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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恋

2009-03-01 38页 pdf 136KB 3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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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恋 Administrator 新建图章 苹果树 [英国]高尔斯华绥 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出 身于律师家庭,毕业于牛津大学,并取得律师资格。1932年获诺贝尔文 学奖。 高尔斯华绥的作品以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英国社会为背景,用自 然主义的手法对道德问题和社会问题进行剖析,对资本主义社会和法律具有 揭露和批判的意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法利赛人的岛》、《庄园》、《博爱》; 系列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 《现代喜剧》(三部曲:《白猿》、...
仲夏之恋
Administrator 新建图章 苹果树 [英国]高尔斯华绥 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出 身于律师家庭,毕业于牛津大学,并取得律师资格。1932年获诺贝尔文 学奖。 高尔斯华绥的作品以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英国社会为背景,用自 然主义的手法对道德问题和社会问题进行剖析,对资本主义社会和法律具有 揭露和批判的意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法利赛人的岛》、《庄园》、《博爱》; 系列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 《现代喜剧》(三部曲:《白猿》、《银匙》、《天鹅之歌》)、《尾声》(三部曲: 《女侍》、《开花的荒野》、《河那边》)。他的剧本也很成功,有《银匣》、《斗 争》、《法网》等二十余部。 《苹果树》这部中篇小说,作者自许为他最好的故事之一,文字优美、 耐读。通篇描写青年大学生艾舍斯特因“怜悯”爱上天真纯朴的村姑梅根, 与她在苹果树下定情;又因阶级意识而将她抛弃。他造成一起恋爱悲剧,而 最终他又为此伤感,因为他遗失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那苹果树、那 歌声和那金子”。 值得一提的是故事开头艾舍斯特对“怜悯”的讨论,他说它“至少是 蚌里的珍珠”。这个问题在作者写作《苹果树》时,在写给哈代的信中也曾 议论过,他说:“蚌因珠而病,但珠是最美丽的东西,它比蚌本身更加珍贵。” 据此,不难从小说中捕促到作者的道德批判和审美观念。 “那苹果树、那歌声和那金子。” 墨雷译《攸里披底斯的〈希波勒特斯〉》在他们的银婚日,艾舍斯特和 妻子坐着汽车,行驶在荒原的外边,要到托尔基去过夜,圆满地结束这个节 日,因为那里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这是斯苔拉·艾舍斯特的主意,在她 的性格里是有点儿多情色彩的。如果说她早已失掉了那蓝眼睛的、花儿般的 魅力,脸儿和身段的那种玉洁冰清的秀气,还有那苹果花似的颜色儿——二 十六年前它们曾那么迅速而奇妙地影响过艾舍斯特——那么在四十三岁的今 天,她依旧是个好看而忠实的伴侣,不过两颊淡淡地有点儿斑驳,而灰蓝的 眼睛也已经有点儿饱满了。 正是她叫车停了下来。这儿,左边但见那块公有地陡峭地向上升起, 右边是狭狭的一溜落叶松和山毛榉林子,还疏疏落落地长着几棵松树,直向 介于公路和整个荒原上的第一座又长又高的山冈中间的山谷伸展过去。她在 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们坐下来吃东西的地方,艾舍斯特是什么也不寻找的;而 现在这个地方,处于金黄的金雀花和在四月的斜阳里散发着柠檬味儿的绿叶 蓬松的落叶松之间,可以远眺深深的山谷,仰望长长的荒原群丘,似乎正适 合一个热爱奇景异迹的水彩画家的有决定意义的天性。拿起画盒,她跨出车 来。 “这儿行吗,弗兰克?” 艾舍斯特,有几分像长了胡子的席勒,两鬓斑白,高个子,长腿儿, 两只深邃的灰色大眼睛有时包藏着无限意味,而且几乎显得很美丽,鼻子稍 稍偏向一边,长了胡了的双唇微微开着——四十八岁的他,沉默不语,拿起 便餐篮子,也跨出车来。 “呀!看哪,弗兰克!一个坟墓!” 从公有地顶上下来的那条小道和公路直角相交,经过那狭长的林子跟 前穿进一座大门里去,就在这地方的公路旁边,有一个长着一层草皮的矮丘, 六...粘ぃ??..绽ǎ?课髁⒆乓?块花岗石,不知是谁在上面丢了一枝刺李 和一束野风信子。艾舍斯特看了,不觉触动了他的诗人气质。在十字路口— —那一定是个自杀者的坟墓!可怜迷信的世人!不过,不管躺在坟墓里的是 谁,他占据着最有利的地位——这不是挤在雕刻着废物的其他丑坟之间的阴 湿的陵墓——有的只是一块粗糙的石头、广阔的天空和路旁的自然景物!他 没有发表议论,因为他已经懂得不能在家人之间充当哲学家。他大踏步走开, 登上公有地,把便餐篮子放在一面墙下,铺开一块毯子给妻子坐——她饿了 会停止写生,到这边来的——然后从袋里掏出墨雷翻译的《希波勒特斯》来。 他很快就读完了“塞浦琳”和她报复的故事,这时已经在看天了。 注视着在深蓝的天幕上显得那么明亮的朵朵白云,在这银婚日,艾舍 斯特渴望着—— 渴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男子的有机组织跟生活是多么不协 调!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尽可以是高超的、谨严的,但是总存在着一条贪得无 厌的暗流,一种非分之想,一种蹉跎的感觉。妇女是不是也有这种情况呢? 谁说得上?然而,那些纵情于新奇,纵情于胡思乱想,一味追求新的不平凡 的经历、新的冒险、新的享乐的男子,毫无疑问,他们所苦的却并不是饥饿, 而恰恰是它的反面——过饱。