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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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留传
骁骑将军,名长留。
昔孝宗皇帝长公主尚司空卞无穷少子仪,有锦娘。少豪直,敏,而好学,年十八,适忠奋侯谢标。後年余,忠奋以护国大
将军大败北夷,拓疆九百余里。改号大平。是年,生长留。时上为东宫,观书嵌春殿,由是名之,并以故加宠。
骁骑少孤,上怜其孤儿孀妇,长以随左右,出则同车,入则同食。尝遇四月飞雪,民间有冻死者。乃以锦被覆长留,拥之
同卧。盖以其年幼不耐寒故也。其宠若是。及承天命,爱逾人臣,显赫加於天下。
富田侯赵勤与京兆尹江礼恺素有隙,构以通敌,祸延九族。上方震怒,未有敢言者。江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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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留传
骁骑将军,名长留。
昔孝宗皇帝长公主尚司空卞无穷少子仪,有锦娘。少豪直,敏,而好学,年十八,适忠奋侯谢标。後年余,忠奋以护国大
将军大败北夷,拓疆九百余里。改号大平。是年,生长留。时上为东宫,观书嵌春殿,由是名之,并以故加宠。
骁骑少孤,上怜其孤儿孀妇,长以随左右,出则同车,入则同食。尝遇四月飞雪,民间有冻死者。乃以锦被覆长留,拥之
同卧。盖以其年幼不耐寒故也。其宠若是。及承天命,爱逾人臣,显赫加於天下。
富田侯赵勤与京兆尹江礼恺素有隙,构以通敌,祸延九族。上方震怒,未有敢言者。江自虑终难辨白於上,遽令忠婢怀幼
子自狗窦脱去。追购甚急。骁骑年未弱冠,闻之则曰:“吾闻‘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固不赦罪,乃及与稚子乎?”纳
之府中。富田以禁卫围第,大呼:“我奉上谕,君欲复为江氏耶?”骁骑出,拔剑斫地,肃然曰:“长留固愿以身存江家
子而不可得。”富田不敢进。围之,三日不出。使报上,上叹曰:“此天欲存之!”竟发有司重问。终不以一言加责。由
是高义之名遍传天下。
东里小儿歌曰:“五陵世家,莫如一谢。谢家长留,名冠京华。”
稍长,则风流内蕴,有林下风度。尤善骑射。江东名士李竹溪,与忠奋有旧,尝盛赞之,曰:“长留为人雅致,率真直肖
其母,胸中甲兵更胜其父。”
後因言语得罪,幽於白水。无何,亡。辞庙堂之高,戏江湖之远,莫知所踪。
十一年,北寇南犯。骁骑游於河套,遇流民,感而从军。
大将军裴章,赵括辈也。初一交战,手足无措,而致令死伤者众。骁骑幸而得保全身,返,则语同袍:“不忍中原子弟送
於竖子手。”持剑直入中军帐中,出上向日所授金牌示之众人,曰:“谢家长留,奉命来代裴将军。”即缚裴章,迟则恐
变,遂矫诏斩之。既而选精卒六万余人,出玉门,战於黄野,克。
震动天下。
上赦其罪,而欲再行封赏,不可,奏曰:“臣少而冥顽,无寸功於社稷,托父荫以自荣。长辈或以长安君之事说臣,亦不
以为然。及至辗转流离,方知民生之艰难,而耻昔日之所为。且重罪之身,敢以一己之私利坏国家之伦常乎?”
上曰善,减赋三分以利民生。
初,长留以矫命领军,大破北军,名震朝野,赐号骁骑将军。以善战故,累功至於定远王,封五十城,禄万石。屯兵塞
上,北夷恐惧,以有长留故不敢叩关而犯者,凡十二年。
万统二十三年,有小恙,不顾,由是沈重。
後大渐,上亲往视之。车辇迟,恐成永诀之恨,自驰往。至则殁矣。问之左右,皆曰,骁骑自知不起,乃凝睇东望,呼上
名而终。
谢长留 (一)
更新时间: 11/18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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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留
我的名字叫长留。
谢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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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长留,名满京华。
圣朝开国一百余年,圣宗、太宗、孝宗,接连三代君主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到如今四野升平,百业共兴,真真是铁铸的
江山。史书上说的“太平盛世”怕也不过如此罢。
我出生的那一年,圣朝大军大破外族联军,乘胜向北追击了二千余里,九百里明媚的塞上风光一并归入了我朝的版图。打
了大胜仗,战功彪炳的靖北军元帅、世袭一等忠武公、护国大将军谢标,就是我的父亲。也是那一年,孝宗皇帝改元“大
平”,史论“大平之治”正式接开了帷幕。
大平十三年七月癸丑,孝宗驾崩,年方二十的新帝登基,改年号万统。
屈指一算,如今已是万统七年。
“长留!”
“长留!”
作噩梦的时候,常常会看到那张英挺得让人痛恨的脸,一迳的靠过来,死死地盯著我看,然後猛的咧开嘴一笑,气定神闲
──
“这小孩子真俊!就叫他长留吧!”
周围一片人声,轰然叫妙。
我照例骇了一跳,睁开眼睛,他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奏折堆里。
“醒了?”他头也不回的问。
这家夥,知道我醒了,为什麽看也不看一眼?新愁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我先颇有气势的斜瞪他一眼──可惜他还是不看
我,白白浪费了一记卫生眼。换一种斗争方式,我恶声恶气的开口:“可恶,我为什麽得叫这种名字?”
“我不是说过好多次了?那天在书房看《山海经》,父皇让人来叫我一道上将军府看奶娃儿的时候,正好看到长留山这一
节。五岁问到现在,你不烦我也烦了。”
“啧,我爹不识字?要你替我取名字?”
他把手里的奏折搁到一边,又拿了一份新的,顺口敷衍:“这名字有什麽不好?大家也都说好啊!”
我骂到:“白痴啊你!你取的名字,怎麽会有人敢说不好?”
“那不就结了?有我在,谁敢说一个字?”
玩著桌上的镇纸,半晌,我说:“我要改名字。”
重华终於回过头,危险地眯起眼盯著我:“你敢!你有胆量就试试看啊!”
有点被他威胁的语气吓到,吞了口口水,我假装不经意的离开他身边,在书房里踱步。半晌,还是不死心,喃喃的数给他
听:“你看,户部林尚书的儿子叫林玉齐、临海侯的儿子叫平波,就连今年那个新科状元叫什麽杨明德的,不也比长留强
些?还有卫大学士的儿子卫原……”
重华冷笑一声,打断我:“卫原?姓卫的小子都被我弄去浙江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他顿了顿,加上一句:“长留,
改名字的事以後不许再提!还有,再让我听见你嘴里说出卫原两个字,我就让他去岭南。”
我没有回答。他又开始批奏折,但时不时的回头看看我,说几句话,又叫进来几个小太监给我说笑话。我忍著不笑,很严
肃的木然著一张脸。於是他有点著急,频频看过来──我就是要他看我!
