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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点房 201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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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点房 2011年第9期钟点房 2011年第9期 1 他们是成年人,都有家有口,按照他们的说法,各自的婚姻平稳安适。开始,他们打算就在公园的树林里聊聊天,湖边赏赏景,然后到附近的酒吧喝上一杯。毕竟这个时代见面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什么。结果却是,他们连一顿饭的工夫都没有坚持下来,便迫不及待地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他们恍恍惚惚目的却很明确地到旁边开了钟点房。 事情看起来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似乎一切天经地义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一样。整个白天,他把自己交给了工作,下班时听着同事们一声声道别,他才开始尘埃落定元神归位。他从繁杂的忙碌中把自己解救出来,暂时不用为这个呼吸...
钟点房  2011年第9期
钟点房 2011年第9期 1 他们是成年人,都有家有口,按照他们的说法,各自的婚姻平稳安适。开始,他们打算就在公园的树林里聊聊天,湖边赏赏景,然后到附近的酒吧喝上一杯。毕竟这个时代见面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什么。结果却是,他们连一顿饭的工夫都没有坚持下来,便迫不及待地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他们恍恍惚惚目的却很明确地到旁边开了钟点房。 事情看起来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似乎一切天经地义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一样。整个白天,他把自己交给了工作,下班时听着同事们一声声道别,他才开始尘埃落定元神归位。他从繁杂的忙碌中把自己解救出来,暂时不用为这个呼吸都要见缝插针的世界纠结了。他完全属于了自己。在一座被玻璃幕墙包裹的高楼里,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抽烟。面前的工作室一片狼藉,看上去像两次冲锋间暂且得以喘息的战场。他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却只是为照照镜子,出来后又出于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原因,站在剔透的落地玻璃窗前发呆。楼下的街道,行人和车辆熙熙攘攘又浩浩荡荡,凭眼看去的建筑鳞次栉比,都不相上下地布满了造型怪异甚至荒诞的黄昏。他双手插在裤兜,肩膀靠着坚硬的贴有工作网络的墙。黄昏好啊,美妙且又充满暧昧,其实黄昏最讨人喜欢的地方是这个时间段它进可攻退可守。想到这里,他脸上泛出一层薄薄的浮霜一样忍俊不禁的微笑。不过,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装腔作势。事实上,他感觉不错,最起码没像往常那样被困倦控制,也没像往常那样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他能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正萌发着几分不安的不必去压制的兴奋。 而她呢,真的按部就班睡了一个上午,一觉醒来已是午后。她趴在床上不动弹,身体流畅得像春天里刚苏醒的蛇,眼神机械,又百无聊赖。屋里空旷着,完全是因为过分安静所致。床上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蹬掉了,此时正随意安然地团在一边,像一团柔软的粉雾。阳光暖融融棉絮一样照着她全身。反正乍一看,她都舒坦滋润没有半点负担。她翻身过来,四仰八叉地平躺了一会儿,这个时候,矜持与夸张、优雅与粗俗,在她看来就像八宝粥一样含糊得分不清你我。窗外,此起彼伏的汽车声早已习以为常。她的大脑空空的,丝毫不动,依然保持着机器启动前的僵持与磁盘储存文件前的干净。她让自己就他妈的这样躺着,像躺在世界的隔壁一样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 然而,枕头边半开半合的笔记本提醒她有个约会。她要和一个男人见面。她可不想做那种揣揣胡椒捏捏姜瞻前顾后生性犹疑的女人。最起码这次不。于是,她当机立断强盗一样把自己强拎起来。她搓搓脸,准备在床上提前完成当天的瑜伽功课。可她做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她满脑子都在想应该穿什么颜色的内衣,稍稍有点向两侧扩散开去的胸,要不要衬些东西让它们显得耀眼雄壮一点儿。后来,她觉得干脆到镜前实践得了,何苦要这样空想。她麻利地跳下床,到卫生间冲了澡,认真打理了头发,经过一次又一次精挑细选,选了一身既得体而又不失风韵的衣服,最后还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在颈后和手腕处喷了香水。她要自己看起来既不因为装嫩而显得无知可笑,又不能保守老成让人觉得铜墙铁壁无懈可击。总之,她要自己是一个干净、清丽、隐隐的舒展之中有几分恬淡的女人,而不是一堆臃懒松懈无法收拾的赘肉。 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他们选择了中央公园,具体地点是未名湖中段白色石拱桥东边。那里湖光山色、水榭游廊、各色人等。他们卡着点儿出门。他坐地铁。而她选择打车。他从地铁口出来,到街口报亭买了当天的报纸。她从出租车上下来,穿过乱哄哄的饰品一条街,还顺便给女儿买了一对漂亮的卡子。这期间,没有人能看得出他们是否心潮澎湃兴致盎然,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心里打着拨浪鼓审视这样的见面是否靠谱。他们行动正常,表情自然,和这个城市上千万的其他人没有两样。 