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段
. 莫 言
手
她伸出一只手 , 让我们轮流握过 , 然后幽幽地说 : “我的手 , 原来很好看 ,
但现在不好看了 。 我的手好看的时候 , 连我自己都看不够 。 那时候没有手套 ,
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戴过手套 。 我用羊毛线给 自己编织了一副 。 我的男人很
生气 ,说 , 自从盘古开天地 , 三皇五帝到如今 , 我们这里 , 还没有人戴过手套 。
你的手 , 有那么娇贵吗? 他把我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烧了 。但很快我就又织了一
副 。 我对他说 ,如果你把这副烧了 ,我就会离开你 。 ”
我们举起相机 ,拍她伸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在透过窗权射进的阳光里 , 泛
着温暖的黄色光芒 ,让我联想到某种植物的干瘪的地下根茎 。 一股气味弥漫
开来 ,像陈年的腊肠 。 刚开始这气味让我们感到刺激 ,有人打喷嚏 , 但一会儿
就习惯了 。 她抬起头 , 说 : “你们拍我的手 ,按说应该给我一点钱 ,或者是一点
好吃的东西 。 我的手是很值钱的 , 不能随便拍 。 但是我今天不要你们的钱 ,也
不要你们的东西 。 我一直肚子痛 , 今天没痛 ,我很高兴 ,所以不要你们的钱也
不要你们的东西 。你们随便拍 。你们运气很好 。我的手 ,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 ,
这不是我 自吹 , 这是马司令说的 。 马司令有很多女人 , 见过很多女人的手 ,他
的话有分量 ,你们应该相信。 我对我男人说了那些话后 ,他再也没有烧我的手
套 , 他不但不再烧我的手套 , 他还去杀猪的人家讨来猪的胰脏 , 用烧酒浸泡
了 , 让我保养手 。那东西有一股怪味 , 起初闻不惯 , 闻惯了就再也离不开了 。那
东西擦手真是好 , 我五十多岁时 ,身上的皮肤都起了皱 , 变粗了 , 变柴了 , 但我
的手还是那样细嫩 , 村子里那些大闺女的手 , 摸起来也不如我的手好 。 我丈夫
后来到山外边当了官 , 折腾得不行了 , 回来找我 , 我摸摸他 , 他就好了。 他嘴巴
碎 , 出去胡乱说 ,就传开了 。 他带着一个比他大很多级的官来找我摸 , 我不摸 。
丈夫打我 。我说 , 你杀了我我也不摸 。他摇摇头 ,说 , 你是对的 ,我们不摸 , 如果
你摸了 , 我就是畜生了 。 于是他就辞官回了家 , 一直到死也没离开⋯⋯ ”
创造 二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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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妍的园地 。
透⋯ {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 , 话语也含糊起来 , 那只
} 一直举着的手渐渐低垂下来 。 我们听到了响亮的
‘ 奸声 , 她睡着了。 她的头垂到胸前 ,像一只打吨的
; 母鸡 。
不行吗 ? ”她说 : “昨天不行 , 今天行了。 ”
狼
脆 蛇
陈蛇说 , 有一种蛇 , 生活在竹叶上 , 遍体翠绿 ,
唯有两只眼睛是鲜红的 , 宛如一条翠玉上镶嵌着
两粒红色的宝石 。 蛇藏在竹叶中 , 很难发现 。 有经
验的捕蛇人 ,蹲在竹下 , 寻找蛇的眼睛 。 这种蛇 , 是
胎生 , 怀着小蛇时 ,脾气暴躁 , 能够在空中飞行 , 速
度极快 , 宛如射出的羽箭 。 如果你想捕怀孕的蛇 ,
十有八九要送掉性命。 但这种蛇不怀孕时 , 极其胆
小 。 人一到它的面前 ,它就会掉在地上 。 这种蛇身
体极脆 , 掉到地上 ,会跌成片断 ,但人离去后 ,它就
会自动复原 。 有经验的捕蛇人 , 左手拿着一根细
棍 ,轻轻地敲打竹竿 ,右手托着一个用胡椒眼蚊帐
布缝成的网兜 。 蛇掉到网兜里 , 直挺挺的像一根玉
棍 。这时要赶紧把它放在酒里浸泡起来 。 陈蛇是一
个很有资历的捕蛇人 , 他的祖先跟唐朝那个著名
的诗人柳宗元是很好的朋友 , 柳的名文 《捕蛇者
说》写的就是他的祖先 。 陈蛇曾经给我详细地讲述
过这种脆蛇的药用价值 , 和他亲眼 目睹过的这种
蛇断成碎片然后又恢复原状的全部过程 。
陈蛇最终还是被毒蛇咬死了 。 在他的葬礼上 ,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间
