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 外子 ”逼我写点关于沈二哥同三
姐的事 , 他说 “ 海外就是你 一个亲人与他
们过去相处最久 , 还不写 ”我呢 , 间他们
相别三十一年 , 听不完 , 也说不完的话 ,
哪还有工夫执笔 虽回去过一次 , 从早到
晚 , 亲友不断往来 , 也不过只见到他们三
四次 , 一半还是在人群中见到的 。
如何开始呢 虽是三十一年的点滴 ,
倒也鲜明 。 关于沈二哥的独白情书故事 ,
似乎 中外都已熟悉 。 有的加了些普怠的佐
料 , 于人情无不合之处 , 既无伤大雅 , 又
能增加读者兴趣 , 就不在此加注加考 , 傲
煞风景的事了 。
一九三二年暑假 , 三姐在中闰公学毕
了业回苏州 , 同姐妹兄弟相聚 , 我父亲与
继母那时住在上海
「
有一天 , 九如巷三号
的大门堂中 , 站了个苍白脸戴眼镜羞涩的
客人 , 说是由青岛来的 , 姓沈 , 来看张兆
和的 。 家中并没一人认识他 , 他来以前 ,
亦并未通知三姐 。 三姐当时在公园图书馆
看
一
朽, 他以为三姐有意不见他 , 正在进退
无策之际 , 二姐允和出来了 , 问清了 , 原
来是沈从文 。 他写了很多信给三姐 , 大家
早都知道 。 于是二姐便 请 他 到 家 中 坐 ,
说 “ 三妹看书去了 , 不久就回来 , 你进来
坐坐等着 。 ”他怎么也不肯 , 坚持回到已定
好房间的中央饭店去了 。 二姐从小见义勇
为 , 更爱成人之美 , 至今仍然如此 。 等三
姐 回来 , 二姐便劝她 去 看 沈 二 哥 。 三 姐
说 “ 没有的事里 去旅馆看他 不去 ”二姐
又说 “ 你去就说 , 我家兄弟姐妹多 , 很好
玩 , 请你来玩玩 。 ”于是三姐到了旅馆 , 站
在房门外 据沈二哥的形容 , 一见到沈二
哥便照二姐的吩咐 , 一字不改的如
生
背书似的 “ 沈先生 , 我家兄弟姐妹多 , 很
好玩 , 你来玩 ”背了以后 , 再也想不出第
二句了 。 于是一同回到家中。
沈二哥带了一大包礼物送三姐 , 其中
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 国小 说 。 有 托 尔 斯
泰 、 陀斯妥也夫斯基 、 屠 格 涅 夫 等 等 著
作 。 这些英译名著 , 是托巴金选购的 又
有一对书夹 , 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 鸟 ,
看来是个贵重东西 。 后来知道 , 为了买这
些礼品 , 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 。 三姐觉得
礼太重了 , 退了大部分书 , 只收下 《父与
子 》与《猎人 日记 》。
来我们家中怎么玩呢 一个写故事的
人 , 无非是听他说故事 。 如何款待他 , 我
不记得了 , 好像是五弟寰和 , 从他每月二
元的零用钱中拿出钱来买了瓶汽水 , 沈二
哥大为感动 , 当下许五弟 “ 我写些故事给
你读 。 ”后来写 了《月下小景 》, 每篇都附有
“ 给张家小五 ”字样 。
第二次来苏州 , 是 同年寒假 , 穿件蓝
布面子的破孤皮袍 。 我们同他熟悉了些 ,
卜日张充和日
三姐夫沈二哥
一 一
便一刻不离的想听故事 。 晚饭后 , 大家围
在炭火盆旁 , 他不慌不忙 , 随编随讲 。 讲
怎样猎野猪 , 讲船只怎样在激流中下滩 ,
形容旷野 , 形容树林 。 谈到鸟 , 便学各种
不同的啼唤 , 学狼啤似乎更拿手 。 有时站
起来转个圈子 , 手舞足蹈 , 像戏迷票友在
台上不肯下台 。 可我们这群中小学生习惯