为了这次见面,事先他们立过君子协定。他们说,城市太大了,而且还在不折不扣越演越烈地蔓延和吞噬。像吹气球一样膨胀着的东西,自然会制造很多东西,创造很多东西,也改变很多东西,比方说,房价飙升、交通堵塞、蚁族、蜗居、抑郁症、冷漠泛滥等等,但也给人们带来了广阔无边的游刃有余的自由,要在小城镇,他们这样的约会基本上就没有可能。说这些话时,无论谁说,他们都感觉真是太对了,简直就是知己,是心声。他们翻来复去强调缘分,一次又一次提醒在茫茫人海中,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弥足珍贵。因此,他们在确定见面时间和地点时,谁都没有犹豫,也没找推三阻四的理由。他们约定,事情既然到了这步,那就死也要见上一面,当然,见面时无论对方长得多么惨不忍睹,哪怕是鳄鱼撞见恐龙,哪怕分手后踢墙撞树,谁也不能在没见到对方时就中途逃逸。至于见面之后的接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一切再看感觉。是啊,当然要看感觉。大家都是成年人,应该有这样的理智和心照不宣的默契。 六点钟,在中央公园未名湖边看一个摄影师拍照的他手机铃声准时响起。他转头看到石拱桥上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上身白色宽松丝质低领衫,下身银灰色短裙高筒靴的她。而她呢,也凭着直觉一眼认出了下巴干净,脖子挺拔,牛仔裤绿格衬衫,栗色皮鞋上没有一点灰尘的他。当他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时,便心领神会地走向对方。他们没有握手,连“你好”也没说,但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所有那些预先想好的客套和迂回的程序都可以省略了。尽管对她还吃不准,但他自己已经向往大步向前了。他掩饰住内心,开口说话。他说,咱们到酒吧里坐吧。而在没见到她时,他想说的是“路上顺不顺利”“有没有塞车”之类的废话。她站在他面前,快速看他一眼,马上去看旁边的湖,她说,怎么都行。 他走得稍前,她跟在旁边,两人间差半只脚的位置。不过,他已经被她笼罩了,不是她的漂亮,不是她的性感,而是一切正如他的想象,好像老天根据他的所想专门捏了这么个人儿似的。湖边树林里,各式各样风格迥异的酒吧一家挨着一家。他们慢步向前。傍晚的微风吹拂在脸上,凉爽宜人。几乎每到一家酒吧门前,他都转头来看她。这时,她就停下来,有时会向他靠过来一点儿,胳膊碰着他的胳膊。她凝神看他,等他决定。他说,这家怎么样,她说,你定吧。她全盘儿将自己交给了他。她的意思很明确,正如后来她和他说的,其实在哪里吃什么喝什么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两个人的感觉。 他们很快选择了一家音乐舒缓客人稀少的酒吧。他们坐进了二楼的包间,白纱遮着的未名湖就在窗外。他们的包间很小,但几乎就是专为他们的,两人各自坐在红绒布包着的沙发上,中间虽然隔了一张小桌,上面铺了方格布,而实际上在桌下,只要谁一动,不是碰到对方的腿,就是踩到对方的脚。他问她,这里行吗。她把头转向窗外。她说,挺好。此时,服务生正站在门口,用一副不以为然司空见惯的表情等待着为他们服务。他猜她不想转回头来,是因为不想说话,或不想看到服务生,所以自作主张胡乱点了一盘水果沙拉、两杯红酒、一份比萨,便赶紧把服务生打发走了。服务生出去,随便把门轻轻推上。尽管门外那些服务生来来去去,弄得老旧的木地板咯吱作响,但他们知道要不敲门得不到他们允许,服务生是再也不能随意进来了。她这才把身子完全转回来,半伏在桌上,脑袋微低,从眼镜框上面看他,长长的睫毛每一闪都扇出一串玄妙的密码。而他,两手托腮,全神贯注,毫不客气地要好好看看她。他们是一对陌生人。首次见面。应该有很多的艰难与障碍。可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如此简单轻易地就把它们一扫而光了。他们相互看着对方,嘴角微微一翘,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的滑稽。可他们就是在促膝相碰的空间里,体会着一种直截了当的自由。但这绝不是放纵,因为他和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小心翼翼和那种试探。不 过,一切都是顺利的,向着既定的方向慢慢靠近。接下来,他们就发现,无论他们多么想手持红酒,动刀动叉切分比萨,就是嘴里咀嚼食物都变得那样心不在焉了。话题聊得颠三倒四,有时下句不接上句。但无论什么话题都制造不出矛盾,也扯不出针锋相对的观点。他们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去揣度、印证、感觉对方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幸运的是他们彼此满意。当这种满意放任自流,任其发展后,用不了三五分钟,这个包间的狭小就与他们的欲望不相匹配了。他鼓足勇气叉起一块水果送到她面前。她欣然张开口用润泽的嘴唇夹了进去。这个游丝一样的考验,他取得了莫大的成功,或者说是她给他莫大的成功。于是,他更进一步,放下叉刀,拉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过来。沙发太小,她只能坐在他腿上。她就坐在他的腿上。他用头贴着她的后背,之所以没有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是不想让她发现他在心跳。他的手放在她的大腿外侧,温柔地关心她,让她再吃几口,说她吃得太少。她呢,半挺着身体,去监督自己放在窗口处放哨的眼睛是否在偷懒。他们静默着。偷偷地偷窥自己。后来他们把这段静默定义为“僵持”。最终还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力量占据了上风。 他说,“咱们走吧。” “去哪儿,”她问。 “旁边好像有家洗浴中心。里面应该有钟点房。” “干吗,” “你知道的。” 她没再说什么。她看着他,品了他的口气。他是个令人放心的人。因此,他起身拉她一起离开酒吧时,她既没有扭扭捏捏,也没有原地不动。 2 从酒吧到洗浴中心,简直是种煎熬。他们从二楼下来,无法命令木地板停止咯吱乱响,他们得穿过四五张已经坐上客人的散台,那些人正投来打量的眼神,他们绕过小舞台旁的那架钢琴,那里刚好坐着琴师,最终还要在服务生的躬身欠腰中从旋转门出来。外面偏偏又正好是个十字路口,到处是人。到处是人,按理说就可以鱼目混珠,他们应该从容自然才对,可他们还是不由得草木皆兵,不停地留意着别人的表情有没有对他们含讥带讽。