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咽文学研究 � � 年第四期
追 求 形 而 上 的 境 界
读 《 爸爸爸 》和 《女女女 》
韩 、 杭
文章乃寂寞之道 。 写了一 些小说 , 得过 之辞 ” � , 我心里滋生了作 一 次 “审 美 探
几次奖 , 想米也不过如此 。 韩少功大约是想 险” 的强烈欲望 。
寂寞一阵吧 , 却终于没有能 够 寂 寞。 他 的 经过一番深入其境的艺术勘测扩我开始
“寻根” 之说引起了持续的讨论 , 他的探索 注意到 《爸爸爸》 的形上 品格。
性作 品招来了纷纭 的评议 。 各方意见相距甚 在此之前 , 尽管他已写了一些颇得好评
�远 , 但大多着意于内容的新旧正误 , 而很少 的 “社会小说” 和 “人生小说 ” , 其作品的
留心于结构形式的变化 。 大象似乎无心考虑 内涵渐趋 深广� 尽管他对生活素材作了愈来
或有意 回避一个话题 , 即在创作方法相当单 愈精的艺术加工 , 却始终未曾脱离 “按照生
一的中 国当代文坛上 , 一种新的小说已经诞 活的本来面貌反映生活 ”的路子 。而在写 《爸
生了 。 , 爸爸》的时候 , 我觉得他的目光虽还注视着
读这种小说需要解决一个 “读法” 的问 社会人生 , 而思想却已 ‘悬浮于半空中” 。
题 , 正如同写它的时候要解决 “写法” 问题 解放了的思想在巨大的时空背景中纵横
一样。 驰骋 。好比雷电在广漠的云层中运行 , 而当思
公元一九八五年允月 , 经过将近两年的 想的电光照亮了作家脚下的生活领域 , 照亮
“休整” 之后 , 韩少功完成了中篇小说 《爸 了他曾处理过或未处理过的原始素材 , 一切
爸爸》 � 同时还完成 了短篇 《归去来》 《蓝 便变得超乎寻常地 “打眼 ” 了。 曾经百思而
盖 子》 以及引起争论的论文 《文学的 “根 ”》 不得其解的问题有了虽然模糊但大体准确的
等 � 。 读了令人不禁想起叶芝� 的著名诗行 答案 , 向来看得很平淡的事情 , 竟蕴含着那
行 � 么丰富的意味。 于是 , 《回声》 中鸡公山前
后的刘姓大队和周姓大队衍变为鸡头寨和鸡
一切都 变 了 , 彻底 变了 , 尾寨 , 那只 “金黄色的蝴蝶” 变得特大 � 一
可怕 的美 已经产 生 。 支古歌响了起来 。 曾经是邻居 � 的那个不值
一提的小 白痴 , 这时也颠颠晃晃地一头冲过
我首先 注意的是作者惊人的冷静 , 和作 来了⋯ ⋯
品惊人的 “混沌 ” 一一几乎完全不 同于他 以 于是 , 中国的新小说诞生啦�
前所写的小说 , 也不 �� ! 于我们所 习见的中国 它似乎也写了时间空间 , 但那时空的界
古今小说 , 乍看简直令人 目瞪口呆 , 不知所 限变得非常模糊 , 具有非确定性和广延性,
云 。 面对这 “谬悠之 说, 荒唐之言 , 无端崖 宛如那山间弥漫的云雾 , 其涵盖面宽泛而游
移 。
它似乎也写了某个 民族 、 某则神话 、 某
种民俗 , 看来并非毫无来历的 “胡扯 ” , 却
又对原始素材采取若即若离的暖昧态度 , 故
意混淆其真实的面翻 使之失去 民族学 、 牢卜
话学 、 民俗学的价值 , 然而却因此获得了超
越民族 、 神话 、 民俗的意义 。
它似乎 也写了情感 , 但这情感被清醒而
强大的理智控制着 , 被故作冷漠的甚至调侃
的笔调遮掩着 , 存心不让读者轻易地接近 、
触动 � 而当经过深入的思索一 旦触动 , 激发
的情感便格外深沉 、 浩茫。
它似乎也写了情节 , 但情节 已淡化 到似
有若无的地步 , 贯串和笼罩全篇的 , 是那气
度恢弘的 “知觉化” 的思想主旋律。
它似乎 也写了人物 , 但人物的面貌也相
当模糊 , 甚至连生死有无都 “成 为 一 个 间
题 ” ⋯ ⋯
看来韩少功仅仅是以现实生活作为创作
