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
现者与批判者
赵 园
老舍的文学活动 , 开始在中国现代史上
的这样一个时期 : 以“五四 ”为起点的新民主
主义革命 , 已经把 中国历史推近了黎明期 ,
而暗夜仍然不愿退走 , 中国土地上还印着旧
时代的大块阴影 。 中国现代文学史 , 反映着
这个时代 , 描绘着今天与明天 、 光明与黑暗
参错更迭的历史画面。 一代知识分子 , 不是
在思考着“绝对精神 ”一类纯粹抽象的命题 ,
而是在思考中国的未来命运⋯⋯
老舍主要是以小说家而非思 想 家 的身
分 , 承担了他所理解的任务的 。 小说家的老
舍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最重要的贡献 , 是他对
市民阶层、 市民性格的艺术表现 , 和对于中
国现代小说民族化的独特道路的探索 。 他由
上述两个方面 , 拓展了进步文学反映生活的
领域 , 丰富了中国现代小说的艺术传统 。
中国现代文学史没有产生如同 《战争与
和平》 那样足称一时代纪念碑的艺术巨构 ,
文学作品中的现代中国的形象 , 应当说 , 是
经 由几代作家之手而共同构筑的, 是一种集
体的艺术劳动的成果 。 这里作家的艺术个性
首先就在于 , 他们是从什么角度, 即从哪个
社会阶层 , 社会中哪部分人的命运 、 要求、
生活感受出发 , 去观察 , 反映民主革命的历
史过程 , 以及由这种观察 、 反映所达到的对
于时代本质的揭示的程度。 反映着不同作家
不同的思想特色 、 生活经验的“独特角度",
是作家艺术个性 、 作品风格的重要标记 。
“艺术家是这样的一个人 , 他善于 提炼
自己个人的—主观的—印象 , 从其中找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客观的东西 , 他并且善于用 自己 的形式表现 自己的观念。 ” ¹
老舍及其艺术的独特性首先在于 , 他是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市民社会的表现
者与批判者。 这不仅是指 , 他的艺术世界几
乎包罗了市民阶层生活的一切方面 , 显示出
他对于这一阶层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 , 更重
要的是 , 他经由对自己的独特对象—市民社会 , 而且是北京市民社会的发掘 , 达到了
对于民族性格 、 民族命运的一定程度的艺术
概括 , 达到了对于时代本质的某种揭示 。
小说家老舍的艺术个性 , 正是依赖了他
的特殊的对象世界而形成的 。 这一世界对于
他的创作活动是那样重要 , 以至不仅他的作
品的社会内容, 而且他本人的审美趣味 , 他
的艺术修养 , 他的世界观的积 极 和 消极 方
面 , 都必须由他所生活和赖以取得创作素材
的那个环境来解释 。
选择题材领域 , 并在对这一领域的发掘
中形成 自己的创作主题 , 老舍在这里经历的
过程 , 也正是他的小说思想和艺术不断发展
和走向成熟的过程。
当二十年代后期 , 老舍以他的第一部长
篇小说 《老张的哲学》来敲叩文学殿堂的大
门时 , 他并没有取得引人注 目的成就 。 在这
部小说以及相继问世的 《赵 子 日》、 《二 马》
中, 偏见和艺术上的幼稚结合在一起 , 妨碍
了人们对于这个作家的风格与巨大潜能的认
识。 然而 , 才华 , 即使在不成熟的形式中,
也照徉要闪灼的 。 对于老舍的 这 些 早期 作
品, 人们可以指摘它的散漫 , 指摘它思想的
肤浅和缺乏为文学所珍视的时代感 , 却不能
不为其中生动逼真的市民生活画面 、 呼之欲
出的市井间小人物的形象而击节叹赏 。 由三
部小说发瑞 , 中经《小坡的生 日》, 老舍进入
他创作的成熟期 。 在丰收的三十年代 , 老舍
小说在描写对象的多样与统一中逐渐显露出
自己的面 目。 而在探索追求的途程中, 值得
作 为标志刻上路碑的 , 是《离婚》与 《骆驼祥
子》。
对于老舍的创作发展 , 《离婚》的意义首
先在于 , 作者通过这部作品, 明确地提出了
他的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批 判 市 民 性格 , 批判造成这种性格的思想文化传统 。 研
究这一主题的孕育过程 , 还可以追溯到 《二
马》, 然而它却是在 《离婚》中成熟了 , 并获
得 了相应的表现形式的 。 正是由这部小说开
始 , 老舍自觉地把市民社会 作为 自 己 的 对
象 , 在对这一对象的日益加深的认识中, 形
成 了自己小说的美学风格 。 “ 目的性”从思想
和艺术两方面刷新着老舍作品的境界, 较为
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 与洗去油滑的幽默,
趋于简劲的文学语言结合在一起 , 终于使更
多的人认识到这位作家的艺术活动的独特意
义 。 由《二马》到《离婚》到《四 世同堂》, 或者
还可包括《邻居们》、 《柳电的》、 《哀启》等短
篇小说, 是一个连续的发展过程, 显示出作
者对于同一种生活现象的不断关注和持久的
批判热情。 《四 世同堂》固然表现了敌伪统治
下北京人民的苦准和斗 争 , 然面 更 足 作为
“特色” , 使老舍这部规模宏大的作品从题材
到命意, 与同时期的其他小说区别开来的,
是小说中生动地描写出的市民人物的性格弱
点 , 以及这种性格被民族斗争所改造 , 这一
阶层 自身不断进步的过程 。 而小说内容的这
一重要方面 , 正是与《离婚》等的批判内容一
脉相承的 。
试离婚》之后不久 , 老舍在《月牙儿》、 老骆
驼洋子》 中, 提出了更为尖锐迫切的社会问
题 , 描写了城市下层人民 、 劳动者的苦难与
挣扎 。 在此之前 , 他的作品 , 几乎没有接触
到劳动者的命运问题 , 尤其没有从经济方面
观察劳动者的命运 。 他的小说中, 在题材和
主题方面可以归入这一类的 , 还有中篇 《我
这一辈子》、 短篇 《柳家大院》。 尽管在他的
全部创作中这只是一部分 , 然而却是最可珍
视的一部分 , 是老舍对于现代文学的可贵贡
献 。
对于生活的进一步发现 , 使老舍不再满
足于批判市民人物的精神弱点。 两大主题交
叉着。 上文提到的《四世同堂》, 就提供了市
民社会的更为完整的图景。 作者画出了这一
社会本身存在的层次 , 处在不同层次的人们
的相互关系 。 你在这里可以看到《离婚》中人
物的精神矛盾 , 也可以听到 《骆驼祥子》里
“苦人们”的呻吟 。
