上。 在照顾家庭方面，许多传承人都如此失职。薛巧萍很矛盾，承认自己是失败的母亲、媳妇和儿媳，但又不得不对传统艺术尽忠职守。 一门绝技快要失传 多年之后，薛巧萍仍能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耍牙时的情形。 那是12年前，宁波市宁海县正掀起保护平调的热潮，曾与川剧“变脸”齐名的“耍牙”因戏种近乎灭绝成为重点保护对象。宁海越剧团专门请来耍牙大师叶全明，甄选出剧团的八位女员工学习耍牙，19岁的薛巧萍成为其中之一。薛巧萍是土生土长的宁海人，还没学会唱歌就能哼上两句平调，因而，16岁初中毕业直接进了剧团。 叶全明亮出绝活，让猪獠牙在嘴里灵活游走，其余七个女孩看得目瞪口呆、毛骨悚然，只有薛巧萍觉得好玩，“像吃棒棒糖一样”。 可真正把猪獠牙放进嘴里，薛巧萍差点没吐出来。獠牙一根根抵至咽喉，扎得又痒又疼，8颗牙齿全放进去后，嘴里没剩一点空隙，感觉随便一动，就会吞颗牙进肚。 薛巧萍没敢吐，不断分泌的唾液顺着獠牙流下，口腔里充斥着浓烈的猪牙腥味。她皱起眉头看看其他女孩，大家都已东倒西歪地吐出獠牙。 “女孩练习这个真难看。”身旁有人嘀咕，嫌弃地拾起刚吐出的獠牙放到消毒水里清洗。因为这样，女孩们三三两两逃离训练，到最后，只剩一心想从平调小生转做一号角色的薛巧萍。 每天凌晨五点，薛巧萍起床练功。空荡荡的练功房里，她搬个凳子，旁边放个吐唾液的垃圾桶，对着镜子模仿老师练起来。 大量流出的唾液透支了她的体力，到一个月时，薛巧萍面色蜡黄，但吃不进任何食物。她对着镜子张开嘴，口腔里全是血泡，牙床也被獠牙磨破，溃烂得血肉模糊。 “那时才知道什么叫苦。”薛巧萍表情凝重，微微张开嘴，回忆当年的苦楚。口腔里早已没有打磨的痕迹，她指指整齐的门牙:“我当时还用工具把所有牙齿都磨平了，包括我的虎牙，不然猪牙会被挂住。” 薛巧萍打着点滴熬过嘴巴和獠牙的磨合期，走到第三个月时，终于能将8颗獠牙稳稳咬住。叶全明这才告诉她，耍牙经四百多年的传承，到这一辈已濒临灭绝，全国正规剧团只剩他们师徒二人，薛巧萍即是名符其实的耍牙第六代传人。 “不能让这门绝技死在我手里～”――包括薛巧萍在内的所有传人就这样把传承的责任重担扛上身。 再见，初恋 薛巧萍全情投入耍牙，并为传人的身份自豪时，初恋男友却受不了了。 在薛巧萍进团的第一年，男友和她走到一起。薛巧萍工作认真，让男友踏实。无数次，男友模仿偶像剧里男主角的说法:“巧萍，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薛巧萍害羞地拉着他的手，笑靥如花。 可当看到这笑靥时不时跑出几颗猪獠牙，男友再难温情。 两人对坐聊天，刚学耍牙的薛巧萍把獠牙埋在嘴里。聊着聊着，冷不丁甩两颗出来。男友一惊，叫出声来，周围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的脸红到了耳根子。 一次两次还能理解，次数多了，男友咆哮:“你每天衔着那些猪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薛巧萍取下獠牙，愣着一动不动。自己已经腾出练习时间陪他了，可他为什么还是不满意,看她满脸委屈，男友平下气央求，没有说出自己对“猪獠牙”的恶心刺激她:“要不，你离开剧团吧,别弄得自己那么辛苦。” “不可能～”薛巧萍斩钉截铁。自己是唯一的传承人，怎能说放弃就放弃～再说爱情不是应该相互理解么。 薛巧萍的感情观显然还停留在理论阶段，可男友的考虑已趋于现实。他想结婚，想有个顾家的老婆。试想带她回家见父母，她聊天能甩出猪牙来，二老再开明都会反对。还是吹了吧。 薛巧萍的父母因其恋情告破也卷入反对队伍。 “巧萍，学这个多难看，不好找对象啊。”母亲絮絮叨叨。 “你是不懂这种艺术。”薛巧萍愤愤回答，顺道表演式地甩出獠牙。 吃饭练、走路练、说话练，薛巧萍用加倍的刻苦反驳别人的质疑，似乎这样，就能让当初不懂珍惜自己的初恋产生悔意。 不到四个月，薛巧萍已具备 登台表演资格，她首先邀请反对意见最大的父母来观看。 在宁海的社区广场，薛巧萍用力地咬牙，变动着各种咬牙姿势，尽管不大纯熟，但仍获得阵阵掌声。