的参照系 , 据以构造一个虚幻的艺术世界 �
或者反过来说 , 构造一个虚幻的艺术世界 ,
给现实生活提供一个参照系。 这使新小说具
有一种 “形而上” 的性质 , 但并未违背文学
的基本特征一一形象性 , 只不过 已是经过抽
象处理的 , 具有一切非现实成分的奇异的形
象。 原来 “形而上者 , 非无形之谓 , 既有形
矣 , 有形而后有形而上 ” 。 。 不过 “形而上
者隐也 , 形 而下者显也 ” � , 这种新小说的
形象以至主题都比较隐晦深奥 , 不象旧作那
样鲜明显豁。 因此才使 人侧目而视或刮 目相
看 , 因此才使人觉得 “难啃” 或觉得 “有嚼
头” 。
“形而上者 谓之 道 , 形 而 下 者 谓 之
器 。 ” �看来韩少功是在追求一种高层次的
“道 ” , 甩以涵盖 或一形态的社会历史 。 这
使新 �小说具有庄子散文那样的哲学意味一一
当然 , 已经过现代意识的洗礼 。
在东西方文化的冲撞 、 交流 、 融汇中苦
心参悟 , 韩少功终于得 ,’�互” 了 。 用他的话
来说 , 这个 “道 ” 就是将纵向上的历史求索
与横向上的社会概 括结合起来 , 以揭示决定
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 。 为了容纳这个
职 ‘道 ” , 表现这个 “谜” , 必须进行文学观念
的更新和结构形式的变革。
诚如上述 , 创作主体最初表现 出米的坚
定倾向是对于确定性和明晰性的反叛 � 笔小
到处充满了象征 、 暗示 、 隐喻 , 篇中 切都
变得模糊 、 恍惚 、 窈冥 。 所有的细节都是整
体的呈现物 。 就连用 写实手法描写的白痴丙
患的个人行状 , 由于处 于艺术整体的内部联
系之中 , 也具有了象征性和多义性 。
丙患贯串全篇始终 , 但他既非生活的也
非艺术的一般意义的主角 。 他并未 “凭借他
个人之所以为个人的条件 , 就成为行为和事
件的主体 ” , 仅仅是 由于某种特定的社会 ���
史条件和机遇 , 才莫名其妙地登上 “大雅之
堂 ” 一一这里冒昧地借用黑格尔老人的话 ,
并非说丙息是什么 “哲学家 ” � 、 他绝对不 是
的 。 他甚至根本无所谓主体意识 。 但少功笔
下的这个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 的 独 特 形
象 , 却蕴含着耐人寻味的道理 。
丙怠的智力程度比美国同行班 旨� 差得
很远 。 班 旨虽然没有思 维能力 , 但脑子里泊
感觉和形象一一尽管他分不清其先后秩序。
因而他的混乱的意识流居然能够单独构成整
整的一章 , 构成 “一种赋 格曲式的排列与组
合” � 。 丙息却一辈子只会说 “两句话 ” � �
句是 “爸爸” , 一句是 “ 又 妈妈” 。 “话 ”
的本身并无实在意义 , 况且小白痴常常拿来
乱用一气 , 逢人便叫 , 遇事便嚷 , 更使含义
变得异常含混 。 如果将其单独分割出来 , 充
其量只类似于劳拉 · 布里奇 曼 的 “情 感 叫
嚷 � � � � � � � � � � � � � , � � � � , 而 且 更 原
始 , 更简单 , 更低级 。 但少功将其放进 自己
所创造的符号系统或苏珊 · 朗格所说的 “表
现性形式 ” 中 , 却发生了神奇的变化 , 成为
“文化的代码” , 具有深广的内涵和外延 ,
丙息其人也成为某种原型 , 成为如阴阳二卦
一样久远的原始思维模式的畸形象征了。 更
加神奇的是 , ’ 集体的意识和无意识 , 竟借此
得到五花八门的充分表现 。 而丙怠总是长不
大 , 死不 了 , 也就不仅是某种神秘的生命现
象 , 而且具有超时空的形而上意蕴 了 。
韩少功创造性地 运用 了经过现代系统观
熔炼的整体思维 , 利用汉语这种会意文字对