由这些作品构成的连锁 , 显示的是一个
渐进的过程 , 一个社会历史视野逐渐扩大,
小说主题 日益深刻 , 现实主义创作道路愈趋
开阔的过程 。 在这一系列作品中 , 老舍以巨
大的规模 , 几乎把整个北京市民社会 “艺术
化 ” 了 。 正是依赖于描写市民社会所获得的
成功 , 老舍奠定了他独立不倚的文坛地位。
三 、 四十年代 , 老舍以他自己的题材领域和
艺术构思 , 与同时期其他小说家区别开来 ,
以他所熟悉的性格和融化着他的个性的幽默
风格 , 与其他描写市民社会 的 作 家 区 别开
来 。 建国后 , 他又开始了更宏伟的构想 , 在
“残灯末庙”的晚清历史的广阔背景上 , 铺展
北京市民社会的巨大图画。 虽然宏愿未偿 ,
作家贵志以段 , 然面十一章遗稿 , 在老舍一
尹
生的小说创作中 , 却是一个有力的句号, 是
才华与潜力的最后一次证明 。
尽管“独特” , 老舍笔下的市民世界 , 却
绝不是一座孤岛。 它与整个时 f七声息相通 。
透过这个具体的世界 , 一些 “个别”的人物 ,
老舍从两个方面 , 画出了现代中国的形象 ,
表现了这一时期民族生活的一般特点。
首先 , 他的作品生动 、 多方面地反映出
中国社会生活中存在的浓厚的封建性。 在这
一方面 , 最值得称道的, 当然还是下文中将
要进一步探讨的老舍小说对于传统的思想文
化的批判 , 与此相联系 , 对于带有浓厚宗法封
建性的人与人的关系 (所谓“人情世态") , 尤
其是对于旧式家庭内部人伦 关 系 的 有力 表
现 , 也构成老舍小说的鲜明特 色 。 “社 会 关
系” 是个含义卜泛的概念 。 一般地说, 一个
作家不大可能对于社会关系的每一环节有同
样的把握。 人伦关系 , 也属于社会关系 。 老
舍笔下的社会生活图画, 没有巴尔札克作品
那种包罗万象的宏伟性 , 但池在错综复杂的
现实关系的网中, 抓住了最为 自己熟悉 , 最
适合于他的才能的性质的部分 。 他的《离婚》、
《牛天赐传》、 《四世同堂》以至(正红旗下》,
正是以他所那有的那份生活经验为依据进行
艺术构思的。 这些小说由一种过时的生活方
式中发掘出的 “琐碎卑微方面的悲剧性”À ,
在那一时代中国人民的生活中, 具 有极大的
普遍意义 。
其次 , 中国社会资本主义化 、 殖民地化
的历史 , 在老舍的小说中 , 也得到了独特的
反映 。 在老舍小说中, 那些固守着因袭的生
活方式的市民家庭和市民人物, 无不处在没
落中 。 整个市民社会 , 从 各个方面感受着现
实的无情冲击—祥子等城市下层劳动者日益贫困化, 底层社会的女子 (《骆驼祥子》中
的小福子 , 《微神》、 《月牙儿》 的女主人公)
被抛向街头, 点缀着都市的畸形繁荣 ; 老拳
师沙子龙的 “镖局” 改了客找《断魂枪,) ,
“老字号”或者被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逼列了
“路尽头” (《新韩穆烈德》) , 或者转让给精于
商业欺骗的新主人 (《老字号》) ; 新的现实改
塑着市民性格 , 在金三爷一流江湖豪客身上
注入市侩的成分“四 世周堂》) , 同时造出蓝
小山 、 张天真 、 牛天赐等新的市民类型 (《老
张的哲学》等) , 新的变动还不可避免地浸入
市民的家庭生活 , 使张大哥、 祁老人主持的
模范市民家庭 也发生了“解体”的过程 。 被破
坏着的不只是旧的家庭 关系 , “一切 固 定的
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祟的观
念和见解都被裹演了 ”À 。 老舍以一个现实主
义作家对于生活的忠实, 既批判地表现了市
民生活方式的封建性 , 和由这种生活方式造
成的市民性格的保守性 , 又揭露了“新变动”
中包含的悲剧因素 ; 既反映了市民群众对于
中国资本主义发展 、 殖民地化的批判态度 ,
同时也反映了这种批判本身的正义性和落后
性 。
老舍从池独特的角度 , 反映 了特定历史
时期中国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 。 从这个
意义上 , 我们完全有理由说 , 老舍小说也是
那一时期中国社会的一面镜予。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 , 就所提供的市民
人物的丰富性与生动性来看 , 几乎找不到另
一位作家可与老舍匹敌 。 如果将这些人物集
合起来 , 那将是一个完整的市民王国 。 三教
九流 , 五行八作 , 三姑六婆 , 从 洋车夫 、 剃
头匠 、 “窝脖儿的 ” 、 行商坐贩 、 唱戏 、 演鼓
书的 、 说相声的 、 拳师 、 土匪 、 娟妓 , 到巡
警 、 “吃铁杆儿庄稼即的八旗子弟、 市民阶层
的知识分子⋯ ⋯然而由这些千差万别各有其
“个别性”的形象内在的精神上的联系 , 仍然
可以把他们分别归入以下两个主要的形象系
列 , 家境小康 , 带有浓厚的宗法封建色彩的
,’l 日派”市民 , 和以城市个体劳动者为主体的
城市贫民 。
构成由老舍所建造的形象王国中一个庞
大的形象 系列 , 而又集中地休现着老舍小说
的喜剧风格的 , 是那些 善 良、 驯 顺而 又保
守 、 因循 、 中庸 、 怯 儒的市 民人 物 , 那 些
“老中国的儿女” 。 他们无论是小商 (《二马》
中的老马先生 , 《牛天赐传》中的牛老者 , 《四
世同堂》 中的祁老人 、 祁天佑) , 是小 职 员
(《离婚》中的张大哥) , 是旧式家庭妇女 (那
些张大嫂 、 牛太太 、 大姐婆婆们) , 都 可 以
看作精神近亲 。 这些在中国古旧城市中 , 保
持着古旧的生活情调 、 传统的道德观念 、 宗
法封建性的人伦关系的旧派人物 , 其主要特
征 , 不同于张夭翼笔下那 些 极 力钻 谋 、 巴
结 , 被 “向上爬” 的欲望燃烧着 , 同时又被
“不稳定 ”的自我感觉折磨着的小市民 , 他们
的生活目的 , 不在于取得没有得到的 , 而在
于小心翼翼地保守住 己有的 ; 无论智愚贤不
肖, 他们多半没有“非分之想 ” , 不愿也不敢
苟取苟得 , 他们聊以 自慰 的 , 是 自己 的知
足 , 与世无争 , 是个本本分分的老百姓 。
小职员张大哥 (《离婚》) , 是带有几分漫
画化的喜剧形象 。 这个人的 “生活理想 ” , 生
动地包含在下面的这段描写中:
张大哥对于儿子的希望不大一一北平人对
儿子的希望都不大- -一只盼他们成 为 下 得 去
的 , 有模有样的 , 有一官半职 的, 有 家 有室
的 , 一个中等人 。 科长就稍嫌过了点劲 , 中学
