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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 到城里去

2010-09-06 34页 doc 131KB 37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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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 到城里去 刘庆邦:到城里去 本文选自《十月》2003年第3期 宋家银一点也不可爱,她虚荣、冷酷、吝啬,不孝敬公婆,不爱她的男人,但是这个女人光彩照人,她被一个信念鼓舞着:到城里去!这是一个梦想,也是一个战斗口号,为此,宋家银从出嫁那天起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漫长战斗,她的生命充满刀光剑影…… 一 嫁人之前,宋家银失过身。不然的话,她不会嫁给杨成方。杨成方个子不高,人柴,脸黑。杨成方的牙也不好看,上牙两个门牙之间有一道宽缝子,门牙老也关不上门。这样牙不把门的男人,要是能说会道也好呀,也能填和填和人。杨成方说话也不行,说句话难得跟从...
刘庆邦 到城里去
刘庆邦:到城里去 本文选自《十月》2003年第3期 宋家银一点也不可爱,她虚荣、冷酷、吝啬,不孝敬公婆,不爱她的男人,但是这个女人光彩照人,她被一个信念鼓舞着:到城里去!这是一个梦想,也是一个战斗口号,为此,宋家银从出嫁那天起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漫长战斗,她的生命充满刀光剑影…… 一 嫁人之前,宋家银失过身。不然的话,她不会嫁给杨成方。杨成方个子不高,人柴,脸黑。杨成方的牙也不好看,上牙两个门牙之间有一道宽缝子,门牙老也关不上门。这样牙不把门的男人,要是能说会道也好呀,也能填和填和人。杨成方说话也不行,说句话难得跟从老鳖肚里抠砂礓一样。老鳖的肚子里不见得有砂礓,谁也没见过有人从老鳖的肚子里抠出砂礓来。可宋家银在评价杨成方的说话能力时,就是这样比喻的。宋家银之所以和杨成方相亲之后勉强点了头,因为她对自身心中有数。既然身子被人用过了,价码就不能再定那么高,就得适当往下落落。还有一个原因,听媒人介绍说,杨成方是个工人。宋家银的母亲托人打听过,杨成方在县城一个水泥预制件厂打楼板,不过是个临时工。临时工也是工人,也是领工资的人。打楼板总比打牛腿说起来好听些。那时的人也叫人民公社社员,社员都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能到外头当工人的极少。一个村顶多有一两个,有的村甚至连一个当工人的都没有。宋家银却摊上了一个工人,成了工人家属。这样的名义,让宋家银感觉还可以,还说得过去。 宋家银还有附加条件,不答应她的条件,杨家就别打算使媳妇。杨成方弟兄四个,老大已娶妻,生子。杨成方是老二,老三在部队当兵,老四还在初中上学。他们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人还在一个锅里耍勺子。宋家银提的第一个条件,是把杨成方从他们家分离出来,她一嫁过去,就与杨成方另垒锅灶,另立门户,过小两口的小日子。第二个条件是,杨家父母要给杨成方单独盖三间屋,至少有两间堂屋,一间灶屋。这第二个条件跟在第一个条件后面,是为第一个条件做保障的,如果没有第二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不能实现。宋家银提条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进门就能当家做主,控制财权,让杨成方把工资交到她手里。结婚后,她不能允许杨成方再把钱交给父母,变成大锅饭吃掉。她要把杨成方挣的钱一点一滴攒起来,派别的用场。宋家银懂得,不管什么条件,必须在结婚之前提出来,拿一把。等你进了人家的门,成了人家的人,再想拿一把恐怕就晚了。说不定什么都拿不到,还会落下一个闹分裂和不贤惠的名声。这些条件,宋家银不必直接跟杨家的人谈,连父母都不用出面,只交给媒人去交涉就行了。反正宋家银把这两个条件咬定了,是板上钉钉,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杨家的人没有那么爽快,他们强调了盖屋的难处,说三间屋不是一口气就能吹起来的,没有檩椽,没有砖瓦,连宅基地都没有,拿什么盖。宋家银躲在幕后,通过父母,再通过媒人,以强硬的措词跟杨家的人传话,说这没有,那没有,凭什么娶儿媳妇?把儿媳妇娶过去,难道让儿媳妇睡到月亮地里!她给了对方一个期限,要求对方在一年之内把屋子盖起来,只要屋子一盖起来,她就是杨家的人了。这种说法虽是最后通牒的意思,也有一些人性味在里头,这叫有硬也有软,软中还是硬。至于一年之内盖不起屋子会怎样,媒人没有问,宋家银也没有说。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宋家银提出这样的条件和期限,她心里也有些打鼓,也有一点冒险的感觉,底气并不是很足。好在对方并不知道她是一个失过身的人,要是知道了她的底情,人家才不吃她这一套呢。宋家银听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说法,既然把话说出去了,就不能收回来,就得硬挺着。也许杨家真的盖不起屋,也许她把在县里挣工资的杨成方错过了,那她也认了。还好,宋家银听说,杨家的人开始脱坯,开始备木料。宋家银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取得了初步的胜利。三间屋子如期盖好了,只是墙是土坯墙,顶是麦草顶,屋子的质量不太理想。宋家银对屋子的质量没有再挑剔。她当初只提出盖三间屋,并没有要求一定盖成砖瓦屋。在当时普遍贫穷的情况下,她提出盖砖瓦屋,也根本不现实。 坯墙是用泥巴糊的。和泥巴时,里面搀了铡碎的麦草,以把泥巴扯捞起来,防止墙皮干后脱落。泥巴糊的墙皮刚干,宋家银就嫁过去了,住进了新房,成了杨成方的新娘。墙皮是没有脱落,但裂开了,裂成不规则的一块一块,有的边沿还翘巴着,如挂了一墙半湿半干的红薯片子。只不过红薯片子是白的,裂成片状的墙皮是黑的。结婚头三天,宋家银穿着衣服,并着腿,没让杨成方动她。她担心过早地露出破绽,刚结婚就闹得不快活。她装成黄花大闺女的样子,杨成方一动她,她就躲,就噘嘴。她对杨成方说,在她回门之前,两个人是不兴有那事的,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今后的日子就不得好。杨成方问她听谁说的,他怎么没听说过有这规矩。宋家银说:“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你知道什么!”