他们心有灵犀,一前一后拉开几米距离,似乎这样别人就无法将他们扯到一块儿了。进了洗浴中心,他到总台交押金、取房卡。她则在服务员的招呼下到旁边的沙发上换鞋。她左欠欠右挪挪,磨磨蹭蹭,脑袋木讷,简直搞不清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可事已至此,不能半途而废。倒不是她没有勇气拒绝,而是她不想,一条潺潺缓缓欢快而来的小溪,她干吗要横加干涉挡上那么一块挡板呢。 他们进电梯上了三楼,然后踩着暗红色的地毯寻找他们的房间。楼道里,光线幽暗,无论几层都让人感觉是在地下。几个换好衣服的男女客人看不清嘴脸,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走过。一看就不是夫妻。是啊,这个年龄的夫妻早没了那份激情,就是有,也用不着来这种地方。但他们羡慕人家的磊落大方,讨厌自己的畏畏缩缩。 他们找到自己的房间,开门,一阵风冲进去,咔嚓一声把门反锁后,感觉完全自由了。只要酒吧里的感觉还没熄灭,他们就该劈头盖脸不容分说地剥光对方衣服跳到床上做爱,至少他们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来一个身心交融的热吻。然而,他们却遇到了新问题。在以前,无论是出差,还是出门旅游,他们都住过酒店,眼前这间每四小时八十八元钱的钟点房,并没有多少特别,也是电视、茶几、沙发、两张一点二米宽的床,床单被罩纯白,衣橱旁的三角型陈列架上,除了有收费的食品饮料,还备有内裤、袜子和安全套。他们却一眼发现了每张床枕头边上整整齐齐摆着的睡衣,一套男用,一套女用。这种无微不至的服务,反倒让他 们产生了恐慌,似乎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心思,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这让他们,尤其是她,后悔进门后干吗要停顿这么一下,干吗没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而无端扫视了房间。她把包揣在怀里,并膝坐在靠门口那张床的床角,不说话。他打开电视机,重新检查房门,回来后,摁下电热水壶的电源,去拉窗帘,他想那样她会放松一些。此时,阳光已柔和到没一点强度,它既不值一提,又显得多余,更主要的是这种只能是摆设的东西,何必让她拿来吓唬自己。可他还是听到了她在背后说,先别。等会儿。 她是犹豫了吗,还是这不受欢迎的阳光给她提供了某种保护,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每一个细胞都在紧张。这正好说明她不是个随便的女人。可他却不为此高兴。因为他希望此时的自己是一个玩过无数女人的花花公子,更希望她是那种妖艳变态绝对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他为眼前的状况着急,担心她会戛然而止,会突然变卦,会站起来走人。要是那样,他又找不出理由来制止。但事情真要以失败告终,留下一段半上不上的遗憾,还不如当初就不开始,两个人就老老实实呆在酒吧里聊聊天,然后说拜拜拉倒。 他给了她充足的考虑时间。偶尔也看她。他把决定权全交给她,只要她说个建议,他决不会说半个“不”字。他不会为难她,犯不着为难她,毕竟他也无法把握这是他们心醉神驰的幸福之地,还是他们万丈深渊的罪恶之所。一切都太云雾了,充满瞬息万变的不确定。他不想把责任都压到自己身上来,毕竟是成年人了,她多少该分担一些。当然他知道,她一方面正逼自己不留余地地向前冲,一方面又提醒自己命悬一线该后退。而他能做的,只能是等待。他到洗手间试了试沐浴喷头看是否供应热水,出来后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到她面前的写字台,一杯自己端在手里坐回到窗户下的沙发上。他很清楚,镇定与泰然在此时有多重要。这时,他若稍稍显出一点点慌张或游移,她可能就像一只刚刚出来觅食的麻雀,突然受到惊吓,忽地就飞了。一切完蛋。 到后来,他们彼此相拥着躺在被窝里时,她才和他说,当时她莫名其妙地恐慌。恐慌不是因为她害怕他,或担心什么后果,完全是因为这间钟点房带给她的陌生,她没有在钟点房里做过爱,呆在钟点房里只是为做一次爱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对劲儿。她害怕硬要勉强自己,躺在床上的很可能会不是自己。 “其实我们在一起,不一定非得那样。我们可以聊聊天,看看电视什么的。”他试图让她尽快平静下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听起来,她已经过了最难的一关。 “那后来呢,”他说,“你怎么说服了自己。” ”你没发现我在看你,”这时,她已是满脸笑容。 “是的,你看我了。然后呢,” “我骂了自己一句‘老土’。这种事要换成我对门的那个姐们儿,会有这么麻烦吗,那姐们经常带男人回家,隔三差五就换一个。可我……我问自己,要是这事没结果,就这么草草,不,是强行画上句号,我该怎么办,你会怎么想。” “我什么也不会想。顶多,我会说,你大概对我没感觉。”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很好。要是那样,你不恨我吗,你一定会骂我胆小鬼,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 “很多事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不会骂你,更不会恨你。真的。” “你真这么想,可我又问我自己,咱们就这样算了,我站起来走人,我又会怎样。” “我猜不出。也许会让司机把车开快点儿,回家后洗个澡上床睡觉,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要是你,你会这么想,” “不知道。” “是的。我也不知道,但我肯定我会哭。” “为什么,” “就像我费尽心思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旅游,历经千险到了目的地,结果我没进去。我甚至拿着门票,看着别人有说有笑通过检票口,我自己却转身走了。” “为什么,” “真不知道。也许是怕里面的风景太好,自己会流连忘返,从此爱上那个地方,也许是怕期望值太高,进去后大失所望自己心里难受。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豁出去,进去看看。反正已经来了。我这个人宁愿后悔,也不想遗憾。” “是,我也这么想。