的教职员又嫌低一点 ; 局子里的科员 , 税关上
的办事 员 , 县衙门的收发主任一一最远的是通
县 -一一恰好不高不低的正合适 。 大学—不管什么样的大学 -—毕业 , 而后闹个科员 , 名利兼收 , 理想的儿子 。 作事不要太认真 , 交际可
得广 一些。 家中有个贤内助 - -一最好是老派家
庭的 , 认识些 个 字 , 胖 胖 的 , 会 生 白 胖小
子。 二 ” ”
这正是张大哥所属的这一市民阶层中极具代
表性的心理特征 。 这种“理想的儿子” , 也正
是模范市民的典范 。 为这种性格传神写照 ,
《牛天赐传》关于牛老者的比喻 , 也是普遍适
用的 : “假若他是条鱼 , 他永远不会 去抢上
水 , 而老在泥上溜着 。 ”
在《离婚》中 , 老舍恰当地将张大哥的哲
学与社会变革对立起来 , 这种哲学的本质也
只有在这种对立中才看得清楚。 《离婚》构思
的巧妙处 , 即在用象征 、 讽喻的手法 , 把这
一整套精致的人生哲学 的要 义 , 概 括在婚
姻 、 家庭问题中。 小说开头 , 看似突兀地这
样写道 : “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 :
作媒人和反对离婚 。 ” “离婚”在张大哥的辞典
上 , 其含意已不限于一对夫妇的离异 , 而是
意味着一切既成秩序的 破 坏 。 他 一 生 的 事
业 , 是弥合裂缝 , 调解争端 , 消饵“危机”以
使天下太平 。 无衣食之忧的小 康 的 经 济地
位 , 是这种哲学的物质基础 ; 社会阶级结构
中的 “夹缝 ”中的位置(既见弃于统治阶级、 上
流社会 , 同时又对无产阶级及其斗争隔膜) ,
决定了这种哲学的狭隘性质 , 使这一阶层的
人们对于 “政治” 冷漠 ; 暂时稳定的生活状
态 , 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宁静” 、 “安全”的幻
觉 ; 而与他们的地位相应的知识水平 , 又使
他们易于接受封建的文化思想的熏染。
与《离婚》的情况相似 , 《四世同堂》从书
名到整个艺术构思 , 都清楚地表达出对于保
守苟安的生活理想的批判态度 。
“ 四世同堂”的祁家的老太爷 , 那位善 良、
蒙昧、 思不出狭小的生活范围 , 谨奉着“知足
保和”的古训的老人 , 与小职员张大哥一样,
是 “常识的结晶” , 自我保存的市民 “智慧”
的化身。 在小说的开头 , 祁老人纯粹由于习
惯 , 还半梦幻地生活在他一贯的轨道上。 即
将把整个民族卷在其中的战争 , 对于他 , 不过
象是一种遥远的市声。 听他与长孙媳妇韵梅
谈起战事 , 那 口气 , 仿佛在谈论一件邻里家庭
纠纷的新闻 。 他最关心的是家里是否 “存着全
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 , 在他看来 , 只
消“关上大门, 再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 ” ,
便足以消灾避祸 。 因为正如他聪明的长孙媳
妇所说的 , “反正咱们姓祁的人没有得 罪 东
洋人 , 他们一定不能欺侮到咱们头上来 ! ”
虽然 自己也地位卑微 , 由市民阶层文化
教养而来的偏见 , 仍使他“在心里”把小羊圈
的各色人等分了尊卑贵贱 ; 尽管忠厚善良,
真诚地同情于邻人钱诗人的遭遇 , 但他仍要
在即将踏上钱家门槛的那一刹那改变主意 ,
因为他毕竟是苟安的小百姓 , “他绝不愿因救
别人而连累了自己” , “他知道什么叫谨慎 ” 。
这是作者所最熟悉的一种性格 。 作者本
人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 老马先生 (《二马》)的
形象所以成功 , 是因为“他是我所最熟识的 ;
他不能普遍的代表老一辈的中国人 , 但我最
熟识的老人确是他那个样子 。 ”¼ 之所以熟识
这类人物 , 是因为 “在我二十岁至二十五岁
之间我几乎天天看见他 ” , 以至“我看见了北
平 , 马上有了个 ‘人 , ” , “这个便 是 ‘张 大
哥 , ” 。 ½ 直到解决后 , 作者还表示 , “我了解
‘老’人 , 不十分了解新人物。 ”¾ 这是生活给
予作者的一份极可珍视的生活经验 。 这份经
验使他具体地认识 了中国现代生活中普遍存
在的封建落后性 , 由此形成了他对于生活的
批判态度 。
着墨往往更少 , 然而较之上述形象毫不
逊色的, 是这些市民家庭中的女性形象。 早
已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 老舍的技巧的惊人
之处 , 特别在写 “女人和家庭” , “尤其是在
家庭中处于太太地位的女人 ”¿ 。 对于老舍作
品的艺术构思来说 , 也许没有什么比这些太
太们在家庭中的位置更能表现这种生活的宗
法封建色彩了。 《老张的哲学》中值得提到的
形象 , 不是代表邪恶势力的老张, 也不是代
表正义的王德 、 李应 , 而是那个可笑可爱又
可悲的赵姑母。 《牛天踢传》所提供的最成功
的人物形象, 也不是主人公市民子弟牛天赐,
而是“乐夭知命 ”的牛老者 , 和他那位精明强
干 、 心高气盛 、 好讲“官派”的太太。 这一大
批旧式家庭中“处于太太地位的女人” , 既包
括在家庭生活的狭小范围内处于支配地位的
“太太” , 如牛太太 , 大姐婆婆 ((( 正红旗下》) ,
也包括实际上处于家庭奴隶 、 家长意志的执
行者地位的“太太 ” 。 这里你不难想到两个诗
意的形象 , 韵梅 ((( 四世同堂》)与大姐 (《正红
旗下》) 。 写前者的势利 、 忌刻 , 以及由生活
造成的偏狭 , 他往往采用漫画笔法。 采择几
个细节 , 略加点染 , 就使人物“现形纸上 , 声
态并作” ; 写后者 , 他 的笔端又流泻 着 那 样
深沉的怜惜之情 。
这些旧派市民男女的形象 , 使读者获得
极大的快感 , 因为一切都那样自然 , 本色 ,
那样贴合人物的身份 , 性情 , 充满着不可形
容的和谐 。 整个性格 (它们是在仿佛信笔点
染中 “完整 ” 起来的 ) , 在人物活动的每一瞬
间, 都是统一的 。 “熟识 ” , 使作者几乎无所
用其“技巧” , 而不工 自工 。
也许正由于老舍在这一方面的成功 , 他
的小说中那些旧派市民的后代 , 那些市民社
会中“新派 ”人物的形象 , 相形失色 。 从 《二
马》老 、 小二马的对比中 , 从《黑白李》黑、 白
二李的对比中, 从《离婚》中张大哥父子的对
比中 , 从《牛天赐传》老少两代的对比中, 从