: 那种脆蛇 , 怀孕时脾气暴
躁 , 不怀孕时性格温柔 , 这说的是雌蛇 ,雄蛇呢? 雄
蛇是什么脾气 ?—陈蛇无后 , 我的问题 , 只怕是永远也没人能够回答了 。
女 人
部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 。 一我知道
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去冲印 ,就提前去了那里 ,
躲在门后等待着 。 我家的狗也跟着我 , 蹲在我的身
旁 , 脖子上的毛耸着 , 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 照
相馆的女营业员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的灰
尘 ,二边愉怒地喊叫 : ‘·把狗轰出去 。 ”我对狗说 :
“老黑 , 你出去 。 ”但我的狗很固执 , 不动 。我揪着它
的耳朵往外拖它 , 它恼了 , 在我的裤子上咬了一
口 。 我指着裤子上的窟窿对那个女营业员说 : “你
看到了吧 ? 它不走 。 ”女营业员看看它 , 没说什么 。
上午十点来钟 ,狼来了 。 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
男子 , 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 ,
衣袖上还沾着一些粉笔末子 , 看上去很像一个中
学里的数学老师 。我知道它是狼 。 它无论怎么变化
也瞒不了我的眼睛 。 它俯身在柜台前 ,从怀里摸出
胶卷 , 刚要递给营业员 。 我的狗冲上去 , 对准它的
屁股咬了一 口 。 它大叫一声 , 声音很凄厉 。 它的尾
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 , 但随即就平复了 。 我于是
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 , 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 。 我的
狗松开 口就跑了 。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 ,一把就将胶
卷夺了过来 。 柜台后的营业员惊讶地看着我 , 打抱
不平地说 : “你这个人 , 怎么这样霸道 ? ”我大声说 :
“它是狼 ! ”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 无声地苦
笑着 , 还将两只手伸出来 ,
示它的无辜和无奈 。
营业员大声喊叫着 : “把胶卷还给人家 ! ”但是它已
经转身往门口走去 。 我知道只要它一出门就会消
失的无影无踪 , 果然 , 等我追到门 口时 , 大街上空
空荡荡 , 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 只有一只麻雀在啄着
一摊热腾腾的马粪 。 从不成个的马粪上 ,我知道这
匹马肠胃出了问题 , 喂一升炒数皮就会好⋯⋯
等我回到家里时 , 那头肥猪已经被狼开了膛 。
我的狗 , 受了重伤 ,蹲在墙角 ,一边哼哼着 , 一边舔
抵伤口 。
井 名人口
1O
我哥哥用骡子驮来一个年轻女人 , 两道眉毛
儿乎连成一线 , 眼睛很黑 , 看上去很优伤。 哥哥对
我说 : “弟弟 , 这个女人 , 是我们共同的媳妇 。 将来
她生了孩子 , 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 ”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 , 见到女人就羞得满脸通
红 。 我哥上山去砍柴 , 剩下我们俩在家 。 她教会了
我和她睡觉 ,让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觉 , 是天底
下最好的事 。 自从和她睡了觉 , 我心里就把她当成
了亲人 ,有什么话都对她说 。 她说什么话我都认真
听着 , 我看着她的1眼睛 , 摸着她的手 , 从来不嫌她
哆嗦 。 后来 ,我哥被狼祸一害了 , 她就成了我自己的
女人 。 我哥死后的第三天 ,我想和她睡觉 ,她说不
行 。 但到了第四天晚上 , 月亮出来的时候 , 她在黑
暗中摸摸我的手 ,说 : “来吧 。 ”我问她 : “你不是说
他把毛驴拴在枣树下 , 驴驹子便扑上来吃奶 。
