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我爱你

1 我快出生的时候，他在阳台的摇椅上做了个梦。梦里他收到太白金星从天上送来的口信，太白 金星告诉他：“你呀，你媳妇会给你生个孙女呀。” “结果你出来了，真的是个女的哟。”他后来跟我说，摇头晃脑地得意，仿佛已和神仙攀上了 关系。他喜欢女娃儿，壮年时期便已做好要听“我谁也不嫁，就嫁爸爸！”的全套准备，却不知 是荷尔蒙哪里出了问题，出生的除了爸爸，就只有我二叔……和三叔四叔。 直到他遇到太白金星，才终于有了转机。当然这个时候他也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失意，不会再有 什么要听“只嫁爷爷”的豪情壮志。 他就只是爱我爱得紧。 2 我想我大概属于大脑发育缓慢的典型。幼年的回忆放到如今基本都记不清楚。偶尔想摆摆“遥 想当年”的文艺POSE，通常只会变成很不文艺的抓耳挠腮。 但总归也是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在晃动的。 譬如他给我买娃娃头雪糕。譬如他给我买大大泡泡糖。譬如他带我去摘了一种很奇怪但是很甜 的水果。 真的是很甜的水果。很甜很甜很甜很甜很甜。甜得都快腻了的甜。但我并没有不喜欢。它那么 甜，甜得我整个童年都被这个味道撞折了腰。 “为什么那么甜呀？”我甚至记得自己问过这样的问题。 他回答了什么呢？想不起来。大概是什么很深奥的话吧。 3 我曾经无比笃定地以为，“宠”是个褒义词。 从小时候起，就不断地听到有人朝他说出以这个字作为谓语的句子。主语是“你”，宾语是“ 她”，前缀的修饰是“太”，后缀的强调是“啦！” 组合起来就是——“你太宠她啦。” “你”是朝的他，“她”是指的我。在我迟钝的大脑终于有一天搞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后，我想 ，“宠”字一定是个褒义词。 一定是褒义词。 它有什么理由不是褒义词呢？ 他可是连接在“他”和“我”的中间啊。 4 小学四五年级。某天和妈妈逛马路，在天桥边看到一个年老的乞丐，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我 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拼命地掏口袋——把裤兜拉出来也翻不出一分钱的事迹，放到如今几乎 可以视作冷笑话，但于当时的我而言，却是如吃饭睡觉般的平常。 我翻不到钱。又不好意思问妈妈要。路过老乞丐身边，可以看到岁月在对方脸上密布的沟壑。 我于是想到和对方想当年纪的他。鼻子一酸就莫名其妙地湿了眼眶。 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希望他能晚年无忧——这或许是除了[希望变漂亮]和[希望增加零用钱]外 ，曾经被我许得最多的愿。 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当时这样拉出裤兜也翻不出一分钱的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5 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甚至在那之后，连[希望他能长命百岁]这样单纯的念头，也因[成长]的脚步，稀薄成高峰的氧 气。 上了初中后。仿佛突然就被点开了天眼，以前一直模糊不清的什么，突然就统统锐化得棱角分 明——开始明白[宠]并不是个好的词语。开始明白[甜得发腻]的关键，不是[甜]，而是[腻]。 体内像作祟出漆黑的影子。变得冷漠、变得暴躁、变得会朝他嚷出“你好烦啊！”的过份。 为什么会这样幼稚呢？ 为什么这样幼稚的行为却又是发生在这个被称为[成长期]的阶段呢？ 所谓的长大究竟是什么呢？ 我一口气用了三个问句。 我想我除了这样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之外，确实是，什么也做不了。 6 听到他得了急性脑中风而紧急住院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在那之前他也时常住院。心脏不好或是糖尿病。人老了多少有些病痛。只是这次换成了脑中风 ——我这样想。并没有想更多的，探病也是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 却在那之后，又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病房？ 因为不想被大人看到自己哭，而憋着鼻腔都能感受到神经隐约的抽痛，一个人跑到医院门口的 途中，可以感受到有大颗的温热不断自眼角掉落。世界一片模糊。 要怎样去描述因脑中风而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能叫着“啊啊啊”却无法顺利说出内心想说的 话的他。 又要怎样去形容看到了这样朝我伸着手，眼中却湿出绝望的泪的他的我。 不敢描述的。 不能形容的。 7 我站在病床边，撑着笑脸朝他比出食指，我问他“这是几呀？” 他歪着头，努力地睁大眼睛盯着我看。就像是个孩子。 他变成连从1数到10都数不了的孩子。 我成了他的大人。 8 17岁。手机还没有普及。 我在逛街的时候收到家里人的BBCALL。找了个IC电话打回去问什么事。 那天是冬天。寒假。我做了将近一个寒假的家里蹲，就只在那天约了朋友出去。 就只在那天。 为什么偏偏是那天呢？ 太白金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9 我说了那么多。其实并没有想过要扯上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 道理谁不懂呢？即使是那个朝他大喊着“你好烦啊”的幼稚的我，也可以随时对其他不孝顺的 人进行大条的义正词严。 我一直相信人类天性里是存在着[不懂珍惜眼前]的孽的。犹如将甜美埋于泥底的块茎植物，注 定了我们要在失去后，才懂得像傻瓜一般地跪地而刨，疯狂到不顾指头都被破出了鲜血。 我不打算混教育界。也没想要搞出什么心灵鸡汤。 我只是，单纯地想写他而已。 他已经离开我快八年了。而我，依旧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10 对不起，我爱你。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