《四世同堂》祁老人与祁瑞全的对比中 , 都显
示出艺术上的不平衡。他能用极省俭的笔墨 ,
似不经意地写活祁老人那样的 “老一辈的中
国人” , 韵梅那样的“新时代的 旧派女人” (书
中瑞丰语) , 而写 “新派 ” 、 “洋派” 男女却较
少成功 。
这一形象类型 , 在老舍的形象世界中之
所以占有重要的地位 , 除了形象所包含的作
者的独特经验 , 形象所体现的作者对于封建
文化的批判态度外 , 还因为正是这类形象 ,
最集中地体现着老舍小说的喜剧风格。 这些
人物与时代的矛盾和他们性格的内在矛盾 ,
是老舍小悦喜剧性的重要源泉。 在他的早期
作品中, 这种喜剧性的形态比较 单纯 , 《离
婚》 及其后 , 由于对旧 派市民人物惰神弱点
的进一步认识和苍于这一点的明确的批判主
题的形成 , 喜剧性中更融合了悲剧成分 ,—他看到了包藏在那些卑微可笑的市民人物情
神弱点中的深刻的悲剧性 。 同时从喜剧和悲
剧两方面 观察与表现人物, 丰富了老舍作品
的色调 , 提高了老舍小说的美学境界 。 他终
于找到了一种平衡 : 喜剧和悲剧 、 幽献与冷
峻之间的适度安排 , 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焊接
点, 把相互矛盾的艺术成分焊成一块风格统
一体 。 可以说 , 最足作为老舍艺术个性的标
记的 “含泪的笑”的幽默风格 , 主要是在这一
部分形象的塑造中形成的 , 也只有联系这一
部分形象 , 才能给以恰当的说明 。
就某一方面的精神特征看也可以归入这
一类 , 而在这一形象系列中又极其特异的,
是老舍小说中的旗人形象。 如果说张大哥 、祁
老人所 代表的旧 派市民形象 , 已足以使老舍
的艺术获得独特性的话, 那么清末旗人的艺
术形象 , 则是独特中的独特部分 。 把旗人作
为一种特殊的对象来表现 , 始于《四世同堂》,
到《正红旗下》, 即由附庸蔚为大国 。 这个由
末代封建统治者以其腐朽性 造 成 的 寄生 阶
层 , 是封建
必然炭演的人证 ; 这些人物
自身 , 又承担了历史性的悲剧命运 。 没落贵
族 、 大姐公公正翁 , “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
武官 , 而把毕生的情力都花费在如何使小罐
小铲 、 咳嗽与发笑都含有高度的艺术性 , 从而
随时沉醉在小刺激与小趣味里。 ”正如正翁是
个不习武的 “武官” , 大姐夫多甫是个 “不会
骑 马的晓骑校” 。 他说 : “咱们旗人 , 别的不
行 , 要讲吃喝玩乐 , 你记住吧 , 天下第一! ”
作者写出了这些破落的旗人贵族性格中的可
爱方面 : 豪爽大方 , 气度雍容 , 举止闲雅 ,
而且谦和茹达 , 随遇而安。 然而悲剧性 也正
是在这里 。 他们将“豪爽”浪费在提笼架鸟、
走票唱曲这样的“生活的艺术” _匕 他们谦和
温厚到失去了对一切 “不公正 ”的反抗本能。
《正红旗下》中“放花炮”一节 , 写这类人物的
气质风度 , 最能传神:
二姐跑到大姐 婆家的时候 , 大姐的公公正
和儿子在院里放花炮 。 今年 , 他们负故超过了
往年的最高纪录。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 他们理
应想一想怎 么还演 , 怎 么节省开支 , 省得在年
根底下叫俄主子们把门环敲碎 。 没有 , 他们没
有那 么想。 ⋯⋯老爷儿俩都脱了长袍 。 老头儿
换上一件旧狐皮马褂 , 不系钮扣 , 而用一条旧
布搭包松拢着 , 十分潇洒 。 大姐夫呢 , 年轻火
力壮 , 只穿着小棉沃 , 直打喷嚏 , 而连说不冷。
鞭声先起 , 清脆紧张, 一会儿便火花急溅 , 响
成一 片。 儿子放单响的麻雷子 , 父亲放双响的
二踢脚 , 间隔停匀 , 有板有眼 : 哪啪嚼啪 , 咚 ,
僻啪僻啪 , 咚—当 ! 这样放完一阵 , 父子相视微笑 , 都觉得放炮的技巧九城第一 , 理应得
到 四邻的热悄夸赞 。
除去那些纯属于旗人的特殊气质和命运 , 这
些人物因循 、 保守的生活态度和精神特征 ,
与所属形象系列不但十分谐调 , 而且可以视
为这种特征的漫画形式。 《正红旗下》是老舍
的喜剧艺术最后的也是最完美的体现 , 流贯
其中的更为深潜的悲剧性 , 使十一章遗稿具
有一种近于抒情诗的美学风格。
然而抒情特征在老舍的这一部分作品 ,
即表现市民人物的另一型—以祥子为代表的城市底层人民、 劳动者的命运的作品和章
节里 , 更为集中 。 《微神》、《月牙儿》以及《骆
驼祥子》、 《四世同堂》 中的部分章节 , 是老
舍创作中最富于诗意的部分 。 如果说在对市
民人物前一型的描写中, 通俗喜剧的色彩往
往构成主要色调的话, 那么在写底层社会时 ,
那种严肃的悲剧性 , 和深沉的抒情性 , 就 自
然成为作品的基调 。
洋车夫赵四 ((( 老张的哲学》) , 是老舍小
说中第一个都市个体劳动者的形象 。 但北京
市民阶层的这一重要组成部分由“配角”而成
为 “主角” , 在老舍所 创造的市民世界里 , 占
有一个与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的地位相称的位
置 , 还是在三十年代, 《月牙 儿》、 《骆驼祥
子》等小说问 世的时候。 说中国城市个体劳
动者借了老舍的笔才成为文学典型 , 是毫不
夸张的。 无论在老舍之前抑是之后 , 找不到
另一部作品 , 将他们的形象写得如此饱满、
血肉充盈 。 这些城市底层人民的形象 , 也完
全应当看作老舍对于现 代文学的独特贡献。
无论 从 哪 个 方 面—思 想 , 还 是 艺术—着眼 , 《骆驼祥子》被作为老舍的代表作 , 都有充分的理由 。 由《离婚》到 《骆驼 祥
子》, 是愈来愈坚实的实现主义风格形成的过
程 。 后一部作品, 标志着老舍对于北京市民
杜会的观察 、 认识现实的重大突破 。 这是两
种性质不同的悲剧性 : 张大哥 、 祁老人的悲
剧 , 在于他们欲“顺应”而不可得 , 在于他们
的庸人哲学本身的可悲 ; 而在祥子们这里 ,
悲剧在于想以最大的代价和最低的条件求生
存而不可能。 祥子 , 即使他的梢神悲剧 , 也
是在“求生”中发生的。 这正是那个时代最大
多数人民的共同命运 , 也是社会革命的最直
接的原因和依据。 从劳动者的命运出发进行
社会批判 , 提出更为尖锐严重的社会主题 ,
人们清楚地看到了深入中的社会革命给予一
个漩涡之外的作家的影响。 对于生活在同一
境遇的城市劳动者 , 祥子形象的典型意义还
在于 , 这一性格的发展 , 概括了他们的共同