杨成方退了一步,提出把宋家银摸一摸,说摸一摸总可以吧。宋家银问他摸哪块儿。杨成方像是想了一下,就摸奶子。宋家银一下子背过身去,把自己的两个奶子抱住了,她说:“那不行,你把我摸羞了呢!”杨成方说:“摸羞怕什么,又不疼。”杨成方把五个指头拢起来,放在嘴前,喉咙里发出兽般轻吼的声音。宋家银知道,杨成方所做的是胳肢人之前的预备动作,看来杨成方要胳肢她。她是很怕痒的,要是让杨成方胳肢到她,她会痒得一塌糊涂,头发会弄乱,衣服会弄开,裤腰带也很难保得住。她原以为杨成方老实得不透气,不料这小子在床上还是很灵的,还很会来事。她呼地从床上坐起来了,对杨成方正色道:“不许胳肢我,你要是敢胳肢我,我就跟你恼,骂你八辈儿祖宗。”见杨成方收了架势,她又说:“你顶多只能摸摸我的手。摸不摸?你不摸拉倒!”杨成方摸住了她的手,她仍是很不情愿的样子,说杨成方的手瘦得跟鸡爪子一样,上面都是小刺儿,拉人。她又躺下了,要杨成方也睡好,说:“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吧。”杨成方大概只想行动,对说话不感兴趣,他问:“说啥呢?”宋家银要他说说工厂里的事情,比如说干活累不累?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厂里有没有女工人等。杨成方一一作了回答,干活不怎么累;一个月挣二十一块钱;厂里没有女工,只有一个女人,是在伙房里做饭的。宋家银认为一个月能挣二十一块钱很不少。下面就接触到了实质性的问题,问杨成方以前挣的钱是不是都交给他爹。杨成方说是的。“那今后呢,今后挣了钱交给谁?”“你让我交给谁,我就交给谁。”“我让你交给谁?我不说,我让你自己说。说吧,应该交给谁?”杨成方吭哧了一会儿,才说:“交给你。”尽管杨成方回答得不够及时,不够痛快,可还算正确。为了给杨成方以鼓励,她把杨成方的头抱了一下,给了杨成方一个许诺,说等她到娘家回来后,一定好好地跟杨成方好。 宋家银回门去了三天,回来后还是并拢着双腿,不好好地放杨成方进去。她准备好了,准备着杨成方对她的身体提出质疑。床上铺的是一条名叫太平洋的新单子,单子的底色是浅粉色,上面还有一些大红的花朵。就算她的身体见了红,跟单子上的红靠了色,红也不会很明显。她的身体不见红呢,有身子下面的红花托着,跟见了红也差不多。要是杨成方不细心观察,也许就蒙过去了。她是按杨成方细心观察准备的。不管如何,她会把过去的事情瞒得结结实实,决不会承认破过身子。反正那个破过她身子的人已跑到天边的新疆去了,她就当那个人已经死了,过去的事就是死无对证。她是进攻的姿态,随时准备掌握主动。她不等杨成方跟她翻脸,要翻脸,她必须抢先翻在杨成方前头。杨成方要是稍稍对她提出一点疑问,稍稍露出一点跟她翻脸的苗头,她马上就会生气,骂杨成方不要脸,是往她身上泼屎盆子,诬蔑她的清白。她甚至还会哭,哭得伤心伤肺,比黄花儿还黄花儿,比处女还处女。这一闹,她估计杨成方该服软了,不敢再追究她的过去了。她还不能罢休,要装作收拾衣物,回娘家去,借此再来要挟杨成方一下,要杨成方记住,在这个事情上,以后不许杨成方再说半个不字。 要说充分,宋家银准备得够充分了。然而她白准备了。她准备的每一个步骤都没派上用场。杨成方显然是没有经验,他慌里慌张,不把宋家银夹着的两腿分开,就在腿缝子上弄开了。宋家银吸着牙,好像有些疼痛难过。结果,杨成方还没摸着门道,还没入门,就射飞了。完事后,杨成方没有爬起来,没有点灯,更没有在床单上检查是否见了红。宋家银想,也许杨成方不懂这个,这个傻蛋,停了一会儿,杨成方探探摸摸,又骑到宋家银身上去了。这一回,宋家银很有节制地开了一点门户,放杨成方进去了。她也很需要让杨成方进去。 第二天早上,宋家银把自己的床单检查了一下,一朵花的花心那里脏了一大块,跟涂了一层糨糊差不多。她把脏单子撤下来了。娘家陪送给她的也有一床花单子,她把桐木箱子打开,把新单子拿出来,换上了。这样不行,晚上再睡,不能直接睡在新单子上,要在新单子上垫点别的东西才行。好好的单子,不能这样糟蹋。杨成方出去了,不知到哪里春风得意去了。外面的柳树正发芽,杏树正开花,有些湿意的春风吹在人脸上一荡一荡的。小孩子照例折下柳枝,拧下柳枝绿色的皮筒,做成柳笛吹起来。柳笛粗细不一,长短不一,吹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燕子也飞回来了,它们一回来就是一对。一只燕子落在一棵椿树的枝头,翅膀一张一张的,大概是只母燕子。那只公燕子呢,在母燕子上方不即不离地飞着,还叫着。好比它们这时候是新婚燕尔,等它们在这里过了春天夏天到秋天,就过成一大家子了。宋家银心里有些庆幸。杨成方没发现什么,没计较什么,过去的那一章就算翻过去了。她把撤下来的床单再一洗,过去的一切更是干净,了无痕迹。 不过呢,可能因为宋家银把情况估计得比较严重,准备得也太充分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觉得有些慌。她把对手估计得过高,原来杨成方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看来杨成方的心是简单的心,这个男人太老实了。宋家银从反面得出自己的看法:杨成方对她不挑眼,明杨成方对她并不是很重视,待她有些粗枝大叶。像杨成方这样的老实头子男人,能够娶上老婆,有个老婆陪他睡觉,使他的脏东西有地方出,然后再给他生两个孩子,他的一辈子就满足了,满足死了。他才不管什么新不新,旧不旧,也不讲什么感情不感情。吃细米白面是个饱,吃红薯谷糠也是个饱,他只要能吃饱,细粮粗粮对他都无所谓。宋家银认为自己怎么说也是细粮,把细粮嫁给一个不会细细品味的人,是不是有点瞎搭给杨成方了。渐渐,宋家银心中有些不平。她问杨成方:“你回来结婚,跟厂里请假了吗?”杨成方说:“请了。”“请了多长时间的假?”“一个月。”宋家银说:“结个婚用不了那么长时间,还是工作要紧。”杨成方没有说话。又过了一天,宋家银问杨成方,厂里怎样开工资,是不是每天都记工?杨成方说是的。“那,你请假回来,人家还给你记工吗?”“不记了。”“工资呢?扣工资吗?”“扣。”宋家银一听说扣工资就有些着急,脸也红了,说:“工人以工为主,请假扣工资,你在家里呆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杨成方说:“别人结婚,都是请一个月的假。人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在家里呆一个月不算长。”杨成方不嫌时间长,宋家银嫌时间长,她说杨成方没出息,要是杨成方不去上班,她就回娘家去。说着,她站起来就收拾她包衣物的小包袱。妥协的只能是杨成方,杨成方说好好好,我去上班还不行嘛! 二 杨成方的处境不如燕子。燕子一结婚,就你亲我昵,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杨成方结婚还不到半个月,就被老婆撵走了,撵到县城的工地上去了。 