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其它散诗

冰心其它散诗 迎神曲 灵台上—— 燃起星星微火 暗暗地低头膜拜 问“来从何处来, 去向何方去 这无收束的尘寰 可有众生归路～“ 空华影落 万籁无声 隐隐地涌现了; 是宝盖珠幢 是金身法相 “只为问‘来从何处来 去向何处去,’ 这轮转的尘寰 便没了众生归路～“ “世界上 来路便是归途 归途也成来路” 送神曲 “世界上 来路便是归途 归途也成来路 “这轮转的尘寰 何用问‘来从何处来 去向何方去’ “更何处有宝盖珠幢 又何处是金身法相 即我—— 也即是众生 “来从去处来 去向来处去 向那来的地方 寻将去路” 灵台上—— 燃着了常明灯火 深深地低头膜拜 无月的中秋夜，一九二一 一朵白蔷薇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 着朦胧的天色 是黎明还是黄昏,何处寻问 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日追记 冰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 颖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天上—— 天上是繁星错落如蛛网—— 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病的诗人,一, 诗人病了—— 诗人的情绪 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 菊花的影儿在地 藤椅儿背着阳光 书落在地上了 不想拾起来 只任它微风吹卷 窗儿开着 帘儿甩着 人儿无聊 只有: 书是旧的 花是新的 镜里照着的 是消瘦的庞儿 手里拿着的 是沉重的笔儿 凝涩的诗意 却含着清新 憔悴的诗人 却感着愉快 诗人病了—— 诗人的情绪 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 病的诗人,二, 诗人病了—— 却怪窗外天色 怎的这般阴沉 天也似诗人 只这样黯寂消沉 一般的:酿诗未成 酿雪未成 窗外的枯枝 屋上的炉烟 和着隐隐的市声 悠悠的送去了几许光明, 诗人病了——却怪他窗外天色 怎的这般阴沉～ 只是箫声婉转 只是诗情游漾 奈笔儿抛了 纸儿弃了 只好听一听 只是一声声 好何补空冥,感谢病的女神 替他和弄人的纸笔 断绝了无谓的交情 十二，五，一九二一 谢“” 只能说一声辜负你 思想呵～任你怒潮般卷来 又轻烟般散去 思想中 凝眸里 只这一束残花 几张碎纸 都深深的受了你的赠与 也曾几度思量过 难道是时间不容,难道是我自己心情倦慵, 便听凭你 乘兴而来 无聊而去 还是你充满了 无边微妙 无限神奇; 只答我心中膜拜 难役使时间的语言文字 说与旁人, 思想呵～无可奈何 只能辜负你 这枝不听命的笔儿 难将你我连在一起 十二，二九，一九二一 假如我是个作家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 流水般过去了 不值得赞扬 更不屑得评驳; 然而他的生活中 痛苦或快乐临到时 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像这光景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 这时我便要留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 轻藐——讥笑;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 他们听过之后 慢慢的低头 深深的思索 我听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在世界中无有声息 没有人批评 更没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 对着明明的月 丝丝的雨 飒飒的风 低声念诵时 能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在人间不露光芒 没个人听闻 没个人念诵 只有我自己忧愁，悦乐 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书写 当我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 这时 我便要流下流下快乐之泪了～ 一，八，一九二二 “将来”的女神 我抬头瞥见了—— 你桂花的冠子 雪白的羽衣 你胸前的璎珞 是心血般鲜红 泪珠般洁白 你翅儿只管翱翔 琴儿只管弹奏 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你的光明的脸 也许是欢乐 也许是黯淡 也许是微笑 也许是含愁 只令我迷糊恍惚—— 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将来—— 是海角, 是天涯, 天上——人间, 都是你遥遥导引——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看—— 