经历 。 近现代中国都市的劳动者群 , 主要是
由破产农民构成的 。 祥子所演出的, 也正是
这种贫苦农民 “市民化”的历史 。 对小说中初
上场的祥子 , 没有比这更为恰当的比喻了:
“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 , 坚壮 , 沉默 , 而又有
生气。 ”他是从乡野的泥土中生长出来的 。 即
使穿着 白布裤讲站在同行中 , 他也彻里彻外
的是个农民。 甚至他的那种职业理想—有一辆自己的车 , 也是从小农的心理出发的 :
车是象属于自己的土地一样唯一靠得住的东
西 。 都市商业竞争的铁律, 来 自社会各方面
的黑暗决不会放过这个青年农民。 小说令人
惊心动魄地写出了, 恶魔般的社会环境怎样
残酷地 、 一点一点地剥掉祥子的农民美德,
将他的性格扭曲变形 , 直到把个“树”一样执
拗的祥子连根拔起 , 抛到城市流氓无产者的
行列 中。 更足以显示作者现实主义艺术的深
刻性的是 , 作者不止从社会环境 、 而且从这
些人物 自身发佩他们悲剧的原因 , 写出生活
给予这些人物的限制 。 正是那种分散的个体
的职业活动 , 使祥子所属的一帮各不相顾 ,
“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 而是 各走各
的路 , 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 ,
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 , 在黑
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 。 ”作者不可能用幽
默的眼光看这种惨痛的悲剧 , 甚至不可能用
“一半恨一半笑”的态度对待这些劳动者自身
的局限 。 美的毁灭在他那里激起的是悲枪和
愤做的激情。 他要代这些奴隶喊出他们的控
诉 。 与这种悲演的诗情相联系 , 对劳动者猜
神美的发现 , 也是这部分作品抒情风格的基
础 。 《牛天踢传》、 《四 世同堂》里 , 那些生活
在大小杂院的小人物坚忍顽强的生活意志和
相濡以沫的质朴感情 , 为阴冷的画面涂染上
一抹暖色, 是小说中真正可以与丑恶相对照
的东西 。
《骆驼祥子》、 《月牙儿》标志了老舍悲翩
艺术的最高成就 , 肯定这一点 , 并不意味着
贬低老舍艺术风格的另一面的价值。 这里 ,
悲剧风格和喜剧风格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 ,
不是一个否定另一个 , 而是以其各自包含的
美 , 构成了老舍小说奖学风格的多样性。
正是由于老舍在以上两种市民人物类型
的刻画中获得的成功 , 使我们有足够的根据
称他为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市民社
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 , 说他的小说中有一个
完整的市民社会, 而且是富于中国特点 , 富
于地方特殊性的市民社会 。 这种 “完整性”不
只依赖于形象的多样性 、 形象所包含的生活
内容的丰富性 , 而且也依赖于赋予这些形象
以独特生命 的作者的艺术风格 , 依赖于这种
风格的统一性。 尽管“个别性 ”使这些形象彼
此之间区别得那样清楚 , 它们中的每一个 ,
仍然让人立即想到它的 “创造者” , 因为在它
们那里 , 有着如此鲜明的老舍的个人印记。
这种在作者的主观条件 (作者的经验范围,
艺术构思 , 思想认识 , 美学风格等等) 与客
观生活
的结合中产生的形象的统一性 ,
较易于被把握的 , 是以下儿点: 小人物 ; 人
物的地方特征 ; 人物性格的喜剧性等等 。
小人物 。 市民阶层主要构成部分小手工
业者 、 小商等等 , 本来就属于 “小 ”字行 , 而
作者所着意表现的 , 又是这种小人物的平凡
性。 不止张大哥 、 牛老者一家 , 祥子及其同
业 , 祁家四代 , 以及那些大杂院中的男女 ,
可以包罗在“小”字中 , 而且作为这些市民小
人物的对手的 , 也往往不是巨奸大猾 。 老张
(《老张的哲学》)固属于市井无赖型 , 狡刁 的
小赵 (《离婚》)也只是一个工馅善诈的科员 ,
至于《四世同堂》中的主要反面人物冠晓荷 ,
充其量不过是个插科打浑的“二丑” 。 这一点
对于老舍不是无关紧要的, 这里划出了老舍
自己的经验范围 。 在这个小人物的世界里 ,
他运斤成风 , 游刃有余 , 而一月 .离开了 自己
熟悉的生活圈子 , 他的艺术也会顿失光彩 。
人物的地方特征 。 “礼义之邦”的 “首善之
区 ” 北京 , 是中国道德传统的渊戮 ; 而市民
阶层由于自身的保守性 , 特别有利于保存这
种文化特点。 在老舍的作品中, 这种具有普
遍意义又具有鲜明的地方性的文化特点 , 成
为浸透在人物风度、气质中不可剥取的东西 ,
成为如血肉一样的人物机体的一部分 。 为避
免割裂 , 只能聊示一斑 , 以例其余 。 如北京
人的特L, , 。 由于历史的原因 , “多礼 , , , 成为
北京人尤其是北京市民的行为特点。 老舍正
是传达这类地方特点的好手 。 《四世同堂》第
一章 , 无论战事如何紧张 , 祁家人也不能不
为祁老人作寿 : “别管天下怎么乱 , 咱们北平
人绝不能忘了礼节卫”不唯祁家的 “家风” 如
是 , 连城中的走卒稗贩 , 以至城外的乡民 ,
也一起受了熏染 , 而别有风度 。 这种文化教
养当和市民的落后性结合在一起 , 德行同时
也是可悲的精神弱点 。 小说中有一段极沉痛
的文字 , 写 “文化过熟的北京人”祁老人当便
衣侦探肆行滋扰时的反应 :
老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格言是 “和气生财气
他极和蔼地领受 “便衣 ” 的训示 , 满脸堆笑地
说 : “是 ! 是 ! 你哥儿们多辛苦啦 ! 不进来喝 口
茶吗 ? ”
便衣没说什么 , 昂然的走开 , 老人望着他
的后影 , 还微笑着 , 好象便衣的余威未尽 , 而
老人的谦卑是无限的 。 · ·一
在老舍小说里 , 强调这种地方性 , 用意很深。
除艺术上的需要外 , 在许多场合 , 更是由批
判封建的文化思想传统这种 总 的意 图 出 发
的 。
至于人物形象的喜剧 性 , 上 文 已 经 涉
及 , 一下文中还将有说明 。
当我们试图在老舍小说如此众多的人物
形象中寻找“统一性”时 , 上文所谈到的是一
