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的响声

茶壶的响声 维奥莱特?迪特里希别扭地躺在床上，被子下面的身躯就像焊接起来的金属管子一样。她有一双只在一些十来岁的小姑娘脸上才能看到的柔和清澈的蓝眼睛，闪闪地发着光，就像是眼睛内某个地方的灯给打开了似的。她看着我和兄弟们，她那憔悴灰白的脸上露出吃力的一笑，皱纹密布的脸皮从颧骨松垂地挂在额上，就像经过风暴冲击的帆布帐篷。 我望着她，看到了死亡的征服力。我想到了她那正在渐渐消失的人间的生命，也想像了一番摆在她面前的那条模糊而又神秘的道路。 我回忆往事，想起了我在祖母家度过的童年时光:每年夏天我们都骑着车，玩着摩纳泼雷棋，在那儿度过一个星期。我们比谁醒的时间最长(最长的纪录是42小时)，搭灌木堡垒搭厌了，我们就到科珀溪流去钓鱼。我们用柳枝和在人行道上的踢脚板底下所捉到的蚯蚓钓鱼。我想起了照例必有的“抓强盗”游戏，它带着我们穿过一个非洲式的丛林，来到屋子的楼上，直到妈妈开始叫着说太吵了，提醒我们，说我们不再是小孩了，而是小大人了。我想起了激烈的、使人淌汗的“抓巫婆”游戏，这游戏是用一把扫帚在地下室玩的，简单一点儿就叫做“儿童捉人游戏”;想起了吃饭时在桌旁发出的莫名其妙的大笑;想起了爸爸来接我们回家时，我们用脚踹着车轮，希望车轮能出现一个小小的凹陷，以便使轿车有可能开不动，那样我们就能在祖母家再呆一星期。我还想起了厨房，祖母在那儿度过了大部分时间，墙上那些含笑的、黄色陶制花朵，上面刻着:“笑一笑，乐一乐，在这儿就该高兴。”如果有人淋浴时间超过三十秒钟，或者在拌和一大水罐果汁，你就可听到地下室里水泵不断地发出声音。我想起茶壶，想起当水热到一定程度向外喷出蒸气时它是怎样发出响声的。想起了小时候，由于餐桌地方太小，容不下我们，我们只得在厨房里吃饭。终于，我们要离开了，我们在车道尽头揿着汽车喇叭，挥手告别。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满身抓搔着，因为我们那非洲式的丛林里长着令人讨厌的杂草和毒藤。 回忆往事，我有必要再看看祖母的一些特殊性格。她不是那种安于在养老院里度晚年的人(她甚至不编织衣服也不钩些东西)。在她身上我能发现的惟一与那种人相似之处便是:她在星期六晚上六点半也看劳伦斯?韦尔克的电视节目，听他的定音鼓声。当她在厨房干活时，伴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还可听到快活而又单调的口哨声。我至少可以分辨出，收音机里的音乐，并非产生于某个特定的年代，只是有点陈旧而已。如果有人走进厨房，她就会停止吹口哨，笑一笑，继续干活。过去每星期四上午，她和祖父都坐着褐色的LTD型福特牌汽车去买食品。祖父戴着做祖父的应该戴的帽子(那种边上有两种颜色的羽毛的花呢帽子)。祖母一只手握着购货单，另一只手握着票券。她在原来厕所的那块地方开辟了一个菜园，还真的长出番茄来了。在我认识她的所有年月里，我从不记得她曾对我喊叫过;我很少见她沮丧过;依我看来，从来没有自私的阴影靠近过她。 我仍然能够看到祖母坐在厨房桌旁的椅子上，像妇人们那样舒适地跷着二郎腿。她把左手放在上面一个膝盖上，她的右手的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支温斯顿(100毫米的)香烟。 我想起了，确确实实地想起了圣诞节时在吉布森商店购买东西时的情景。我正走过陈列着绚丽的首饰的柜台，一件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时我上七年级， 我的英语教师是一个有学者风度的吸烟者。他说这玩艺儿帮他戒了烟，简直奇异极了。这玩艺儿有五六个塑料过滤层，吸烟者把它装在香烟末端，透过一层层滤纸吸烟，每张滤纸就逐渐吸收了吸入的烟。这是给祖母的多棒的礼物啊!但如果她把这礼物当做对她的侮辱，那该怎么办?我真希望我当时没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这一迟疑使我有了停下来考虑的机会，我核对了一下价格，然后我查看了口袋看有多少钱，我看看那玩艺儿，又回过头来想到:手里能握着一把皱巴巴的圣诞钱是多么显赫啊。我越看越想越变得贪婪。至今我仍不清楚，如果我给她买了那个礼物，结果将会怎样。 她在开学的第二天死了，是死于癌症。那时我正上初中。当她的健康状况恶化时，我看到她在楼梯旁洗澡间的秤上称自己的体重——小时候，我们就是在这同一秤上，看着自己长大的。我感到，在最后几个星期她知道她就要离开人间，但是我感到她总是抱着某种希望。我记得她躺在床上时对我和兄弟们说:“这药起作用后，我就会好的，总得给一些时间啊。”那是开学前的那个周末。现在只有茶壶仍然发出嘘嘘的响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