宋家银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虚荣。娘家人都知道她嫁的是一个工人,她得赶紧作出证实,证实丈夫的确是个工人。有人问她你女婿呢?她说杨成方上班去了,杨成方的工作很忙。有人建议她也到县城看看,开开眼。这时她愿意把杨成方抬得很高,把自己压得很低,说杨成方没发话让她去,她也不敢去。她啥都不懂,到城里,到厂里,还不够让别人看笑话呢!嫂子跟她开玩笑,说成方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家里,这样急着往城里跑,别是城里有人拴着他的腿吧。宋家银说她不管,别的女人把杨成方的腿拴断她都不管,只要杨成方有本事,想搞几个搞几个。这样的对话,对宋家银的工人家属身份是一个宣传,让宋家银觉得很有面子。要是杨成方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她就会觉得没面子,或者说很丢面子。想想看,杨成方长得那样不好看,嘴又那么笨,简直就是一摊扶不起来、端不出去的泥巴。她呢,虽说不敢自比鲜花,跟鲜花也差不多。把她和杨成方放在一起,就是鲜花插在泥巴上,就是泥巴糊在鲜花上。因为这样的反差,她有些瞧不起杨成方,对杨成方有点烦。眼不见,心不烦。这也是她急着把杨成方撵走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要让杨成方抓紧时间给她挣钱。工人和农民的区别是什么?农民挣工分,工人挣工钱。农民挣的工分,值不了三文二文,只能分点有限的口粮。工人挣的是现钱。现钱是国家印的,是带彩的,上面有花儿有穗儿,有门楼子,还有人。这样的钱到哪儿都能用,啥东西都能买。能买粮食能买菜,能买油条能买肉,还能买手表洋车缝纫机。宋家银一直渴望过有钱的日子。有一个捡钱的梦,她不知重复做过多少遍了。在梦里,她先是捡到一两个钱,后来钱越捡越多,把她欣喜得不得了。她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再对自己说,这一回可不是梦,这是真的。可醒来还是梦,两只手里还是空的。她结婚,爹娘没有给她钱。按规矩,爹娘要在陪送给她的桐木箱子里放一些压箱子的钱,可爹娘没有放。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出四枚生了绿锈的旧铜钱,给她放进箱子的四个角里了。四个角里都放了钱,代表着满箱子都是钱,角角落落里都有钱。这不过是哄人的把戏,如给死人烧纸糊的摇钱树差不多。宋家银是一个大活人,她不是好哄的,她想把早就过了时带窟窿眼的铜钱掏出来扔掉,想想,临走时怕爹娘生气,就算了。做了新娘子的她,身上满打满算只有七毛五分钱,连一块钱都不到。她把这点钱卷成一卷儿,装进贴身的口袋里,暂时还舍不得花。杨成方临去上班时,她以为杨成方会给她留点钱。杨成方没留,她也没开口要。毕竟是刚结婚,她还张不开要钱的口。 杨成方不在家,宋家银过的是一口人的日子。一口人好办,只要有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了。日子真的一天天过下来,宋家银才体会到,弄口吃的也不容易。她把家里的东西都清点过了。婆婆分给她一口铁锅,两只瓦碗,还有四根发黄的、对不齐的筷子。粮食方面,婆婆只分给她两筐红薯片子和一瓢黄豆。婆婆把红薯片子倒在地上,把筐拿走了。婆婆把黄豆倒在一张废报纸上,把瓢也拿走了。食用的香油,婆婆一滴都没分给她。点灯用的煤油,也就是灯瓶子里那小半瓶,眼看也快用完了。盐呢,婆婆也只许抓过去两把三把,现在一点都没有了。过日子不能老是淡味儿,得有点咸味儿。短时间淡着还可以,时间长了不见咸味儿就算过日子,日子也没味儿,人就没有劲儿。宋家银以看望婆婆的名义,到婆婆家里去了,她打算先解决一下盐的问题。婆婆家在村子底部的老宅上,去婆婆家她需要走进一条村街。她是新娘子的面貌,水梳头,粉搽脸,头发又光又鲜,脸又大又白。她穿的衣服都是新的,天蓝的布衫镶着月白的边。她浑身都是新娘子那特有的香气。 婆婆见宋家银登门,只高兴了一下,马上就警觉起来。婆婆欢迎人的时候,习惯用一个字的惊叹词,这个惊叹词叫咦。婆婆往往把咦拖得很长,似乎以拖腔的长度表示对来人的欢迎程度,咦得越长,对来人越欢迎。婆婆对宋家银咦得不算短,把宋家银亲切地称为他二嫂,宋家银不习惯这种夸张性的惊叹,她很快就把咦字后面的尾巴斩断了,把虚数去掉了。婆婆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满脸褶子,已经很显老,像是一个老太婆。不过婆婆的眼睛一点也不呆滞,转得还很活泛。婆婆有点烂眼角,眼角烂得红红的。这不但不影响婆婆眼睛的明亮程度,还给人一种火眼金睛的感觉。嫁到杨家来,宋家银还是第一次与婆婆正面接触,仅从婆婆眼角的余光看,她就预感到自己遇到对手了。像婆婆这种岁数的人,灾荒年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是手捋着刺条子过来的,一根柴火棒从她手里过,她都能从柴火棒里榨出油来,若想从婆婆这里弄走点东西,恐怕不那么容易。宋家银一上来没敢提要盐的话,有新媳妇的身份阻碍着,她还得绕一会儿弯子。婆婆家两间堂屋,两间灶屋。堂屋是北屋,灶屋是西屋。宋家银和婆婆在灶屋里说话,一边说话,一边就把婆婆放在灶台上的盐罐子看到了。盐罐子是黑陶的,看上去潮乎乎的,仿佛早被咸盐腌透了。婆婆没有过多地跟她绕弯子,刚说了几句话就切入了正题。婆婆说她来得正好儿,婆婆正要去找她呢。为给他们盖那三间屋子,家里借人家不少钱,塌下不少窟窿,那些窟窿大张着眼,正等着他们家去捂呢!这还不算,老三虽说在部队当兵,也得说亲,也得盖屋子。这屋子家里无论如何是盖不起了,就是扒了她的皮、砸了她的骨头也盖不起了,你说愁死人不愁死人。婆婆说他二嫂跟成方说说,挣下的工资攒着点,先还还盖屋子欠下的账。宋家银意识到,她和婆婆的较量已经开始了,谁输谁赢还要走着瞧。看来,她当初坚持把杨成方从他们家里拉出来,这一步真是走对了,否则,她一进杨家门就得背上沉重的债务,就会压得她半辈子喘不过气来。现在呢,她和杨成方拍拍屁股从家里出来了,反正她没借人家的钱,家里爱欠多少欠多少,谁借谁还,不关她的事。婆婆说让杨成方还钱,她也不生气。既然是较量,就得讲究点策略,就得笑着来。她对婆婆说:“有啥话你跟成方说吧。你儿子那么孝顺,他还不是听你的!你让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婆婆承认儿子孝顺是不假,好闺女不如好女婿,好儿子不如好媳妇呀。婆婆说这个话,乍一听是给儿媳妇戴高帽,再品却是把责任推给儿媳妇了。她以后从儿子手里剥不出钱来,定是儿媳妇从中作梗。宋家银赶紧把高帽子奉还给婆婆了,说:“山高遮不住太阳,你儿子虽说结了婚,家还是你儿子当着。你可知道,你儿子厉害着呢,你儿子一瞪眼,吓得我一哆嗦。这不,你儿子让我跟你要只鸡,说鸡下了蛋好换点火柴换点盐,我不敢不来。”婆婆一听就慌了,眼往院里瞅着,说:“那可不行,家里一共一只老母鸡,还是你嫂子买的。