些较易于把捉的方面 。 更为内在的是这样的
一种“统一性” , 即把这些人物本质地联系起
来的“市民性格” 。
在《离婚》中, 知识分子老李 , 将张大哥
所代表的人生哲学归结为两个字“敷衍” 。 而
所以实现“敷衍”的 , 则是软弱 , 妥协 , 向一
切既成秩序低头 。 张大哥式的夹缝中的生存
哲学 , 事实上概括了这一社会阶层普遍的生
活态度和性格特征 。 不仅在老舍小说中那些
旧派市民那里 , 而且在他笔下的底层社会 ,
都可以看到生活打上的类似印记 。 样子 “要
强” 。但是一只 白乌鸦的命运总是不妙的。 不
公正的世道终于扭曲了他的个性 , 把他抛进
“敷衍” 着的市民群中。 “将就着活下去是一
切 , 什么也无须乎想了 。 ”这一阶层的经济生
活中处于两个等级的市民人物 , 正是在这一
点上彼此接近了 。 能洞彻这一点的眼光 , 是
探刻和锐利的 。 张大哥说 : “我得罪过谁 ? 招
惹过谁 ?’’祥子说 : “我招谁惹谁了 ?! ”《我这一
辈子》的主人公说 : “我对谁都想对得起 , 可是
谁又对得起我来着? ”这是被社会环境 、 历史
传统压瘪了灵魂的市民社会小人物无可奈何
的“夭问"!
在这里 , 对中国市民阶层的状况作一点
说明 , 是必要的。
市民阶层作为一种社会的中间阶层 , 在
中国 , 主要是由如下成 分 构 成 的 : 小业主
(包括小商贩 , 小房产所有者等等) , 城市个
体劳动者和其他城市贫民 , 无业游民 , 以及
属于市民阶层的知识分子 。 除东南沿海资本
主义生产关系发展较早的地区外 , 中国的现
代城市 , 是在封建社会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
成的 。 中国的市民阶层 , 其形成的历史 , 以
及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 , 与欧洲资本主义国
家有显然的不同。 À 尽管属于这一阶层 的人
们的经济地位极不稳定 , 时见上升或跌落 ,
然而作为一个阶层 , 不曾象欧洲中世纪的城
市市民那样 , 成为 “近代资产阶级的前身” 。
这种经济生活的特点 , 既限制了祁老人 、 牛
老者们 , 使这些小私有者未能象欧洲资产阶
级那样 , 作为一种新的生产力的代表 , 与封
建制度及其残余对抗 ; 同时也限制了祥子 、
李四爷 ((( 四世同堂》) 一类的小生产者 , 城市
个体劳动者 , 使之与现代无产者区别开来 。
考察这一阶层的精神特点 , 当然不能忽略来
自政治方面的影响。 “亚洲式的专制制度” ,
从来是“顺民性格”的制造者 , 城市居民较之
农民 , 又更为直接地承受着政治压迫 ; 新民
主主义革命以乡村为中心 , 也使市民群众较
难于感受革命气息 , 妨碍了他们 的迅 速 觉
醒。 正是上述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原因, 造成
了我们称之为“市民性格”的保守 、 因循、 软
弱 、 妥协等精神弱点 。
当然 , 老舍不是从对 “市民性格”的纯粹
抽象的认识出发 , 而是从生活出发写他的人
物的 。 “好心眼”的赵姑母顽固地反对一对小
儿女的婚姻 , 这里 , 市民的保守性 、 市民意
识的落后性是与“善 良”等传统美德混合在一
起的 。 张大哥既古道热肠又圆滑混世 ; 圆滑
而不掩其热心 、 善良, 肠虽热也决不致热到
挺而走险的地步 。 传统美德与市侩习气 , 在
这一个市民人物那里统一了 。 即使在祥子的
性格中, 也结合了反抗与奴性 , 挣扎与含忍 。
这也正是下层人民的普遍性格 , 矛盾着的两
个方面都反 :映 着 他 们 在 生 活 中 的实 际地
位。 Á
老舍对于市民性格 的批判 , 其意义决不
仅限于题材本身。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联结
“独特”与一般的方式。 经由对市民性格的表
现 , 达到对民族生活中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精
神病态的批判 , 才是老舍 自觉追求的目标。 @
恩格斯曾经谈到德国小市民性格 , “作为
一种普遍的德国典型 , 也给德国的其他社会
阶级或多或少地打上 它 的烙 印” 。 0 当 马 克
思、 恩格斯谈到德国的小市民性格的时候 ,
事实上是在
德国人的民族性格 , 指出一
种普遍的精神病象。 同样 , 为高尔基所一再
批判的 “小市民 习气” , 也是一种渗透俄国社
会生活的消极的精神现象。 因而不妨这样认
为 , “小市民性 ”是一种由一定经济条件 、 社
会关系所造成的人类弱点 。 中国的市民阶层
远没有德国小市民那种精神影响力 。 由于经
济活动的规模极为狭小 , 与其说中国的市民
阶层为其他社会阶级打上它的烙印, 不如说
其他社会阶级的人们具有类似的性格 , 是由
同一种历史条件和思想文化传统造成的 。 留
意于带普遍性的精神病象 , 注 重 从 历史传
统 、 思想文化方面搜求病源 , —老舍观察社会问题的角度 , 显然受到“五四 ”启蒙思想
的影响, 显示出对前一时期思想批判的继承
性。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从来不离开“人”谈
论物质生产关系, 谈论社会的一般发展 。 同
样 , 他们也从不离开人的一定的生活方式 、
社会关系 , 谈论超历史超社会的所谓纯悴的
“人” 。 他们总是把人的改造与无产阶级的最
终 目标联系在一起 , 把人从一切形式的情神
奴役下的解放 , 人在精神上的建全发展 , 作
为新社会诞生的必要条件。 创造由 《老张的
哲学》到《四世同堂》一系列小说时的老舍, 并
没有达到这种科学认识 。 然而他对于市民性
格和造成这种性格的社会环境的批判 , 是与
时代的方向一致的 , 是服务于无产阶级改造
人 、 改造社会的历史任务的。 也只有从这一
角度 , 才能更充分地沽价老舍的文学活动对
于今天和明天的意义 。
对于市民性格的发倔, 集中地体现着这
位小说家的哲学 , 是产生老舍小说较大的思
想深度的重要条件 。 然而 , 这种深刻性是同
作者的认识的片面性结合在一起的 , 同样 ,
艺术的独创性也和艺术上的 缺 陷 结 合在 一
起 。
在性格与环境的关联中 , 最为老舍注重
并紧紧握住的 , 是这洋一环 : 造成这种性格
的文化背景。 《离婚》反复强调传统文化销蚀
人的意志 , 使人 荀安。 在《猫城记》与 《四世
同堂》里 , 他不厌其烦地发挥了这一思想 。.