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不能豁出一次来呢,” 他们聊了有十几分钟,她把挎包放到写字台上,又把水端到手里坐回到床边,一小口一小口喝着。他知道事情有门了。不过,他在沙发上依然没动。他看着她起身走进卫生间。 “有热水。”他提醒说。 卫生间的门没关,她放水洗手时,随便把盘在头上的发髻放开了,她总得有所表示。然后象征性地照了照镜子,走了出来。他马上站了起来,作好接近她的准备。 “你的头发真好。”他说。 “是吗,”她用湿湿的手轻拍着自己的脸,“就只是头发好吗,” “不不,是哪儿都好。” 他说。 她停在过道没往前走。就是再笨的傻子,也知道她在等什么。在这个城市蜂窝一样不计其数的房间里,这间钟点房是他们的主权领地,他们彼此喜欢,特别愿意和对方呆在一起,有谁能管得着呢,他们俩的视线第二次交织在一起,那种成年人心知肚明的交流,使他们没有产生尴尬。他朝她走过去,伸手牵住了她。 她提醒他说,窗帘。 说话时,他知道她已经完全对他进行了过滤和抽取。他不是她的丈夫、情人、朋友、性伙伴,或其他什么人。他只是一个男人。而她,只是一个女人,根本不用管他是富商、官员、还是知识分子。他们是在自由的天国里。他们只是在做亚当夏娃的事。与那个窗帘外的世界完全划清了界限。 他们面对面齐眉共枕地躺在床上。额头碰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嘴唇轻轻触碰在一起。他们一闪一闪地眨动眼睛,看着对方吃吃地笑。天色已黄昏,他们按时爬上小船,彼此手里抓着船桨,蓄谋已久的偷渡计划终于得以实施。他们真的是在偷渡,可他们并不在乎要去的是什么样的国度,或漫漫征途会变成多么浩瀚无垠的大海,似乎多年以来,困惑他们,叫他们纠结的只是偷渡本身。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这样的关系让他们变得直来直去,加上彼此都是成年人了,谁都没必要去绕道,所以,她直白地问他:“你有没有觉得咱们是一对狗男女,” 当然,她很清楚这话在此时说出来,一点儿也不过分,与前一晚他们在网上聊的相比,这些话已经遮掩了不少,顾忌了不少、含蓄了不少。钟点房不是做玉女的地方,她也不希望他在这时扮什么金童。她希望他是个阴谋的、温柔的、甜言蜜语中充斥着杀气的歹徒,那种能把她残暴到体无完肤片甲不留的歹徒。她早已不是什么少女,不需要那种虚无缥缈的梦境,她要的是翻江倒海的破坏,和铭心刻骨的侵入,她恨透了四平八稳,恨透了中规中矩,恨透了自己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总之,她不想再精致了,更不想完全,她就是要来个支离破碎,就是要用贪婪黏湿的眼神看他。 “不是。咱们怎么会是一对狗男女呢,”他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嗔怨。但她非常清楚,他不是在怪她,反倒是在鼓励她,看着 一锅刚刚冒泡的水,他在加火。 “那就是,一对奸夫淫妇。”她很过瘾地笑出声来。 “我们得文明一点儿。我们得往雅的方向靠靠。” “那你说是什么,咱们是一见钟情,”她把嘴唇向前移了移,随便用手去抓他在被窝里还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手,“你觉得咱们是一见钟情吗,那咱们就算一见钟情吧~” “不太准确。”他说。 他们的手彼此握住对方。 “那你说。”她眯着眼睛,等着。 “我觉得,咱们是未见就钟情了~”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吻了她。 “那还不一样,~” “什么一样,”他问她。 “一对狗男女,”她爬起来,把嘴伏到他耳边,“一对淫夫荡妇,你是奸夫,我是淫妇。” 说完,她一个翻身平躺了过去。他算是领教了成年女人上床后的放纵与无耻。但如果现在躺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说话脸红、摸摸手都要浑身发抖的女人,他会喜欢吗,不不不,他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初夜那样的预热或加演片上,他要体会的是正式片里的过瘾与酣畅。他们是成年人,都不应该局促不安,更不应该感觉窘迫。他学她的样子,也平躺过来。两人一起看屋顶白色的天花板,做着大餐前的短暂等待。然后他侧头凝视她,看她白皙的脖子,微微跳动的血管,微微眨动的睫毛。在湖面一样的平静中,他慢慢开口说话。 “想什么呢,”他把手搁到她身上,那里鼓鼓的,是一只衣服裹着的乳房。 “什么都想。” “真的,” “要想,也是――”她把头埋在他怀里,为还没出口的话抑扬顿挫地发起嗲来。老天,她已忘记自己是个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的母亲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发起嗲来竟然还那么的娇柔可爱。她说,“我在想,你真像――你说的那样――厉害吗,你真的那么――能让女人受不了,” 她开始挑衅了。对送上门的敌人,有必要手下留情吗,他说:“看来你不信。那好,我就证明给你看。” 他们要做的就是像大地那样一览无余地把自己打开,去迎接那份即将到来的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快乐,而不去管到底是金光万道,还是黑暗无边。于是,他一个翻身爬起来,骑到她的身上。 3 她侧头平躺,面颊绯红,眼球固定在某处不动,双唇微分着,却将一只食指咬在嘴里。她把所有的呼吸全都安排鼻孔来完成,急急的,不动声色。她赶走了思想,只把身体像考题一样摆在他面前。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本以为是两人一起面对这道考题的,他们会一起讨论,各自发挥所长,在共同的努力下,携手攀上峰顶,享受成功的喜悦。而现在她撒手不管了,两个人的事变成一个人完成。难道她只想让他来一次探秘式的历险,还是来一次解剖式的欣赏,不,他才不想做什么孤胆英雄。至于欣赏,更是大可不必,那些画报、网页、碟片、摄影和油画,东方的、西方的,全裸的、半裸的,他什么没见过,他是想为男女间的这道题寻找新的解法,而非让她站出来告诉他她就是考题本身。 他怀疑她出现了理解上的错误。可他不能停。在这间不大的钟点房里,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她把身体所有的神经全都调动起来了,每一寸肌肤都敏感如蜗牛的触角,他很清楚停顿意味什么,他不想冒那个险。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做下去,他必须得保 持这种行云流水般的流畅。