性 、 权 、 格和时态不作严格要求 的 模 糊 特
点 , 有意识地将时 、 空 、 人、 事 等等作了模
糊化处理 , 然后从中提炼、 抽象出若干相对
明晰的界限 , 突出艺术整体综合特征 。 因而
这篇小说的主角与其说是丙惠 , 不如说是社
会历史一一一个小小的社会 , 一段 长长的历
史 。
这个社会的基本特征是封闭性一一不仅
是工艺一社会结构的封闭 , 而且是文化一心
理结构的封闭。 不仅 “老派人物” �以裁缝
仲满为代表� 如此 , “新派人物” �以仲裁
缝的儿子仁宝为代表 � 又何尝不是如此。 仲
满的思维模式是 “如今” �现在 � 不如 “先
前” �过去 � � “汽车算个卵。 卧龙先生 ,
造了木牛流马 , 只怪后人蠢了 , 就失传了 。 ”
他的 “字典” 中似乎 没有 “未来 ” 一词 , 脑
子里毫无横 向比较的意念。 但他在宗族中辈
份高 , 俨然代表 “传统” , 在道德上明显 占
有优势。 当他为了宗族的延续率领全寨老弱
喝毒汁 、 殉古道的时候 , 显得多么泰然 , 凛
然 � 仁宝对于 “过去 ” 不甚了解 , 对于 “现
在 ” 似乎不满 。 他的 口 头 禅 是 � “明天 ”
“就要开始啦 ” “今天” 却总是虚张声势 ,
始终不曾见诸行动。 他的 “横向借鉴 ” 也仅
限于浅薄的物质层面 � 一个玻璃瓶子 , 一盏
破马灯 , 一条松紧带子之类 , 外加可怜兮兮
的 “帽沿礼” 和几个不时拿来炫 耀 的 新 名
词 。 深层心理并未发生什么变化 , 反而滋生
颇多的淫邪念头 。 他 “未来” 的理想大约是
“找个机会 ” “到千家坪去做上门女婿 ” 。 ’
说来实在令人寒掺 , 这个 “ 新 党” 的 唯一
“政绩 ” 是 � 经过与 “老派 ” 关于写帖子告
官问题的一番煞有介事的激烈争论 �老派说
叫 “察帖” , 他却说叫 “报告” � , 最后勉
强达成妥协 , 写成不伦不类的 “投帖 ” 。 这
真是入骨的冷嘲 �
韩少功真能别出心裁 , 让一个应该演出
喜剧的老派人物演了一出准喜剧 。 这固然与
他思想中重精神轻物质的倾向有关 �他曾在
致友人书简中说过 � “对于人生来说 , 精神可
能是比物质更重要的支点” , 等等 , � � , 但
在某些情况下 , 又确实是严酷的厉史真实。
小说的末尾 , 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关
于 “他们的祖先 ” 的神话传说 , 因陷于生存
困境而不得不再次迁徙的鸡 头寨的青壮男女
们 , 又原封不动地唱起当年祖先自 “东海”
向 “西山” 迁移时所唱的古歌 , “还加花 ,
还加 ‘嘿哟嘿 , ” 。 这期间 , 大约经过几千
年了吧, 可是社会生活形态仍然 如 此 相 似
�恐怕只多了仁宝 “引进” 的 “一个锈马灯
壳子” � , 使人不得不慨叹传统文化惊人的惯
性和历史超常的停滞性 。 虽然祖先来的 “那
边 ”有 “被太阳光照射的一边 , 雪白晶莹 , 镶
嵌着阴暗的另一边 ” , 但历史爱跟人们开玩
笑 , 似乎在作兜圈游戏 。 几千年后 , 历经天
灾人祸的 “刑天 氏” 的后裔再次 “西迁” ,
也许表现了人类生存精神的坚韧顽强 。 但就
近现代而言 , 如果没有主体意识的觉醒和科
学技术的进步 , 那么这种浑浑噩噩的“生 ”与
丙怠的 “活” 之间 , 又有多少差别呢 , 就连
某些动物也有舍弃个体保存群体的本能 。 在
这里 , 我这个读者的感受可能与作家的创作
意 图发生 了靓龋 。 依我之见 , 与其说这篇小
说的美感特征属于 “悲壮” 之列 , 不如说是
悲凉 。 悲凉之雾 , 遍布山林 , 然而竟无一人
真正有所感觉 , 也无一人作出认 真 的 反 应
一一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反应。 这真是