知道他是怕我不高兴了,恼了,生气了,但,他那样的反应,我才知道他在乎我,又怎麽会恼他、生他的气?他总是什麽
都不说,所以,虽然知道他爱我,却还是忍不住在某一个他没有注意的时刻,偷偷的玩著小花招,引他说想听的话。猜到
的和听到的,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我走到窗边,风清爽地拂在脸上,远远的,可以看见我住的嵌春殿,一层一层楼阁亭台像泼墨山水渲染在和风里。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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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他又已经专注於他的江山,他的臣民,把那一点点小小的争执先放到了一边。
这个时候,我知道他是看不见我的。就像在朝上,站得太远,我常常也看不清他。
重华坐在那把高高的龙椅上,认认真真的作著他的圣明天子,满朝文武都诚惶诚恐,唯恐头一抬高,就会把天家容颜看得
太清。我是不怕,但毕竟官卑职小,想看都无从看起。就算两只眼睛都瞪到红肿,看到的也不过是个虚虚实实的影子。
我一个人忙著训练目力的时候,大殿上已吵成一片。
“陛下,我朝以十万大军团团围住大小榆谷,西羌兵马通共不到六万人,然而久攻不下,可见将军王皓阳有失职守。恳请
陛下召回王皓阳,另选贤能。”
一片附和声中,有人来力排众议:“陛下,李大人之言有失公允,王将军用围城战术虽然耗时颇久,却不失为稳妥之计,
阵前换将,恐怕军心涣散,弊大於利!”说完,退开一步,得意洋洋看著政敌,周围的官员不失时机啧啧称许。
“此言差矣。兵贵神速,如此围下去,若是拖个三年两载,何以收场?大军在外,迟则生变啊皇上!”
两派人马互不相让,登时吵作一团。
我站在队尾怡然自乐,上朝是件苦差事,还好常常有好戏可以看。环视一周,队首居然还有一人,捻须带笑,像是要和我
比比谁是最佳看客。那个一把雪白胡须老而弥坚的老头子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司空卞无穷,我的曾祖父。真是奇
怪,平时明明最是得理不饶人的,今天怎麽不吭声?曾祖父看见我,胡子翘得更高,趁人不备,居然还做了个鬼脸。
兵部的刘大人百忙之中回身问:“未知司空大人作何高见?”
谁不知道卞司空见解高明,圣眷方浓?顿时安静下来,都盼著他开口帮忙。
司空大人却只是一笑:“圣上已有明断,还请陛下明示。”
重华只是微笑,目光挨个扫过诸位大臣:“这件事原本明白得很,各位爱卿,何以争论不休?虽说敌寡我众,但大小榆谷
是西羌的根本之地,我军既不熟悉地形,又没有‘人和’之利,王将军围而不攻是谨慎之举。何罪之有?只不过,大小榆
谷,西羌经营多年,物资、战马、粮草、兵源必然充足,为求稳妥只围不攻,恐怕这场仗就有的拖了。十万大军,粮草和
军饷耗费为数不少,天长日久,百姓不堪其苦,就算打了胜仗,也得不偿失。因此,朕的意思,王将军为人审慎,出征西
羌有功,召他回来受赏,官升一级,赏银五千两,另选人手前去接替。也不必务求速战,只要半年之内拿下大小榆谷,各
位爱卿以为如何?”
一番话说的满朝文武心悦诚服。
曾祖父点著头:“陛下所言极是。带兵作战,没有必胜的道理,因此主将在外最忌好大喜功急切冒进,王皓阳用兵谨慎,
理当褒奖。而两军僵持不下,又不利军心,所以也要求进取。说到另选人手,大平元年护国大将军谢标与御史李佑一起征
讨北夷,李御史於行军打仗颇有心得,屡立战功,谢将军曾在先帝面前说过李御史有儒将之风,臣以为派李御史前去必能
全胜而归。”
“陛下。”李裕走出队列,视线轻轻从我身上滑过,末了还一笑。像有一只黑猫在心上慢慢磨爪子,大有不祥的预感。
李裕说:“文臣带兵又隔了一层,将在外,号令军心,多有不便之处。臣推荐一人──忠奋侯谢标之子,谢长留。”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登时在心底狂叫起来。“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生来便是高危险人
群?自问平时已经尽量收敛,努力温良恭俭让,居然还是逃不过暗算!出征蛮荒之地,九死一生,可是人干的差事?李大
人,亏你还是我曾祖父的门生、我爹的知己,何以如此歹毒?有负故人托孤之意啊!!
再听他怎麽说的──:“臣和谢将军是刎颈之交,谢将军逝世之前,曾要我好生照顾长留。如今看著长留大有谢将军当年
的风采,臣也十分欣慰……”说到这里还感慨似的顿了半天,这才接著说:“长留精於骑射,熟读兵书,而且三军之中谢
将军余威犹在,若是能让长留当主将,一定军心大振。再说,长留如今虽然袭著世袭爵位,但毕竟还太年轻,正是需要磨
砺的时候,多给他一些机会,将来必然成为朝廷可以倚重的人才。”
我抢上一步,先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长留多谢李大人厚爱,只是长留年少浅薄,恐怕不能担当大任了。”
李裕看著我,露出标准的长辈和蔼可亲的笑容:“自古以来,多的是年纪轻轻就创下一番大事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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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疏学浅,怎麽敢和先代的英雄志士比较?”
“长留,你也不用这麽谦虚,我还记得去年冬天你和各位老将谈论用兵之道,言语中大有可观之处,谁不称赞你是将门虎
子?”
──老狐狸,还装著不懂!
“长留也有心报效朝廷,只是,磨砺的机会很多,而这次关系重大,长留担心自己能力不足坏了朝廷的大事。”
他叹了口气,脸上明明白白写著“恨铁不成钢”几个字。谁在乎?我正洋洋得意,他已经转向重华:“既然如此,陛下,
请让长留担任副将随军出征。”
话说到这一步,他是铁了心要送我去打仗了!我慌忙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曾祖父。曾祖父扭过头,故意避开我的视线。哼,
原来是串通好了的!
我再看向重华──敢让我去的话就试试啊!
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看著龙椅上的人。那个人却只看著我,眼神有些纠葛。好半天,他缓缓开口:“这次,就让都尉黄涛
去吧。”
就知道他一定不舍得让我去!
我松了一口气,曾祖父叹了一口气,李御史一口气几乎没背过去。
散了朝,两位长辈在大殿外叫住我。李裕铁青著脸,问:“长留,你到底怎麽想的?大好的机会,居然拱手让给了别人?