他俯下身,把双手插入她的头发,用大拇指轻抚她的额头;他捧住她的脸,去吻她的眉骨、眼睛、鼻子、脸蛋、圆圆的下巴以及下巴下与之相连的脖颈。他湿漉漉的唇每浸湿一寸肌肤,她的身体就会作出条件反射式的收缩,呼吸急促,然后才如遇水的银耳那样慢慢舒展开来,以适应和企盼的姿态等待他的下一个动作。 从十九岁第一次和初恋做爱以来,怎么算他也有二十年的性爱经验了,在那不计其数的性爱过程中,他当然历练了一套娴熟的技法。他和她在一起,他并不是想求证什么,他想寻求或意外得到些新东西。他陷入了矛盾之中。他从她身上下来,跪坐在旁边,慢慢地把她两条修长的腿放在自己怀里,他抚摸它们,体会着两条腿带给他的不紧不松不硬不软的光滑。他的抚摸让她心旌摇曳。是啊,她曾梦想过有人这样享受自己,可十几年来,老公连她穿什么鞋,脚趾有没有涂指甲油都不闻不问。但她相信自己的美是存在的,如果把街上的回头率作为的话,她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吊带上衣花格短裙的少女。她用心地感受着他的抚摸,同时毫不掩饰地发出舒服的声音,哦,真的很好~哦,继续。 她乖乖的。如此慷慨。一切由他摆弄。总之,他想怎样就怎样。可他心里不痛快。难道她的婚姻中没有性爱,她的老公是个十足的笨蛋或白痴,他把她的腿搂在怀里,用嘴去吻她的脚踝与膝盖,一边看她的表情。他看到了一座壮观的土城正在绵绵细雨中朝着毁灭的方向塌陷,而他希望看到的是一座木质的古堡在大烈火的呼唤下变得张牙舞爪。这让他有点穿新鞋走老路的感觉。可面前这个女人是别人的女人啊,怎么给他的感觉和妻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呢,甚至还不及自己妻子,起码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妻子已经顺着他的爱抚,发出有节奏的涟漪般的呻吟了。而她,那根可恶的手指还咬在嘴里,一声不吭。接着,情况越来越不妙。他让她翻身爬过去,他坐在她的屁股上,去吻她的后脖颈,去拉她上衣以及裙子的拉链,他想看到她光洁如珠的身体,可他脱掉她的衣服与裙子,看到的是她削瘦的后背和上面两块微微隆起的肩胛骨,以及腰部好几道被裙子勒出的红印,他眼前猛然显出了妻子的身体。他的手停了下来。她却主动把文胸和内裤脱掉,放到枕头边,这期间她不时地看他,目光动人又充满召唤。他不能落后,所以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后,快速掀起被子钻进去,趁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这样,既彻底切断了退路,又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义无反顾。有一阵子,他们谁都不说话,仿佛刚从高墙上跳下来,需要一个平复式的休整。她的两个膝盖紧紧地顶在他的小腹上,上身却尽最大可能往他怀里钻。她想着接下来,他可能会以一个敏捷而强悍的翻身爬到她身上来。寂静过后就该狂轰乱炸了。她要看到自己在他的勇猛下变成残垣断壁的废墟血流成河的战场。可他迟迟未动。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等谁给他下冲锋的号令。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他腿间,她一下摸到了他那只可怜兮兮头都不敢抬的小乖乖。怎么会这样,总攻马上开始,他却出了错,一架费尽心机组合起来的木轮车,突然因为哪个车轴脱落顷刻间坍塌了,可它一路而来并没有经受颠簸。尽管一盆凉水泼上身了,她却不能怪他,反而,得去安慰他。 “没事。你看我们在一起的感觉很好。我喜欢你吻我,也喜欢让你搂着。”她说。 他沮丧极了。一直在寻思哪里出了问题。他有个女同事,一到夏天总是把腰束得很细,喜欢把一条超短裙紧紧地裹在身上,每次她弯腰捡东西或背对他时,他都不失时机想象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他甚至剑拔弩张地想从后面和她来上一次。当朋友们在酒桌上无不自豪地谈论自己的情人时,他也无不焦灼地下定决心怎么也得有上两三个情人,杂志上不是说了嘛,这样的城市平均每个男人至少与十二个女人有过性行为,人家都成打计算,自己凭什么要被平均。这说明他对女人充满了欲望。而每次和妻子在一起,妻子表现出的心满意足,又说明在这方面他不属于弱势群体。现在,一个女人到手了,形象不差,感觉不次,无非是她表现 得不反抗,不主动,不做作,一切任由他指挥,让这场爱有点约定俗成罢了。其实仔细想想,自己的妻子不也是这样吗,她温柔、顺从,以一种相濡以沫低调的姿态来配合,每次不也如坐着观光缆车缓缓地爬到山顶吗,可对她,怎么不行呢,难道别的男人遇到的不是这样的女人,他觉得自己笨死了。他想起有一次他和妻子开玩笑说,“天下这么多女人,一辈子不多不少也几十年啊,怎么就规定只能和一个女人睡啊。”妻子笑话他说,“一听你就没出息,谁规定你只能和一个女人睡了。你有本事去多睡几个啊,这年头花钱买什么买不上,不花钱倒贴也不少,钟点房到处都是,你想干什么谁能管得着,又谁能管得住呢,”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还附和了一句,“这倒也是~”当时他打心眼里特佩服那些有过几个女人,或同时有着几个女人的男人。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了,他觉得她从内心里一定在小看他,说不定还在骂他是个“只能心动,不能行动”的无能货。 他有点着急,身体就是不听使唤。难道是因为没一鼓作气,还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身体,让他想到了这具身体曾经承载过的那个,或那些男人。真说不好,一碗粥有人喝过,他并不在意,毕竟这碗粥不是专为他准备的,可他好像不能接受碗沿儿上别人留下的印迹。他不该这样的。他重新去闻她,沐浴露清新的味道说明她来时刚洗过澡。他很清楚她不是天生丽质的少女,而他想要的也不是一个笨拙恐慌的初夜,她完全能给予他,最起码把她搂在怀里,没像搂妻子那样空荡,她的乳房巨大甚至可以用肥硕来形容,她的腿很直没有一点腿肚,而她的嘴唇薄薄的软软吻起来如两片滑溜溜的揪片儿。 可他哪里知道,她也不好受。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啊。那些不知廉耻的闺蜜们常常在QQ群里大谈特谈自己的情人,甚至把与情人在一起的细节都拿来交流。与她们相比,她觉得自己是个被扔在犄角旮旯的老古董。每次聊天,她们总让她“老实交代”,还说她不真诚。