只有飘飘云发 铮铮琴韵 飒飒天风 如何——如何, 你怎的只管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一，二十六，一九二二 向往 (为德诗人歌德逝世九十年纪念) 万有都蕴藏着上帝 万有都现着上帝 你的浓红的信仰之华 可能容她采撷么, 严肃～ 温柔～ 自然海中的遨游 诗人的生活 不应当这样么, 在“真理”和“自然”里 挽着“艺术”的婴儿 活泼自由的走光明的道路 听——听 天使的进行歌声起了～先驱者～ 可能慢些走,都是“自然”的宠儿呵 在母亲的爱里 互相祝福罢～ 二，四，一九二二 晚祷,一, 浓浓的树影 做成帐幕 绒绒的草坡 便是祭坛—— 慈怜的月 穿过密叶 照见了虔诚寂静的面庞 四无人声 严静的天空下 我深深叩拜—— 万能的上帝～ 求你丝丝的织了明月的光辉 作我智慧的衣裳 庄严的冠冕 我要穿着它 温柔地沉静地酬应众生 烦恼和困难 在你的恩光中 一齐抛弃 只刚强自己 保守自己 永远在你座前 作圣洁的女儿 光明的使者 赞美大灵～ 四无人声 严静的天空下 只慈怜的月 照着虔诚静寂的面庞 五，十二，一九二二 晚祷,二, 我抬头看见繁星闪烁着—— 秋风冷冷的和我说: “这是造物者点点光明的眼睛 为着宇宙的晦冥～” 我抬头看见繁星闪烁着—— 枯叶戚戚的和我说: “这是造物者点点光明的眼泪 为着人物的销沉～” 造物者～ 我不听秋风 不睬枯叶 这一星星 点在太空 指示了你权威的边际 表现了你慈爱的#涯 人物——宇宙 销沉也罢 晦冥也罢 我只仰望着这点点的光明～ 十，二十三夜，一九二二 不忍 我用小杖 将网儿挑破了 辛苦的工程 一霎时便拆毁了 我用重帘 将灯儿遮蔽了 窗外的光明 一霎时便隐没了 我用微火 将新写的字儿烧毁了 幽深的诗情 一霎时便消灭了 我用冰冷的水儿 将花上的落叶冲走了 无聊的慰安 一霎时便洗荡了 我用矫决的词儿 将月下的印象掩没了 自然的牵引一霎时便斩绝了 这些都是“不忍”呵—— 上帝～ 在渺茫的生命道上 除了”不忍“ 我对众生 更不能有别的慰藉 七，十一，一九二二 哀词 他的周围只有“血”与“泪”—— 人们举着“需要”的旗子 逼他写“血”与“泪” 他只得欲哭的笑了 他的周围只有“光”和“爱” 人们举着“需要”的旗子 逼他写“血”和“泪” 他只得欲笑的哭了 欲哭的笑 欲笑的哭—— 需要的旗儿举起了 真实已从世界上消灭了～ 八，七，一九二二 十年 她寄我一封信 提到了江南晚风天 她说“只有佳景 没有良朋～” 八个字中 我想着江波 想着晚霞 想着独立的人影 这里是 只有闷雨 只有黄尘 只有窗外静沉沉的天 我的朋友～ 谁说人生似浮萍,暂住„„ 一暂住又已是十年了 八，十九，一九二二 使命 一个春日的早晨—— 流水般的车上 细水洒着古墙 洒着杨柳 我微微的觉悟了我携带的使命 一个夏日的黄昏—— 止水般的院里: 晚霞照着竹棚 照着槐树 我深深的承认了我携带的使命 觉悟——承认 试回首～ 是欢喜还是惆怅, 已是两年以后了～ 八，二二，一九二二 纪事 ——赠小弟冰季—— 右手握着弹弓 左手弄着泥丸——背倚着柱子 两足平直地坐着 仰望天空的深黑的双眼 是侦伺着花架上 偷啄葡萄的乌鸦么罢～ 然而杀机里却充满着热爱的神情 我从窗内忽然望见了 我不觉凝住了 爱怜的眼泪 已流到颊上了～ 八，二二，一九二二 歧路 今天没有歧路 也不容有歧路—— 上帝～ 不安和疑难都融作 感恩的眼泪 献在你的座前了～ 九，一，一九二二 十一月十一夜 严静夜里—— 猛听得远处 隆——隆 是那里筑墙呢, 呀——是十一月十一夜„„ 想着炮声中 灯彩下的狂舞欢歌 我的心渐渐的 沉——沉 上帝，怜悯罢～ 他们正筑墙呢～ 这一声声中 墙基坚固了 一块一块纪念的砖儿 向上垒积了 和爱的世界区分了～ 上帝，怜悯罢～ 他们正筑墙呢～ 十一，十一夜，一九二二 安慰,一, 我曾梦见自己是一零人 醒时犹自呜咽 因着遗留的深重的悲哀 这一天中我怜惜遍了人间的孤独者 我曾梦见自己是一零人 醒时独自呜咽 因着相形的浓厚的快乐 这一天中 我便觉出了四围的亲爱 母亲～ 当我坐在你的枕边 和你说着这些时 虽然是你的眼里满了泪 我的眼里满了泪呵—— 我们却都感谢了 造物者无穷的安慰～ 九，二四晨，一九二二 安慰,二, “二十年的海上 我呼吸着海风—— 我的女儿～ 你文字中 怎能不带些海的气息～” 单调的忧惭 都欢喜的消融在 这一句话里了～ 十，六，一九二二 解脱 月明如水 树下徘徊—— 沉思——沉思 沉思里拾起枯枝 慨然的鞭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人生”—— 世人都当它是一个梦 且是一个不分明的梦 不分明里要它太分明 我的朋友 一生的忧患 从今起了～ 珍惜她如雪的白衣 却仍须渡过 这无边的黑海 我的朋友～ 世界既不舍弃你 何如你舍弃了世界, 让他鹤一般的独立 云一般的自由 水一般的清静 人生纵然是一个梦呵 也做了一个分明的梦 沉思——沉思 沉思了抛了枯枝 悠然的看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二，五夜，一九二二 致词 假如我走了 彗星般的走了——母亲～ 我的太阳～ 七十年后我再回来 到我轨道的中心 五色重轮的你时 你还认得这一点小小的光明么, 假如我去了 落花般的去了—— 母亲～ 我的故枝 明年春天我又回来 到我生命的根源 参天凌云的你时 