你要是把鸡抱走,你嫂子不吃了我才怪!” 宋家银作出让步,说那就先不抱鸡了,让婆婆先借给她一点盐,她已经吃了两天淡饭了。和下蛋的母鸡比起来,盐当然是小头,婆婆没有拒绝就借给她了。婆婆站起来了,说:“我给你抓。”宋家银抢在婆婆前头,说我自己来吧。她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铺在灶台上,端起盐罐子就往下倒。盐罐里的盐也不多了,她把盐罐子的小口倾得几乎直上直下,才把盐粒子倒出来。婆婆跟过去,心疼得不得了,要宋家银少倒点儿,少倒点儿,宋家银还是倒了一多半出来。宋家银说:“娘,你不用心疼,等成方发了工资,买回盐来。我还你。借你一钱,还你二钱,行了吧!”婆婆不知不觉又使用了那个咦字惊叹词,她叹得又长又无可奈何,好像还带了点颤音。这次肯定不是欢迎的意思了。宋家银有些窃喜,她要母鸡是假,包盐是真。直说包盐,她不一定能包到盐。拿抱母鸡的话吓婆婆一家伙,把婆婆吓得愣怔着,包盐的事就成了。和婆婆的第一次较量,她觉得自己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杨成方上班去了三天,就回来了。宋家银回门去了三天,他去县城上班也是三天,时间是对等的,好像他也回了一次门。他是带着馋样子回来的。如同吃某样东西,他尝到甜头,吃馋了嘴,回来要把那样东西重新尝一尝,解解馋。又如同,他知道了那样东西味道好,好得不得了,可让他凭空想,不再次实践,怎么也想不全那样好东西的好味道。他不光嘴馋,好像眼也馋,鼻子也馋,全身都馋。亏得杨成方是天黑之后才到家的,大概他计算好了,进家就可以和老婆上床睡觉。 在杨成方没进家之前,宋家银已顶上了门,准备睡觉。晚上她没有生火做饭,能省一顿是一顿。她也没有点灯,家里黑灯瞎火。杨成方上班走后,她一次都没点过灯。原来灯瓶子里面的煤油是多少,这会儿还是多少。照这样下去,半年三个月,瓶子里的煤油也用不完。她不是不需要光明,她借用的是自然之光。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天黑下来了,看不见干活了,她就上床睡觉。她是典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认为睡觉不用点灯,不点灯也睡不到床底下。做那事更不用点灯,老地方,好摸,一摸就摸准了。听见有人敲门,宋家银没想到杨成方会这么快回来,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她闪上来的念头是,可能有人在打她的主意,看她是个新崭崭的新娘子,趁杨成方不在家,就来想她的好事。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到这个村时间不长,认识的男人还不多,哪个男人这样大胆呢!她把胆子壮了壮,问是谁,杨成方说:“我。”宋家银听出了是谁,却继续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男人没在家,有啥事你明天白天再来吧!”杨成方报上他的名字,宋家银才把门打开了。宋家银说:“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肉头呢,原来是你个肉头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吓死我了!”肉头的说法,让杨成方感到一种狎昵式的亲切,他满脸都笑了。他同时觉得,老婆一个人在家,把门户看得很紧,对他是忠诚的。回预制厂后,那些工友知道他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回厂上班,一再跟他开玩笑,说结婚头一个月,天天都要在老婆身上打记号,记号打够一个月,才算打牢了。打不够一个月,中途就退出来,是危险的,说不定就被别人打上记号了。从老婆今天的表现情况来看,别人给她打记号的可能性不大。杨成方若是一个会养老婆的人,会讨老婆欢心的人,这时他应当表扬一下宋家银,跟宋家银开开玩笑,说一些亲热的话,并顺势把宋家银抱住,放倒到床上去。可惜杨成方不会这些。宋家银问他怎么回来这么快,他甚至没有说出是因为想宋家银了,他说出来的是“我回来看看。”他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下班后才回来的。他的回答不能让宋家银满意,宋家银说:“有啥可看的,不看就不是你老婆了,你老婆就跟人家跑了?我还不知道你,就想着干那事,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我看你只会越吃越瘦,瘦得跟狗一样。”杨成方嘿嘿笑着,说宋家银说他是啥,他就是啥,他不跟宋家银抬杠。杨成方对宋家银还是有奉献的,他从随身带的一个提兜里掏出一块馒头大的东西,递给宋家银,让宋家银吃。宋家银以为是一个白馒头,打开纸包一闻,是肉味。杨成方说,县城有一条回民街,那里的咸牛肉特别好吃,特别有名,腌得特别透,里外都是红的。他特地买了一块儿,给宋家银尝尝。宋家银顿时满口生津。男人这还差不多,心里还知道想着她。老实男人并不是一无是处。但宋家银的嘴还是不饶人,说:“谁让你花钱买肉的,这样贵的东西能是咱们吃得起的吗!”她很想吃,也忍着口水不吃,摸黑打开自己的箱子,把肉重新包好,锁进箱子里去了。 二人上床做完好事,宋家银马上就跟杨成方玩心眼子。她觉得玩心眼子也很有趣,比做那种事还有意思一些。那种事直直的,是个人就会做。心眼子五花六调,七弯八拐,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她对杨成方说:“千万别让咱娘知道你回来,千万别让那老婆子看见你。要账的把你们家都挤满了,那老婆子急得上下跳,正等着跟你要钱呢!”杨成方一听就当真了,问那怎么办?是不是他明天藏在屋里不出去。“你明天不去上班了?”宋家银在心里给杨成方画好了圈,想让他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往县城赶,就去上班,去挣钱。她不明说。杨成方给她买了那么一块瓷实的咸牛肉,她不能马上就把人家撵走。她只启发杨成方,让杨成方自己说。杨成方果然走进宋家银为他设定的圈子里去了,他说:“要不然,我明天趁天不亮就走吧。”宋家银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撵你走。谁不知道你工作积极。” 三 宋家银把杨成方买的咸牛肉尝了一点点,确实很好吃。她那么利的牙,那么好的胃口,若任着她的意儿,她一会儿就把馒头大的咸牛肉吃完了。不过她才舍不得吃呢。她有一个观点,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她认为吃东西不当什么事,再好的东西,也就是从嘴里过一下,再从肠子里过一下,就过去了。有买吃的的钱,不如买点穿的,买点用的。买点穿的穿上身,别人都看得见。买点灶具、家具什么的,也能用得长久一些。