她们生活在那种不过三十万人的小城市都已如此,而她生活在有着千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里,机会多见识广,怎么可能就会一直甘愿寂寞呢。出于姐妹情深,她们合伙儿要给她介绍情人,道理只有一个,男人们在外面寻花问柳,找女人和上个厕一样随便,咱们在家当主妇,在买西红柿的时候凭什么不能尝几颗山楂果,说实在的,其实她从来没听过别人对自己的丈夫说三道四,也没有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丈夫外面有女人,但她相信他肯定有过,毕竟他也是男人,他又没有二十四小时在她眼皮底下。再说,她发现丈夫对她是越来越“审美疲劳”了,甚至一个月都不温存一次。几个月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和那些闺蜜们聊得少了,她变得愿意和陌生男人聊天。和他也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他三言两语把话题引向正路――男女关系及性事。她却一点儿也不讨厌。他和她聊天,她得到了那些闺蜜们多次讲述过的感觉――她不知道该不该用激情来形容,但她兴奋急迫得真的想去见他。凌晨天色泛白的时候,他们说分手,因为他要上班,那时她就下决心见他一面了。现在,他就躺在自己身边。他曾说过和妻子的性事完成得不错,是自己哪里不好影响了他吗,她不知道,所以,只好找了个莫虚有的理由。 “可能咱们太直奔主题了。也许咱们应该循序渐进一些,慢慢来。”她说。 “是的。毕竟咱们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他真的谢谢她,给了他这么大一个台阶下。 “那咱们就――”她试探着说,“不过,别误了你的事。” “我的事,” “是啊。我怕你还安排有其他事。”她说,“我没事,九点钟到家就行。九点钟他会往家里打电话。” “我没别的事。”他觉得这个女人真不错,“那就保证你九点前到家。” “好的。”她向他笑了一下。 他坐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服务指南》看,“不如,咱们吃点东西吧,或者下楼到外面走走。” “然后再回到这里,”她说,“还得从服务员的眼前过上一次,不过,我听你的。” 他听出了她话语的难为情,显然他们还没培养出那种因为老情人而叫陌生人分辨不出是否是夫妻的默契。他们都知道那不是件容易事,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种本领,而他们都不具备。因此他说,“哦,那咱们就在这里吃。咱们哪也不去。” 她还是那句话“怎么都行”。显然,她相信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哪怕是间接经验会多于自己。她不想让事情因为自己不适时宜的一次自以为是或一个决定出现差错。无论怎么不去定义这次见面的性质,她还是希望这次见面像一场舞台剧,舞可能跳得不优雅,歌可能唱得不悠扬,台词听起来都不尽自然,但应该以圆满结束。对于刚上台的演员来说,坚持到最后本身就是成功,将来上不上台那是另说,起码这次不留遗憾。她就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们两人坐起来,拿着菜谱通过电话给自己点餐。 4 一从性事中解脱出来,他就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她也恢复了初见他时的性感与妩媚。在服务员来敲门之前,两人需要重新穿好衣服,他们谁都没作好像国外电影里那样把桌子摆到床上用餐的准备。 奇怪的是,穿衣服时他们依然身体裸露,却一点儿不像脱衣服时那样感到不好意思。他甚至主动伸手为背过身去的她系上文胸的挂钩。而她呢,掀开被子,在他面前抬腿穿内裤,也不紧不慢从容自然。他站在床边,系着裤带,眼睛看着她那两条光滑的腿从内裤里一条接一条地伸出来,既不显得垂涎贪婪,又不熟视无睹置若惘然。一种来自男人平和而又美妙的眼神,让她满心喜悦,似乎这时她才相信,自己的腿其实与那些动不动就用“迷人”来形容的腿不差分毫。此时,她更想作为一个旁观者,独立于身体之外,和他一起就自己的身体,比方两条腿好好讨论一番。她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就是和一个女人也很少谈起过自己的身体。她清楚地记得一次在内衣店试衣间里,那个80后服务生露出的惊讶表情,似乎要有她这样的身材就是叫她放弃一切她都愿意。可多少年来,她岁月风尘,黯然沉沦,终不见阳光,直到连它自己都认为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物件。她想找个有眼力的人,哪怕只是一个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公正地看看自己。可她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人家“你看,我漂亮吗,”那样太唐突了,说不定他会认为遇上一个犯贱的自恋狂。若干年前她还对丈夫抱有这样的梦想,可她现在不那样想了,与丈夫,她只想着两人将来可以手拄拐杖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利用转身下床的机会,她看了他一眼。似乎这才发现,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错觉,她搞不清是那些闺蜜友,还是那些渲染一夜情和描写婚外性的文章造成的,她仿佛感觉自己大大上了一当。 他拉开窗帘,随随便便放窗外那些灯红酒绿的光进来。无论他,还是她,忽然产生了一种身藏掩体中的窃喜。他们就像远处现代建筑物顶上的明月,既高高在上,又独立之外,他们似乎与眼前这些沉匿于迷茫与混乱之中的尘男俗女扯不上任何关系。没一会儿,楼道里就响起了不锈钢餐车的声音。他打开房门,男服务生把他们的菜一道道放到桌上,并叮嘱他们“请慢慢用”。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完全做到了从进门到离开,目光从不与客人的眼睛对视,这样好让客人打心眼儿里放心。他只是一个服务生,只是为他们提供服务,除此之外,根本看不到他(她)的存在,尤其看不到他(她)和谁在一起。 服务生走后,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吃什么当然不重要。他们来既不为改善生活,又不为增加营养。从刚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中走出来的他们,让各自轻飘飘的身体重新拾起重量。