你知不知道,我和司空大人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个
,一心要让你把握时机建功立业,你倒好!”
“你这个孩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看看朝上,多少人跃跃欲试?多少人想毛遂自荐?我和你李伯父拚了老脸帮你
搭桥,要替你谋个前程,你却……唉……”曾祖父也沈著声音。
我说:“我也不要什麽前程,现下袭著忠奋侯,那就不错了。”
曾祖父不知为什麽,露出混杂了怜惜和无奈的神情:“长留,你记得赵太後和长安君麽?你记得汉武帝和陈娇麽?”
我只是木然,我不是长安君,他也不是刘彻。我是长留,只要有重华,就有长留。
一进嵌春殿,就毫无预警地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我微微侧过头,熟悉的味道带著佛手的淡淡香气,漫漫袭卷而上,像从
脚底升起的晨雾,间中还夹带著湖风,一点一点裹住我,纠缠著我……
总是这个味道,常常刹那间就让人忘记了一切,。
忘了此生是谁,此身又在何处……
“挨骂了?”
“你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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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两位老人家在朝上一唱一和,傻子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一时怒火中烧,回头正视他:“你刚才为什麽不帮我说话?害我差点就被弄到大小榆谷去打仗!你希
望我做‘无定河边骨’?还是‘春闺梦里人’?”
他依旧温煦地笑:“司空和御史也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像你爹那样做个功在社稷光耀门楣的好儿郎。你曾祖父从来不
偏私的,这次也不惜和李御史一起演戏,一心要帮你争这个大功劳,你倒是一再驳他的面子,不是让老人家伤心麽?”
我更加生气:“我要那功劳有什麽用?你只管别人,就不管我怎麽想了麽?”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你知不知道,我要是去了,有可能回不来?”
他有些无奈,我瞟他一眼,又再冷哼一声:“我知道了,上个月林尚书他们不是才上了折子请立皇後麽?我死了才好呢,
那就没人碍手碍脚了!唔,柳家的女儿,阳城公的孙女,宫里的彩妃、徐妃、梁贵人,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温柔恭顺?哪
一个不比我强?……”
“长留!”他怒喝一声,大步走过来,脸上的神色是我没有见过的严厉。我不甘示弱,抬起头,一脸倔强的迎著他的视
线。
他紧紧抿著唇,手攥成拳,肩膀微微起伏著,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重华伸手摸上我的脸,麽指轻轻抚著我的眉头:“长留,不要说这种话了,好吗?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
话……”
“答应我,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好吗?不要再说了……”重华把头埋在我肩上,反反复复地说著。略一低头,正巧看见他
微蹙的眉尖。
有点心痛。无论什麽时候,我都不想伤害他。
居然一语成谶。接连几道折子送上来,都是请立皇後,忠心耿耿的老臣们一个个涕泪满襟,忧虑之情溢於言
,到後来,
措词慢慢严厉起来。我在御花园的水阁里找到重华,他锁紧眉,站在栏杆边上,不知道在想什麽。奏章扔了一地。我大步
走过去,一一捡起来放回桌上。
他叹口气,走过来把我拉起来:“你不用管,他们都糊涂了……立後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别人操心。”
我甩开他的手,把最後一份奏章端端正正的放回桌上,然後跪在他面前:“後宫正位不能虚悬,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早日
立後。”
重华一愣,冷冷开口:“长留,你是什麽意思?你要我立後?”
“长留正是要陛下立後!”
他一把把我拽起来,拉著我的领口,咬著牙,一字一顿:“为什麽?”
“不为什麽。天下的臣民需要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後,如此而已。”我别过头不看他,天知道一句话说下来,我五脏肺腑都
绞成了一团。
“好!──好!──好!”他的眼睛凌厉地逼视我,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我身上剜了一刀:“你来看!”他把我推开,把高
高的一摞奏章扔到我脚下:“你看看这些!这麽多人上书要我立後,我都不在乎!我不惜和上上下下百官作对,这麽多年
空悬正宫,为的是谁?你倒好,居然跑来跪著求我选立皇後?!你告诉我为什麽!?”
我还是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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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僵持著,我低著头,他急促的愤怒的呼吸清晰地传进耳里。
“他们为难我,连你也要为难我麽?”
重华压抑了怒火的声音是冰冷的,充满了失望。我从来不知道他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忍不住抬起头,他看著我的眼
神陌生而疏离。忍不住惊恐起来。
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扑过去从後面抱住他:“不要走!”
他顿了一下,想掰开我的手。我抱得死紧,拼了命也不放手。他挣扎得累了,停下来,颓然的站著:“长留……你到底想
要我怎麽样……”
那你又要我怎麽做?跪著求你不要立後吗?我也希望能永远像现在这样,但是,怎麽可能?我要怎麽要求一国之君忘记身
份放弃责任不顾一切?所以宁愿委屈也不要你担了骂名。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为难你,所以我才不能为难你,否则又还有谁
来为你著想?我把脸埋在他背上,疯狂地吸取他的味道,不这样就无法克制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只是喃喃低语:“就是为你想啊!就是因为要为你想啊!”
我不知道重华有没有听见。未来的皇後最终选定了柳丞相的女儿,大婚定在一个月後,父凭女贵,柳家一时间鸡犬升天。
下诏的那天晚上,柳丞相宴请百官,在京官员四品以上统统有份,只是一不小心漏掉了我。也罢,逢迎国丈的人太多,未
必就轮得到。倒是乐得清闲。闭著眼睛躺在榻上,不知道什麽时候就闻见熟悉的佛手香,先是淡淡的,然後慢慢地近了。
有什麽东西轻轻的覆到身上,他握住我的手:“也不盖床被子,要是生病该怎麽办?冷麽?”
我笑:“原本有一点的,不知道为什麽,现在突然暖和了。”
他也笑了笑,移近我,一只手环住我,一只手慢慢拨开垂在我脸边的头发:“今天下了诏。柳家的女儿,你觉得怎麽样?
”
“无所谓,你觉得好就行。” 我睁开眼睛,没想到他正笔直地看向我,吓了一跳:“怎麽了?”
重华笑著摇摇头:“听说柳丞相宴客没有请你?还没进宫呢,倒先开始立威了,他大概忘了,他女儿还不是皇後呢。”
他的眼神丝毫没有游移,精确地命中我的眼睛。像要把我看穿一样的视线,慢慢的灼烧著我──:“没关系,好不容易选
定了一个,何苦多事?柳丞相知道了更要恨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勾住他的脖子坐起来,覆
在身上的衣服滑落了下去,没有人去管。我只是看著他,追逐著他的唇线,然後冷不防吻上去。
喘息相闻。
重华急切的叫著我的名字,他说:“长留,我保证一切都会和现在一样!”他还真敢说。然而够了,我知道我一定会相信
他的。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还真是千古名训!