州种可怕的写法 , “可怕的美” 。
� 我读 《爸爸爸》 , 感到心灵的痛苦 , 一
种超越于具体大事的联想深广的 “形而上的
痛苦” 。 我想少功写它的时候 , 也怀着类似
的心情吧一一虽然他竭力遮掩 、 隐蔽 , 故意
用 了一种 “不三不四” 的笔调 。
我推想他是为 了开拓尽量深广的文化内
涵 , 才处心积虑地标新立异的吧 � 应该说 ,
他的初次探索就取得了相当的成功。 他运用
经过现代理性锻冶的东方整体思维方式 , 构
造了一个形而上的艺术世界。 尽背这 “空中
迷宫 ” 显得那么恍惚、 窈冥 , 往往使登览者
迫巡 、 脚橱 , 但 “惚兮恍兮 , 其中有象 , 恍
兮惚兮 , 其中有物 , 窈兮冥兮, 其中有精 ,
其精甚真 , 其中有信” � 从形而 上 的意 义
看 , 它是表现了历史的真实的 。 况 且 ‘探 刻
地揭示 布封闭” “停滞 ” 也就是强烈地呼唤
“开放” “突破世 , 正是在这一点上 , 这篇
“模糊小说” 与我 国当前正在进行的改革事
业之间 , 存在着貌似遥远其实深长的呼应关
系。
如果说 《耸爸爸笋体现了作者关手人类
群体生存状态的思考厂那么 《女女女》则体
现了关于个体生存状态的思考 。
如果说 ‘《爸爸爸》是以整体涵盖 局部 ,
那么 《女女女》则是通过局部的渐次揭示而
逐步呈现整朱 二者异抽同工 , 着眼点和落
脚点都在整体 。
仿佛是为 了回答人们关于他的 “寻根 ”
“脱离现实” 的指责 , 《女女女》 是写当代
生活的 , 而且 主要不 是写 “深山老林 ” , 而
是写城市 。 它以当前的城市改革 为 时 代 背
景 , 篇中的参与者兼描述者 、 评价者 “我 ”
的身分 , 便是一个负有责任的城市改革者。
然而作家的思考又远远不 只限 于 当 前 、 当
代歹城市 、 乡村⋯ ⋯
相当难能可贵 , 这篇表现当代生活的作
品仍然具有形上 品性 。 这得力 于作者 日益高
远的抽象思维和 日益老练的语言艺术。 他利
用汉语的会意特点, 彻底打乱时空秩序 �不
是一般的 “倒叙 ” � � 他还以各种方法使普
通语言 “变形” , 强化其表现力。 这样一来
至少产生 了如下几种艺术效果 �
一 、 通过模糊时空界限 , 使 过去 与 现
在 、 历时与共时纵横交错 , 互相渗透 �
二 、 通过 日常生活的模糊化 、 陌生化 ,
使现实与幻想 、 此岸与彼岸互相融合 , 浑然
一体 �
三 、 归根结底 , 它使作家和读者保持了
观照生活整体的适当距离 , 丛而获得了将自
己所处的当代当作历史来把握的可能 , 以及
对现实生活采取一种高屋建瓶式的文化批判
态度的自由。
“不识庐山真面目 , 只缘身在此山下” 。
如今插上 子形上思维的翅膀 , 翱 翔 于 半 空
中 , 就能认清其整体的风貌。 于是我们看到
了人的生存状态的扭曲、 变形 , 正常内面的
畸异 , 正确内面的荒谬, 健康内面的病症 ,
似乎有一种令人忧虑的抑郁气氛 , 宛如庐山
的云遮雾障 , 笼罩其上 ·一、 透过朦胧的 “云雾竺 , 我们约略窥见了
“庐山的全貌” 一一那贯串全篇 的 整 体 构
思 , 这就是通过对三个女性形象所体现的三
种个体生存状态的披露 、 批判而逐步呈现的
对于理想人性的执着追求。
这成为小说题 目的缘由的三个女人匙
么女古、 老黑 、 珍姑。
么姑是那么 “ 自觉 ” 地压抑自己一 切正
常、 正当的生理 、 心理欲望和需求 , 活得那
么卑微、 委琐、 窝囊 。 甚至达到如此极端的
惊人程度 , 以致 “我惊讶地发现她对有益和
有害的判别如此头脑清晰 , 然 后本能地 �着
重号为引者所加 � 作 出对 自己有害的选 择” 。
然而这一切竟然打着某种高尚的旗号 � “学
焦裕禄啊” � 在这里面我们看到了那些年所