她还主张,要是得了好吃的东西,自己吃了不如给别人吃,自己吃了什么都落不下,给别人吃了,别人还会说你个好,记你个情。 她把香气四溢的咸牛肉锁进箱子里,被老鼠闻见了,半夜里,老鼠把她的箱子啃得咯嘣咯嘣的。听声音,围在箱子那里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许多只老鼠,还没吃到肉,它们已互相打起来了,打得吱吱乱叫。老鼠不是人,她不会让老鼠吃到肉。老鼠那贼东西,你把肉让它们吃完,它们也不会说你一个好。还有她的箱子,箱子是桐木做的,经不住老鼠持久地啃。她决不允许老鼠把她惟一的一口箱子啃坏。老鼠啃响第一声,她就觉得跟啃她的心头肉一样。她翻身坐起,大声叱责老鼠,骂了老鼠许多刻薄的难听话。她的箱子放在脚头,本来没有头冲着箱子睡。为了保护箱子和牛肉,她把枕头搬到箱子那头去了。她不敢再睡觉,稍有动静,她就用手拍箱盖子,吓唬老鼠,她和老鼠斗争了一夜,一夜都没睡踏实。既然这样,她把牛肉吃掉算了吧,不,她带上牛肉,到娘家走亲戚去了。 到了娘家,她对娘说,这是杨成方专门给她爹她娘买的牛肉,是孝敬二老的。这牛肉好吃得很,也贵得很。中午做面条,娘切了几片牛肉放进煮汤面条的锅里,果然满锅的面条都是肉香味。爹娘吃了宋家银送上的牛肉,宋家银瞄准的交换对象是娘家的鸡。娘家喂有两只母鸡,她打算要走一只。跟婆婆要鸡要不来,她只好跟娘家要。下午临走时,她把要鸡的事提出来了。她没说要鸡是为了让鸡给她下蛋,只说杨成方上班去了,家里连个别的活物都没有,转来转去只有她一个人,怪空得慌。娘说:“你这闺女,都出门子了,还回来刮你娘。你女婿挣着工资,你不会让他给你买两只鸡嘛!”宋家银说:“买的鸡跟我不熟,咱家的老母鸡跟我熟,我喜欢咱家的鸡。”说着,她已经把一只老母鸡捉住,抱在怀里了。 她把老母鸡的脸往自己脸上贴了贴,仿佛在说:“你看,这只鸡跟我不错吧。” 宋家银每次去娘家,返回时都不空手,大到拿一把锄头,小到要一根针。有时实在没什么可拿了,看到灶屋里有葱,她也会顺便拿上几棵。她拿什么都有理由。比如拿锄头,她说这把锄她用习惯了,用着顺手。比如拿针,她走娘家还拿着针线活儿,一边跟娘说话,一边纳鞋底子。针鼻子叉了,她要娘给她找一根大针换上,接着纳。宋家银能怎么办呢?她和杨成方只有三间空壳屋子,她要一点一点把空壳充填起来,填得五脏俱全,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宋家银小时候就听人说过,一个闺女半个贼。这个意思是说,当闺女的出嫁后,没有不从娘家刮东西的,养闺女没有不赔钱的。既然当闺女的贼名早就坐定了,她不当贼也是白不当。也许爹娘也愿意让她当当贼,仿佛当贼也是出门子闺女的道理之一。渐渐地,宋家银屋里的东西就多起来了。有了鸡,就有了蛋。有了蛋,离再有小鸡就不远了。 她不把自己混同于普通农民家庭中的农妇,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工人家属。在家庭建设上,她定的是工人家属的,一切在悄悄地向工人家属看齐。她调查过了,这个村除了她家是工人家庭,另外还有一家有人在外面当工人。当家的工人是煤矿工人,当工人当得也比较早,是老牌子的工人。因此,那家积累的东西多一些,家底厚实一些。那家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儿子当工人是在大西南四川的山窝里。据说当时动员村里青年人当工人时是一九五八年,那时村里人嚷嚷着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都想在家里过共产主义生活,不想跑得离家那么远。于是,村里就把一个当工人的指标,惩罚性地指定给一个地主家的儿子。 不想那小子捡了个便宜,自己吃得饱穿得暖不说,还时常给家里寄钱。一年一度的探亲假,那小子提着大号的帆布提包回家探亲,更是让全村的人气得不行。村里的男人都去他家吸洋烟,小孩儿都去他家吃糖块儿。他回家一趟,村里人简直跟过节一样。那小子呢,身穿蓝色的工装,手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对谁都表示欢迎,一副工人阶级即领导阶级的模样。因为他有了钱,村里人似乎把阶级斗争的观念淡薄了,忘记了他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因为有了钱,他找对象并不难。他娶的是贫农家的闺女,名字叫高兰英。宋家银见过高兰英了,高兰英长得不赖,鼻子高,奶子高,个头儿也不低。高兰英虽说是给地主家的儿子当老婆,因物质条件在那儿明摆着,村里的妇女都不敢小瞧她。相反,她们不知不觉就把高兰英多瞧一眼,高瞧一眼。高兰英一年四季都往脸上搽雪花膏。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搽不起,只有高兰英搽得起。就是那种玉白的小瓶子,里面盛着雪白的香膏子。高兰英洗过脸,用小拇指把香膏子挖出一点,在手心里化匀,先在额上和两个脸蛋子上轻轻沾沾,然后用两个手掌在脸上搓,她一搓,脸就红了,就白了。有的女人说,别看高兰英的脸搽得那么白,她男人在煤窑底下挖煤,脸成天不知黑成什么样呢!高兰英脸白,还不是她男人用黑脸给她换的。这话宋家银爱听,愿意有人给高兰英脸上抹点黑。不过,这不影响宋家银也买了一瓶雪花膏,也把脸往白了整,往香了整。她挖雪花膏时,也是用小拇指,把小拇指单独伸出来,弯成很艺术的样子,往瓶子里那么浅浅地一挖。她不主张往脸上涂那么多雪花膏,挖雪花膏挖得比较少,有点 “雪花”就行了,稍微香香的,有那个意思就行了。 她暗暗地向高兰英学习,却又在高兰英面前傲傲的,生怕高兰英不认同她,看不起她。她心里清楚,高兰英的男人是国家正式工人,是长期工。杨成方不过是临时工。所谓临时工,就是不长远,今天是工人,明天就不一定是工人。从收入上看,听说高兰英的男人一月能开八十多块钱工资。而杨成方上满班,才开二十一块钱。两个人的工作和收入不可同日而语。宋家银不愿和高兰英多接触,多说话,是担心懂行的高兰英指出杨成方临时工的工作性质。还好,据宋家银观察,高兰英没有流露出一点看不起她的迹象。有一天,宋家银和高兰英走碰面,是高兰英先跟宋家银说话。高兰英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叹气。高兰英说: “人家只看咱们有几个钱儿,不知道咱们当工人家属的苦处,干重活儿没个帮手不说,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高兰英的说法,让宋家银顿时有些感动,她说谁说不是呢,一连附和了高兰英好几句,好像她们一下子就成了知己,成了同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这样,两位工人家属的联系就建立起来了。下雨天气,高兰英去宋家银家串门子,宋家银也到高兰英家进行回访。