柳丞相陡然捞了个国丈来当,浑身骨头都轻了好几斤,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猜他是惊喜过度导致头脑有些异变,加上
大婚的细节自有专人准备,劳动不到他头上,日子过得有些无聊,决定要摆摆威风。只可惜柳大人平时谨慎处世,混迹官
场二十余年居然一个仇家也没有!连想杀鸡儆猴也找不到目标,啧啧,真是失败!可怜他白当了这许多年的官!
然而,演戏没有对手就会无聊,打架没有对手就会了无生趣。既然基於这样的理由,他找上我也就没有什麽奇怪了。毕竟
我的後面是以卞无穷、李裕为首的一批老臣,还有众多的武将。更重要的是,以往朝野上下只知道有长留,而今,却有了
正宫皇後。
下了朝,迎面撞上柳丞相,还有几个穿著上三品朝服的“随从”。柳丞相眯起眼看看我,打了个哈哈:“小侯爷,真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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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啊!”──废话,同朝为官好几年了,这会儿感叹什麽啊?我也假笑:“国丈近来气色不错。”他拈著胡须:“唉,大
婚近在眼前,天天忙得头昏脑胀,小侯爷是在开我玩笑了。对了,那天请客,办事的人糊涂,忘了给小侯爷送帖子过去,
我已经骂了他一顿了。改天有空,我在寒舍摆酒,就专请您一个人!”我说:“那可不敢当!”
各怀鬼胎,相视大笑。
“小侯爷千万别客气。过几天小女进了宫,一切还指望您多多照顾呢!”
──他怕是不知道皇後的宝座那天夜里差点换了人,居然如此跋扈。
“这是什麽话,我才要请大人在娘娘面前帮我多多美言几句哪!”我笑了笑,回身便走。
刚走了几步,他在背後大声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千古不易!小侯爷就算做得龙阳君,只怕皇上做不得魏王!
”
猛然住脚,据说龙身上的鳞片不容任何人触动,这一句话恰恰批到我的逆鳞,我怒不可遏,恨不得抓住他的衣领,狠狠扇
他一耳光!
我冷笑,转身一步步逼近他:“柳大人,长留做不做龙阳君还不劳您费心!倒是您刚才这番话,长留要是奏给皇上听了,
你猜皇上会怎麽样?你说皇上是信我呢,还是信那个还没见过面的皇後?……到时候可还请今天在场的各位给长留做个证
啊!”
柳丞相和他身後那班只会拍马屁的家夥,一个个顿时面如土色。我不放过他,再逼进一步,柳丞相打了个趔趄,他身後那
帮人正自顾不暇,也没人去扶一把。我眯起眼睛:“长留再教国丈一件事,立了後一样可以废後,何况大礼未成──”语
毕,扬长而去。
有花堪折直须折。趁著今天还风光,当然要立刻报仇,有朝一日没了权柄仗恃,想起素日恩怨,要再报仇哪还有机会?不
过白白把自己气得吐血。
“小侯爷就算做得龙阳君,只怕皇上做不得魏王!”──走到未央宫门口,我微一驻足。要是有这一天……也罢,想那麽
多有什麽用?到时候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想柳丞相的脸色,又忍不住想笑,我也只是吓吓他而已。能当皇後,那
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素未谋面,我何苦害她?
重华忙著公事,又要熟悉大婚的种种细节,这时候去反而扰了他的心神。我想到这里,转身回去我的嵌春殿。一直到大婚
当天,除了上朝,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重华。
那天很热闹,曾祖父摸著胡须说:“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圣朝还没有过这麽隆重的仪式哪!想当初先皇在位的时候,先是
迎立韦太後,册封太子,後来韦家犯了事又再立赵太後,接著远嫁湖阳公主到高丽国,还有大平元年,举国上下大庆三
日……嘿嘿,你小子生得晚,这些盛事一件都没赶上!可惜,可惜!”
“也不怎麽可惜,赶上了又怎麽样?这样的事情将来多得很呢!”
我笑笑,抬眼望向柳皇後的銮驾。果然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雍容华贵!目不斜视,神色凛然,严严若不可犯的样子。只
是,侯门尚且深似海,何况是皇宫,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一点惶恐?我想,马上又暗笑自己的愚蠢,有什麽好惶恐的?她
又不是我。等进了宫,过个一年两载根基稳固了,再生个皇子,皇後的位子那还不是稳如泰山?
然而还是有一点心痛。我没有那麽好心,为年轻的皇後将来不可测的命运担心,我只是想到重华,虽然他说一切都还会和
以前一样,但是其实已经不一样了……
他面临的是结婚生子,是对整个国家的责任。他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重华了。
嵌春殿地势高些,我试著坐到墙头上往东边看下去,未央宫一片灯火辉煌,半个天空都被映成了红色。不知道他有没有想
我?我呆呆地坐著,夜色渐渐冰凉起来。
“小侯爷,夜深了。”
我一惊,回过头,侍卫沈江站在地上,正抬头看著我。他是两年前重华亲自帮我挑的侍卫,从二十万禁卫精兵里选出来
的,忠心耿耿,自然不在话下。
我又转头看著东边:“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我不是想请小侯爷回屋,只是觉得天凉了,怕您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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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衣服给我好了。”
“我没有拿衣服过来。”
我忍不住又再回头看他,他举起手里的东西冲我一笑:“小侯爷想喝酒麽?”
真是解人!!!
我笑道:“上来!我们一起喝!”
他翻身坐到我旁边,把酒坛子递给我。揭开封泥,先喝了一口,那不是我平时喝惯了的御酿或者各地呈上来的贡酒,一入
口,辛辣无比,但那酒香蓬勃得像有生命一样,恶狠狠地,冲著人直扑过来。我把酒递给他,示意让他也喝。我奇怪地问
他:“这是什麽酒?”
他迟疑地看著酒坛不敢去接,我又往他面前一送,他这才接住喝了一口,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让侯爷见笑了。不是什
麽好东西,上次在我家门口的小店里买了带回来的,叫花雕。”
“啊,”我点点头,看见他又喝了一大口,伸手一把抢过来:“宫里的酒不好吗?”
沈江摇摇头:“宫里的酒不用说肯定是好的,只是太纯太淡。赏月看花,是喝宫里的酒最合适,但人伤心的时候要是没有
一两坛积年的烈酒怎麽成?”他一顿,有些尴尬。
我长笑一声,仰起头猛灌了一口,拍拍他:“我是在伤心,这有什麽不能说的?反正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了!你说的没错,
人伤心的时候就得喝陈年的烈酒,宫里的酒有什麽意思?妈的,简直能淡出鸟来!”