文明的男子仿佛是一只精神失调的野兽,陷在 这里永远也出不去!他不可能有自己喜爱的花园,用那优美的希腊合唱诗的 词句来说,不可能有那充满“苹果树、歌声和金子”的花园,生活中没有他 可以到达的极乐世界,或者说,没有给予任何有美的感觉的男子的永恒的幸 福天堂—— 他没有可以和艺术作品里那种被捕捉了的可爱的形象相比较的东西, 那种可爱的形象是永远赋予了的。因此一经观赏或阅读,总会得到那同样的 可贵的意气昂扬和心旷神怡的感觉。毫无疑问,生活中存在着这种美的时刻, 存在着那种不召自来、飞逝而去的销魂蚀骨之喜的时刻,但是麻烦的是,它 们持续的时间仅如一朵云片飞过太阳那么一会儿;你不可能把它们留下,像 艺术捕捉了美,把它牢牢地掌握住似的。它们稍纵即逝,像人们看到大自然 的魂灵的那种闪烁的或金光灿烂的幻景一般,像看到它那杳远而沉思的精灵 的一瞥一般。这里,阳光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脸上,一只布谷鸟打一株山楂树 里叫着,空气里荡漾着金雀花的甜味—— 周围是幼小的凤尾草的小叶和星星般的刺李,明亮的云片飘浮在群山 和梦一般的山谷之上的高空——此时此地,正是这样的一瞥。但是刹那之间 它就会消逝,就像潘的脸儿那样,刚从岩石后面露出来,你一注视,便消失 了。这时他突然坐了起来。可不是,这片风景有点儿眼熟,这块公有地,这 条路,背后的这面老墙。跟妻子在车里行驶的时候,他不曾注意—— 决不会注意,因为他只管想远在天边的事儿,或者什么也不想——但 是现在他却看清楚了!二十六年前,就在这个时节,那天他从离眼前这个地 点不到半哩的那个农家出发到托尔基去,这一去可以说就永远没有回来。他 感到一阵突然的悲痛;他无意中撞在一段往事上了,这段往事的美丽和喜悦 他没有能够捕捉住,它扑着翅膀飞到未知的世界中去了;他无意中触发了埋 藏在心底的回忆,想起一段放纵、甜蜜、但被迅速地扼杀了的时光。于是他 翻过身子,两只手支着下巴,凝视着长着小小的蓝色乳草花的那片短草⋯⋯ 这就是他想起的往事。 艾舍斯特的膝头踢足球时受了伤,支持不住了,而看地图却还有七英 里光景呢。在一条小道沿树林穿过公路的地方,有一个斜坡,他们在斜坡上 坐着,一面让膝头休息,一面海阔天空地谈着—— 青年人就爱这样闲聊。两个人都身高六...斩啵?瘦骨嶙峋的;艾舍斯 特脸色苍白,耽于遐想,心不在焉;加顿呢,举止怪僻,性格多变,肌肉坚 实,头发卷曲,活像一只太古的野兽。两个人都爱好文学。谁也没有戴帽子。 艾舍斯特的头发是淡灰色、光溜溜的,带着波纹,脑门子两边的都有点儿高 起,仿佛总是往后甩的缘故;加顿的头发乱作一团,黑沉沉的,深不可测。 他们在这几哩路内没碰见过一个人。 “老朋友,”这时加顿正在说,“怜悯不过是自我意识的一种作用罢了; 这是五千年来的病症。从前没有怜悯的时候,世界上还要幸福些呢。” 艾舍斯特目送云朵,回答说: “这是蚌里的明珠,不管怎么说。” “老朋友,咱们现代的一切不幸全来自怜悯。你看动物,还有红印第安 人,只能感觉自己的偶然灾难;再看看咱们自己——老是免不了要感觉别人 的牙痛。让咱们回到不为别人动心的时代去,使日子过得快乐些吧。” “这个你永远也实行不了。” 加顿沉思着搅动自己的乱发。 “一个人要充分成长,绝不能太拘小节。不满足自己感情上的需要一种 错误。一切感情都是有好处的——可以丰富生活。” “对,可是违反了骑士精神的时候呢?” “啊!这是多么英格兰气呀!如果你说到感情,英格兰人总以为你需要 肉体上的什么东西,就大吃一惊。他们怕激情,却不怕肉欲——哦,是不怕 的!——只要他们能够保守秘密的话。” 艾舍斯特不回答;他折了一朵小蓝花,将它对着天空转来转去。一只 布谷鸟开始在一株山楂树里咕咕地呼叫。天空,花朵,鸟的歌唱!罗伯特正 在痴人说梦!于是他说: “得啦,咱们往前走吧,去找个农庄过夜。”正说的时候,他发觉一个姑 娘从高出他们头顶的公有地上往下走来。她挽着一只篮,身形映在天幕上, 从她的胳膊弯里望得见那块天空。艾舍斯特是个见了美色不想对他怎样会有 实利的人,不觉想道:“多美啊!”风吹动她的粗绒裙子,拂着她的腿,掀起 她那压扁了的孔雀蓝的苏格兰圆帽;她的浅灰色的短罩衫已经破旧了,鞋也 裂开了,两只小手又粗又红,脖子晒成了紫褐色。她的黑发散乱地飘拂在宽 阔的脑门子上,脸是短的,上唇也是短的,露出一排闪亮的牙齿,眉毛又直 又黑,睫毛又长又黑,鼻子笔直;但是她的灰眼睛却是了不起的妙物—— 水汪汪的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睁开似的。她注视着艾舍斯特—— 也许他那模样使她看了奇怪:头上没戴帽子,瘸着腿走来,一双大眼 睛盯着她,头发往后掠。他没法脱帽致敬,只好举手打个招呼,然后说: “请问这里附近可有让我们过夜的农庄吗?我的腿瘸啦。” “附近只有我们家的农庄,先生。”她毫不羞涩地说,声音十分柔和清脆。 “那么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下边,先生。” “你可以让我们住下吗,”“啊!我想我们可以的。” “请你带路好吗?” “好呀,先生。”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沉默着。加顿接着问答起来。 “你是得文郡的姑娘吗?” “不,先生。” “那么是哪儿人呢?” “是威尔士人。” “啊!我刚才就猜到你是凯尔特人呢;那么这不是你家的农庄了?” “是我姑母家的,先生。” “也就是你姑夫家的吧?” “他去世了。” “那么谁照管农庄呢?” “我的姑母,还有三个表兄弟。” “你姑夫是得文郡的人吧?” “是的,先生。” “你在这里住得很久了吧?” “七年了。” “跟威尔士比起来,你觉得这里好不好?” “我不知道,先生”。 “我想你是不记得了吧?” “啊,我记得!可是不一样。” “我相信你!” 艾舍斯特突然插进来说: “你多大啦?” “十七岁,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呢?” “梅根·戴维。” “这位是罗伯特·加顿,我是弗兰克·艾舍斯特。我们本来要上恰格福 德去。” “可惜你的腿叫你不好受哩。” “艾舍斯特笑了笑,他的脸笑起来是有些美的。 他们往下走过狭窄的树林,就突然来到了农庄上——一座长长的开着 几个窗户的石筑矮房,院子里有几只猪和家禽,还有一匹老母马,都在走来 走去。屋后是一座短短的陡峭的草山,山顶长着几棵苏格兰枞树;屋前有一 个古老的苹果树园,正在开花,一直伸展到一条小河和一块长长的野草地边。 一个长着眼稍向上斜的黑眼睛的男孩在放一口猪;屋子门口站着一个 妇人,迎着他们走过来了。