重现对子封建的思想文化传统的批判 ,
的确构成老舍小说的重要思想特色。 这种批
判 , 有其历史和现实的极据。 中国封建社会
一长期的发展过程中, 形成了相当完备的封建
思想体系 , 对于中国的社会发展 、 中国人民
的精神生活 , 这一思想体系发生过而且至今
仍在发生深刻的影响。 认识到这种影响, 并
不意味着能够恰当地予以解释 。 观念形态的
东西 , 精神现象 , 从来不是历史发展的 “终
极原因” 。 而且 , 意识形态本身 , 也 “必须从
物质生活的矛盾中, 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
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 0 作为经济树
上或近或远的枝叶的包括政治、 哲学在内的
诸因素中 , 政治 , 是离经济最近的枝叶 。 鲁
迅一九三三年在杂文 《沙》中指 出: 小 民 的
“象沙” , “是被统治者 ‘治, 成功的” 0 。 前此 ,
写于一九二八年的《文学与革命》一文 , 即表
述过人的性格、 感情“受支配于经济”的科学
观点。 这些认识 , 标志了鲁迅沿 “国民性批
判 ” 的思想线索的进一步前进 。 而在 “五四 ”
时期“国民性 ”间题上存在过的片面观点 , 三
十年代以后较长一段时间 , 仍然影响着老舍
对子生活的观察。 在他那里 , “文化”的作用
被不适当地扩大了 , 有时甚至被作为市民性
格核以形成的唯一的原因 。 这种认识的片面
性 , 在《猫城记》中表现得特别集中 。 “文化”
被描写成超历史的某种飘浮空际 、 亘古不变
的东西 , 由此不可避免地导出历史宿命论的
悲观结论 。
关于这一间题 , 更值得讨论的 , 还不是
小说中那些正面表述作者见解的议论 , 而是
小说的艺术构思 、 形象体系, 是作者的思想
在艺术描写中的实际表现形式 。 问题集中在
这样一点上 : 作者的主观认识和生活的客观
内容 , 在艺术形象中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 ,
即作者的主观在何种程度上并以何种形式体
现在艺术形象之中。
我想从被公认为老舍形象创造的重要特
点和优点的“个性化”说起 。 人们都对此表示
欣赏: 只要老舍在他的作品中 安 排 一个 角
色 , 那么他总有把握使之与“同合人物”区别
开来 。 作者本人也一再说到过这一点 。 然而
细心的读者也不难注意 到, 老 舍那 样梢 于
“写人” , 那样善子表现个别性 , 他所提供的
形象, 足称“典型”的 , 却是屈指可数的 。 他
的人物的“个性” , 有时使人感到浅露。 症结
主要还不在于技巧的运用 , 而在未能把 “个
性”与“共性” (这里主要指人物的社会阶级属
性) 结合起来 , 未能从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总
和把握人的本质。 人们在这里看到了作者关
于“文化”的片面观点对于形象创造的影响。
冠晓荷是《四世同赏》中的一个小汉奸 ,
然而小说却没有让我们充分地看到一个汉好
的心理状态, 小说所具体表现的 , 差不多只
是这个人物的“无聊” 。 作为一个无聊的小市
侩 , 冠晓荷是具体的 , 而作为一个仅奸 , 冠
晓荷就是抽象的了。 在同一部小说里 , 冠晓
荷无聊 , 汉奸蓝东阳无聊 , 通 同作恶的祁瑞
丰也无聊 。 作者恰恰不能令人信服地写出,
这些无聊的人们何以竟至“卖人 害命” , 委身
事敌。 当他试图提供人物的重大恶行的心理
根据时 , 他又找到了“北平文化 ” 。 而人们要
求知道的却是 , 何以同一文化环墩中的人 物
会如此不同。 作者不能作出回答。 因为池不
能 抓住在这种情况下将人物本质地区别开来
的阶级的政治的因素。 企图以“文化”解释一
切 , 结果一切都不能彻底解释。 在其他作品
中 , 也存在着类似的情况 : 反面人物往往不
使人感到属于一个阶级一种社会势力 , 而是
一些偶然作恶的市并无赖 。 对 于 他们的 描
写—借用作者的一句 话—不是 “抄着总根来的” 。
正是由于缺乏对于人的社会本质的深刻
把握 , “个性化”有时掩蔽了人的复杂性, 使
人物单纯化、 简化了。 把“个性 ”单纯地归结
为某种品质 , 不能不导致性格的片面 。 因为
人 的任何一种品质 , 都未必能够完全决定一
个性格。 不存在矛盾的性格, 是不完整的 。
人 们谈论形象的 “立体感” 。 没有多侧面的组
合 , 没有光暗 , 就没有所 谓“立体感” 。 “个性
化” 原本为了达到典型化 , 但如采离开了对
于人的本质的全面把握 , 反而会缩小了形象
的典型意义 。 人物性格的任 何一 个 具 体侧
面 , 如果从形象整体中分翻出来 , 无论具体
描写有多么生动 , 都会在某种程度上使人物
抽象。
与形象创造的得失关系密切的 , 还有老
舍的幽歇。
老舍小说艺术风格最突出之点是幽默 ,
而最能败坏人们胃口的也恰是幽歇。 在文学
作品中, 真正的喜剧性是由描写对象本身的
喜剧 性和作者从喜剧方面看生活的主观态度
的绪合中产生的 。 当着老舍真正把握了市民
生活 、 市民人物性格中实际存在的喜剧性矛
盾时 , 他的幽肤是 自然的。 然而在另一种情
况下 , 当幽默不是从对性格的发掘中产生 ,
不为情节所需要 , 而是一种外加的 “作料” ,
“为招笑而招笑”时 , 他的幽默就显得肤浅。
这种情况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最为常见 。 更足
以对作品的思想意义造成损害的 , 则是在这
种场合 : 当他的讽刺遇到了如冠晓衡、 蓝东
阳一类对象的时候。 “温和”本身不足为病 ,
病在要求无情鞭挞 , 要求火一样的憎恨时 ,
他所表现的是温和 , 甚至宽容。 这种温和、
宽容仍然要归绪为如下原因 , 即 “缺乏对于
人的社会本质的深刻把握” 。老舍的幽默风格
的效果 , 也如契何夫那样多种多样。 它有时
使可笑的见出可爱 , 使可悲的同时可悯 , 有
时却使可僧的仅仅可嫌 , 事实上缓和了读者
的愤怒 。 对于后一种情况 , 仅仅从风格方面
解释 , 就显得不够用了 。 这里才用得着作者
的那句严格坦白的自我批评: “我的沮请主义
多于积 极 的 斗争 , 我 的 幽 默 冲 淡 了正 义
感 。 ” 0
在“文化”问题上认识的片面性 , 还对老
舍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造成损害。 老舍长
于写实 , 长于工笔画式的细 节描绘 , 而池在
《离婚》、 《猫城记》、 《四 世同堂》中却弃长就
短 , 发了过多的关于“文化”的议论 。 这些小
. “ .