沈江大约是没想到堂堂忠奋侯也会骂娘,愣了愣,继而和我相视大笑。
酒劲上来,我浑身都是豪气,拉著他论酒:“你知道麽,要浇胸中块垒,须得是烈酒陈酒烧酒,但就算是赏花,那也是赏
什麽花喝什麽酒。看梅花喝大曲,看牡丹喝米酒,酒再好也一样,也都是辜负了花意。若是有一天也到了醉卧沙场的境
地,到那一天,你记得用夜光杯盛红得像血的葡萄美酒送给我……”
打落牙齿和血吞,谢家长留岂是那种学小儿女哭泣的人?
宿醉加上著了凉,结果是好几天没能上朝。
半夜里,有人急促的敲著门,不知道宫女太监是不是都睡死了,竟然没有人去看一看,最後还是我自己拖著“病体”爬起
来开门。
“半夜三更敲什麽敲?”一句话没骂完,门外的人已经一把抱住我,凉凉的呼吸吐在我颈边:“你没事吧?”
我一愣,反手拥住他。
他身上幽幽的寒意顺著冰冷冷的衣面传到我手心里。
我埋首在他襟袖间,用力嗅著他身上的味道:“这麽晚了,怎麽一个人过来?皇後怎麽办?”
重华俯下身,皱著眉头看我:“好些了没有?怎麽把自己搞得病了这麽多天?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
虽然是挨了骂,但听他这麽说,总还是忍不住高兴,我狡黠地看著他:“生起病来谁有办法?难道因为你担心就可以不病
了?哪有那麽好的事!”
他微微地笑了,环著我走回屋里:“不错啊,能开玩笑那就是没事了。我记得大平十年,谢大将军病逝,你娘哭得病了回
了卞家休养,父皇看你还小,说怕是没人照顾,就把你接进宫来,让你跟我一起住在嵌春殿……”
重华顿了顿,倒了杯暖暖的茶水送到我手里。碰到他指尖的时候感觉到冷冷的,我放下杯子,把他的手圈在手心里摩擦
著,一边接过话来:“天冷得很,怎麽不多加件衣服?自己还没暖过来呢,帮我倒水干什麽?我又不喝那个……”说完
了,究竟还是甜蜜,本想给他一记白眼的,没想到半途忍不住突然变成了笑意。重华的目光清澈的注视著我,像是明了一
切似的。不知道为什麽,心跳剧烈起来,我有点窘,急忙岔开:“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一住竟然就住了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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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留.txt
“是啊,我也没想到啊,好好的嵌春殿,就让你霸占了十年!你刚来的时候,生著病,死活也不肯吃药,难为我亲自守在
床边上为你吃药,你却吐了我一身。气得我半死,真是好大的胆子!要不是没办法跟父皇交代,早就一脚把你踹出去了!
”
我脸上轰地烧起来,强撑著顶他一句:“现在踹出去也还来得及啊!”
他眯著眼睛继续说:“好不容易病好了,又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东西,闯了多少祸!让人觉得你还是天
天躺在病床上比较好。哪天那些宫女太监不追著你跑的?人人都知道我这里来了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我双眼一瞪,正要开口骂人,他突地反握住我,低低地说:“是啊,早该赶你出去了,明明是个混世魔王,可为什麽我还
是觉得好,还是觉得比任何人都来得可爱?”
低沈的声音温柔地蛊惑我,心头猛然一荡,连魂魄都飘飘摇摇不知所踪……犹如屋里飘渺的熏香……
一时间,竟有春暖花开的错觉。
是何缘由?
谢长留 (二)
早知道柳丞相如此不受教,我也就不和他多费口舌了。不过短短三个月,竟然处处针对我来。最可恨是那一群见风使舵的
小人,平时满嘴的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见柳家得了势,急急忙忙凑过去,生怕晚了一时三刻就会少了
他那一斛羹。开口“子曰”闭口“诗云”,真想知道到底是哪一家的圣人先师居然教出这群宝贝来!
先还冷笑一声,随他去闹。反正也不怕吃亏。没想到我退一尺,他进一丈,慢慢文武百官倒有一半站到了他那边。说起话
来声音都大了不少。看来是把我看成了死敌,却是有他柳家就没我长留。
长这麽大,何曾这样受人欺负?
最後总算是忍不住了,忘了是什麽事,反正在朝上,我当著百官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丞相大人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色的
指印清晰可见,他愕然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愤怒得连一丝力道都没有:“谢大人,你……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你……”
他身後那群狗回过神,纷纷惨叫起来。
“忠奋侯竟敢在朝堂之上动武,陛下,居心叵测,不可不察!”
“陛下,谢长留殴打朝廷重臣,侮辱皇亲,不重重惩处无以维护朝廷尊严!”
“陛下!还请陛下严惩不贷!!
“陛下……”
曾祖父煞白了脸急急踏前一步,跪倒在地:“长留年少无知,臣教导无方,以致犯下大错,还请陛下开恩!老臣愿一力承
担!”
一群老臣也都跪下求情。
有什麽好吵的?有什麽好闹的?环视四周,偌大的殿堂上,就只有我,还昂然独立。
龙椅上那人,看不清表情,沈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忠奋侯,还不快点给丞相大人赔礼道歉。”
柳大人半边脸还是肿的,却已经有些儿得意的样子。曾祖父和一群老臣却频频向我递眼色,焦灼无比。
鸦雀无声。
都等著看谢长留如何应付。
我冷笑一声,慢慢开口,务求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可辨──我说:“长留一生,还不曾如此快意过!”
一阵巨响,重华猛的站起来,大手一挥把御案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那声音重重的击在我心上,引起一阵颤栗。抬头看
看重华,十年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盛怒的表情!一直相信他爱我,一直相信他会因此包容我所有的顽桀……但,突然有
点不敢确定……
“你以为这是什麽地方?天子明堂,岂容得你无法无天?!”他咬著牙开口,声音低沈得让人不由得发抖:“朕,要你马
上向国丈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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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尽,下意识的攥紧拳头,这才发现原来指尖早已冰凉得自己都心惊。朕?国丈?明堂?一阵昏眩,身
体不受控制的微微晃动著,竭尽心力才勉强站住,目光漫漫掠过曾祖父、柳丞相等人,著落在那个人身上,那样严厉地看
著我的,可还是我的重华?那样的柔情蜜意,那样的私心相许,那样的旖旎春光,原来都敌不过一句“天家尊严”!
假的……
都是假的……
我的风光,原来只到今日……
也罢,这些,我统统都不要了。
我灼灼地看定他,笑:“你好──!”转身就望外走。
“你要去哪儿?!给我回来!”
