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向下去

内向下去—阿乙 内向下去—阿乙 2010-11-10 15:18 | (分类:默认分类) 年轻的老虎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眼神愤恨。年老的狮子和金刚一样静坐在墙角，眼神写满死亡的哲学。像猪一样的河马、犀牛、大象、熊猫永远在吃着植物，像铡草机一样吃着食物。而猴子们学会了敬礼、飞吻和现场性交，像一名懂得斯特林堡理论的演员，哪个环节出现的惊呼声最多，就在哪个环节着重停留。孔雀在寂寞地开屏，屁股对着大众，永远拒绝转过身来。有一种鸟儿叫非洲秃鹳，它的头顶形似一个糟糕的老头，大半秃着，长着癞痢，癞痢上有稀疏的卷毛，它穿着不合时宜的旧式西服，庄重地举起石灰浆过的瘦腿，久久不肯踏步。有一种石头叫乌龟。 意外：坐在出租车上，偶然抬头看了眼浩淼的太空，忽然想起人类不过是万物毁灭之前的偶光。人类佐证了宇宙的寂寞。就像弹到空中的烟花。 意外：是空间让我们相信自己活在温暖的羊水中，我们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随意徜徉。但是时时刻刻活着的我们其实是单薄的一个现在，我们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跳进遥远的未来，我们就像秒针那样嘁嘁喳喳、孤独地朝前走，每一个没有到来的下一刻都是黑暗，像死亡一样的黑暗。只有我们往下经历，让它成为维持生命的食粮，直到我们彻底融入黑暗。 我觉得死亡就是在光明之中走入虚无的黑暗，祖辈走进黑暗，父辈成为祖辈，我成为父辈，我的儿子最终也像掉进黑洞那样，掉进死亡，这是我们悲痛又生生不息的原因。 如果不贪欢，则无意义。和自己的女人一起享受人生，直到有一天死神前来通知。那时候就像被叫去政委办公室训话的新兵一样，忐忑不安。但是贪欢过了。这是抗议孤独的好办法。我想到人们围在一起烤火的意义，两个人走路的意义，两个人走路，那些冰硬、冷性、荒谬的道路就不会总是暗示你。 地上掉了十元，懒得去捡。总会去捡的。 我梦见了一个练功的朋友，他一年四季眼神都是直勾勾的，放射着电筒一样的光芒。我在派出所宿舍睡觉时，门总是不关，我都是把光线睡黑蒙了，直到最后看不见什么，这时他总是无声地飘进来，直勾勾地看着睡着的我，直到我恐怖地醒来，从床上跳下。我操起能操的东西，驱赶、殴打这个妄图跟我探讨哲学的鬼魂，他像猴子一样到处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不时嘿嘿大叫。我就这样把他从鬼魂驱赶回人世间，才放了心。 麦卡勒斯写了一个妄图代行父权的姐姐，她了解和掌握着弟弟的一切。有一天弟弟去树丛后小便费时良久，她侦查出来这是手淫，因此教育。从此这个弟弟在小便时很不方便，总是背着双手。（《心是孤独的猎手》）。 我在吃力地买房。我在追求幸福，像我哥哥说的那样，活着是为了追求幸福。我觉得租房始终会让我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就像洗衣服时用着别人的水，别人的肥皂，对很少愿意麻烦别人的我来说，这是个耿耿于怀。我已经不愿再漂泊了，我疲沓不堪，我需要在女人旁边，闻着她的气息，踏踏实实地睡过去。我逐渐不去反对别人的意见，别人既然乐意和我说，一定是替我考虑的。 我有一组作品发了。在十年前这是一个辉煌的梦，有很强悍的名人鼓励你，看重你，并用书面文字承认你，这就是一切，这就够了。但是一旦踏进这个现实，便感觉到一种淡漠。这就是虚荣，虚荣令万事皆空。没有得到时耿耿于怀，得到时丝毫也不能满足。这就是贪欲。我是个操蛋的人，当有人跟我说我的某个作品写的好时，我就犯贱，独自一人化装成他，来读我的作品。我把自己读累了——这说明我确实小有成就，我不再认为自己狗屁不是。 懒人就是一条喜剧的河流，哪里地势低，他就欢天喜地地扎进去，死也拉不回来。是懒人让我觉得活着有意思，当我看到懒人花拳绣腿地忙碌着，以示自己忙碌时，我觉得天下是温暖的。 我有过两次发表的欢喜，一次是给上海《小主人报》投了一个几百字的文摘稿，叫《汉字知多少》，一次是从警后在派出所给县报写了破案通讯，应该有六七百字，标题是《山庙老尼遭奇辱，民警神勇破奇案》，发表后我去乡政府、土管所等单位串门，把它们订的县报都收集过来，作为自恋的证据。我来无论发表什么，都会告诉我的父亲，但是我自己总是陷入新一轮的空洞的贪欲中。当我把自己的作品带回家时，无论它是领导讲话，还是小豆腐块，我的父亲都会戴上眼镜慢慢看，我就在旁边，看着他一行行地往下读。前几年听说有个土鳖记者好不容易写了篇稿子，单位发出来了，他来得早，一个人就着窗前的阳光大声朗读自己的作品，被人撞见了。大家都笑话，我也笑话。 今天，上空有不少星星，我想，那是你远行而去留下的灯。我将继承你的桔子。我将进入弟弟那样的身份，走向一个中年人应有的生活。 【再会】 死亡像流氓，搬着凳子 大摇大摆走进房间 吃水果，极其细致地吃水果 像一只刨子那样吃水果 有时候死亡是天空的巨掌 有时候是鞋掌 它就悬挂在那里，等着踩灭 因此我们彼此对望 每一张照片都是镜子 都是我的遗容 都让忧伤而慈悲的眼泪流不出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们互相告别，就像 天黑了，灯火要熄灭了 我们轻飘飘地，站起身来，一个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