悦中的知识分子 , 不同程度地被当作了作者
的话筒 。 人物有时不是在演他们 自己 , 而是
在代作者立言。 他们的议论 , 又往往不过是
一种同义反复 , 以至成为老舍小说中最沉闷
累赘的部分 。
在 老 舍 创 造 的 那个形 象 王 国 中 , 两
极—正面理想人物和反面人物—是最苍白、 最少光泽的部分 。 在理想人物 (如《赵子
日》中的李景纯 , 《二马》中的李子荣 , 《四世
同堂》中的钱默吟)那里 , 问题具有更为复杂
的性质 。 不习惯于从政治上 观察和 思 考 问
题 , 不等于没有政治态度。 这类形象的间题
正在政治方面 , 在通过这些形象反映出的作
者对于中国的政治现实的认识和改造中国的
道路的思考方面 。 这些间题由于本身尖锐的
政治性 , 要求明确的回答 ; 而 老 舍 在描 写
“病象 ”时 , 得心应手 , 一涉 “病源” , 即见幼
稚 , 当他试图开“药方”时 , 就往往是混乱的
了 。
在《赵子日》中, 他通过李景纯这个人物
教诲赵子日一班青年 : “儿时在财政部做事的
明白什么是财政 , 在市政局的明白市政 , 几
时 中国才有希望 ; ⋯⋯ ”同书中的青年因而大
彻大悟 : “把一切无理取闹的事搁下 , 什么探
听秘密咧 , 什么乱嚷这个主义那个问题咧 ,
全叫瞎闹! ” 而另一个理想人物李子 荣 的 形
象 , 在《二马》中, 也同样包含着 “训诫”的意
义 , 即为 “那群摇纸旗 , 喊主义 , 争会长 ,
不念书的学生们” 作楷式 。 当写到这些人物
那种脱离群众的个人反抗活动时 , 就更清楚
地反映出这位市民意识的批判者 自己的市民
意识 。 李景纯的谋刺军阀 , 钱默吟的剧场掷
手榴弹 , 或者还可以加上王德在老张婚礼上
的一击 (《老张的哲学》) , 令人疑是市民文学
中侠客义士形象的现代版—当着看不到解脱困厄的现实道路的时候 , 市民群众只能向
“行侠作义 ”的江湖豪客那里翘盼福音 。
作为现代作家 , 老舍的思想矛盾是深刻
的。 他不满子他所熟悉的市民的宗法封建性
的生活方式 , 厌恶这片生活的沼泽里滋生的
退婴 、 萎缩 、 与人的进取精 神 不 相 容 的 毒
菌 , 他真诚地期望在这一世界里发现对于人
生的积极态度 , 期望他所既恨且爱的市民社
会小人物能意识到 自己的本质力量 , 恢复被
“传统”锢蔽了的人性 。 然而同时 , 他又不理
解生活中实际发生的摧毁这种封闭状态的变
动 , 尤其不了解代表着未来的社会力量 , 不
理解他们的斗争。 他不无同情地批判市民小
人物的现在 , 不无眷恋地描写他们的过去 ,
却没有看到已经近在眼前的 、 可以看得见的
未来 。 因此 , 他的思考和追求 , 每次只能达
到一个界限 。 当他写到政党斗争 , 写到有组
织的阶级对杭时 , 他的口吻 (通过他的理想
人物 , 或者由作者亲自出面) 有时也完全象
一个小市民 。 作者本人的这种思想特点 , 不
难令人想起他笔下的知识分 子 老 李 和 祁瑞
宣 , 想到这些人物动摇于两间的矛盾心理 。
事情就是这样 : 市民社会这一环境为 自
己造成了老舍这样杰出的表现者与批判者 ,
然而老舍本人思想和艺术方面的某些缺陷 ,
仍然须由这个环境来解释 。 这种情况也令人
想起俄国小说家契诃夫 。 契诃夫是俄国小市
民习气的伟大批判者 , 但他个人的思想弱点 ,
“除去其他种种原因之外 , 也需要到 他 青 少
年时代形成个性时的生活条件和环境里去找
寻。 归根结底 , 契诃夫很早就开始僧恶的小
市民习气在这方面也不无影响 。 ” 0
但是 , 早年的生活环境 , 从来不能完全
地解释一个人的思想的性质 。 对于老舍的思
想发展有更大影响的是 , 抗日战争以前中国
现代史上的儿次重大斗争 , 不幸他都未能直
接参加0 , 而他的生活环境又使他在相 当长
的一段时间宋能更切近地接触社会斗争的主
潮 。 这限制了他的政治视野 , 使他摆脱自己
精神负累的过程显得特别艰难和漫长 。 尽管
艰难缓慢 , 前进却不曾中止 。 在他的 《黑自
李》、 《铁牛和 病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