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文化寻根漫记

65← 2001年11月10日，是我离开 牛津的日子。早晨照例在皇家饭店 用过英式早餐，步行走过小桥来到 位于瓦尔顿街(Walton st)的牛津大学 中国学术研究所(Institute for Chinese Studies)。所长汉学家杜德桥(Glen Dudbridge)教授昨天从意大利归来， 特意在周六上午安排这场会见。他 递上的名片上有缩写字母FBA，是 指英国学术院院士(Fellow of British Academy)。乍一看还以为是FBI，即 名闻天下的美国联邦调查局(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这一误读不 要紧，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这位绅 士风度的老学者，身兼欧洲汉学会 会长的资深教授，怎会加入特工机 构呢?用汉语寒暄之后，弄懂了缩 写字母的真意。他也记起1995年在 海南召开的首届国际汉学会上见过 我，于是改用英语聊起来，气氛转 为轻松。 我把访谈的话题引向跨文化的 理解误差上，先谈到各自对对方国 □叶舒宪 家的先入之见与实际印象的差距。 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是中国丰富多样 的地方特色文化与“中国”这个单 一概念之间的关系，述说自己在四 川、江苏等地的经历与实地体验； 我回应说中国人心目中的英国又何 尝不是如此。起初，国人曾经把渡 海而来的英国人视为半人半兽的英 吉利人（在“英吉利”三个汉字左 边都要加上一个反犬旁）或者是茹 毛饮血的所谓“红毛番”。至于英伦 三岛上的种族差异和文化构成的多 样性，我们没有什么真切的体认。 来到英国后才深切意识到：爱尔兰 与苏格兰针对英格兰的文化独立性 是那么强烈，因为其历史渊源在于 先来岛上定居的凯尔特人与后来入 侵的昂格鲁—萨克逊人之间的种族 矛盾。现代民族国家的想像建构并 不能实际上统合文化上与心灵上自 古而然的差异。“想像的英国”与实 际感触到的太不一样了! 我们在反映鸦片战争和八国联 东西方文化寻根漫记 →66 军的各种影片中早已看惯了的那种 英国米字旗，怎么看都是一个整体 图案，现在才得以分辨出，那是由 三种不同图案组合建构出来的：一 个是英格兰的圣乔治十字(白底红色 正十字)图案，一个是苏格兰的圣安 德鲁斯十字(蓝底白色斜十字)，还 有一个是爱尔兰的圣帕特里克十字 (白底红色斜十字)。原来这些十字 都是由文化渊源更加深厚的凯尔特 人神圣象征符号脱胎出来的，那就 是在伦敦的书店里多次看到的所谓 凯尔特十字(CELTIC CROSS ETC)的艺 术母题。在牛津大学中古和近代语 言学院，设有凯尔特研究专业。毕 业生共需交六篇，其中三篇题 目固定：1.凯尔特语言的比较语言 学；2.古代和中古的爱尔兰文本； 3.古代和中古的威尔士文本。远在 太平洋这边的中国人很难理解这些 英国文化中的非主流内涵。甚至会 把莎士比亚、斯哥特和叶芝设想成 享有同样文化身份的作家。正所谓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们谈到当代西方文化寻根 与再认同的几个层面：首先，针对 白人优越论，在白人居住的欧洲 大陆之外寻找更深远的文明脉络， 重构东方古文明播化、殖民、影响 下的西方文明发生史的轮廓；揭 示欧洲中心主义想像支配下的观 念生产与知识生产逻辑，如《黑色 上帝》(1998)与《黑色雅典娜》(1987 —1992)，《原始主义的现代主义》 (1998)等。其次，针对白人人种内 部昂格鲁—日尔曼种族优越论， 发掘和复兴非主流的少数族裔文 化传统，用以抗衡种族主义价值 观。在英国这个历史上经历多次 移民浪潮的国度，凯尔特文化复 兴的呼声显得尤其高涨。在体育 竞技场上，我们对“凯尔特人队” 这样的命名已经很耳熟。国际球 迷们也许不了解这个名称背后的 种族血泪史。读一些相关的书，就 会明白，人类学家甚至把凯尔特 比做英国的印第安。 讲到文化寻根运动在英国的情 况，我特意询问新时代运动与学术 研究的关联。也说到本来想从牛津 直接去新时代的大本营和朝圣地格 拉斯顿伯里(Glastonbury)。他告诉我 他的家乡就在格拉斯顿伯里附近， 每年6月有盛大民间节日。那里的 前基督教古文化积累深厚，当今流 行的是对巫术—萨满教学习，满街 67← 都是神话书店、异教博物馆之类。 我又问牛津的前辈汉学家大卫·霍 克司的楚辞研究应用萨满教观点， 是不是受到新时代运动的影响，他 说这完全可能。因为近几十年来西 方人对萨满教的重新认识影响广 泛，不仅在学院之外有大批新萨满 主义的精神追求者，而且学院内部 对这一古老宗教的研究兴趣也呈现 与日俱增之势。霍克司虽然早已退 休在家，但目前仍在研究和翻译元 杂剧。 我问到凯尔特文化复兴，他说 与政治独立运动有关，已有一百多 年了。我问爱尔兰与苏格兰的语言 与文化传统，是不是构成与古希腊 文化有别的另一个西方传统之根， 魔法热能不能视为世界性的新宗教 运动的一个旁支，他说可以这样理 解。再问为什么有这样的全球现 象，他说主要是对现代社会的反 叛，对高科技和市场社会的不满。 中国的地方文化复兴近年也很兴 盛，也是一种面对全球化的本土反 应。我又问他，学院的知识人士对 此种民间文化现象要不要给予足够 的关注呢？他笑着说，应当还是应 当的，只不过我目前关注的是中国 古代的类书。这真是文本与田野之 间的张力。 说话间到了中午，我因为第二 天一早要赶往爱丁堡，只好余兴未 尽地告别。薄雾中离开牛津，拖着 我一周来在牛津大小书店搜罗到的 一大箱书。3点25分，开往伦敦的 泰晤士特快准时发车。1小时后在 通红的晚霞中到达伦敦帕丁顿车 站，再换乘地铁去国王十字车站， 暮色之中走出这个伦敦最著名的火 车站，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 觉。喔!原来这就是因魔法作品《哈 利波特》而驰名的标志场景：小哈 利就是在这个车站启程前往霍格沃 茨魔法学校的。而我，也在这个车 站开始我的英国文化寻根之旅。与 小说同名的影片上映以后，这里竟 一下子成了全世界儿童向往的朝圣 地。正如好莱坞制造出香格里拉神 话一样，“符号建构现实”这一后现 代原理再次获得极好的验证。 没有猫头鹰信使的影子，更不 知让哈利改变命运的那个“九又四 分之三站台”究竟在哪里。带着好 奇走出地铁，回望华灯初上的国王 十字车站，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久 久挥之不去。大英帝国的米字旗居 然和神秘符号“国王十字”纠缠为 一体，莫非数字“十”与“九又四 分之三”的对比中埋藏着通向魔幻 世界的玄机?（题图：西方文化寻根 圣地—英格兰的斯通亨机新石器 时代圆形巨石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