习见的 “语义的偷换” , 即把对于先锋队带
头艰苦创业的理所当然的要求变为在群众 中
普遍推行的以苦为 目的的苦行主义 。 因此 么
姑的 “自我压抑 ” 并非为 了 什 么 “终 极 目
的” � 既不是为了 “来世投个好胎 ” , “死
后升上天堂” � 也不是为了 “早 日建成共产
主义” 一一虽然她 “放下报纸” 以 后 , 曾经
人云亦云地发表过 “要是人人都没得私心 ,
这个世界就几多好” 的 “读后感 ” 。 说透澈
些 , 这种生理的和心理的压抑根源于人类文
化生态环境的压抑 , 而每一个人又是这环境
的组成部分一一包括 “我” 的父亲和 “我们
全家” � “是父亲和我们全家鼓励她学焦裕
禄的” 。 可怜的父亲 , 他虽然为 人 谨 小 慎
微 , 处事规矩稳妥 , 最终还是不 得 不 率 先
“走了” � , 包括那些借过么姑的钱 , “借
走就没有了” , 却在背后 “快活地议论她夕,
的同事 � 包括么姑自己 �这个受苦的女人不
但那么严酷地压抑自己 , 而且企 图拿 这 一
套来约束干女儿老黑� � 当然 , 还包括传统
的和现实的 、 有形的和无形的社 会 影 响 和
力量 。
黑 丫头老黑确乎曾经 “真象么姑的什么
干女儿” , 依偎在她膝边 , 天真地憧憬 “革
命胜利” 以后 “人人都享福” 的美好情景。
她也曾经有过 “磨炼革命意 志” 的 惊 人 之
举 � 一次治病后返回乡下知青点 , 故意不坐
车 , 准备花十天时间一个人冒雪徒步长征。
可是 “现在她根本不愿意谈起这 些 陈谷 子
烂芝麻的事了” 。 现在 , “她玩得很痛快 ,
玩过革命和旧军装 , 又玩离婚和结婚 , 玩录
相带和迪斯科 , 玩化妆品和老烟老酒 。 身上
全洋玩意儿 , 没有国货 ” 。 她声称 “早把一
切都看透了” , 可 惜 “ 没 有 把 看 透 也看
透” 。
表面上看来 , 么姑的禁欲似乎 是某 种
“道德自律” , 而老黑的纵欲 似 乎 是某种
“自由意志” 。 实质上都是一种屈从 , 或屈
从于外在的压力 �在因不幸婚姻 而 沽上 了
“坏分子家属等古怪字眼” 的么姑身上 , 这
种压力显然更加沉重� , 或屈从 于 人 的自
然性。
所以 “么姑无事的时候 , 就呆坐 , 不愿
� �� 街 , 不 愿去公园 , 不愿看电影看戏 , 也不
愿与邻居 串门交道 , 甚至六月炎天屋内火气
烘烘 , 她也极不忙 愿抽张椅子出门歇凉 , 宁
可 闭门呆坐 , 警觉地守护这一房破 川家具和
几坛酸菜 , 守护自己的某种本本 分 分 的 恐
惧 ” 。
所以老黑也活得并不轻松 , “她 已有了
灼灼白发 , 脸也正象 千裂的土地一样布上皱
纹” 。 她的笑是 “经过设计 ” 的 , 而 “笑一
经过设计就会闹出问题” 。 看来她的日子也
不多 了。
于是在一 次洗澡中风以后 , 么姑似乎是
变了 , “从那团团蒸气中出来以后就只是形似
么好‘的另一个人 了 , 连 目光也常常透出一种
陌生的凶狠 ” 。此时 , 她对一切外来的压力都
已毫不在乎 , 长期禁锢的自然本性以畸变的
形态释放出来 , 特别令人触目惊心 � “要学
裕禄呵 � 啊 � ” 还是原来的那句话 , 不过现
在是专 门针对 他人的了 � 而且居然在说这话
的时候 “诡秘地笑 了笑 ” , “好象看透了我
的什么心思 ” 。 足证么姑活得并 不 那 么 圣
洁 、 完善 , 她的表面上 的 “道德自律 ” 只是
一种假象 , 一种伪善一一当然 , 是一个弱者
出于无奈的、 可 以理解的 、 类似小昆虫的保
护色那样的一种伪装 。
至于老 黑 , 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 , 摒弃
一切责任和义务 � 似乎享有个体绝对右 山 ,