姑娘说: “这是纳拉科姆太太,我的姑母。” “纳拉科姆太太,我的姑母,”有着一双锐敏的黑眼睛,活像只母野鸭, 脖子也有那么点儿细细弯弯的。 “我们在路上碰到您的侄女,”艾舍斯特说;“她想您也许会让我们住一 夜的。” 纳拉科姆太太把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回答说: “好吧,行,只要你们不嫌只有一间屋。梅根,把那间闲着不用的屋收 拾好,再弄一碗奶油来。我看你们大概很想吃茶点了吧。” 两棵水松和一些红醋栗矮树构成了一个门廊似的东西,那姑娘通过这 门廊,头上的蓝色圆帽跟玫瑰红的和墨绿的水松相映生辉,接着便消失在屋 子里了。 “请到客堂里来,让您的那条腿歇歇吧。你们大概是打大学里来的吧?” “是的,不过我们现在都离开学校了。” 纳拉科姆太太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客堂地上铺着砖,光光的桌子上没有--Yú迹?巫恿辽辽?的,沙发里塞 的是马毛,这间屋似乎从来没有用过,洁净得到家。艾舍斯特立刻在沙发上 坐下,两手捧着跛了的膝头;纳拉科姆太太注视着他。他是一个已故的化学 教授的独子,常常那么傲然自得,旁若无人,使人感觉到一种凛然不可侵犯 的气概。 “这儿有可以洗澡的小河吗?” “河在果园的尽头,可是您坐下也没不了顶!” “多深?” “嗯,大概有一...瞻氚伞!?“噢!那挺够啦!怎么走?” “走那条小路,经过右边的第二道门,有一棵孤零零的大苹果树,池子 就在树边。那儿有鳟鱼呢,你们可以摸鱼玩儿。” “更可能它们要摸我们呢?” 纳拉科姆太太笑了笑。“你们回来,茶点就预备好了。”池子是一块岩 石堵住了水的去路而成的,池底铺满沙土;那棵大苹果树是园中最低的,紧 靠池边,枝杈儿几乎复盖在水面上;树叶茂密,花儿也快开了——深红的花 蕾正在放出来。池子窄小,容不下两个人同时入浴,艾舍斯特等待着,搓着 膝头,注视着那片野草地。眼前全是岩石、山楂树和野花,远处还有一丛山 毛榉,高高地生长在一个平丘上。每条树枝都在风里摇摆,每只春鸟都在叫 唤,斜阳把草地照得斑斑驳驳。 他想起了齐奥克勒特斯和查维尔河,想起了月亮,还有那眼睛水盈盈 的姑娘;他想到的东西太多了。反而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他觉得莫名其妙 地快乐。 二茶点来得很晚,很豪华,有蛋,有奶油和果酱,还有上面点了番红 花色的新鲜薄饼,加顿在席上发表了关于凯尔特人的长篇大论。他谈的是凯 尔特人的觉醒时期;发现主人一家有着凯尔特血统,使自信也是凯尔特人的 他十分兴奋。他伸开手脚躺在一张塞了马毛的椅子上,弯弯的嘴角叼着一支 手卷的香烟,烟屑点点滴滴地掉下来,他那两道冷冷的针锋似的目光直射在 艾舍斯特的眼睛里,口里赞扬着威尔士人的教养。离开威尔士到英格兰来, 真像舍瓷器而用陶器一样!弗兰克,作为一个可憎的英格兰人,当然看不到 那威尔士姑娘的温文尔雅和丰富情感!他轻轻地搔着那团还没有干的黑发, 解释着她是多么确切地用她的活生生的形象例证了十二世纪威尔士诗人摩尔 根的作品。 艾舍斯特整个身子躺在塞马毛的沙发上,两只脚远远地伸出在沙发外 面。他吸着一只深色的烟斗,并不听加顿说话,正想着那姑娘的容貌,这时 她又送来一份薄饼。他完全像观赏一朵花儿或者别的自然美景一样——直看 得她起了一阵有趣的微颤,垂下视线,走了出去,静得像只耗子。 “咱们上厨房去吧,”加顿说,“多看看她。” 厨房是一间刷白了的屋子。椽子上吊着几只熏火腿,窗台上摆着盆花, 钉上挂着枪,还有少见的大杯子、瓷器和镴制器皿,还有维多利亚女王的几 幅画像。一张狭长的粗木桌子上摆好了许多碗和匙,桌子上空高高地悬着一 串洋葱;两只牧羊狗和三只猫疏疏落落地躺着。 在凹进的壁炉的一侧,坐着两个男小孩,闲着没事,规规矩矩的;另 一头坐着个淡眼红脸的健壮青年,头发和睫毛的颜色就像他正用来擦枪筒的 麻团一样;纳拉科姆太太处于两者之间,正在出神地搅拌着一只大锅里的香 味扑鼻的Y?菜。另外两个黑发青年,眼稍向上斜起,神色有点儿狡猾,跟 两个男孩一样,懒洋洋地倚在墙上谈话;还有个上了点年纪的矮个儿的男子, 脸刮得光光的,穿一条灯心绒裤子,正坐在窗口,仔细地看一本破旧的杂志, 姑娘梅根似乎是唯一的活跃的人物——她从桶里汲取苹果酒,灌在几个酒壶 里,送到饭桌上。 加顿看见他们马上就要吃饭,便说: “啊!等你们吃过晚饭我们再来吧,要是你们许可的话。” 他们不等回答,退回到了客堂里。但是厨房里的色彩、温暖和所有的 那些面孔,使他们这间明亮的屋子格外显得凄清。他们郁郁地又坐了下来。 “道地的吉卜赛型,这些孩子。只有一个萨克逊——擦枪的那个家伙。 那姑娘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来是个十分值得注意的微妙人物。” 艾舍斯特的嘴唇撇了撇。他觉得此刻的加顿真是只蠢驴。 说什么值得研究的微妙人物!她是一朵野花。一个叫你看了好受的小 东西。说什么值得研究的人物! 加顿继续说: “在感情方面,她可能是了不起的,她需要唤醒。” “你打算唤醒她吗?” 加顿瞧着他,笑了笑。“你是多么粗俗而英格兰气呀!”他这堆起满脸 皱纹的一笑似乎这样说。 艾舍斯特吸着烟斗。唤醒她!这傻子自视很高呢!他推起窗,探出身 子去。暮色已经浓了。农场的房屋和水车护架都模模糊糊了,呈现着淡蓝色; 苹果园只剩一片黑越越的荒野;空气里闻得出厨房里烧木柴的炊烟味儿。有 一只独自还没有归巢的鸟意兴阑珊地嘁嘁喳喳叫着,仿佛看见夜色而吃惊似 的。马棚里传来一匹正在喂食的马的鼻声和蹄声。远处隐现着荒原,更远处 还没有亮足的羞怯的星星白晶晶地镶嵌在深邃的蓝色天空里。一只颤声的猫 头鹰呼呼地叫着。艾舍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美的夜,出去走走多好呀! 一阵没有钉蹄铁的马蹄声打小路上传来,三个模糊的黑影走过—— 是黄昏出来遛放的小马。它们的脑袋,黑糊糊、毛茸茸的,映露在大 门上端。他把烟斗一敲,落下一阵火星,马儿立刻往旁里退避,接着便逃跑 了。一只蝙蝠鼓着翅膀飞过,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支波、支波”声。艾舍斯 特伸出自己的手去;向上的手心上感觉到有露水。 突然从头顶传来小孩子的赫呼赫呼的说话声、靴子扔在地上的轻轻的 蹦蹦声,还有另一个声音,清脆而柔和—— 毫无疑问是那姑娘的声音,她正安置他们睡觉;那是她的字字清晰的 话:“不,理克,你不能把猫放在床里;”接着是一阵交织在一起的吃吃笑声 和幼儿的阁阁语声,一下轻轻的拍击声和一声使他听了起了一阵微微哆嗦的 又低又美的笑声。他听见一个吹气声,摆弄着头顶暮色的烛光便熄灭了;寂 静统治着一切。