宋家银每次到高兰英家都很留心,看看高兰英家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高兰英有的,她争取也要有。比如说她注意到高兰英穿了一双花尼龙袜子。这种袜子不像当地用棉线织的线袜子,线袜子穿不了几天底子就破了,还得另外缝上一个硬袜底子。尼龙袜子不仅有花有叶,有红有绿,式样好看,还结实得很,穿到底,底子不带破的。那么,宋家银对杨成方作出指示,让杨成方给她在县城的百货大楼也买一双尼龙袜子。 宋家银对杨成方的限制越来越多,小绳子越勒越紧。杨成方回家的次数,由一星期一次延长到十天一次。宋家银怀孕后,一个月她只许杨成方回家一次。这个回家的日期不能再延长了,因为杨成方一月发一次工资。宋家银要求,杨成方一发了工资,必须立即回家。杨成方回家的日期,换一个说法也可以,就是杨成方什么时候发工资,就什么时候回家。这样,杨成方回家的内容就发生了变化,宋家银让他回家,主要不是为夫妻相聚,不是为了亲热,首先是让杨成方向她交钱。杨成方回家交钱时,只能走直线,不许拐弯。走直线,是一直走回家里去。不许拐弯,是不许拐到杨成方的爹娘那里去。杨成方一进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杨成方解裤带。解裤带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她在杨成方的裤衩内侧缝了一个小口袋,杨成方往家里拿工资时,都是装进那个小口袋里。杨成方自己不解裤带,他给宋家银拿回了钱,是有功的人。有功的人都不动手。他抬起两只胳膊,让宋家银给他解。在这个往外掏钱的问题上,宋家银不跟杨成方较劲,愿意迁就一下。宋家银蹲下身子,动手解杨成方的裤带时,杨成方故意把肚子使劲鼓着,鼓得跟气蛤蟆一样,使裤带绷得很紧,不让宋家银把他的裤带顺利解下来。宋家银知道杨成方的想法,她也有办法,遂在杨成方的裤裆前面捞摸了一把。她一捞摸,杨成方喜得把腰一弯,肚子马上吸了下去,宋家银就把杨成方的裤带解开了。 宋家银把钱掏出来数了数,就把钱收起来了。她问杨成方,别的地方放的还有没有钱。杨成方让她摸。他当真在杨成方身上摸,上上下下,口口袋袋,里里外外都摸遍。她一般在杨成方身上别的地方摸不到钱,只有个别时候,能摸到一两个小钱儿,也就是钢镚子。摸到钢镚子,她也收走。杨成方上班走时,她再给杨成方发伙食费。杨成方的伙食费一个月是七块钱,这是杨成方自己定的。杨成方说,他只吃厂里食堂的馒头和稀饭,不吃食堂的炒菜和熬菜,有时顶多吃点咸菜。再吃不饱,他就到街上买点便宜红薯,趁食堂的火蒸着吃。宋家银认为杨成方做得很对,知道顾家。酒,杨成方一滴不沾。更难能可贵的是,杨成方还不吸烟,他从来都不吸烟,一支烟都不吸。回到家来,他口袋里要装一盒烟,那是工人的做派,烟是给别人预备的。见了叔叔大爷,自己不吸烟的杨成方往往忘了掏烟,宋家银就得赶紧提醒他,说,烟,烟,杨成方这才赶紧把烟掏出来了。烟关系到宋家银的面子,她不能失了这个面子。 后来,杨成方每月的伙食费减少到五块,宋家银找到了别的省钱的办法。杨成方每次回家,她都给杨成方蒸一两锅黑红薯片子馒头,让杨成方背到厂里去吃。她说,白面馒头太喧腾,不挡饿。红薯片子馒头瓷实,咬一小口,能嚼出一大口。另外,她还给杨成方腌制了咸菜,用瓶子装好,让杨成方带到厂里去吃。这样,杨成方连厂里一两分钱一份的咸菜也不用花钱买了。杨成方对宋家银的想法配合得很好,宋家银说什么,他愿意顺着宋家银的思路走。宋家银说白面馒头不挡饿,他想想,真的,咬下一大口白面馒头,一嚼就小成一点点了。或许杨成方天生就是一个节俭的人,宋家银让他带到厂里的黑红薯片子馒头,放得上面都长白毛了,他吃。硬得裂开了,他还吃。他连厂里食堂的稀饭也很少喝了,馏馒头的大锅里有发黄的锅底水,他舀来一碗,就喝下去了。就这样,一个月仅仅五块钱的伙食费,他还能省下一块。 四 宋家银在家庭建设上坚持高标准,暗暗地向高兰英家看齐,并不是亦步亦趋,一味模仿。在某些方面,她要超过高兰英家,高兰英家没有的,她先要拥有。一年多后,她托人买回一辆自行车。高兰英家有缝纫机,没有自行车。她没有先买缝纫机,而是买了自行车。缝纫机没有能打气的轱辘,只能在家里用,不能推到外面去,别人看不见。自行车的两个轱辘当腿,就是在外面跑的。她把自行车一买回来,在村口一推,全村的人马上就知道了。自行车是男式二八,还是加重型的。宋家银把自行车推回家时,车杠上的包装纸还没撕掉。她不让撕,以证明她的自行车是崭新的,是原装货。其实新自行车的漂亮是包不住的,因为自行车毕竟是大城市出产的,毕竟是从城里来的,好比城里来的一个女人,不管她穿着什么,戴着什么,都遮不住她那通体的光彩。在宋家银拥有这辆自行车之前,这个村的历史上,从没有哪一家拥有过自行车。别说新自行车了,连旧自行车都没有。可以说宋家银的购车行动是开创性的,她的自行车填补了这个历史上的一项空白。村里的一些人免不了到宋家银家去看新鲜。人们对瓦亮的自行车发出啧啧赞叹,这正是宋家银所需要的,或者说她预想的就是这种效果。不过她不喜欢别人动手摸她的自行车。有人打打前面的铃,有人摸摸后面的灯。人一摸到自行车,她就觉得像摸自己的皮一样,心疼得直起鸡皮疙瘩。她实在忍不住了,宣布说:“兴瞧不兴摸哈,新自行车根新媳妇一样,摸多了,它光害羞。” 打扮起自行车来,宋家银要比打扮一个新嫁娘要精心得多。她的想象力有限,但为把自行车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把所有的想象力都发挥出来了。她把自行车的横杠和斜杠上都包上了红色的平绒,等于给自行车穿上了红绒衣。她给车把上密密地缠上了绿线绳,等于给自行车扎上了绿头绳。她给自行车做了一个座套,座套周围垂着金黄的流苏。流苏就像嫩花的花蕊一样,是自来颤,在自行车不动的情况下,流苏也乱颤一气。把自行车打扮成这样,够可以了吧?没有什么打扮的余地了吧?不不不,更重要更华丽的打扮还在后头呢。在自行车的横杠和下面两个斜杠之间,不是有一块三角形的余地嘛,宋家银把最精彩的文章做在了那里。她跑遍了全村各家各户,从每家讨来一小块不同颜色的花布,把花布剪成同样大小的三角形,拼接在一起,做成一整块布。然后可着那块三角形的余地,用花布做成一个扁平的袋子,用带子固定在自行车中间。远远看去,自行车上像是镶嵌着一幅画,画面五彩斑斓,很有现代画的味道。又像是一个小孩子,肚子上戴了一个花肚兜。这个小孩子当是一个娇孩子,娇孩子才穿百家衣。整体来看,总的来说,宋家银以她的审美眼光,把自行车村俗化了。如果说自行车刚进家门时,还像一个城里女子的话,经宋家银如此这般一包装,就成了一个花红柳绿的村妞。 自行车弄成这样,是给人骑的吗?是呀,是给人骑的,宋家银一个人骑。她去走娘家,或者去赶集,才骑上自行车,像骑凤凰一样,小心翼翼地骑走了。她在村里放出话,她的自行车谁都不借,亲娘老子也不借,谁都别张借车的口,张了口也是白张。杨成方的四弟,也就是宋家银的小叔子,叫着宋家银二嫂,要借二嫂的自行车骑一骑。宋家银说:“不是我不让你骑车,把你的腿骨摔断了怎么办?”小叔子说摔不断。“你说摔不断,等摔断就晚了。到时候,是我赔你的腿?还是你赔我的车?小叔子不识趣,还说:“我的腿摔断不让你赔,行了吧!”