母驴似乎有些烦 , 躲闪了几下 , 就任着驴驹子吃 。
他从树边的井里提上一木桶清水 , 脱下衣裳 , 用水
飘舀着水 ,从头上往下浇 。 水很冷 ,他打着喷嚏 ,抖
动着身体 。 母驴定定地看着他 , 仿佛有什么话要
说 、 这时 , 一个黑脸的胖大妇人 , 提着木桶来到井
边 , 站在他的面前 ,冷冷地说 : “你可真够凉快的 ! ”
他一怔 , 手中的水瓢掉在
地上 , 脸上浮现出羞愧难
当的表情 。 妇人说 : “还记
得 去 年 你 干 过 的事 情
吗 ? ”他摇摇头 , 说 : “我当
时喝多了 , 像做梦一样 。 ”
妇人道 : “男女的事 , 本来
就是做梦 , 你还争辩什
么 ?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
驴粪 , 说 : “你说得对 , 我
不应该争辩 。 ”接着他就
把驴粪掩到嘴巴里 , 呜呜
噜噜地说 : “我不争辩了 ,
一切听你的 , 你说吧 。 ”那
女人摇摇头 , 道 : “你连驴
粪都 吃 了 , 我还说什么
呢? 我不说了 。 ”
贵 客
很多年前 , 一个冬 日
的逢集的上午 , 家里来了
一个神秘客人 。 他头戴着
一顶油腻发亮的翻边毡
帽 , 帽耳上缝着两块白色
的兔皮 。 眼睑红肿 , 眼角
上夹着黄哆 , 看上去很是
恶心 。 我的祖父 , 这个往
常里莱瞥不驯的人 , 在这
样一个糟老头子面前竟
然毕敬毕恭 , 让我们感到诧异又感到忿忿不平 。 那
个人就这样在我家住了下来 。 他在我们家肆无忌
惮地抽烟吐痰 , 把鼻涕抹在我们家的门框上 , 还在
饭桌前响亮地放屁 。 我们偷偷地在母亲面前表示
对这个人的反感 , 乃至愤恨 , 希望母亲告诉祖母 ,
祖母再转告祖父 , 把这个老家伙尽早地从我们家
里轰出去 。但母亲严肃地说 : “闭上你们的嘴巴 !如
果我再听到你们说这样的话 , 就用针把你们的嘴
巴扎烂 。 ”母亲从墙上拔下那根缝麻袋用的 、生满
了红锈的大针 ,在我们面前比划着 , 让我们意识到
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 他为
什么可以这样放肆地在我们家住下来 ? 母亲不回
答 , 只是把那根大针在我们面前再次晃动着 , 警告
我们闭嘴 。 过了几天 , 我们的婶婶 , 终于忍耐不住
了 , 在做饭的时候 , 低声地发起牢骚来 。 母亲对婶
婶摆手制止 。 过了几天 ,那个人还没有走的意思 ,
不但不走 , 对饭食也挑剔起来 。 他还嫌厢房里炕太
插图 /郑志明
凉 , 要求给他好好烧炕 。 婶婶在厢房的炕洞里塞满
了碎草 , 还抓上了一把 “66 6 ”药粉 , 浓烟滚滚 , 呛得
他像一只吃多了盐巴 的老山羊一样吭吭地咳嗽 。
爷爷和奶奶慌忙跑去安慰 ,并批评婶婶 。 婶婶挨了
骂 ,心中不平 , 嘈杂地骂起来 。 叔叔为了让爷爷下
台 ,打了婶婶几下子 。 家里大乱 , 但那个老家伙 , 就
像聋了似地 , 一声不吭 。 为了给他改善伙食爷爷把
家里的一辆胶皮轴辘小推车推到集上去卖了 , 换
回了白面和肉 ,还打回来三斤烧酒 。 他喜笑颜开 ,
说好酒好酒 。 让我用一把小锡壶温酒 ,酒着了火 ,
燎了我的眉毛 。 他倒了一盅酒给我 , 说 : “小伙子 ,
来 , 压压惊 ! ”我渐渐地对这个人有了好感 ,感到他
是个很潇洒的人 。 他大碗喝酒 , 大口吃肉 , 祖母的
腮帮子不停地抽动着 , 知道她心中很疼 。 但祖母和
爷爷还是硬挤出笑脸 , 伪装出慷慨大度的样子 , 让
他吃 。那人刚开始时也让祖母和祖父吃 , 但祖母和
祖父如何割舍得吃 ? 我在炕前转来转去 , 希望能吃
势势势
创透 : 中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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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妍的园 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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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 。 但那人只顾自己吃 ,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 婶婶
牢骚满腹 ,说从哪里拣来了一个老祖养着 。 他吃光
了我们家那辆独轮车 , 又开始打量我们家那几只
母鸡 。 爷爷毫不犹豫地说 : “杀鸡 ! 我们杀鸡 。 ”他