是个 “活得真实的人 ” 。 然而就连她本人也
感觉到这 “自由” 和 “真实” 的虚假了。 要
不她为什么 “望着鞋尖惨惨地一笑” � 人的
自然性本身并非恶 , 但屈从它放纵它就是恶
了。 � 她 是否 已尝到恶 的苦果啦 �
么姑的苦行 、 禁欲以及体现在她身上的
理性禁锢感性 、 社会性压制 自然性 、 群体性
抹煞个体性 , 老黑的享乐 、 纵欲以及她实际
上奉行的以感性 、 自然性 、 个体性抵拒排 咬
理性、 社会性 、 群体性 , 通通都被否 定了。
韩少功 隐晦曲折地告诉我们 � 二者都非美 、
非真 、 非善。 最后 , 他让 么姑越变越小 , 变
得 “有点象猴 ” � 又继续小下去 , 变得 “象
鱼” 。 而老黑竟然 “也象条鱼” � 这当然又
是 隐喻。 那神秘的 “崩崩声” 早就把她们 联
系起来了 。 “真恶” 与 “伪善 ” 本来就没有
多少差别 , 二者殊途同归 , 变得相象是必然
的结果 。 这是一种形而上的否定 , 其中含有
深刻的象征意义 , 象征人性的退化 , 退化为
动物性 。
那么 , 理想的人在哪里 � 人性进化的正
确途径在何方 � 于是我们 想起 了时下流行的
主题 � 返朴归真。 而 “我 , 确乎 也曾怀抱着
这样一种希望 , 一种期待一一当 “我” 乘船
溯江而上歹前往边远 山区的家乡的时候 �
这里 礼伏
船进入碧透长潭 · · · · ·一座座不动声
的 山 门 , 把人 引向一片绿洲或 一 片 石
滩 , 似乎有一个人曾经 在那里久久等待
的地方 。
这似乎 是一个理想境界 � “在这里 , 城
市是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 呼吸着翠绿的气
流 , 会突生疑惑 � 人伯为什么愿意离开山川
去 那里拥拥挤挤呢 � 难道它不仅仅只是太阳
那 金灿灿的肛门拉出的一 堆粪便一一还晒出
了硬硬的壳儿一一如此而 已吗 � ”于是 “我”
不 免陶然 , 连船老板所指示 的 边 墙一一 那
“封闭” 的象征一一居然也没有看见 。
然而待到登岸实地了解 , 看 到 种 种 现
象 , 听到种种故事 , “我” 失望了 �
我离开杂货 小店 , 走进一 片 小 树
林⋯ ⋯ 小路这样寂静 , 仿佛有个人刚从
� �
于是 “我” 才 “看见 了越岭逾 山的边墙
残迹 , 断断续续一线 , 正在弥合 。 而一 粒又
小又白的太 阳 , 象煮熟了的鱼眼” 。
“我” 是来看望 么姑的 , 不 幸的 么姑 ,
她在结拜姐妹珍姑家里养病 , 现在 已经去世
了。 珍姑 “腰板挺直 , 头发熨贴 , 面盘被火
花映出金灿灿的一侧。 她大手 大 脚 , 大 襟
衣 、 大奶子 、 大裤脚 , 大声大气说笑 , 全然
一种轻轻松松爽爽朗朗的大 , 一下子就能笼
罩你 , 感染你 , 溶化你 , 使你对那肥厚胸脯
有一种依偎上去 的冲动 ” 。 然而少功再次以
深刻的理性 , 峭拔的笔锋 , 渲染一种神秘气
氛 , 写 “我 ” 如何对 这 “古朴” 表示一种惊
人的怀疑 � 随即在山洪地震般的 意 识 流 动
中 , 将那 “封 闭”的象征一一老边 墙“震得全
无 ” , “一点残迹也被荡得干干 净净” � 并借
机痛快淋漓地抒发人世无限的千般感慨 , 急
迫地提出一连串 “天问” 般的问题 � “我究
竟在哪里 � ” “你将向哪里去 � ” 等等。
经历 了一场意识的地震之后 “我” 终子
大彻大悟 , 又恢复了主体的平静一一但这 已
是一种 “把看透也看透 ” 了的异常坚定深沉
的平静。
“我” 回到城市 , 又投身于艰难的改革
实践 , 并为建设中的城市唱了一曲理想色彩
的赞歌。 而太阳的 “肛门” 也 变 成 了 “炉
门” , “万吨万吨的金光” 正从那里面涌出
来 , “ 「光。当。光“当地浇泼给城市一一这一片慢