我只是大步流星的走,头也不回,有两个侍卫想要拦住我,被我一手一个远远扔了出去,长戟落在地上,闪著白色寒光。
除此之外,一片干净。
推开门,沈江看见我吃了一惊:“小侯爷?”
“我想喝酒……”
他愣了愣,点著头:“我这就去拿。”
“不必了”,我拉住他:“我想喝你家乡的花雕。”
沈江的家乡是一个叫迷津的地方,不远,骑马两天一夜就到了。
小小的镇子,贴地卷过的疾风,连天都是昏黄的,无端的萧条。迷津是一条河的名字,不大,但是湍急而汹涌,就像坐在
街边那个无名老人终日不离手的胡琴,悠悠儿的一线牵著,渺渺的荡著……渡口有一片海棠,明动人,和沈江离京後莫名
生动起来的年轻脸庞一样,都原不该是属於这里的东西。一般出现得突兀。
但我还是看得目不转睛。
那家小酒铺就在街尾,走不到百米就是渡口,据说当垆的老板娘没嫁人那会儿也算得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去了才
知道,原来那里的花雕,比那天晚上喝过的更烈,更辣。从早到晚,我和沈江都各自抱著一坛酒,有生以来不曾喝得如此
畅快淋漓。喝醉了就俯在桌上一觉睡到天亮。老板娘也怪,只管收桌子关门,只当没看到店里还有两个酒鬼。
第三天,沈江问我:“小侯爷,你……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我顿了顿,正不知道如何答他,邻桌传来压低了的苍老的笑声。我回过头,那人戴了一顶箬笠,随随便便披了件蓑衣,一
壶酒,一个杯,自斟自饮。
“啊,是渡口的艄公。”沈江小声告诉我。
我一挑眉。
那人拿筷子敲著酒杯,用走了调的沙哑嗓子唱起来。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发白花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唱完了,抬眼瞪著沈江:“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何预卿事?还只管问个不休!真是叫人扫兴!”
又斜眼看著我:“有美当歌,有酒且醉,才是好男儿!来来来,我敬你三杯!”
说完了,自己抬头连干了三杯,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拍,径自走了。
沈江的脸微微的红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山林之远,却也不乏高人,想必也是伤过心的人,才知道伤心时最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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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片刻安宁。
一阵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近,整个小镇都在那马蹄声中微微震动著。我收了笑──就知道他一定不放过我。
几百骑人马把酒铺团团围住。穿的都是禁军服色。重华一身月白锦袍排众而出,我眯起眼睛,忍不住看得入神:马上那个
男子,气宇轩昂、英俊挺拔,如此光彩夺目!──他,曾经,是“我的”……
沈江吃了一惊,还是直觉地挡在我前面:“小侯爷,这是怎麽回事?”
重华看著我:“他已经不是小侯爷了!”
言简意赅。
我冷笑:“这样劳师动众,不知道皇上用的是什麽理由?”
他不答话,阴著脸翻身下马,走过来,一巴掌甩在沈江脸上,头也不回的吩咐:“拉下去!”
“谁敢!”我大喝一声,抢上一步。
“谁敢?”他往前一步,抓住我的手,写满怒意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睛:“朕贵为天子,处置一个小小的侍卫难道还要你同
意?来人!拉下去!”
看著沈江被推到一边跪下,我气急:“你想怎麽样?”
“你说呢?”他猛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想到你居然跟别的男人跑了,我就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我不由失笑:“沈江是个好男儿,长留何德何能?自问是配不上的。”我甩开他的手,退开两步,直直地跪下去:“谢长
留自知罪在不赦,愿听凭陛下处置,但这次私自出京全是臣一个人的主意,与沈江无关,皇上若是还记得半点昔日的情
分,就请放了沈江,不要为难他。”
重华的声音不知为什麽有些不稳:“起来!不许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抬头看著他,惨然一笑:“长留何尝愿意这样说话?只是今非昔比,由不得人了。”
他伸出来扶我的手僵在半空,许久,像要把五脏肺腑都掏出来似的长叹了一声:“长留……长留……我该拿你怎麽办…
…”
我慌张地别开头,迷津惯有的疾风“唰”的卷过,夹杂著的沙尘迷住了远处的海棠。一双手带著主人的体温落在肩上,不
顾我的抵抗,固执地把我拉起来。“回去吧。”他说,向回走去,旁边一早有人把缰绳必恭必敬地捧在手上。
心情有些交错──那样骄傲的人,究竟是为了什麽,背影,落寞到几於平静。
“皇上……”一个参将小心翼翼地问:“沈侍卫怎麽办?”
“放开他。”他脚下略顿了顿:“升正四品,即日赴西羌李御使帐前效力……兵部那边就不用去报到了,这就起程吧。”
我放了一颗心,转过身,沈江迷离地注视著我。我一把抓起桌上酒坛,大步走过去把酒往他怀里一送──就像那个半个天
空都是红色的夜里我做的那样──:“来,干了!”
他陡然红了眼眶:“小侯爷,往後,沈江怕是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我咬咬牙,仰头把剩下的花雕大口大口地灌下去,那酒香随著凉凉的液体快速的流下、留了一身。把酒坛狠狠掷开,我笑
著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兴扭扭捏捏的!你记得──‘儿当成名酒当醉’!将来你成了一方名将,我就到你
鞍前效力,再和你一起喝酒!岂非一等一的快事?!”
沈江点著头,有些哽咽,却还是笑:“是!沈江受教了!小侯爷,今後,你自己多保重!”
我有些怅然,回过头,重华在马上等我。以前的事,发生了就没有办法,爱错了人,伤过了心,谁又有那时间和精力回头
一一来弥补?谁有那样能耐?不过放尔自生自灭,过得个三年五载,又别是一样海阔天空……
那天,我这样回答沈江:“你放心。昨日种种,我都不计较,但,从今日起,我一定好─好─地─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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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回去了。
不过不是嵌春殿。
白水湖在皇宫的最西面,隔著层层叠叠的雕梁画栋和嵌春殿遥遥相望。每次朝著东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嵌春殿巍峨而妩媚
的倩影,远远的,淡淡的,不甚分明,犹如此厢的水气。那是我住了十年但已经不属於我的地方,收藏了我一呼百应的历
史,圈住了蜿蜒四时的佛手香味,此时冷眼看去,都是往昔。
重华每天都来看我,或早或晚,或一次或两次。来的时候我通常在睡觉──自从不用上朝,我每天大半的时间就在睡觉。
守在屋外片刻不离的侍卫总是一再向我强调:“没有皇上的命令,谢大人您哪里都不能去。”何必让他们为难?所以我能
不动就不动,有时干脆一睡一天,决不寻衅滋事。无聊时我就让御膳房做一大桌酒席,摆在湖边的水亭里,叫上几个当班
的侍卫一起吃吃喝喝。半个月下来相安无事,彼此竟也共事得极其愉快。酒酣之际,有一两个口快的,大著舌头对我说:
“谢大人,你在金銮殿上当著文武百官殴打皇亲,抗旨不遵,接著又在圣驾前动了手一走了之。皇上只削了你的爵位,停
了你在朝里的差事……”
“还罚了我曾祖父一年的俸禄,官降三级,对了,还把我软禁在这里。”我加上一句。
他连连点头:“嗯,嗯,是,软禁,要不,咱们也那个福气可以跟谢大人一块喝酒哇!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对您可真是天
恩浩荡!没的说了!”