吃完了我们三只鸡 。 一天 上午 ,他终于说 : “我要走
了 。 ”但祖父和祖母却挽留他再住几天 。 他也就顺
水推舟地说 : “好吧 ,那我就再住几天吧 。 ”母亲悄
悄地对祖母说 : “娘啊 ,拿什么给他吃啊 ? ”祖母为
难地说 : “那就把你的体己钱拿出来吧 。 ”母亲将她
订婚时的四块大洋 , 和我们兄弟小时戴过的银脖
锁 , 拿出来 , 让大哥拿到供销社里卖了 , 换回来十
几元钱 。 叔叔去集上买回来几斤肉骨头 , 砸碎了 ,
包成包子 。 给他吃 。 他瞪着眼问 : “ 肉呢 ? 肉被谁吃
了? ”婶婶在窗外大声说 : “肉被狗吃 了 ! ”他说 : “狗
走遍天下吃屎 , 狼走遍天下吃肉 。 ”婶婶说 : “狗也
吃骨头 ! ”爷爷用烟袋锅子敲着窗权呵斥 : “你给我
闭嘴 ! ”婶婶不服 ,继续吵吵 。叔叔跑出去踢了婶婶
一脚 。婶婶回到娘家 ,发誓不再回来 。 婶婶的父亲 ,
来到我家 , 说我倒要见见你们家这个贵客 , 到底是
何方神圣 。 婶婶的父亲 ,我们也叫姥爷的 , 是饱学
乡儒 , 读过四
五经 , 解放前教过私塾 , 在乡里很
有威望 。 吃饭时 , 他引经据典 , 嘲弄这个人 。但这个
人 只是说一些莫测高深的话 , 不直接跟姥爷交锋 。
姥爷急了 , 说 : “你知道什么叫厚颜无耻吗 ? ”他笑
了 , 说 : “你是说我厚颇无耻吧 ? ”
姥爷在院子里 , 大声地教训祖父和祖母 ,说他
们软弱 , 说你们到底欠着人家什么 ?或者是有什么把
柄落到人家手里了? 如果没有把柄 ,那就轰走他 。
他是初春时到我家 , 一直住到桃花盛开的初
夏 。 他提出要求 , 让我们家给他做一套单衣 。 还要
好的布料 。 他托着换下来的棉衣 , 对我母亲说 : “侄
媳妇 , 你给我拆洗一下 , 缝好 , 我好冬天时穿 。 ”母
亲把他的肮脏的棉衣拆了 , 洗了 , 重新给他缝起
来 。 他一再赞叹说 : “侄媳妇真是好针线 ! ”
在一个下雨的早晨 ,他把棉衣打成一个包裹 ,
要去我们家那把画着许仙游湖的油纸伞 , 沿着河
堤走了。 我们站在河堤上 , 目送着他 , 直到他的背
影被树林遮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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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 短 篇小 说 争奇
斗 妍的 园地 翻
12
“贤弟 , ”我
时的同学 ,现任我家乡那个镇
的党委书记王家驹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
“贤弟啊 , 愚兄碰上麻烦事情了⋯ ⋯ ”
我基本上可以猜到我的这些当了官的同学碰
上的麻烦是什么 , 因此就轻描淡写地 、含含糊糊地
说 : “老兄 ,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女人嘛⋯⋯ ”
他着急地说 : “贤弟 ,你想到哪里去了 ? 如果是
那样的事情 , 我何必找你 ? ”
“到底是什么事 ? ”我从他的口气里 ,似乎感到
了他遇到的问题的严重性 , 便说 , “只要是我能帮
上的⋯⋯你尽管说⋯ ⋯ ”
于是我的这位小学同学 , 就在电话里 , 给我讲
述了他碰到的麻烦事情 。
我这位同学的妻子 , 是我们的小学同学宋丽
英 。他们的结合是门当户对的 。 王的父亲是公社党
委副书记 ,宋的父亲是供销社的党总支书记 。 他们
都是吃商品粮的 , 中学毕业后都参加了工作 。 他们
这样的人 ,按说是不允许生第二胎的 ,但我这两位
同学却生了第二胎 。 当时的政策是 , 夫妻双方如果
都是吃商品粮的 ,如果要想生第二胎 , 只有第一胎
生 了残疾或是智障的孩子才可 以 。 他们二位第一
胎生了一个女孩 , 过了三年后 , 他们又 生了第二
胎 , 这一胎是个儿子 。 尽管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女儿
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 ; 但对外他们却说这个
女孩是个智障 。 前几年我探家时 , 父亲经常对我夸
奖我这两个同学 。 其时 , 王家驹是我们镇的镇长 ,
他的妻子宋丽英是我们镇供销社的副主任 。 我父
亲说 : 你看看人家王镇长 , 多么聪明 , 硬是捡 了一
个大胖儿子 。 我父亲对我坚决执行国家的独生子
女政策很有意见 。 我说 , 他们就不怕别人去告他
们 ? 我父亲说 :谁去伤这个天理呢 ?