是早睡觉的 , 我迷迷糊糊中忽然听一个男
人叫 “ 四妹 、 四妹 ” 因为我同胞中从没有
一个哥哥 , 惊醒了一看 , 原来是才第二次
来访的客人 , 心里老大地不高兴 “你胆敢
叫我四妹 还早呢 ” 这时三姐早 已 困极
了 , 弟弟们亦都勉强 打 起 精 神 , 撑 着 眼
听 , 不好意思走开 。 最后 , 三姐说 “ 沈先
生 , 我累了 , 你去吧 。 ” 真有 “ 我醉欲眠君
且去 ”的境界 。
那时我爸爸同继母仍在上海 , 沈二哥
同三姐去上海看他们 。 会见后 , 爸爸同他
很谈得来 , 这次的相会 , 的确有被相亲的
意思 。 在此略叙叙我的爸爸 。
祖父给爸爸取名“ 武龄 ” , 字“ 绳进 ” 。
爸爸嫌这名字封 建 味 太 重 , 自改 名 “ 冀
牌 ” , 又名 “ 吉友 ” , 望名思义 , 的确做到
自锡嘉名的程度 。 他接受 “ 五四 ” 的新思
潮 , 他一生追求曙光 , 惜人才 , 爱朋友 。
他在苏州曾独资创办男校 “ 平林中学 ” 和
“ 乐益女中” 。 后因苏州男校 已多 , 女校尚
待发展 , 便结束平林 , 专办乐益女中。 贫
穷人家的女孩 ,
一
〔人们的女儿 , 都不收学
费 。 乐益学生中有几个贫寒的 , 后来都成
了社会上极有用的人 。 老师有的现在已成
当代有名的教育家或“ 党 ”的领导人 。 爸爸
既是脑筋开明 , 对儿女教育 , 亦让其 自由
发展 。 儿女婚姻恋爱 , 池从不千涉 , 不过
间 。 你告诉他 , 他笑嘻嘻的接受 , 绝不会
去查问对方的如何如 何 , 更 不 要 说 门户
了 。 记碍有一位“ 芳邻 ”曾遣媒来向爸爸求
我家大姐 , 爸爸哈哈一笑说 “ 儿女婚事 ,
他们 自理 , 与我无干 。 ”从此便无人向我 家
提亲事 。 所以我家那些妈妈们向外人说
“ 张家儿女婚姻让他们 自己 去 由 , 或
是 自己 由 来的 。 ”
说爸爸与沈二哥谈得十分相投 , 亦彼
此心照不宣 。 在此之前 , 沈二哥曾函请二
姐允和询爸爸意见 , 并向三姐说 “如爸爸
同意 , 就早点让我知道 , 让我这乡下人喝
杯甜酒吧 。 ”二姐给他拍发一个电报 , 简约
的用了她自己名字“ 允 ”。 三姐去电报中却
说 “ 乡下人 , 喝杯甜酒吧 。 ”电报员奇怪 ,
问是什么意思 , 三姐不好意思地说 “ 你甭
管 , 照拍好了 。 ”
于是从第一封仅只一页 , 寥寥数语而
份量极重的情书 , 到此时为止 , 算是告一
大段落 。
一九三三年初他们订婚后同去青岛。
那时沈二哥在青岛大学教书 、 写作 。 暑中
杨振声先生约沈二哥编中小学教科用书 ,
与三姐又同到北平 , 暂寄住杨家 。 一天杨
家大司务送沈二哥裤子去洗 , 发现 口袋里
一张当票 , 即刻交给杨先生 。 原来当的是
三姐一个纪念性的戒指 。 杨先生于是预支
了五十元薪水给沈二哥 。 后来杨先生告诉
我这件事 , 并说 “ 人家订婚都送给小姐戒
指 , 哪有还没结婚 , 就当小姐的戒指之理 。 ”
一九三三年九月九日 , 沈二哥三姐在
北平中央公园的水榭结婚 , 没有仪式 , 没
有主婚人 、 证婚人 。 三姐穿件浅豆沙色普
通绸旗袍 , 沈二哥穿件蓝毛葛的夹袍 , 是
大姐在上海为他们缝制的 , 客人大都是北
方几个大学和文艺界朋友 , 家中除大姐元
和 、 大弟宗和与我外 , 还 有 晴 江 三 叔 一
家 。 沈家有沈二哥的表弟黄村生和他的九
妹岳萌 。
新居在西城达子营 , 小院落 , 有一枣
一槐 , 正屋三间 , 有一厢 , 厢房便是沈二
哥的书房兼客厅 , 记得他们结婚前 , 刚把
一 一
几件东西搬进新房那天夜晚 , 我发现有小
偷在院中解网篮 , 便大声叫 “ 沈二哥 , 起