薛巧萍却头晕目眩，第一次长时间戴沉重的表演头盔，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刚回后台，父母便跑来道贺，可薛巧萍再也忍不住痛，直接用头撞墙来抵消疼痛。母亲不明所以地抱住她，父亲取下她的头盔，看着被勒出的一整圈紫青色纹路，母亲无声落泪。 这次之后，父母似乎理解了薛巧萍的不易，没再反对，而薛巧萍却因怕父母担忧，再也不敢邀他们来看表演。 单身11年 有了第一次较为成功的表演经验，薛巧萍走上推广平调耍牙的艺术道路。 从全国各地到世界各地，薛巧萍马不停蹄地赶场。常常工作结束已晚上12点，又立马跟着工作车到下一个场地，卸妆休息不到两小时，听到团长敲门:“巧萍，起床化妆了。”一抬头看钟，还不到凌晨五点。 “连着四五年都没休息吧。”熬到耍牙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完成宣传工作，时间走到2009年，薛巧萍已经能耍10颗獠牙，才发现自己已是27岁的大姑娘了。 亲朋好友逢她就问:“巧萍，恋爱了吗,”“怎么还不耍朋友，真的不想嫁了,”薛巧萍急忙回答:“那给我介绍一个呀～” 朋友同事一个个结婚生子，连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都交了女友，自己还是单身，薛巧萍也急了。“姐，你别占着大屋，快结婚搬出去，你不结婚我怎么结啊～”弟弟开过无数次这样的玩笑，薛巧萍总猛然摔门而去，不顾家人的唏嘘。 最难熬是生病。2010年冬天，长期熬夜加班的薛巧萍直到胸口疼痛难忍，才磨磨蹭蹭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让她大惊――腋下纤维瘤，还好良性的。她不愿告诉家人，自己进手术室切除肿瘤，一个人住进医院。可看到对床丈夫对妻子的悉心照顾时，薛巧萍还是淌下泪来:“从未那么强烈地希望有人陪在身边。” 2011年参加《中国达人秀》改写了薛巧萍的感情路。节目里，薛巧萍坦明自己的单身困境，周立波和伊能静劝谏:“不要因为艺术而放弃爱的权力。” 薛巧萍开始反思，初恋的阴影、传承传统文化的巨大压力，都阻碍了婚恋。她准备接受一段新恋情，章正鼓适时地出现。 他是宁波的建筑设计工程师，不介意她的职业。薛巧萍记得相亲时他强调:“我也是忙工作长期不着家的人，能理解你的生活。”尽管理解，薛巧萍还是从不让他观看自己演出，也不会在他面前亮出獠牙。 对于平平淡淡的感情，任何一种触目惊心都会掀起波澜。薛巧萍真的恨嫁了，小心维护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相恋四个月，两人闪婚，把家安在宁波。 正在消失的传统艺术 薛巧萍仍旧没有太多时间兼顾家庭。2012年7月，女儿出生，她的工作却没停下。“耍牙和打乒乓是一个道理，运动员要培养握拍的手感，我也要和牙齿交流感情。”每天早晚，薛巧萍都得练习两小时耍牙，时不时还要接受演出邀请，照顾女儿的工作自然就落在婆婆身上。 婆婆和丈夫表示理解，可薛巧萍对自己的失职始终耿耿于怀:“有次演出了半个月，回到家，女儿都不认识我了，哭闹了整整一晚。”她想过放下工作，经营婚姻，可苦于一直找不到继承人。身边的亲友开玩笑要学，她板起脸来，决不妥协地反对;而她所在的传统剧团，招生连年减少。 “难道耍牙会丢在我手里,”薛巧萍有些焦虑。 兴许有人会答，耍牙不过是文化的冰山一角，中国的世界级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品类繁多。而实际情况却是因社会的不断进步，高科技逐渐替代了传统，真正存留后人心中的文化遗产已所剩无几。 冯骥才曾说:“如果文化消失了，民族也就没了。”令人忧心的是，世人遗忘得越来越多，文化的传承人越来越少。这一问题同样困扰着薛巧萍。 好在最近团里新招了一批初中毕业生，一脸稚气的他们像极了刚进团的自己。薛巧萍不想自己吃过的苦让别人再吃一次，但也得需要继承人，以便得到偶尔的脱身。可谁会愿意学习和其他戏种收入一样，却要吃更多苦的耍牙，哪怕他们愿意，宠溺他们的父母怎能同意, 薛巧萍陷入更深的担忧，许多传统艺术都在类似的担忧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