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松岗

短松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将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记梦》 第一次在书上看见这词，便觉一种凄凉哀伤之感。书中没有为诗署名，我当时便想，这是谁的词？三变？重光？易安？纳兰？但未料，会是苏子。东坡先生给我的印象是放荡不羁，饮酒乐甚，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豪放如他，未料亦有深情哀伤如此之时。 我每一次看这首词，都似乎看见，一个男子，头发已经斑白，泪流满面，跪坐坟前，恍惚间，还能听见他的呢喃碎语。。。。。。每看一次，都能清晰地体会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快乐，不然，他何以至如此哀伤？ “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与最爱的人行至各自踽踽，十年未见，生死相隔，这辈子也没有了重逢的机会。生离死别是世上最残忍的事，一道忘川，横断多少人的情肠？比良坡上，你再回望，却早已看不见熟悉的身影。 “不思量，自难忘”，思念你成了我的本能，即使我不去想你，也已经对你难以忘记。 王弗的逝去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时间再怎么抚摸。也无法令他心里的伤愈合。他恨老天，恨老天为什么不能让他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恨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在那坟里，她有再多话，又告诉谁！ 忽然想起《给桃子的999封情书》里的一封：我只有在做一件事的时候才会想你，就是呼吸。多像苏轼。只是这是生思，而他，已是死念。他想她，十年如一日，虽活着，但他也和王弗一样，没有了能诉说这份凄凉的人。 相思是苦的，看看《卷耳》吧：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我想你，想到无法劳作。你出门在外，世事艰辛，一个人登上高处，只能用酒来抑制我的思念，只能用酒才能让自己不伤心。最后又能说什么呢？只有一声叹息罢了。 自古以来，多少风流才子苦于相思甚至亡于相思，想念有结果倒也罢，最怕的，便是一等，便是永生；最怕的，便是，我牵挂之人，已与我死生相隔，此生再无相逢之日。杜丽娘和柳梦梅是幸福的，虽历经艰辛，却终成眷属。即使丽娘香消玉损，最后却依旧能魂归还阳，再续姻缘。但苏子和王弗不是《牡丹亭》的主角，一死，便永生相隔。 爱销魂，思念更销魂。这话，真对。 我想，就算王弗此时重生，苏轼也或许大概是不愿与她相见的吧。你看，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沾满尘土。当年的雄姿英发也早已经在岁月里化为蹉跎。王弗在治平二年（1065）五月丁亥亡于京师，之后不久苏轼便因触怒新党自清出京。十年后来到密州，在梦中回想起当初琴瑟和鸣的场景，十年来的沧桑痛苦终于无法再压抑。这时的苏轼是狼狈的，哪有之后在赤壁时“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藏也”的豪情？ 当面对所爱的人，怎么能以如此憔悴狼狈的状态面对？十年里我的变化太大，大到我怕你此时与我相逢，却只是擦肩而过，眼中，尽是淡漠。这样，更叫人难过。如此，那还不如不见，将我最好的一面永留与你。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当苏子梦回故地，看见熟悉的楼阁上久违而又熟悉的身影对镜梳妆时，他的脸上是带着笑的吧，或许他还认得，那只簪子，是他送的呢。他伸出手，想向曾经那样抚摸她，但触手而及，却是一片冰冷与黑暗。 他睁开眼，但又立即闭上眼，想重回那场景，但留下的，却只有渐渐消逝的幻影。“啊！”总觉得这时的苏轼应该是有一声痛苦的低啸的：他怎么能容忍，怎么能容忍自己爱的人在他面前出现，又化成虚影消失不见？一个人，事后回想快乐的时光，付出的代价，是双倍的悲伤。 我想起纳兰了，这位悼亡词的大家，他与卢蕊相爱，但卢蕊却和王弗一样忒狠心，早早地就先他而去。只留下纳兰一人，黄昏时分，站在西风里回忆往生：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曾经寻常，现在却只留叶闭疏窗，曾经的一切，如今已成遥不可及的奢侈。 《江城子》的下阕，以梦中的美好时光反衬哀苦悲伤，无人能无动于衷，豪放如苏子，也只落得“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他坐起，却无言诉说，唯有千行泪水，轻话他心中的悲苦。当初死生致契阔，现在，却无她成说。 那明月相照，短松冈上，又是谁，年年哀伤？年年断肠？他妄想，她的魂灵会归来与他相会。这一刻，他是潘岳，她是杨容姬；他是吴梅村，她是郁氏；他是纳兰容若，她是卢蕊。 此刻，我离你最近； 此刻，我离你最远。 不要再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因为不论男女，情到深处，遥途不能断，生死不能断。就算身边佳人再多，我的心中，也始终只有你的白衣胜雪，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