两人一前一后到卫生间洗过手,把饭菜摆到茶几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来。在把一口 米饭送到嘴之前,她说道,“这感觉很奇怪。”她没去看他,但她希望他认为她是看过他之后才这么说的。 “是吗,什么感觉,”其实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知道。”她轻轻地仰一下头,把垂到面前的长发甩到耳后,“感觉很好。” “难道在家你不是这样的吗,孩子参加夏令营,或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在家,就你们两个,炒两个小菜,甚至还把灯关掉,点起浪漫的蜡烛,坐到阳台上。” “没有,从来没有过。” “从来没有,” “我们两个在一起,真是大眼对小眼,几乎看不到对方一样。大概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那样浪漫。我家那个……什么都不会,能陪我去一趟超市,对我来说都是奢望。” “这不太可能。他不可能总那么忙。” “可他总是那么忙,似乎看起来真就那么忙。”她说话时,连自己也感觉底气不足。 她很不情愿地回想过去所有的日子。似乎丈夫只是一个不确定什么时候偶尔才显现一下的虚幻的影子。就是说话的时候,她也无法很清晰很具象地把他想象出来。但他又很具体,很真实,不容忽视。她觉得她和女儿就像生活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气球里,她丈夫就是那个手牵气球的人。他们的关系密切到彼此相依,但他总是把气球口扎得很紧,自己却从不进来。她是女人,无论她做了妻子、母亲,就是将来成了外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点。多年前,在她的语文课上,她曾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男生如何偷看女生,她坚信丈夫也曾用那种灼热而又充满向往的眼神看过自己,否则他也不会舍弃美女茂盛的省城到县城来找她。丈夫性格内敛,几乎可以给他扣上大男子主义的帽子,但不能说他对家庭不负责任。无论工作多累,每周他都会坐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回县城看她,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他会把她一周要用的要吃的准备齐全。可他从来没像上说的那样,让她脱光了衣服从头到脚地欣赏过她,哪怕一次,更不用说吻遍她全身。他夸过她漂亮,却从不看她,她希望他很认真很真诚对待她的变化,无论美丑,哪怕他为她肚子上那道剖腹产留下的伤痕表现得耿耿于怀,然而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似乎他每天回家,能吃上热饭,家里有个活人就已满足。他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为了爱她。当然,他是爱她的,否则他没必要拼死拼活,又奋斗到这个比省城大三倍的城市,又把她和女儿也接来。当然,她也是爱他的,否则她也用不着放弃教师的工作,到省城做全职太太,最后跟着他来到这里,所以,他们边吃边聊,在他问到她“那你爱他吗,你们相爱吗,”时,她毫不迟疑地说,“是的。我们很相爱。” 他不反驳,也不奇怪。大概也是他知道这没标准,争论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爱,怎么讲,人人都在讲,可永远也不会有定论。他们不搞学术研究,只不过是聊天罢了,无所谓高低对错。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她说,谢谢,你真是个好男人。尽管夸奖让他觉得未免来得容易了些,但由此他也得出结论,她肯定是个在家里缺少温暖的人。 “他是做什么的,”他只是想是不是职业让她的丈夫变成那样。 她稍稍停顿一下。“就是做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你有什么办法。”她说,“有时候,我真想不清当初他为什么找我。我和他怎么就一年又一年地过到现在。” “也是。很多事情讲不清的。”他附和她,“其实,这人本来就是瞎活。” “你们也这样,”她问他,“说说你,你爱你妻子吗,” “应该爱吧。说实在,我有点糊涂,如果我对她的那种感觉是爱的话,那就是爱吧~” “什么感觉,” “突然间两眼发直的时候,会想她。” “很清晰,” “不,不是那么清晰,但很强烈。” “你有没有觉得那是需要,男人对女人的需要,潜意识的,或纯生理的。”她慢慢嚼着嘴里的米饭。“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很晚的夜晚,或某个清晨刚睁眼的时候。” “不会吧。我是有想的时候,非常想,恨不得到街上随便拉个女人来。但那时需要的不是我妻子。真的,我有过这样的体会,我心急火燎赶回家,见到我妻子,却完全没了感觉。我想要的不是她。是谁,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说,很多事情是讲不清的。这绝不能说我不爱我妻子,或是我妻子不爱我了。我不知道那些外面有的人是怎么想的。” “大概他们也说不清。”她说,“简直是婚姻的不幸。” “谁说不是。”他说,“还有就是我们都太无聊了。上班时为了没完没了的工作,一心盼着下班。下班后又无所事事,不知干点什么。” “看来男人也有这样的时候。” “什么时候,” “大把的时间没处打发。”她说,“准确说,应该是不知道干什么,或是有很多该干的事,就是不想去做。” “有啊。所以,我特佩服那些能把生活打理得精彩纷呈的人。” “你的同事们怎么打发的,” “我知道有几个女同事夜间去当酒托儿。男的,有几个喜欢打麻将,整夜整夜打,还有几个喜欢喝酒,轮番请客。” “你呢,什么也不喜欢。”她浅浅地一笑,“也许你喜欢勾引女人。” “勾引,”他抿着嘴笑了笑,“那你觉得,我是在勾引你,” “难道不是,”她有点害羞地说,“昨晚你的话说得那么诱人。” 两人暂时陷入暂时的沉默。就在十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电脑屏幕上通过一串串文字感觉对方,他问她老公呢,她说在外地工作,基本上一两个月有时三个月回来一次。当然,他也作了自我介绍,告诉她他是搞创意的,一个人在这个城市,老婆和孩子在另一个城市。那么在这个夜深人静的世界,他们有着共同的东西――自由,孤独和寂寞。在自由的时空里,如何去排除寂寞而享受孤独,便成了他们的话题。