来 有贼 ” 沈二哥亦叫 “ 大司务 有贼尸
大司务亦大声答话 , 虚张一阵声势 。 乃至
开门赶贼 , 早一阵脚步 , 爬树上屋走了 ,
后来发现沈二哥手中紧紧拿了件武器一一
牙刷 。
新房中并无什么陈设 , 四壁空空 , 不
像后来到处塞满书籍与瓷器漆器 , 也无一
般新婚气象 。 只是两张床上各罩一锦缎百
子图的罩单有点办喜事气氛 , 是梁思成 、
林徽音送的 。
沈二哥极爱朋友 , 在那小小的朴素的
家中 , 友朋往来不断 , 有年长的 , 更多的
是青年人 , 新旧朋友 , 无不热情接待 。 时
常有困穷学生和文学青年来借贷 。 尤其到
逢年过节 , 即使家中所剩无多余 , 总是尽
其所有去帮助人家 。 没想到我爸爸 自命名
“ 吉友 ” , 这女婿倒能接此家风 。 记得一次
宗和大弟进城邀我同靳以去看戏 , 约定在
达子营集中。 正好有人来告急 , 沈二哥便
向我们说 “ 四妹 , 大弟 , 戏莫看了 , 把钱
借给我 。 等我得了稿费还你 们 。 ” 我 们 面
软 , 便把 口袋所有的钱都掏给他 。 以后靳
以来了 , 他还对靳以说 “他们是学生 , 应
要多用功读书 , 你年长一些 , 怎么带他们
去看戏 。 ”靳以被他说得眼睛一眨一眨地 ,
不好说什么 。 以后我们看戏 , 就不再经过
他家了 。 一回头四十多年 , 靳以与宗和都
已先后过世了 。
七七事变后 , 我们都集聚在昆明 , 北
门街的一个临时大家庭是值得纪念的 。 杨
振声同他的女儿杨蔚 、 老三杨起 , 沈家二
哥 、 三姐 、 九小姐岳萌 、 小龙 、 小虎 , 刘
康甫父女 。 我同九小姐住一间 , 中隔一大
帷幕 。 杨先生俨然家长 , 吃饭时 , 团团一
大桌子 , 他南面而坐 , 刘在其左 , 沈在其
右 , 坐位虽无人指定 , 却 自然有个秩序 。
我坐在最下首 , 三姐在我左手边 。 汪和宗
总管我们伙食饭帐 。 在我窗前有一小路通
山下 , 下边便是靛花巷 , 是 中央研究院史
语所所在地 。 时而有人 由灌木 丛 中走 上
来 , 傅斯年 、 李济之 、 罗常培或来吃饭 ,
或来聊天 。 院中养个大公鸡 , 是金岳霖寄
养的 , 一到拉空袭警报时 , 别人都出城疏
散 , 他却进城来抱他的大公鸡 。
那时沈二哥除了教书、 写作外 , 仍还
继续兼编教科用书 , 地点在青云街六号 。
杨振声领首 , 但他不常来 。 朱 自清约一周
来一 、 二次 。 沈二哥 、 汪和宗与我经常在那
小楼上 。 沈二哥是总编辑 , 归他选小说 ,
朱 自清选散文 , 我选点散曲 , 兼做注解 ,
汪和宗抄写 。 他们都兼别的 , 只有汪和宗
同我是整工 。 后来 日机频来 , 我们疏散在
呈贡县的龙街 。 我同三姐一家又同在杨家
大院住前后楼 。 周末沈二哥回龙街 , 上课
编书仍在城中。
由龙街望出 去 , 一 片平 野 , 远 接 滇
池 , 风景极美 , 附近多果园 , 野花四季不
断地开放 , 常有农村妇女穿着褪色桃红的
袄子 , 滚着宽黑边 , 拉一道窄黑条子 , 点
映在连天的新绿秧 田中 , 艳丽之极 , 农村
女孩子 、 小媳妇 , 在溪边树上拴了长长的
秋千索 , 在水上来回荡漾 , 在龙街还有查
阜西一家 , 杨荫浏一家 , 呈贡城内有吴文
藻 、 冰心一家 , 我们 自题的名胜有 “ 白鹭
林 ” 、 “ 画眉坪 ” 、 “ 马缨桥 ”等 。
一九四一年后 , 我去重庆 。 胜利后我
回苏州他们回北平 , 四七年我们又相聚在
北平 , 他们住中老胡同北大宿舍 , 我住在
他家甩边一间屋中。 这时他家除书籍漆盒
·
外 , 充满了青花瓷器 , 又大量收集宋明旧
纸 。 三姐觉得如此买 下 去 , 屋 子 将 要 堆