“贤弟 , ”王家驹忧心忡忡地说 , 虽然是电话千
里传音 , 但我仿佛看到了他愁容满面的样子 , “你
是知道的 , 我的那个儿子 , 名字叫小龙的 , 今年五
岁 , 长得胖头大脸 , 人见人爱 , 四岁时就能背诵五
十多首诗歌 , 还会唱十几首歌曲 , 像那首《我家住
在黄土高坡》, 那是多么高的调门 ? 一般人根本唱
不上去 , 可是小龙就能唱上去 , 还有形有架的 , 很
像个小小歌星 , 可是这个孩子 , 最近得了一个怪症
候 , 翻东西 。就是见到什么都要翻过来 。最早是把一
个气球翻了过来 , 这没有什么 , 气球 , 小孩子都翻
过 , 接着就把一双袜子翻了过来 , 这当然更正常 , 甚
至可 以说是好习惯 。 接着把枕头翻了过来 , 弄得满
床都是荞麦皮 。 荞麦皮里有很多虫子 , 一种黑色的
虫子 。我想也许是虫子在枕头里啮咬荞麦皮发出的
声音被他听到了 ,小孩子好奇 , 于是他就把枕头给
翻了过来 。这不是坏事 , 甚至也可以当成好事 , 要不
是他 ,我们每天都枕着虫子睡觉 , 要是钻到耳朵里
去几个 ,那就不得了了是不是 ?前几天下雨 ,灌出来
许多蛆叫 , 他把那些贩叫 , 像翻鹅肠子一样通通翻
了过来 ,弄得双手腥臭无比 。 暑假时 ,他到姥姥家去
住 , 把他姥姥家的几只母鸡 , 也全部翻了过来 。翻出
来内脏 , 还不罢休 , 接着把那些脏器和肠子 , 统统地
翻过来 。 仿佛他要从里边寻找什么东西 。 他姥姥吓
坏了 ,打电话让我们去领孩子 。 趁着这工夫 , 他把姥
姥邻居家的一只小狗也给翻了过来 。我老岳母一见
我就说 : ‘快快领走 , 你们的孩子疯了 。 ’我看到那些
死得很惨的母鸡 , 和那条肝肠涂地的狗 ,赶快掏出
钱来息事宁人 , 并做张做式地打了儿子一巴掌 ,他
没有哭 ,仿佛没有感觉到我打了他 。 他的眼睛怔怔
地盯着那头拴在木桩上的骡子 , 仿佛在盘算着该从
哪里动手把这个大家伙也翻过来 。 我把儿子带回
家 , 严肃地教育他 ,并威胁他如果再敢乱翻东西 ,就
剁掉他的手指 。他撇着嘴 ,手里翻着一个玩具狗熊 ,
哭了 。 夜里 , 我突然感到肚子上痒痒的 , 睁眼一看 ,
是我的儿子 , 用指头在我的肚子上比量着 , 我知道
他是想把我翻过来 。 我一巴掌就把他扇到了床下 。
他哇哇地哭着 , 顺手把一只鞋子翻了过来⋯ ⋯贤
弟 , 你说怎么办 ? ”
叫
船
月光 , 树下 ,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 。 他们的影子
暗淡 , 与树影重叠 , 看上去很神秘 。 一只鸟在树上
扑棱翅膀 。 湖中银光闪闪 , 有人在水中游泳 , 头皮
光溜溜的 , 看上去像漂浮在水面的西瓜 。 有一艘船
从远处划过来 , 船上点着灯笼 , 有女人在船上吹
箫 , 伴着箫声歌唱的也是女人 。 渐渐地近了 。 可以
看到船头上摇槽的那人亮晶晶的鼻子 , 闪着釉光
的胳膊 。 越来越近 。 仿佛是从明朝摇到现代 ‘吹箫
的和唱歌的女人 , 穿着那已经看厌了的古装 , 精致
的绣花衣裳 , 质地很光滑 , 月光在上边流淌 。 女人
的脸有些模糊 , 但轮廓很美 。 船上没有客人 , 不知
道她们为谁吹奏为谁歌唱 。 船更近了 , 与那个探到
湖中的木栈桥连接在一起 ,箫声和歌声也停了 , 有
余音在水面上缭绕 。 船夫手扶着槽把子 ,将左腿抬
起 ,放在右腿的膝盖上 。 船似乎在等人 , 不着急 ,很
悠闲 。 树下的男女原本是拥抱着的 , 这时分开 , 手
拉着手 ,走上栈桥 , 跳到船上去 。 看来他们与船家
早有约定 。 船慢慢离开 , 船后被搅动的水面 , 像跳
动的水银 。 船上又起来音乐 , 箫声 , 歌声 , 有几分凄
凉 , 似亡国之音 , 但更多的是一种颓唐的怀旧情
调 。 那个一直坐在岸边 ,借着月光夜钓的人 , 长叹