“哦?”我一挑眉,有点好奇。
“可不是?要换了别人,别说削职了,就是杀头,那也是轻的了!”
原来如此!
我笑:“你们慢慢喝,我好像有点醉了……”
我起身离席,慢慢走回去,直到他们的喧哗声全被夜幕遮掩住。停下步子,此起彼伏的虫鸣细细地响著,牵引著稍远处的
蝉噪。初夏,向来是我最爱的季节。小时候,常玩得忘了时间,入夜後,嵌春殿里里外外就满是提著宫灯到处找我的人。
怕被那些什麽宫女太监侍卫奶娘的,罗里罗嗦的念上一顿,只好继续躲下去,直到听见重华的声音,这才一跃而出,得意
洋洋地躲在少年身後,只等他说:“长留,又玩疯了?……饿了吗?我一直在等你呢。回去吧!……”
“长留。”
我抬起头,重华不知什麽时候站在了前面。
“回去吧……”
“啊。”我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跟在他身後。
重华一路都没有说话,进了门,还是先给我倒了杯水。然後坐下来。
“长留,你怪我吗?”半天没说话,一开口就问得突兀。
我不作声,只是看著他。
他默然一会,继续说:“我知道你怪我。但你说我又能怎样呢?柳丞相再有什麽不是,他好歹也还是国丈啊,当著满朝文
武的面,你就给他难堪,你要我怎麽收场?我急急忙忙地赶去嵌春殿,结果发现你居然跟沈江一走了之,你知道我心里有
多痛苦吗?那几天,我到处派人去找,我好怕……怕我再也找不到你,怕你真的跟别的男人走了……我没有一天睡得著
觉,连水都喝不下去,什麽都不做,就只是等你的消息……我不要你恨我!长留,你知道吗?”
我不带一点语气地开口:“我不恨你,也不怪你。”
重华有些惊疑,不太确定地叫著:“长留……”
我对他一笑:“只是有些事,以前不明白,现在我懂了。比如说,以前我总以为字字句句一旦说了就是真的,其实,能不
能信守很多时候都要看时机和条件的,所以还是不要当真的好。很简单,但事不临头,往往是不会明白的。所以,这次如
果换了是我,我也许也会这麽做。我不怪你。”
“长留……”重华喃喃地挣扎的开口,他的表情痛苦而焦灼,有纠葛著的憾恨和细微的绝望:“你还爱我吗?”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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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
这倒著实难住了我。
逡巡著无法开口──我细细地想著,在脑子里把十年的时间一天一天地数过来,我们的恩怨情仇如此简单,他要的结果,
加加减减几个回合便水落石出……但,要不要告诉他?暧昧不明的前尘,或是水落石出的尴尬与萧瑟,究竟哪一个比较从
容?还是,两个人都在求一个明白?我有点迟疑……
也是,从来意气风发,如今了断,也当爽快!
“你知道,我从不自欺。所以我不瞒你。”
“我还爱你。只是这里──” 我拉起他的手,按在心口的地方,对他一笑:“已经荒芜了。”
重华的双肩渐渐颤抖起来。他猛的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我叫住他:“长留不能找回荒废了的韶光,只求皇上能还长留自由身。”
他停下,默然了许久才轻声回答:“只要我在一天,就永远不许你离开!”
等他去得远了,我冷笑一声,慢慢阖上门。只要他在──他总是这麽自信!於是想起那句“重过闾门万事悲,同来何事不
同归。”我猜大凡人间佳偶、齐眉爱侣,不是生离便是死别,反正总也逃不过这一天,要是真能有同来并且同归的那反倒
是异数了。心有灵犀!心有灵犀!──一点灵犀莫非真够一世所用?
且容我爱他如风行水上……
偷听了那些下人的谈话才知道,朝里虽然没什麽明显的变动,但曾祖父在这两个月里为了几件小事已经被当朝训斥了好几
次,卞家上月新添的幼孙也没有依以前的惯例赐爵,可见是风光不再了。败落的势头明眼人一看便知。虎视眈眈的柳丞相
倒是父凭女贵,风头正健。
夜半无人,我忍不住便暗暗含恨,早知道只有这几年的风光,一早便该好好恃宠而骄,一辈子有一次“狭天子以令诸侯”
也不枉了此生。真是辜负了那几年青春年华!
我啧啧惋叹。
可惜现在再想,已是太晚。
如今也管不了那麽多了,我日思夜想的就是怎麽逃出生天。“只要我在一天,就永远不许你离开!”──我才廿岁,风华
正茂,如日当空,难不成真要一生困死在这白水?!我开始留意守卫换班和各处的配置情况,可惜自从那晚之後,白水的
戒备森严了很多,我也不能随意走动,好几天下来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出不去了?”我喃喃自语。──我在湖心水榭小憩的时候,向来是不许旁人靠近的,因此也不怕被人听见。
“要出去也不是不行。”一把清脆的女声陡地接上来。
“什麽人?”我骇了一跳,连忙回过头。
一个十八九岁的宫女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後,丹凤眼、柳叶眉,莲面生春,透著股南方女子的俏丽。她盈盈地答道:“我叫
应四。是被派来服侍大人的,只不过人微言轻,等闲哪能近得了大人的身?大人自然不认得我。”
“哦?”我一扬眉,问:“你刚才的话是什麽意思?”
她正色反问:“能有什麽意思?不过和大人是一样的心思。我不是甘愿进宫的,大人也不是甘愿留在这里的。青春都只一
晌,最好是能仗剑江湖,浪迹天下!谁又愿意把大把大把的春光虚掷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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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迟疑:“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走?”
她斩钉截铁地点头:“是。”说完了,期待地看著我。难得志同道合!我欣然回答:“好!反正一个人上路也是寂寞!”
应四雀跃起来:“太好了!我注意了很久了,每天子时交班前後,靠近我房间的南侧宫墙附近几乎有一刻锺不会有人经
过,足够我们出去了!”我又惊又喜,蓦地想起来一个问题,我问:“听说皇上下了严旨,有人敢私自放我出去的,以谋
逆论处──你不怕麽?”