开始两人自然是试试探探、小心翼翼的,等他们都确定对方是成年人,没有什么不可言说,或就是说了什么对自己也不会构成伤害时,他们就放开胆子,打开窗户说亮话了,他们越聊越投机,越聊越放纵,用她的话说,简直是无耻、放荡。奇怪的是她却体会到了一种酣畅淋漓的由难得一次的放纵带来的舒服,似乎憋闷了一个夏天的土地总算等来一场瓢泼大雨。他用词粗犷直接,叙述惟妙惟肖,在他的挑逗和撩拨之下,她觉得自己每天守在家里,就像打入冷宫的宫娘,真是一种天大的悲哀。爱,怎么了~爱就必须得守身如玉,荡妇怎么了,荡妇的生活就糟糕到一塌糊涂,更重要的是,他所说的很多感受,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她虽然没有资格忌妒,但她还是忌妒他的妻子了,她和他说,和他妻子相比,她可怜得简直就像个处女。 有那么几分钟,两人不说话。这让她觉得刚才的话可能说的有点过头,毕竟他是有些文化修养的人,她原以为这样他会喜欢,会诱发他产生某种激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觉得男人们越来越想当西门庆,而女人们都盼着当潘金莲了。她一点儿都没有贬低和打击他的意思,“勾引”不太入耳,至少不太露骨,但又包含了预谋、功利和获猎,这不是男人都引以自豪的吗,然而,他觉得这么形容驴头不对马嘴,他要的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而非谁主谁次。好在,从她说话的神情中,他没有看出一点正式与严肃,那么她就是随口说说了,就像她形容他们是奸夫淫妇一样,只是一份作料。想到这里,他就不再深究她为什么要说勾引了。但,有一点他是明确的――他绝没有勾引她的意思,他就是想和一个女人见面, 当然不排斥接下来水到渠成的事情。如果她回绝了,或在见面前改变了主意,他绝不会有半点怪怨的意思。 沉默让他们同时意识到话题超出了范围。她和她老公恩不恩爱,他和他妻子是否还激情澎湃,她是家庭妇女,还是用一个家庭妇女的身份来掩饰自己,而他是做什么工作,下班后有多么无聊和不知所措,与他们见面有什么关系呢,直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想知道对方姓甚名谁,这倒不是他们有什么担心或不好意思,真实的原因是――没那个必要。他们彼此巴不得对方不沾尘埃世事不问,干干净净就那么一个人。他们处在一种简单的感觉中。他们愿意臣服于感觉。他们各自都在内心向自己作了检讨,然后在吃完饭撂下碗筷时达成了默契,他们重新又回到了起点。接着,他们胡扯了一些与他们纯粹无关的事,比方城市交通拥堵得几乎要瘫痪,政府要不要征收拥堵费,书市上琳琅满目全是书却选不出一本正而八经的书,孩子们学习太累成绩上来了身心健康却下去了之类的话题,总之是泛泛而谈,不触及他们个人。然后,她说吃了点儿饭,还真热,她伸出汗津津的手让他看。 “那就脱了吧~”他转身把窗帘拉上。 “你就不热,”她脱掉外衣,一边把外衣搭在衣服架上,一边问他。 “热。咋不热。”他一边解着衬衣衣扣,一边从后面抱住了她。 她没有动,头向后一仰把整个重心交给他,轻声在他的耳边说,“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抱紧我――哪怕抱到天亮。” 他不可能把她抱到天亮。他只能把她抱到床上。他汲取了刚才的教训,抓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又伸手关掉房间所有的灯。房间里一下漆黑下来。她没有反对,也没提任何要求,她只是把自己像一片酥软的土地完全交了出去,至于交给谁,遇到什么样的农夫,他拿的是锄头还是铧犁,她根本不去管。而他这次,是从她秀巧的脚和光滑的腿开始的,他像蚕一样一口一口接近和咀嚼她。他把多年在妻子身上练就的娴熟的技艺毫无保留地发挥在她身上。而她,随着他湿漉漉的唇不断侵蚀,在接近她大腿内侧时,终于发出了坚持不住的呻吟。黑暗中,他们越来越专心致志,越来越徜徉自如,最终,他们在久违了的新鲜中真的一起飘了起来,在连连不绝的惊叹声与呼吸困难中接受了各自的礼物。礼物到手了,他们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一边不可阻挡地体会到自己正在慢慢还原成自己。外面的夜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具体起来。清醒后的他们,脑子里涌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现在几点了。他们根本没时间去想一下,面对刚才的一切,该对对方说后悔,还是谢谢。 几分钟后,他伸手打开灯去穿衣服。她也没有留在床上的意思。他们各自穿好衣服,努力使自己和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晚上八点十分,他们大大方方地走出钟点房。他又钻到地下,上了地铁。她挎着包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他们都把头顶在地铁和的士的车窗上。他们表情木讷。他们是成年人,都有家有口,他们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没有这样质问自己。 (选自芳草网www.省略/) 博士点评: 小说的手法颇为现代新颖,两位主人公名字、身份、相貌都模糊,小说故事也一反传统中国小说,没有具体情节,只是描写了两位生活在都市中的成熟而寂寞的男女之间的一夜情,却在琐碎而细腻的描写中,将现代都市中普通小人物内心与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小说结尾尤其称绝,现代生活中人与人的隔阂冷漠,与之前对激情的渴望之间的矛盾一笔勾出,干净利落。 网友跟帖: 蝴蝶飞飞:将一对现世男女的中年情感危机和心灵饥渴写得入木三分,语言富有表现 力,题材有现实意义。 无边落木:小说节奏把握、文字铺排都不错,叙写丝丝入扣。 风为裳:妙在于不言而言,小中见著。但又与当下中国传统小说的方式有所区别。手法的新颖和麦克尤恩式的隐藏值得推崇。 别无选择:钟点房发生的故事,小说中没有过分渲染,也没有有意夸大,但在平缓的叙事中,却流露出一个宏大的现实背景。 垓下之歌:语言很流畅,流畅中的细腻并不琐碎。可以看出作者对语言质感的潜心追求。 风萧萧:看似一次简单的网友幽会,却折射出当今时代人们的普遍心理。 七月流火:《钟点房》的力量在平淡,是“平淡中写出不平淡”的典型范例。小人物、无姓名、平常的幽会,但女主人公的心路跌宕,读来看到当下人失去参照物后的精神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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