艾舍斯特把身子缩回屋内,重新坐下;他的膝头很痛,心情 很阴郁。 “你上厨房去吧,”他说;“我要睡啦。” 三对于艾舍斯特,睡眠的轮子惯常是转动得静悄悄的、滑溜溜的、十 分迅速的,但是他的朋友回来的时候,他虽然好像已经沉入梦乡,其实却完 全清醒着;后来加顿睡熟在那矮屋里的另一张床上,翘起鼻子朝拜着黑暗, 这样过了很久,他还听见猫头鹰的叫声。除了膝头的不舒服,并没有什么不 愉快——对于这个年轻人,生活的忧虑在不眠之夜并不显现得很大。事实上 他没有忧虑。刚刚登记,取得律师资格;怀着文学的抱负。前程远大;没有 爹也没有娘,每年有自己的四百镑收入。到哪里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干, 对他有什么出入?他的床也是硬的,这使他免于发烧。他躺着,闻着从头边 开着的窗外飘到矮屋里来的夜的气息。除了明确地有些生他的朋友的气之外 ——你跟一个人徒步旅行了三天之后,那是很自然的—— 在这不眠之夜艾舍斯特回忆起日间的景象来,是心平气和,带着渴望 和兴奋的。有一个印象特别清楚得没法解释,因为他并没有自觉到曾经注意 过它,那就是那个擦枪少年的脸;这脸上的两道目光向上密切地、呆呆地、 然而又吃惊地望了下厨房的门道,接着便迅速地移转到拿着苹果酒壶的姑娘 身上。在他的记忆里,这张长着蓝眼睛、淡睫毛、亚麻色头发的红脸竟和那 姑娘的滋润而纯朴的脸同样地不同磨灭。但是最后,透过那没挂窗帘的黑暗 的方框框,他看到了白日的来临,听到了一声粗哑的、带着睡意的鸦叫。接 着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一只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画眉鸟的歌声大着胆冲破 了沉寂。这时,一直注意着窗框里渐渐亮起来的艾舍斯特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的膝头肿得很厉害;徒步旅行显然是没法继续了。加顿预 定次日要回到伦敦,中午临走时,他讥讽地笑了笑,留下个恼人的创痕—— 但是,他那跨着大步的身影一消失在陡斜的小路的转角,这个创痕就 马上愈合了。艾舍斯特整天保养膝头,坐在水松门廊边草地上的一张绿漆木 椅里。 这里太阳蒸发出紫罗兰的芳香和开花的红醋栗树的淡淡的味儿。他心 旷神怡地吸着烟,做着梦,观察着周围。 春天的农庄一片生气—— 幼小的动植物脱壳抽芽而出。 人们带着微微的兴奋注视这生长的过程,喂养浇灌着新的生命。那青 年坐着动都不动,一只母鹅踏着交叉的步子,庄严地摇摇摆摆地带着她的六 只黄颈灰背的幼鹅走来,在他脚边的草叶上磨着它们的小扁嘴。不是纳拉科 姆太太就是梅根姑娘,时常过来问他要不要什么东西,他总是笑着说:“不 要什么,谢谢。这里好极了。”将近茶餐的时候,她们一同出来,拿着用盛 在一只碗里的黑糊糊的东西涂在一块长长的布片上而制成的热敷剂,把他那 肿着的膝头严肃地审察了好一会儿,然后把药绑上。她们走了后,他回忆着 那姑娘的一声轻轻地“呀!”——回忆着她那怜悯的目光和额上蹙起的小小 皱纹。这时对那已经告别的朋友他又生起莫名其妙的气来,他竟说了她那样 荒唐的话。当她端出茶点来的时候,他问: “你觉得我的朋友怎么样,梅根?” 她使劲抿着嘴,仿佛生怕笑了会不礼貌。“他是位有趣的先生;他叫我 们都笑了。我想他是十分聪明的。” “他说了些什么,叫你们都笑了?” “他说我是bards的女儿。Bards是什么人呀?” “威尔士诗人,生活在几百年前的。” “为什么我是他们的女儿呢,请问?”“他是说,你是他们所歌唱的那种 姑娘。” 她皱起了眉头。“我想他爱说笑话。我是那种姑娘吗?” “我说了,你相信我吗?” “啊,信!” “好吧,我想他没说错。” 她笑了。 艾舍斯特想:“你真是可爱的个小东西呀!” “他还说,乔是萨克逊型的。这是什么意思?” “哪个是乔?是那个蓝眼睛红脸儿吗?” “对。我姑夫的外甥。” 那么,不是你的表兄弟了?” “不是的。” “好,他是说,乔像四百年前到这儿来征服英格兰的那些人。” “噢!我知道他们的历史;可是他是吗?” “加顿特爱注意这一类事儿;不过我得说乔的确有几分像早期的萨克逊 人。” “是的。” 这一声“是的”使艾舍斯特十分感兴趣。它是那么清脆和文雅,那么 肯定,而且又有礼貌地默认了她所显然不懂得的事儿。 “他说别的男孩全是道地的吉卜赛人。他不该说这话。我姑母高声笑了, 可是她当然并不爱听这话,我的表弟都生气了。姑夫是个农民—— 农民可不是吉卜赛人。得罪人是不对的。” 艾舍斯特真想拿起她的手来紧紧地握一握,但是他仅仅回答说: “很对,梅根。顺便说起,昨天晚上我听得你照料那些小的上床睡觉呢。” 她微微脸红了。“请喝茶吧——快凉啦。要我拿点热的来吗?” “你可有时间侍候你自己吗?” “噢!有的。” “我一直注意着,可还没看见呢。” 她迷惑地皱皱眉头,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她走后,艾舍斯特想:“她以为我在打趣她吗?这个我是怎么也不干 的!”他正当这样的年龄,对于这个年龄的有些人,正如诗人说的,“美人是 一朵花”,而且在他们心里激发了扶弱锄强的思想。他从来不十分注意自己 周围的情况,因此过了好久才发觉那个被加顿叫做“萨克逊型”的青年正站 在马棚的门外;他穿着弄脏了的棕色灯心绒裤,沾了泥的护腿,蓝色的衬衫, 凑起来色彩相当华丽;红胳膊,红脸膛,大麻色的头发映成了亚麻色;他坚 决地不动声色,顽强固执,毫无笑容,站在那里。后来,他看见艾舍斯特瞧 着自己,便跨着那总是羞于走得不慢和步步札实的青年农民的步伐,越过院 子,走向厨房的入口,消失在屋角尽头。艾舍斯特打了一个寒噤。全是乡下 佬?尽管你满怀善良的愿望,也不可能跟他们相处得好。可是——瞧那姑娘! 她的鞋是破的,手是糙的;但是—— 本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难道真是加顿所说的她那凯尔特血统吗? ——她是天生的大家闺秀,是一颗明珠,虽然除了粗通文墨,也许什么也不 懂得了! 昨晚在厨房看见的那个胡子刮得光光的、上了点年纪的男子,已经带 着一只狗来到院子里,赶着那些母牛去挤奶。艾舍斯特看清楚他是个瘸子。 “您的母牛真不错呀!” 瘸子的脸亮了起来。他的眼睛老往上瞧,这是长年的折磨往往会造成 的一种病像。 “是的;它们是真正的美女;也是好奶牛呢。” “我相信是这样。” “希望您的腿好点了,先生。” “谢谢您,在好起来了。”瘸子摸摸自己的腿:“我自己也懂得这是什么 滋味儿;膝头不好真叫人发愁。我的膝头已经病了这十年了。” 艾舍斯特发出了那些有独立收入的人最容易脱口而出的同情之声,瘸 子又笑了笑。 “可是我不能抱怨——他们几乎快把它治好啦。” “噢!” “是呀;跟过去比起来,现在几乎好得多了。” “他们给我敷上了一块极好的药膏呢。” “那是那姑娘摘来的。她是个懂得花的好姑娘。有些人似乎知道许多东 西能治病。我妈是这方面少有的能手。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先生。走呀,快!” 艾舍斯特笑了。“懂得花的!”她自己就是一朵花呀! 那天傍晚,他吃完冷鸭、乳酥和苹果酒构成的晚餐,那姑娘走了进来。 “姑妈说—— 请您尝一块我们的五月节饼好不好?” “最好让我上厨房去吃。” “好呀!您在想念您的朋友了。” “不是的。不过您知道一定没有人不高兴吗?” “谁不高兴?您去,我们都会高兴的。” 艾舍斯特忘了膝关节伸屈不便,站起得太猛,一个踉跄,便蹲了下去。 姑娘吓得轻轻地喘了一口气,伸出她的手来。艾舍斯特握住这两只又小又糙 的棕色的手,巴不得送到自己的唇边,但他按捺住这个冲动,让她扶了起来。 她紧紧地挨着他,把肩膀给他靠。于是他倚着她走过屋子。那肩膀似乎正是 他曾接触过的最叫人舒服的东西。但是他还算清醒,一把拿过架上的手杖, 在到达厨房之前把手缩了回去。 晚上他睡得香极,醒来时膝头几乎恢复了原状。上午,他又坐在草地 上的椅子里,胡乱写些诗句;下午,他跟尼克和理克两个孩子出去遛达。这 天是星期六,因此他们很早就打学校回家来了。这两个黑黑的小家伙,一个 七岁,一个六岁,活泼,怕羞,但他们很快就话儿多了起来,原来艾舍斯特 对待小孩很有办法。到四点钟光景,他们已经把毁灭生命的全套方法都表演 给他看过,只差摸鳟鱼了;他们卷起裤管,俯卧在有鳟鱼的小河边,上身悬 在河面上,装作连这一项本领也有。当然+#??且惶跻裁挥忻?剑?蛭K ?堑某招?湍?喊把全部有斑点的鱼都吓跑了。艾舍斯特坐在山毛榉林子边 的一块岩石上看着他们,听着布谷鸟的叫声,直到那比较不坚持玩下去的较 大的孩子尼克走过来站在他旁边。 “吉卜赛鬼就是坐在这块石上的。” “什么吉卜赛鬼?” “不知道;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梅根说他坐在这里;吉姆老头见过一次。 我们的小马踢父亲脑袋的头天晚上,他就坐在这里。他会拉提琴。” “他拉什么调子?” “不知道。” “他是个什么模样?” “是黑黑的。吉姆老头说他浑身长毛。是个道地的鬼。他晚上才来。”小 孩的眼梢向上斜起的黑眼睛向周围溜了一转。 “你说他会要捉我去吗?梅根怕他呢。” “她见过他吗?” “没有。她不怕你。” “我想她不怕。她为什么要怕我呢?” “她为你祷告”“你怎么知道,你这小坏蛋?” “我睡着的时候,她说:‘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我听 见她低声说的。” “人家没叫你听,你听了还说出来,你是个小混蛋!? 孩子沉默了。接着他又有劲地说: “我会剥兔子。梅根,她手软,不敢剥。我爱血。” “啊!你爱血;你这小怪物!” “什么是怪物!” “爱伤害别人的家伙。” 孩子露出怒容。“那只是些死兔子,就是我们吃的。” “没错,尼克。请原谅。” “我还能剥田鸡呢。” 但艾舍斯特已经心不在焉了。“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 尼克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不好亲近起来,就奔回河边去,那里马上又升起 笑声和叫声。 梅根端出他的茶点来的时候,他问: “吉卜赛鬼是什么呀,梅根?”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他是不祥的预兆。” “你当然是不信鬼怪的+#俊?“我希望永远不看见他。” “当然你不会看见。不存在这种东西。吉姆老头看见的是一匹小马。” “不!岩石中间是有鬼的;他们是死了很久的人。” “无论如何,他们不是吉卜赛;这些老头儿早在吉卜赛人到这儿来之前 就都死了。” 她简单地说:“他们全不是好东西。” “为什么?如果有的话,他们不过是野生野性的罢了,像野兔一般。花 儿并不因为是野生的就坏了;山楂树从来没有人种过,可是你并不觉得它们 不好。晚上我要去找你那鬼怪,跟他谈一谈哩。” “您别去找!您别去找!” “我要找!我要去,坐在他的岩石上。” 她双手紧握在一起:“啊,求求您!” “为什么!如果我有什么不测,那有什么关系?” 她不回答;他仿佛使性子似的,又说: “好吧,我怕是不会看见他了,因为我想我很快就得动身了。” “很快?” “你姑母不会要留我在这里的。” “要留的!我们夏天总是把屋子出租的。” 他把眼睛盯着她的脸,问道: “你可愿意我留下?” “愿意。” “今天晚上我要为你祷告了。” 她满脸通红,皱了皱眉头,走出屋子。他坐着咒骂自己,直到把茶煮 得太浓了。仿佛他用自己的厚靴子无情地践踏了一丛野风信子。为什么他说 了那样的蠢话?难道他跟罗伯特·加顿一样,不过是城里的一头大学蠢驴, 同样不了解这个姑娘吗? 四下一个星期,艾舍斯特消磨在探索容易到达的附近乡间,借以证实 他的腿已经复原。 今年春天对他是个启示。在一种沉醉的状态中,他注视着晚开的山毛 榉的淡红花蕾,这树映着深蓝的天空在阳光中枝叶欣欣向荣;或者是看那为 数不多的苏格兰枞树的大树干和枝条,在紫色的光线中呈着黄褐色;或者是 在荒原上看那被大风吹弯了的落叶松,当风穿过下面的黑锈色的树枝上方的 一片嫩绿时,满树呈现出一派生气。要不他就躺在河岸上,看那一丛丛的山 慈姑;或者上去到那枯死的蕨丛里,抚摸悬钩子的粉红透明的幼芽;这时布 谷鸟叫着,绿色啄木鸟笑着,或者有一只百灵鸟从极高处洒下它那珠子似的 歌声。这个春天当然跟他经历过的任何春天不一样,因为春天在他心里,不 是在他身外。白天他难得看见那一家人,梅根送对饭进来的时候,总似乎为 屋里的事或为院里的小东西忙得不行,不能待下来多谈会儿。但是晚上,他 在厨房的窗下坐定,抽着烟,同瘸子吉姆或纳拉科姆太太闲聊,而那姑娘则 做着针线,或者在屋里走动,撤去晚餐的用具。有时,他感到梅根的眼睛— —那两只露白色的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温柔流连,叫人说不出 地得意和好受,这时他的感觉正像一只猫高兴得咕咕叫着的时候一样。 又一个星期日的傍晚,他正躺在果园里,一面听画眉鸟的啁啾,一面 写一首爱情诗,忽然听得大门砰地关上,接着看见那姑娘从树丛里奔来,后 面飞跑着那呆头呆脑的红脸膛的乔。大约在二十码之外,追逐停止了,两个 人面对面站着,没有注意到草里躺着的外人——男的逼上前去,女的闪避着。 