满 , 又加战后通货膨胀 , 一家四 口亦不充
裕 , 劝他少买 , 可是他似乎无法控制 , 见
〔下转 页〕
一
丛刊 ” , 他才把它们收入《咀华 》一二集 。 、
当然 , 我们对从文的小说的看法 , 也
应当一分为二 。 有一位苗族作家对我说
“ 沈先生的小说在艺术上是无懈可击的 但
是也有些作品 , 浪漫气息较浓 , 过分着眼
于传奇式的追求 , 难免离开它的社会本质 ,
因此就不能做到真实地反映苗族生活 。 ”我
想起来了 , 有一位很有名气的写中国现代
文学史的教授早年就同样指出来过 。 不过
从文在现代小说家中正是以这种风格独树
一帜的 , 也受到一些评论家和不少读者的
赞赏 。 我想 , 他的作品到底如何 , 还是让
历史去作出公正的评价吧 。
我始终认为从文是一位经得起挫折 、
考验 , 成绩显著 , 值得怀念的老作家 。 我
们结交六十年 , 往事甚多 , 很难一一回忆 。
我很佩服从文的一个良好的习惯 , 就是不
惮烦地修改 自己的作品 一九五七年一月 ,
他都还在校正他的《边城 》。 他很谦虚地说
过他只造希腊小庙 , 不能建造崇楼杰阁 大
意 。 我觉得他在天津大公报主编 《文艺 》
周刊那两年 , 培养出了一批作家 , 今天大
都成名 , 这个贡献也是不可磨灭的 。 为了
纪念老友 , 我决定把他赠送我的著作 , 写
给我的条幅和最后与我合照的像片保存下
来 我还要用他在《喜新晴 》中的诗句 “ 不
怀迟暮叹 , 还喜长庚明”来勉励 自己 。
一九八八年八月
〔上接 页〕
到喜欢的便不放手 及至到手后 , 又怕三
姐埋怨 , 有时劝我收 买 , 有 时 他 买 了 送
我 , 所以我还有一些旧纸和青花瓷器 , 是
那么来的 , 但也丢了不少 。
在那宿舍院中 , 还住着朱光潜先生 ,
他最喜欢同沈二哥出外看骨董 , 也无伤大
雅的买点小东西 。 到了过年 , 沈二哥去向
朱太太说 “ 快过年了 , 我想邀孟实陪我去
逛逛骨董铺 。 ”意思是说给几个钱吧 。 而朱
先生亦照样来向三姐邀从文陪他 。 这两位
夫人一见面 , 便什么都清楚了 。 我也曾同
他们去过 。 因为我一个人 , 身边总比他们
多几文 , 沈二哥 说 四 妹 , 你 应 该 买 这
个 , 应该买那个 。 我若买去 , 岂不是仍然
塞在他家中 , 因为我住的是他们的屋子 。
沈二哥最初由于广泛地看文物字画
以后渐渐转向专门路子 在云南专收耿马
漆盒 , 在苏州北平专 收 瓷 器 , 他 收 集 青
花 , 远在外国人注意 之 前 。 他 虽 喜 欢 收
集 , 却不据为己 有 , 往 往 是 送 了 人 送
了 , 再买 。 后来又收集锦缎丝绸 , 也无处
不钻 , 从正统《大藏经 》的封面到三姐唯一
的收藏宋拓集王圣教序的封面 。 他把一切
图案颜色及其相关处印在脑子里 , 却不像
守财者一样 , 守住骨董不放 。 大批大批的
文物 , 如漆盒旧纸 , 都送给博物馆 , 因为
真正的财富是在他脑子里 。
这次在大陆见面后 , 不谈 则已 , 无论
谈什么题 目 , 总归根到文物考古方面去 。
他谈得生动 , 快乐 , 一切死的
, 经他
一说便活了 , 便有感 情 了 。 这 种 触 类 旁
通 , 以诗书史籍与文物互证 , 富于想象 ,
又敢于用想象 , 是得力于 他 写 小 说 的 结
果 。 他说他不想再写小说 , 实际上他哪有
工夫去写 有人说不写小说 , 太可惜 我
认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 , 那才可惜
一九八 年十二 月五 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