慢生长着的呐喊” 。
“我” 仍在等待 , 仍在寻找 � “或许 , 能
使我在前面的路口拐弯之后 , 遇见一个什么
人一一我没看见过但等待着的人 。 ”
然而 , 我终于没有拐弯也没有回头 , 一
直朝前驶过去 了 。 时间 已经不早 , 回去首先
是吃饭 , 吃了饭就洗碗 , 洗了碗就打电话约姓
袁的谈话 。 也许还是谈不拢 , 但还是得谈 ,
为 了这个城市 , 为 了我刚才没有看的街 口 那
一边的人 。
“我” 顿悟了� 理想的人不是么姑、 不
是老黑‘ 不是珍姑� 也不在消极的 “等待 ”
中。 人性进化的正确途径不是禁欲 , 不 是纵
欲 , 不是 “返朴归真” � 也不在于 “第一百
次或第一千次地谈谈某位经济学泰 斗 , 第一
千次或第一百次地谈谈小 道 消 息⋯ ⋯ ” 。
“道 ” 就在家常 日用中 。 “吃 了饭就洗碗 ,
洗 了碗就打电话⋯ ⋯ 这里面有最简单又最深
奥的道理 。 ” 这 当然颇有禅 �中国化的佛教
哲学的意味 , 但 已经过 了重铸 、 改造 。 既 空
灵又实在 , 既超脱又执著 , 它 已经不是宗教
信仰 , 而是审美追求� 不是宗教徒的一己修
行 , 而 是改革者的社会实践 � 不是为了阪依
“佛性 ” , 而是为了理想的人性 � 不是为了
“立地成佛” , 而是为了做人 , 做一个真正
的大写的人 。
万古长空 , 一朝风月 。 那永恒的人生价
值 和意义 , 就在此时此地历史具体的 日常生
活实践之中 。
因而作为小说背景的当前这场改革的事
业 , 也就理应包含着改造人性和改造人的文
化生态环境的深刻意义 。
韩少功在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二 日致友人
书简中写道 � “我喜欢思想 , 习惯于抽象 ,
对社会和政治饶有 兴趣 , 大概创作上的得失
成败都在于此 。 ” � 当时他 “仍处于停笔状
态 ” , 正在苦苦地思索 , 探寻一条利于发挥
自己潜力的创作新路 。 值得注意的是 � 关于
文学 问题的思索是与关于民族问题的思索交
叉进行的 。 “ �中华 � 民族 从何处来 , 往何
处去 � ” “ �中国 � 文学从何处来 , 往何处
去 � ” 两条思 想线索纠缠结合的结果 , 一条
新路便展现在眼前 。
其中的关键消息大约是他终于 寻 到 了
“文学” 这一个使 “思想 ” 得以上下古今纵
横驰骋的广阔领域 , 并在东西方文化 汇流的
巨 大时空背景上建立了立体的座标参照系 ,
确定 了自己创作的最佳方位 , 发现了新小说
的生长点 。 我想 , 这也就是所谓 “寻根 ” 的
真谛吧 。
这种新小说的基本特征是 “在立足现实
的同时 , 又对现实进行超越” � 。 故就其精
神而言 , 并未违背现实主义之道 � 但就方法
而论 , 显 然已大大超出该传统的范围 了 。 如
果起个名字 , 我想 , 不妨称之为 “形上现实
主 义” 。
新小说的产生基于对人类生活的整体观
照和对宇宙时空的整体把握 , 它将时间上的
纵向开掘和空间上的横向拓展结合起来 , 追
求尽量深广的社会历史内涵和尽可能恒久的
文化价值 。
它发挥经过唯物辩证 法和现代系统观冶
炼的东方文化的思维特点和审美特点 , 通过
革新语言艺术和结构形式 , 对时、 空 、 人 、
事进行模糊化处理 , 突出形象的 整 体 性 ,
使全篇各个组成部分互渗互补 , 浑然融合 ,
从而变单义为多义 , 变言传为意会 , 丰富作
品的思想容量 。
它不象一般现实主义小说那样贴近地拥
抱现实 , 而企图在更高的层次、 更广的范围
上涵盖现实 , ‘它追求的不是形似 , 而是高度
的神似一一一种形而上的境界 , 为此它必须
更多地仰仗东方形上思维 。 就这点而言 , ‘它
比较接近 中国的老 、 庄、 禅哲学一一不 是一