艾舍斯特看见她满脸怒气,心慌意乱;而那个青年呢——谁想得到这 红脸的庄稼汉竟会这样如痴如狂!他跳了起来,这情景触痛他的心。于是, 他们看见了他。梅根垂下双手,躲到一棵树干后面;那青年愤怒地哼了一声, 奔向河岸,爬了过去,便不见了。艾舍斯特慢慢地向她走去。她一动不动地 站着,咬着嘴唇—— 黑色的秀发被风吹散在脸上,双目低垂,模样儿十分俏美。 “请你原谅,”他说。 她抬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屏住呼吸,转身走了。 艾舍斯特跟着。 “梅根!” 但是她继续走着;他捉住她的胳膊,把她轻轻地转过来向着自己。 “站住,对我说话呀。” “为什么您要请我原谅?您不应该对我说这话。” “好,那么对乔说。” “他怎敢来追我?” “他爱着你,我想。” 她跺了一下脚。 艾舍斯特笑了一声。“你可要我砸碎他的脑袋?” 她突然冲动地地嚷着说: “您笑我—— 您笑我们!”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但是,她往后退缩着,直到她那激动的小脸和松 散的黑发缠住在苹果花的粉红花球里。艾舍斯特举起她的一只被握住的手, 把自己的嘴唇凑了上去。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富于骑士风度,比起乡下佬乔来 是那么优越—— 他不过用嘴拂着那粗糙的小手而已!她的退缩突然停止;她似乎哆嗦 着向他靠拢。一股甜丝丝的热流从头到脚贯注了艾舍斯特的全身。原来这个 窈窕的少女,那么朴素、美好和俏丽,是乐于承受他的嘴唇的接触的!他屈 服于霎那间的冲动,用双臂抱住了她,搂过来,吻着她的前额。接着他害怕 起来——她脸色变得那么苍白,闭着眼睛,长长的黑睫毛复盖在苍白的双颊 上;她的手也软绵绵地垂在两边。她的胸部碰在他身上,使他浑身打了个冷 颤。 “梅根!”他叹了一口气,放开了她。在异常的寂静中,一只画眉鸟啼着。 忽然,那姑娘一把捉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颊上,放在心口,放在唇边, 热情地吻着,然后便逃进了生了青苔的苹果树树干间,不见了。 艾舍斯特在一棵几乎卧在地面上的老树上坐下,心头怦怦跳着,罔然 不知所措,呆呆地瞪着那曾压在她头发上的花儿——那些粉红色的花蕾中, 有一朵张开的星状的白色苹果花。 自己干了些什么呢?怎么会容许自己就这样被美色—— 怜悯——或者不过是春天——冲击挟持而失掉了自持!可是,他依然 觉得莫名地快乐;既快乐,又得意,四肢一阵阵战栗,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 惊慌。这是开始——是什么的开始呢?小虫咬他,乱舞的蠓虫往他的嘴里飞, 周围的春天似乎变得更加可爱、更加生气蓬勃了;布谷鸟和画眉鸟的叫声, 绿色啄木鸟的笑声,平射的阳光,刚才压在她头上的苹果花——!他从老树 干上站起来,大踏步走出了果园,只有那空旷的地方和开阔的天空,才跟这 些新的感受相称。他向荒原走去,打树篱间一棵---q树里飞出一只喜鹊来, 在他前面带路。 男人从五岁起,谁能说他没有恋爱过?艾舍斯特爱过舞蹈班里的舞伴, 爱过幼儿园里的女教师,爱过学校假日里的姑娘们;也许他从来没有处于恋 爱这外,却总是怀着某种或远或近的仰慕。但是这一次却不一样,一点儿也 不远。那可以说是一种新的感情激动,令人十二万分愉快,带来了一种完全 长大成人的感觉。手指间拈着这么一支野花,能够把它放在自己的唇边,而 且感觉到它喜悦的颤抖!这是怎样的陶醉,而且——又是怎样的尴尬呀!怎 么处置呢——下次碰到她怎么办?他第一次的抚爱是沉着的、充满怜悯的; 但是下一次可不能这样了,因为,她火热地吻他的手,把这手按在她自己的 心口,这使他知道:她爱他。有些人受到赐予的爱情,性格会变得粗鄙起来; 另一些人,像艾舍斯特那样,在遭遇到他们认为的一种奇迹的时候,却会受 其支配和吸引,变得热烈、柔和、甚至高尚起来。 在那高地的岩石中间,他痛苦地挣扎在矛盾的心情中,一方面有一种 强烈的欲望,要趁这满腔新的春意尽情欢乐一番,一方面又有一种模糊而又 确实存在的不安。一会儿,他完全沉湎在自豪之中了:他俘虏了这个美丽、 信任、眼睛水盈盈的小东西!一会儿,他又矫饰地严肃地想道:“不错,好 小子! 可是当心你干的好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不觉暮色已经降临,笼罩在被雕刻过的、具有亚述风光的大堆岩 石上。大自然的声音对他说:“这是展开在你面前的一个新世界!”这时的光 景,正像一个人四点钟起身,走到外面夏天的早晨里去,鸟兽草木都凝视着 他,仿佛一切都焕然一新了似的。 他在那儿待了几个钟头,直到觉得寒冷起来,才摸索着打岩石和石南 根中间走下,来到大路上,回到小巷里,重新越过荒野的草地,返回果园。 在这里,他划了根火柴,看看表。 快十二点了!现在这儿黑洞洞的,一片平静,跟六小时前鸟语声中流 连的明媚春光完全不同了。这时,他突然用外在世界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这 幅田园即景画——在想像中看见纳拉科姆太太的蛇一般的脖子转动着,她那 尖锐阴沉的目光把一切全看得清清楚楚,机灵的脸沉了下来;那些吉卜赛模 样的表弟粗俗地打趣着,充满了不信任;还有乔,呆头呆脑,怒气冲天;只 有那两眼流露着痛苦的瘸子吉姆,想起来似乎还过得去。还有村里的小酒店! ——他散步时遇到的那些嘁嘁喳喳的太太们;还有他自己的朋友们——罗伯 特·加顿在十天前那个早晨告别时的笑容,那么讥讽和心照不宣!可恼啊! 一时之间,他真恨起这个谁都不能不属于其中的、鄙俗的而吹毛求疵的世界 来。他倚着的大门变得灰白起来,一种白#?鞯牡?饴庸????肭忱兜暮诎 抵小T铝脸隼戳耍∷?恰恰看见它升起后面的河岸上空;红红的,几乎是圆 的—— 一个奇怪的月亮!他转身往小巷走去,闻到夜的气息、牛粪和嫩叶的 气味。在麦秆场上,他看得见牛群的黑影,隐现着白糊糊的镰刀形的牛角, 像许许多多竖着落下的残月。他偷偷地打开农庄大门的锁。房屋里一片黑暗。 他放轻脚步,走进门廊,隐在一棵水松后面,抬头看梅根的窗。窗开着。她 是睡着了,还是也许躺在床上醒着,因他不在而不安——和不乐呢?当他站 在那里向上窥望的时候,一只猫头鹰呼呼叫着,叫声似乎充满了整个夜空, 因为四周是这样寂静,只有果园下边的小河永不停歇地发出淙淙的水声。白 天的布谷鸟,现在的猫头鹰——它们多么神奇地道出了他内心骚动着的出神 入迷之感!蓦地他看见她倚在窗口,向外张望。他稍稍离开水松,低声叫道: “梅根!”她退回去,不见了,又重新出现,把身子探出窗外,俯得很低。 