她一笑,伶俐地转个身,身段极其花哨:“茕茕孑立,身无长物,有什麽好怕的?”
“女英雄胆识过人,佩服!佩服!”我假笑。
她一拱手,亦有模有样,连声道:“承让。承让。”
我低下头,白水湖烟笼翠罩,屹立了百年的皇城在水底微漾著,我从不知道半生所处之地,看起来竟像是一场幻梦……
“只要我在一天,就永远不许你离开!”
──不让我走,我偏要走!
这一次,要走到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天长地久,不会再被找到!我永生永世不要回来!!
应四是个福将,托她的福,我们有惊无险顺利逃脱──我翻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士兵,那一刹那,三个人都愕然在原地,
没等我这个“将门虎子”反应过来,应四已经神勇无比地捡了块石头直接把那人砸昏了。
我看得脸色发青。她气定神闲地伸出手,催我:“快点啊!愣著干什麽?”
我一面拉她上来,一面忍不住唠叨:“哪天我得罪了你,你可千万不要也从後面给我这麽一下子。”
要仗剑江湖浪迹天下,不收拾点细软怎麽上路?我让应四在後门等我,一个人摸进了将军府。太久没回来,连自己都几乎
忘了自己是这里的当家正主儿。家里还是老样子,环顾一周,还都是十年前老爹当家时挣下的那些家当──奇怪!好歹我
也受了那麽几年的宠,怎麽一点好处也见不到?──我又再含恨!悄悄蹩进内院,夜深人静,白天喧嚷的府邸此时就只剩
一片死寂。只有回廊尽头那间屋子透出点光,一如多年以来的彻夜不熄。我呆呆站了半晌,走过去。
娘一个人坐在灯下喝酒,大红裙裾拖在地上,虽说已是三十过半的女人,却依然如花似玉风情不减,依然是十八岁那年第
一次踏进将军府的那个风华绝代的锦娘。门还是半掩,十年了,我知道她还是在等那个人──不关门,希望一回头的刹
那,他就一身风尘地走进来……
一时五内翻涌,终於潸然泪下。
我推开门,扑过去:“娘!”
娘又惊又喜地一把抱住我,眯起眼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长留!我就知道他一定困不住你!”
我只是笑,眼泪从扬起的嘴角一直流进去。
她举起衣袖帮我擦干脸,了然似地浮起一丝悠然的笑意:“真傻。长留,聚散浮云,有什麽好哭的?你不必惦记我,不管
怎麽样,皇上总会念著旧情,再说还有你曾祖父在呢,娘不会少了照顾。娘这辈子都留在这里,那是因为,娘在心里,总
还是跟你爹活在一处,可你呢,你不能留下来,就是心也不能留!这是你娘和你爹的地方,你得放开这一切,去找你的地
方……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起来吧。”她拉我到妆台边,把一个小匣子塞给我:“拿去,就知道你会回来,你曾祖父帮你准备好了几年的花销,这
可不是正中了你的心意了?你就只管心无旁骛逍遥度日去罢。”
我还是眷念,恋恋不舍地拉住她的衣袖:“娘,我一定常常回来看你!”
她只是一笑,拍开我的手:“不许!若有一天,你能告诉我什麽叫海阔天空,到那时才准回来……”
我还想说什麽,她早一把把我推到门外:“快走吧!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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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十年不曾合上的门,在我眼前,慢慢地关上了。
我找到应四,一言不发拉著她直奔城外。站在离京城十五里的山路口,回头看一眼远处堂皇的城池,我慢慢笑起来──
“往西这条路可以到洛阳,往东这条路可以到太原,应四,你说我们先去哪里?”
我知道被我抛在身後的那些东西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羁绊我的力量了──
谢长留 (三)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真是好诗!”
我忍不住感叹一句。
牡丹、美人、煌煌唐都,洛阳的风度心领神会已久。至於才子,总是当不得一个“老”字的,就像是美人白头、将军迟
暮,都一般地让人唏嘘,这一点却是不容洛阳的才子们专美的。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我拉长了尾音,缓缓地跟著吟唱了一遍。
如今也算是怀乡远游之人,一边念著,就有些惺惺的意思……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大约是觉得有了知音,那声音越发抖擞地哀怨起来。
──“……”
而我,终於没来得及感慨。
“吵死了!到底在干什麽啊?”应四重重一掌拍上我的背部,然後,揉著眼睛,絮絮地念叨著坐起来:“他疯你也跟著
疯?才子、才子──除了半夜扰人清梦,这些才子就没别的本事了……”
我斜楞她一眼,干笑几声:“你也是背井离乡,怎麽就一点感伤都没有?也罢,我早发现要从你身上找到‘纤细’是不可
能的。”
应四掩著嘴打了个哈欠,冷冷回我一句:“是,错过宿头,又遇上山雨,逼不得已借宿破庙,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个酸
溜溜的读书人半夜不睡觉在那里‘感伤’,你是觉得还不够惨?还要怎麽‘纤细’?”
深山废寺,夜半无人,白衣书生──听她这样一说,突然觉得有点诡异。我和她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警觉起来。回头看
过去,那书生靠坐在离庙门不远的墙边,也不生火,衣服湿了一大片。苍白到不见血色的脸上尽是抑郁,视线一动不动地
定在漆黑的雨幕里,嘴里嘟嘟囔囔地犹自把那句洛阳才子翻来覆去的念著。我迷惑地看了好一会,转向应四,她也是一脸
恍惚。
我振振衣衫,走到那书生面前,客客气气对他一笑:“兄台,长夜漫漫,山雨恼人,不如过来一起坐,也可以略解些客居
之愁。”
书生好一会才把头转过来,一照面,那样迟滞涣散的眼神让我很是骇了一跳。
那书生讷讷道:“公子胜情,不敢领命。”
我好不容易定了定心,伸手拉他起来,走到火堆边:“我和舍妹也是客中,兄台不必顾虑。”
他迟疑了一下,坐下了。
我问:“怎麽称呼?”
“我叫李不作。取述而不作之意。公子──?”
我想也不想张口便侃侃而谈:“姓言,行二,家在京郊,我家三代做的都是绸缎生意,人都叫我言二公子,这是舍妹四
娘。”
──一番身世早已说得顺口,纵是虚假,却全无破绽可寻。
全没有半点挂碍,甚至有姓无名──我无赖地爱煞这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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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公子是京城人氏……”李不作的愁眉苦脸顿时平添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皱著眉头不知道在想什麽。
应四不动声色,悄悄伏到我耳边:“长留,你看,他会不会是‘那个’?”
“‘那个’?”
“就是‘那个’啊!深山野林的,你看看那张脸,白得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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