般穿插一些哲理 , 而是通过艺 术 抽 象 , 将
析学意蕴渗透于整体形象之中 。
它否 定了作家 “全智全能 ” 的错觉 , 反
而 更好地调动了创作主体的智能 ‘ 活性 ” ,
同时也要求作家具备多方面的文化修养和灵
敏的艺 术感觉 � 大感觉和小感觉 � � 。
它对读者 “ 由诉诸情感的感染走向诉诸
非概念的理知领会” � , 从根本上说 , 也有
利于调动接受主体的智能 “活性 ” , 但也要
求读者具备比较丰富的文化知识和 良好的艺
术感受能力 。
它不是一种创作公式 , 而是一种创作方
法 , 与有些人认为 “只写深山老林” 的误解
相反 , 既可以用来写乡村 , 也可以用来写城
市 , 还可 以用来 “写外国” , “尽 管是写洋
人 , 也可以带上东方文化的特征来写” � 。
当然 , 任何创作方法都难免有所取舍 ,
任何艺术探索都难免有所得失 。 《爸爸爸》
和 《女女女》诚 然有许多优长之处 , 但也有
不少不足之处 。 择要言之 , 其一是作者的思
维过于理性化 , 往往阻碍 了楚文化浪漫因子
的顺利吸收 , 减损 了艺术的光彩和魅力 � 其
二是文章难以读瓮 , 使一般读者甚至文学圈
内的读者望而却步 , 摇头叹气 , 有违作家通
过创作 “影响社会意识和社会潜意识 ’ 之初
衷 。 看来韩少功 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
他在近作 《火宅》 中试图纠正弥补 , 运用其
日益娴熟的语言艺术 , 力求使小说既具形上
品性又可读能懂 。 应该说 , 他在后一方面颇
多收效 , 在前一方面却有所遗失 , 与上述两
个中篇比较起来 , 其形上特色未免 浮 于 表
层 。 “鱼 , 我所欲也� 熊掌 , 亦我所欲也 ,
二者不可得兼⋯ ⋯” 。 � 这个曾经困扰古代
哲人的古老命题 , 现在又来困扰今天的作家
了 。 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两种答案 � 或舍鱼
而取熊掌 � 或舍熊掌而取鱼 。 但是又有谁不
想两者兼而得之 呢 � 尽管 《火宅》不算上乘
之作 , 我还是赞赏韩少功追求深入浅出的艺
术效果的可 贵努力 , 并预祝他有朝一 日如愿
以偿 , 大功告成 。
一少‘� 又七年二至四月
� 川一芝 � ��肠一 �� �� � , 爱尔兰诗人。 所弓�
诗句摘《一九一六年复活节 》。
� 《庄子 · 天下 》
� 韩少功 � 《好作品主义》 � 《小说选刊 》
�� ��年 � 月号� 。
� 王夫之 � 《周易外传 � 系辞上传 》
� 王夫之 � 《中庸章句 》
� 《易 · 系辞上 》
� � 韩少功 � 《文学的 “根” 》。
�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 》中的人物。
� 转引自《喧哗与骚动 》中译本前言。
� 恩斯恃 · 卡西尔《人论》中译本�� 页。
� � 韩少功 � 《面对空阔而神秘的世界》 ,
浙江文艺出版社。
� 《老子 》。
� 李泽厚 � 《关于 主 体性 的 补 充说 明》
� 《走我自己的路 》三联书店 �
� “大感觉是指理性思维和宏观地历史地把
握事物 , 小感觉是指直觉 、 潜意识 。 ” 据
骆晓戈 � 《韩少功印象 》 � 《芡蓉 》 �� � �
年第 � 期 � 。
� 李译厚 � 《艺术杂谈》
� 《文学与人格—访作家韩少功 》 � 《上海文学 》�� � �年��月号 � 。
� 《孟子 · 告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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