他在草地上悄悄地往前走,不防脚胫骨撞在那张绿漆椅子上,拍的一声,吓 得他屏住了呼吸。她伸下来的那条胳臂和她的脸看去白糊糊的,一动不动; 他挪一挪椅子,轻轻地站了上去。他举起胳臂,刚刚够到高度。她手里拿着 正门的大钥匙,他握住了这只拿着冷钥匙的火热的手。他刚刚能够看见她的 脸,她那嘴唇中间的白闪闪的牙齿,她那蓬乱的头发。她还穿着衣服——可 怜的孩子,一定是坐着不睡等他哩!“美丽的梅根!”她的灼热而粗糙的手指 依恋着他的手指;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迷惘的神情。能接触到这张脸多 好——光是用手摸到也好!猫头鹰叫着,一阵蔷薇花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里 来;接着,一只农家的狗吠叫起来;她松开手,身子缩了回去。 “晚安,梅根!” “晚安,先生!”她去了!他叹口气,颓然跨到地上,坐在椅子里,脱下 靴子。除了偷偷地进去睡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他还呆呆地坐了很久,让 两只脚在寒露里冻着,回味着她那张迷惘的、似笑非笑的脸,和她那火热的 手指怎样依依不舍地握着他的手,把冰凉的钥匙塞在他的手里。 五他醒来觉得仿佛隔夜吃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而不是什么也没有吃。 昨天的风流韵事,想起来觉得多么遥远,多么虚幻!但是,眼前却是个阳光 灿烂的早晨,全盛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一夜之间,孩子们口里说的“金钟花”似乎已经把田野据为己有了; 从窗里望出去,他看见苹果花已经像一条红白两色的被单罩有果园上。他下 楼时几乎怕看见梅根;但是,当给他端进早餐来的是纳拉科姆太太而不是梅 根的时候,他又觉得懊恼和失望。今天早晨,那妇人的锐利的眼睛和蛇一般 的脖子似乎特别活跃。她注意到什么了吗? “原来您昨儿个晚上跟月亮一块儿出去散步啦,艾舍斯特先生!您在哪 儿吃了晚饭没有?” 艾舍斯特摇摇头。 “我们把晚饭给您留着了,可是我想您一定忙着在想别的,连吃饭都给 忘了,是吗?” 她说话还保持着威尔士人的清脆口音,不受英格兰西部传来的那种喉 音的影响——她说这些话,是不是在嘲笑他?万一她知道了么办!他自忖道: “不行,不行;我得马上走。我不能使自己处于这样引起旁人误解的恶劣地 位。” 但是早餐过后,他想看见梅根的渴望便开始了,而且每分钟都在强烈 起来,同时生怕有谁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话,把事情都弄糟了。她一直不出来, 甚至不让他见一见,这不是好兆头!他又想起那首情诗来。昨天下午在苹果 树下做这首诗的时候,自己是那么郑重其事,专心致志,现在觉得这首诗真 太无聊了,他把它撕碎,卷成了点板烟的纸捻儿。直到梅根拿起他的手来吻 它之前,他懂得什么爱情!现在呢—— 还有什么不懂得的?不过这有什么好写的,太乏味了!他到楼上自己 的卧室里去拿一本书,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原来她在那里铺床呢。他站 在门口看着;突然他心花怒放,只见梅根弯下腰去吻他的枕头,正吻在他的 脑袋昨晚压出来的凹凹里。怎样才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经看见了这表明热恋 的美妙举动呢?可是,如果偷偷地溜走,给她听见了,反而更糟。 她捧起枕头,端着,好像舍不得抖掉他那脸颊的印痕,忽然丢下,转 过身来。 “梅根!” 她用两只手捂着脸,但是两只眼睛却好像正正地瞧着他。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两只晶莹明亮的眼睛会有这样的深度、这样的纯 洁,会包含着这样感人的坚贞感情。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真好,昨天晚上坐着等我。” 她还是不说话,于是他又支吾地说: “我在荒原上随便走走;昨儿晚上光景好极了。我——我是上来拿一本 书的。” 这时,刚才看见的她在枕头上的那一吻使他突然冲动起来,他走到了 她跟前。他吻着她的眼睛,带着奇怪的兴奋想: “我豁出去了!昨天好歹总是事出无心;但是现在——我豁出去了!”那 姑娘把脑门子贴在他的嘴唇上,这嘴唇渐渐往下移动,最后接触了她的嘴唇。 这有情人的初吻——奇异,美妙,同时几乎依然是纯洁无邪的——到底在谁 的心里造成了最大的激动呢? “今天晚上到那棵大苹果树那儿来,等他们睡了后。梅根—— 答应我!” 她低声回答:“我答应。” 她那苍白的脸叫他害怕,一切都叫他害怕;于是,他放开了她,又回 到楼底下。是的! 他豁出去了!接受了她的爱,又宣布了自己的爱!他走到院子里那张 绿漆椅子跟前,手里可依然并没有拿着什么书。他坐在那里,茫然望着前面, 既得意,又悔恨,而在他的鼻子底下,在他的背后,农庄的工作照旧进行着。 在这种令人奇怪的出神状态中,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看见乔在他后面不远处 的右边站着。显然这青年是在地里干了重活以后回来的,他替换着脚站着, 大声呼吸着,脸红得像落山的太阳,在蓝衬衫的卷起的袖子下,两条胳臂现 出熟桃子的色彩和毛茸茸的光泽。他的红嘴唇张开着,两只长着亚麻色睫毛 的蓝眼睛定定地瞪着艾舍斯特,艾舍斯特讥讽地说: “呀,乔,我能给你帮点什么忙?” “能。” “什么事,你说。” “你可以离开这儿。我们不要你。” 刚说完这句简短的话,他看见梅根站在门道里,怀里抱着一只棕色长 毛小狗。她迅速地走到他跟前。 “这狗的眼睛是蓝的!”她说。 乔转身走开了;他的脖颈子是十足紫红色的。 艾舍斯特用一个手指摸摸梅根抱着的那只棕色的牛蛙似的小东西的 嘴。它倚在梅根怀里显得多舒服! “它已经喜欢你啦。啊!梅根,什么东西都喜欢你。” “乔跟你说什么来啦?” “叫我走,因为你不要我待在这里。” 她跺一下脚,然后抬走眼睛瞧着艾舍斯特。受到这含情脉脉的一瞧, 他觉得神经起了一阵哆嗦,正好像看见一只飞蛾烧着了翘膀似的。 “今天晚上!”他说。“别忘啦!” “不会的。”她把脸紧靠在小狗的肥胖的棕色的身子上,溜进了屋里。 艾舍斯特打小巷里走去,在野草地的大门口,他碰见了瘸子和他的母 牛群。 “天气多美呀,吉姆!” “啊!这是对草顶好的天气。今年---q树比橡树开花晚。 ‘要是橡树比---q树早——’”艾舍斯特漫不经心地说:“你上回是站在 什么地方看见吉卜赛鬼的?” “也许就在那棵大苹果树底下,您可以这样说吧。” “你当真记得是在那儿看见的吗?” 瘸子小心地回答说: “我不敢说准是在那儿。我心里觉得是在那儿。” “你怎样解释这事儿?” 瘸子放低了嗓子。 “他们的确说,老主人纳拉科姆的祖上是吉卜赛人。不过那很难说。您 知道。他们是个非常爱认自己人的民族。也许他们知道他要死了,就派这家 伙来陪伴他。这是我对这件事儿的想法。” “他是什么模样?” “满脸胡子,那模样儿好像拿着个提琴似的。他们说没有鬼怪那样的东 西,不过那天黑夜里,我看见这只狗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我自己却什么也 没看见。” “有月亮吗?” “有,差不多圆啦,不过刚升起来,在树背后像金子似的。” “你以为鬼怪出现,灾祸临头,是不是?” 瘸子把帽子往后一推,两只热望着什么的眼睛更加认真地注视着艾舍 斯特。 “这话不该我来说——显得那么不安的是他们。有些事儿咱们不懂,那 是一定的,没错。有的人看得清,有的人什么也都看不清。比如说,我们的 乔——您不管把什么东西放在他眼睛面前,他都看不清;别的几个孩子也一 样,就会乱说一气。可是您把我们的梅根放在有什么事儿的地方,她就看得 清,而且懂得更多,要不那就是我错了。” “她很敏感,所以如此。” “这话怎讲?” “我说,她什么都感觉得到。” “啊!她是十分好心肠的。” 艾舍斯特觉得自己的脸在红起来,就把烟荷包递过去。 “来一筒,吉姆?” “谢谢,先生。我看她是百里挑一的。” “我看是这样。”艾舍斯特简短地说,把烟荷包折起,往前走了。 “好心肠的!”不错!可是他自己在干什么呢?对这个好心肠的姑娘,自 己的企图——依他们的说法——是什么呢?这念头一直随着他,走过闪耀着 金凤花的田野。那儿有红色的小牛在吃草,燕子在高空飞翔。是的,橡树比 ---q树早,已经是一片赭黄;每棵树的生长阶段和颜色都不一样。布谷鸟 和千百种鸟儿在歌唱;小河小溪亮得耀眼。古人相信曾经有过一个黄金时代, 有过赫斯佩丽迪丝姊妹们的花园!⋯⋯一只雌的黄蜂落在他的袖子上。杀死 一只雌的黄蜂,等于少两千只黄蜂来偷盗从这园里的花朵中结出来的苹果。 但是,哪个心里怀着爱情的人,能在这样可爱的日子杀生呢?他走进一块地, 一只小红牛正在那儿吃草。艾舍斯特觉得它的模样儿像乔。但是小牛并不注 意这位客人,也许在这鸟语声中,在它那短腿下的这片迷人的金色牧场中, 它也有点儿陶醉了。艾舍斯特毫无阻碍地穿过去,来到河边的山坡上。一个 山罔从斜坡升起,顶上有许多岩石。那儿,野风信子密密地滋生着,还有二 十来棵野生的酸苹果树盛开着花儿。他在草上躺下。田野里金凤花的绚丽灿 烂和橡树的金光闪烁,一变而为这灰色山罔下的虚无缥渺的空灵之美,使他 充满了一种惊异之感;什么都不一样了,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布谷鸟的歌声 没有变。他在那儿躺了很久,看阳光渐渐移动,直到酸苹果树把影子投射在 野风信子上,只剩几只野蜜蜂还在做他的伴侣。他并不很清醒,想着早上那 一吻,还有今晚苹果树下的密约。这样一个地方,一定有牧神和树神居住着; 像酸苹果树的花那么洁白的仙女们,回来安息在这些树里;而像枯蕨那么棕 色的、长着尖耳朵的牧神,则躲着等待她们归来。他醒来的时候,布谷鸟还 在叫,河水还在淙淙地流,但是太阳已经隐藏到山罔的后面,山坡上凉飕飕 的,有几只野兔已经出来了。“今天晚上!”他想。 正像万物正在从土中往上生长、在一只无形的手的柔软而执拗的手指 之下展开一样,他的心和官能也在被推动和展开。他站起来,打酸苹果树上 折下一个小花枝。那花蕾宛如梅根—— 贝壳似的形状,玫瑰红的颜色,风姿自然,清新鲜嫩;正在开放的花 朵也是这样,洁白,自然,动人。他把花枝放在上衣里面。他心里的全部春 之奔放都由一声得意的叹息透露了出来。可是,那些早出的野兔都赶紧逃开 了。 六当天晚上艾舍斯特放下拿在手里半小时一直没有读过的袖珍本《奥 德赛》,悄悄地穿过院子到果园里去的时候,已经是快十一点钟了。月亮刚 刚升起,十足是金黄色的,挂在山上,像一个明亮、有力、注意着周围动静 的精灵,打---q树的半裸的枝干所构成的栅栏后面窥视着。苹果树之间还 是暗沉沉的。他站着定了定方向,用脚探索着地上的乱草。紧靠他背后有一 团漆黑的东西蠕动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原来是三头大猪,它们重新互 相紧挨着,在墙脚边躺下了。他倾听着。没有风,只是汨汨的流水的低语声 比白天加倍有力了。 有一只鸟,他说不出是什么名堂,“哔卜”“哔卜”地叫着,怪单调的; 他听得一只蚊母鸟在很远的地方拉长了嗓子不断鸣叫着;还有一只猫头鹰呼 呼地在叫。艾舍斯特挪动一两步,又站住了,觉得脑袋四周有一片朦胧的活 的白茫茫的东西。昏暗的苹果树静止着,上面的无数花朵和花蕾看去是那么 柔和,呈现出模糊的轮廊,它们受了蠕动的月光的魔力,都活了起来。他有 一种最最奇怪的感觉,仿佛真有淘伴似的,仿佛千百万只白蛾或精灵飘浮了 进来,停留在昏暗的天空和更加昏暗的地面之间,就在跟他的眼睛相平的空 间开合着翅膀。这一霎那间的美是令人惊讶的、静寂的、没有香味的,使他 几乎忘记了为什么到这果园里来。 夜色降临以后,白天始终裹着大地的那种飞在空中的魅力并没有消失, 不过换成了目前这种新的形式。他在这粉装玉琢的浓密树枝间移步往前,来 到了那棵大苹果树跟前。不会弄错,即便是在黑暗里;它比所有别的树几乎 都高大两倍,向那开阔的草地和小河一直斜倾出去。 在那粗壮的树枝下,他又停下来,倾听着。完全是同样的那几种声音, 还有那几口困倦的猪发出来的轻轻的咕噜声。他把双手放在干燥而几乎温暖 的树干上,那粗糙的长了苔藓的表面经手一模发出一种泥炭般的气味来。她 会来吗—— 会吗?在这些颤动的、神鬼出没的、被月光所迷的树木间,他对什么 东西都疑惑起来! 这里一切都是超尘脱俗的,不是尘世间情侣相会的地方;只适合男神 和女神,牧神和林中仙女——不适合他和这乡下小姑娘。如果她不来,岂不 倒可以松口气了吗?可是他一直在谛听着。那只不知名的鸟还在“哔卜—— 哔卜”、“哔卜——哔卜”地叫,从有鳟鱼的小河里升起了忙碌的喃喃声,月 亮从她那树牢的栅栏后面把视线投射在河面上。跟他的眼睛一般高的花丛好 像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富有生气了,它那神秘的洁白的美好像使它愈来愈成为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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