你还认得这一阵微微的芬芳么, 你凝然„„含泪的望着我 无语——无语 母亲～ 致词如此 累你凄楚—— 万全之爱无别离 万全之爱无生死～ 二(四，一九二三 纸船 寄母亲 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 总是留着——留着 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 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有的被天风吹卷到舟中的窗里 有的被海浪打湿，粘在船头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 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 不要惊讶它无端如梦 这是你挚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八，二十七，一九二三太平洋舟中 乡愁 ——示HH女士——我们都是小孩子 偶然在海舟上遇见了 谈笑的资料穷了之后 索然的对坐 无言的各起了乡愁 记否十五之夜 满月的银光 射在无边的海上 琴弦徐徐的拨动了 生涩的不动人的调子 天风里 居然引起了无限的凄哀, 记否十七之晨 浓雾塞窗 冷寂无聊 角儿里相挨着坐着——不干己的悲剧之一幕 曼声低诵的时候 竟引起你清泪沾裳, “你们真是小孩子 已行至此 何如作壮语,” 我的朋友～ 前途只闪烁着不定的星光 后顾却望见了飘扬的爱帜 为着故乡 我们原只是小孩子～ 不能作壮语 不忍作壮语 也不肯作壮语了～ 八，二十七，一九二三太平洋舟中 远道 “青青河边草 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 夙昔梦见之„„” 十一，十三晨，一九二三 反复的苦读着 父亲十月三日的来书 当做最近的消息 我泫然的读出了世界上的隔膜～ 十分的倦了么, 自己收拾着安息去罢 如今不在母亲的身旁了 半信半疑的心中充满了生意—— 下得楼来 因着空的信匣 却诅咒了无味的生活 万声寂然 万众凝神之中 我不听“倾国”的音乐 却苦忆着初学四弦琴的弟弟 信差悠然的关上了信柜 微笑说:“所有的都在这里了” 我微微的起了战栗 “这是何等残忍的话呵～” 勉强不经意的收起钥匙 回身去看他刚送来的公阅的报 从回家的梦里醒来 明知是无用的 却仍要闭上眼睛 希望真境是梦 梦境是真 “我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母亲是最好的妈妈” 在她满足的微笑里 我竟起了无谓的不平 “秋风起了 不要尽到湖上去呵～” 为着要慰安自己 连梦中的母亲的话语 也听从了～ 如夜夜都在还乡的梦里 二十四点钟也平分了 可怜并不是如此～ 隔着玻璃 看见了中国的邮票 着一日的光阴 已是可祝福的～ 经过了离别 我凄然的承认了 许多诗词 在文学上的价值 信和眼泪 都在敲门声中错乱的收起 对着凝视着我的她 揉着眼睛 掩饰的抱怨着烦难的功课 朋友信中 个个说着别离苦 弟弟书来 却只是欢欣鼓舞 我已从喜乐的字里 寻出泪珠了～ 离开母亲三个月 竟能悠悠的生活着～ 忙中猛然想起 久含泪的褒奖自己的坚强 她提着包儿 如飞的走下楼来 “忙什么,” 再见，我回家去“ 这一回答是出乎意外似的 我呆立了半响„„ “生活愉快么,” ”愉快„„” 是笑着回答的上半句 “只是想家～～” 是至终没有说出的下半句 乱丝般的心绪 都束在母亲的一句话里 “自己爱自己～” 是的，为着爱自己 这不自爱的笔儿 也当停止了～ 赴敌 I was ever a fighter, so-one fighter more.The best and the last -R.Browning 晓角遥吹 催动了我的桃花骑 -他奋#长鸣 耸鞍振髻 要我先为准备 哪知道他的主人 这次心情异, 我扶着剑儿 倚着马儿 不自主流下几点英雄泪～ 残月未坠 晓山凝翠—— 湖上的春风 吹得我心魂醉 休想杀得个敌人 我无有精神—— 昨夜不曾睡～ 我扶着剑儿 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 昨夜灯笼 几个知人意, 朋友们握手拍肩 笑谈轻敌 只长我骄奢气 如今事到临头 等闲相弃～ 我扶着剑儿 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英雄泪～ 朝阳在地 鸟声相媚 迷糊了捧起湖泉 磨着剑儿试 百战过来 谁知此次非容易, 我扶着剑儿 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英雄泪～ 晓角再吹 余音在树 远远地敌人来也～ 匹马单刀 苍皇急蘧 他也无人相助～ 向前去 生生死死无凭据～ 家山何处, 一别便成落花飞絮～ 等着些儿 让我写几个字儿 托一托寄书使 拜告慈亲 暴虎冯河 只为着无双誉 向前去 生生死死无凭据～ 晓光下定神静虑 把往绩从头细数 百万军中 也曾寻得突围路 这番也要雄心相护 勇力相赴～ 向前去 生生死死无凭据～ 轩然一笑 拔刀相顾 已半世英明昭著 此战归来 便是安心处～ 向前去 生生死死无凭据～ 三，廿九晨，一九二五 四，于娜安辟趣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