宋家银说不行,她问小叔子一共有几条腿。这样简单的算术当然难不住初中毕业的小叔子,他说他一共两条腿。宋家银说他两条腿少点,等他长出四条腿来,再借给他车不迟。小叔子想了想,说:“哼,骂人。你不借给自行车拉倒,干吗骂人?”宋家银说:“小鸡巴孩儿,我就是骂你了,你怎么着吧!”小叔子领教了二嫂的厉害,把两条腿中的一条腿朝空气踢了一下,走了。 别说小叔子,宋家银用杨成方的工资买下的自行车,她连杨成方都不让骑。杨成方去县城上班,本可以骑着自行车来回,本可以省下来回坐车的钱,可宋家银不放心,她怕杨成方把自行车放到厂里被人偷走。万一自行车被人偷走了,她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呢。再者,让杨成方把自行车骑走,她就看不见自行车了,村里人也看不见自行车了,她拿什么炫耀呢。在不下雨、不下雪、太阳也不毒的情况下,她愿意把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在门口晾一晾,如同晾粮食和过冬的衣服一样。自行车是钢铁做成的,不会发霉,不会长虫,不会长芽子,没必要经常晾。她的晾一晾,其意是亮一亮。这才是她的乐趣所在。 宋家银建议杨成方买一块手表,杨成方不同意,对给自己买东西,杨成方敢于拒绝,而且拒绝起来很坚决,他拧着脑袋,说他不要。杨成方在宋家银面前顺从惯了,他这么一打别,宋家银不大适应,她说:“你敢说不要!哪有当工人不戴手表的!”杨成方不敢否认他是工人,却坚持说,他看戴不戴手表都一样。宋家银说:“当然不一样。啥人啥打扮,你戴着手表,走到街上把袖子一捋,人家就认出你是个工人。你啥都不戴,人家看你啥都不是。你是个工(公)人,人家还当你是母人呢”杨成方的口气不那么硬了,说:“手表那么贵,有买一块手表的钱,能买不少粮食呢。”宋家银骂他是猪脑筋,就知道粮食粮食、粮食会发光吗,会走吗,能戴在脖子上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别给你脸你不要脸!她还说:“嫌贵,咱不会买便宜一点的呀!”她打听过去有一种手表,几十块钱一块。杨成方也听说过那种手表,说那种牌子的手表走得不准。宋家银说:“你管它准不准,只要是手表就行。” 应该说宋家银的志向和做法和城里人是有些吻合。当时,城里人的家庭建设正流行“三转一响”。所谓“三转”指的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响”呢,是收音机。“三转”当中,宋家银已有了“两转”。要不是形势发生了变化,宋家银也会有“三转一响”。并通过转和响,保持住他的工人家属地位。形势刚变化时,宋家银没觉得对她有什么不利。别人家分到土地高兴,她也很高兴。她家承包的是三个人的土地,她一份,儿子一份,杨成方也有一份。土地历来都是好东西啊,多一份土地,就多打一份粮食。因杨成方的户口还在家里,在承包土地的问题上,宋家银承认了杨成方是个临时工。有人提出过疑问,杨成方在县里当工人,分土地还有他的份儿吗?宋家银站出来了,她说:“我日他姐,他的户口都没迁走,算个啥鸡巴工人。他一月挣那几个钱儿,还不够猫叼的呢!”他们家三亩多地,分在五下里。宋家银带着儿子,肚子里又怀了孩子。杨成方怕宋家银顾不过来,怕累坏宋家银,提出那个临时工他不干了,回家帮宋家银种地。宋家银是觉得需要一个帮手,但他不同意杨成方辞工,不愿失去工人家属的名分。杨成方的工钱也长了,由一个月二十多块,一下子长到四十多块。宋家银说:“我不怕累,累死我活该,我也不让你回来。现在种庄稼都靠化肥催,你不挣钱,咱拿啥买化肥!” 在生产队那会儿,土地好像在耍赖,老也不好好打粮食。把土地一分到各家各户,土地仿佛一下子被人揪住了耳朵,它再也没法耍赖了。又好像土地攒足了劲,一分到个人手里,见那些个人真心待它好,真心伺候它,产粮食产得呼呼的,只两三年工夫,各家的粮食都是大囤满,小囤流,再也不愁吃的了。他们不再吃黑红薯片子面馒头了,红薯也很少吃了,顿顿都是吃白面馒头白面条。他们把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说成是一捏两头放屁。他们在碗里的白面条一挑大高,比比谁家的面条更长。有人在碗里吃出一个荷包蛋来,却装作出乎意料似的说:“咦,这鸡啥时候又屙我碗里了!”别看宋家银一个人在家种地,她家打的粮食也不少,光小麦都吃不完。杨成方去上班,她不让杨成方带馒头了,也不给杨成方准备咸菜了,她对杨成方说:“白面馒头你随便吃,该吃点肉就吃点肉。” 忽一日,杨成方背着铺盖卷回家来了。宋家银一把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人家把他开除了。杨成方说不是,是预制厂黄了。宋家银不信,好好的厂子,怎么说黄就黄呢!杨成方说,用户嫌他们厂打的预制板质量不好,价格又贵,就不买他们的产品了。成堆的预制板卖不出去,没钱买原,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来,厂长只好宣布厂子散伙。出现这种情况,是宋家银没有想到的。她有些泄气,还突然感到很累。男人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家里地里,风里雨里,一天忙到晚,也没觉得像今天这样累。她想,这难道就是她的命吗?她命里就不该给工人当老婆吗?人家给她介绍第一个对象,因其父亲在新疆当工人,都说那个对象将来也会去新疆当工人。那个对象人很聪明,也会来事。跟她见过一面以后,就敢于趁赶集的时候,在后面跟踪她,送给她手绢。晚间到镇上看电影,那人也能从人堆里找到她,把她约到黑暗的地方,拉她的手,亲她的嘴。她问过那个人,将来能不能当工人。那人说,肯定能。“你当了工人,还能对我好吗?”“这要看你对我好不好。”“我?怎么对你好,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不知道,心里隐隐约约是知道的,因为那个人搂住她的时候,下面对她有了暗示。为了让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为了让那个人当了工人后还能对她好,她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那个人。那个人果然去了新疆,果然当上了工人。那家伙一当上工人,似乎就把她忘了。她千方百计找到那家伙的地址,给那家伙写了一封信,让那家伙兑现他的承诺。那不要良心的东西回信要她等着,说要是能等他十年,就等,若等不了十年,就自便吧。这显然是一个推托之词,明明是狗东西不要她了,还说让她自便,还把责任推给她。有理跟谁说去,有苦向谁诉去,她只能吃一个哑巴亏。因为当工人的蹬了她,她才决心再找一个工人,才决定嫁给其貌不扬的杨成方。她不担心杨成方会蹬了她,杨成方没那么多花骨点子,也没那个本事。要说蹬,只能翻过来,她蹬杨成方还差不离。她以为,只要她不起外心,当工人家属是稳的了。临时工也是工。是工就不是农。是工强似农。谁知道呢,杨成方背着铺盖卷回来了。