一声 ,知道自己已经很老了 。
例
创造 : 中摘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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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妍的圈地 。
驴 人
老莫跟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 , 绕着著名的歌
剧院转了一圈 。 天很蓝 ,海水很绿 , 歌剧院很宏伟 ,
但老莫也就是看看而已 , 并没有太多的感受 。 在歌
剧院附近一条小巷的拐角 , 老莫看到了一个用逼
真的驴皮道具把自己打扮成驴子的人 。 老莫起初
真的以为那是一头驴子 , 仔细观察后 ,才明白那是
一个人 。 那驴人后腿跪在地上 , 前腿一姑且称为前腿吧—撑在地上 , 对着来来往往的观光客叩头 。 老莫想 : 世上常见人顿首 , 今 日始见驴叩头 。游
客们多半昂首而过 , 仿佛这头驴人是路边的一处
毫无新意的景物 。 也有个别的游客瞥他一眼 , 然后
走过去 。 当然也有人 , 从 口袋里摸出零钱—多半是硬币—弯一下腰—也有根本不弯腰的—扔在驴人面前的搪瓷盘里 。 如果是硬币就会发出
清脆的声响 。 每当有人施舍 ,驴人的叩头的动作就
更大更频 。
老莫被这个具有惊愕效果的驴人打动了心 ,
掏空了口袋里的硬币 , 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 硬币
落盘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驴人把跪在地上的
后腿直立起来 ,屁股高高撅起 ,对着老莫频频鞠躬 。
老莫在农村时养过驴 , 知道作为一头驴 , 这样四肢
直立是最轻松的姿势 , 但他想到藏在驴皮里的人 ,
马上就仿佛感同身受了一样 ,知道这种姿势较之后
腿跪地更为吃力 。 那也就是说 ,藏在驴皮里的人 , 为
了感谢老莫的施舍 , 就像卖艺者拿出绝活一样 , 把
最高级的姿势展示出来 。想到此老莫心中涌起了一
阵感动 , 心中洋溢着对驴人的好感 。 老莫再次掏 口
袋 , 没有硬币了 , 就把一张面值五十的澳元在驴头
前晃了晃 , 然后轻轻地放在瓷盘里 。 尽管没有施舍
硬币那种清脆响亮的效果 ,但驴人却猛然地直立了
起来 ,将双蹄抱在胸前 , 对着老莫作揖 ,并同时发出
了燎亮的 、高亢的驴叫声 。 老莫养过驴 , 对驴叫自然
不陌生 。 这个人叫得比真驴还好 , 真是可惜了一条
好嗓子 。 在歌剧院旁边的小巷拐角处 ,一个蒙着驴
皮的人 ,有一条比毛驴还要好的嗓门。 老莫想反正
明天我就要回国 , 索性把兜里的澳元全部给他得
了。 于是就给了 。 老莫想也许这个人会从道具中露
出头来 , 向他表示感谢 , 也许这还是一个熟人 , 也许
这还是一个女人 , 也许⋯ ⋯但那驴人并没有因为老
莫的慷慨施舍而显身 。 老莫悻悻地回到宾馆 , 但他
知道驴人是对的。你可以施舍 ,也可 以不施舍 。他可
以显身 , 也可以不显身 。 这是规矩 。
夜里 , 老莫梦到自己成了一头驴 , 在歌剧院附
近的广场上乞讨 。 人们从他面前昂然而过 , 没有人
理睬他 。 只有一个名叫小熊的女子将一枚硬币投
过来 。 硬币落到瓷盘里 , 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 老
莫透过面具 , 看到了她那张全世界最美丽的脸 。 小
熊啊⋯⋯老莫大喊 , 眼泪夺眶而出 , 湿了枕巾 。
2 0 0 4 年 1 1 月 7 日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