他这一回来,就不再是工人了,又变回农民了。这是现实,宋家银不大容易接受,她心里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她教给杨成方,不许杨成方说预制厂已经黄了。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回来休假,休完了假再去上班。她问杨成方记住她的话没有。杨成方疑惑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宋家银拧着眉头,样子有些着恼,说:“你看我干什么?说话呀,你哑巴了?”杨成方说:“我不会说瞎话。”宋家银骂他放狗屁,说:“这是瞎话吗?要不是看你是个工人,我还不嫁给你呢。你当工人,就得给我当到底,别回来恶心我。我给你生了儿子,还生了闺女,对得起你了,你还想怎么着!还说你不会说瞎话,不会说瞎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只能说明你憨,你笨,笨得不透气。人来到世上,哪有不说瞎话的,不会说瞎话,就别在世上混!”杨成方被宋家银吵得像浇了倾盆大雨,他塌下眼皮,几乎捂了耳朵,连说,“好好好,别吵了好不好,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五 杨成方家的老三,在部队当兵的那一个,当兵当到年头没有复员。所谓复员,就是重新恢复人民公社社员的身份。其时,人民公社不存在了,社员的叫法也无从依附,复员不叫复员了,改成退伍。老三退伍倒是退了,但他没有退回到农村去,没有再当农民。他随着那一批退伍兵,被国家有关部门安排到一处新开发的油田当石油工人去了。老三运气好,他一当就是国家的正式工,长期工,固定工。在高兰英的男人当煤矿工人之后,老三是这个村第二个正儿八经的工人。老三当兵时,说媒并不好说。好像姑娘们都把当兵的看透了,看到家了,当兵的不过多吃几年军粮,多穿几身黄衣服,到时候还得回到黄土地上,还得从土里刨食。老三这一回不一样了,他从解放军大学校里出来,又走进工人阶级队伍里去了。他去的不是一般的工人阶级队伍,而是有名的石油工人队伍。有两句歌词唱得好,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么说老三也抖起来了。于是给老三说媒的就多了,都想揩点石油工人的油儿。老三挑来挑去,挑到了一个副乡长的闺女,还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老三没有在家里举行婚礼,说是旅行结婚,二人肩并着肩,一块到老三所在的油田去了。 这对宋家银是一个刺激,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觉得头有点晕,躺在床上睡觉去了。老三也不见得比杨成方强多少,他凭什么就当上正式工人了呢!还有老三的老婆房明燕,她没费一枪一刀,就跑到正式工人的身子底下去了,就得到了工人家属的位置。和房明燕相比,她哪点也不比房明燕差。她身量比房明燕高,眼睛比房明燕大。要说打架,她一个能打房明燕仨。可她的命怎么就不如人家呢!宋家银差不多想哭了。 杨成方站在床前,问她哪儿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到医院看一看。宋家银正找不到地方撒气,就把气撒在杨成方身上了,她说:“滚,你给我滚远点,滚得越远越好!看见你我就来气!”杨成方没有马上就滚,他说:“咋着啦,我又没得罪你,我这是关心你。”宋家银说:“你就是得罪我了,你们家的人都得罪我了,我不稀罕你的关心。你滚不滚,你不滚,我一头撞死在你眼前!”杨成方只得滚了。 杨成方不敢滚远,在门口一侧靠墙蹲下来。按照宋家银教给他的话,他见人就跟人家解释。他是回来休假,等休完了假,他还要回去上班。解释头两次,人家表示相信,说当工人的都有假日。解释的次数多了,人家似乎就有些怀疑,说他这次休假休得时间不短哪,该去上班了吧。杨成方说该去了,快该去了。这样的解释,对杨成方来说相当费劲,简直有些痛苦。每解释一次,他肚子里就像结下了一个疙瘩。他觉得肚子里的疙瘩已经不少了。为避免重复解释,避免肚子里再结疙瘩,他天天躲在家里,很少再到外面去。人躲起来,一般是为了躲债或是做下了什么丑事,没脸出去见人。杨成方,他一没欠人家什么债,二没有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干吗也要躲起来呢?看来人躲起来的理由不是一个两个。宋家银问过杨成方,现在盖楼的人用的是哪儿的楼板。杨成方说不大清楚,他说听说是郑州出的。宋家银建议杨成方到郑州的预制厂里去,看看那里的厂子愿不愿要他。这个建议把杨成方难住了,他连想都不敢想。当年,他到县里预制厂当临时工,完全是父亲托人给他跑下来的。父亲给厂长送小磨香油,送芝麻,还拉着架子车,冒着风雪给人家送红薯,厂长才答应让他进厂当临时工。他相了一次亲又一次亲,人家女方跟他一见面,一说话,就通过媒人把他回绝了。眼看他要拉寡汉,父亲急了,为了给他捐一个工人的名义,父亲才钻窟窿打洞千方百计把他弄到预制厂里去了。他到了预制厂马上见效,就把宋家银这个不错的老婆找到了。仿佛宋家银也是个预制件,也是为他预制的,在他没进预制厂之前,宋家银在那里放着,他一当上工人,宋家银就属于他了。他愿意在家里守着宋家银,一结婚他就不想在预制厂干了。可宋家银不干,他要不在预制厂干,恐怕连老婆都留不住。预制厂如今散摊了,杨成方心里是乐意的,他总算有理由回家守着老婆和孩子。这不怨他,是怨厂里。不料宋家银还是要往外撵他。这事不能再找父亲了。找父亲,父亲也帮不上忙。他对宋家银说,郑州那地方,他一个人都不认识,预制厂怎么会要他。宋家银问他:“原来你认识我吗?不是也不认识吗!现在我怎么就成你老婆了呢!天底下你不认识的人多着呢,一面生,两面熟,你多找人家几回不就认识了。” 杨成方还没有走,他的四弟却走了。四弟跟邻村的一个建筑包工队搭帮,到山东济南给人家盖房子去了。四弟临走前,把消息瞒得死死的,宋家银一点都没听说。还是别人问宋家银,说听说老四到城里给人家打工去了,她知道不知道。宋家银却说知道。她回家把消息说给杨成方,问杨成方知道不知道。杨成方说不知道。宋家银顿时就生气了。她认为这是公公和婆婆外着他们两口子,有啥好事故意瞒着他们两口子。不然的话,连别人都知道老四外出做工去了,他们怎么连个屁都没闻见呢!她对杨成方说:“你是个死人哪?你还是他们家的儿子吗?你去问问你爹,问问那老婆子,老四外出做工,为啥不跟咱说一声,是不是怕咱沾了他的光?”杨成方不想去。宋家银立逼着他去。杨成方的小名叫方,宋家银叫了他的小名,还在小名前面加了一个黑字,把他叫成黑方。在他们那里,老婆一叫男人的小名,就等于揭老底,等于骂人。在小名前面再加上别的字呢,等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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