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的意象功能分析

《药》的意象功能 作者:郭祖宝　来源:语文教学通讯·高中刊　时间:2009-2-1　     一、药和人血馒头     如果我们就通俗意义上去理解药，则药的功用有：治疗疾病，维护健康，破坏健康。小说中的华家花钱买药，为的是治疗小栓的肺痨，求取的自然是第一种药。再看华老栓所买之“药”的成分：人血和馒头。根据传统中医“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则，这里的人血无疑是主要成分——“君”。在先民的观念中，血一直被认为是灵魂和生命的象征，人在长期的生息过程中了解到血决定着生命的延续，大量地失血会带来死亡。于是，人们对血的崇拜和恐惧形成了一种“难耐的情结”。因此我们有必要深入分析一下这里的人血。这里的人血是革命者夏瑜的血，先前人们都注意到《药》中的明暗两条线索所叙述的华、夏两家的姓氏命名，意味着他们代着整个中华民族，那么这里的华家买了夏瑜的血而且作为药饵吃了，就揭示了中华民族的劣根性——窝里斗。但是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还可以发现，这里的“华”与“夏”绝不仅仅象征着民族内部的争斗。从《〈呐喊〉自序》里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先生从早先的学洋务到后来的学医，再到后来的弃医从文，其动机一直贯穿着救国救民这一思想。从这一角度讲，大夫是治疗肌体疾病的医生，文学家是救治灵魂疾病的医生，推而广之，拯救民族和国家命运的革命家自然也是医生。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里的“华”吃了“夏”，绝不仅仅只是窝里斗、人吃人，而是可以拓展为病人吃医生，是病入膏肓的病人把唯一的医生吃掉了。     小说中的病人似乎只有一个华小栓，其实不止。其他人，除了革命者夏瑜之外，也都可以算是病人。他们全都是在灵魂上有病的人，其症候就是麻木不仁、愚昧无知。小说中“吃”夏瑜的并非只有小栓一人，那些灵魂上病入膏肓的病人同样也在“吃”夏瑜：康大叔是拿夏瑜的血卖钱，牢头红眼睛阿义是剥了他的衣裳，就连他的族叔夏三爷也靠出卖他得了白花花的二十五两银子。小说中其他人虽然没有从夏瑜身上捞到什么好处，但从小说第一部分看客赶赴刑场看热闹、第三部分茶馆里的茶客谈论夏瑜可以看出，这些人对夏瑜的被“吃”是何等的兴高采烈而又何等的幸灾乐祸！而正是这些最需要救治的病人兴高采烈而又幸灾乐祸地把能够救治他们的革命者夏瑜送上了死路。至此，“药”和“人血馒头”这两个意象的隐喻指向就相当明确了，作者借此要表达的是：如果国人不从这种“麻木不仁，愚昧无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那么中华民族只有灭亡一途。     二、坟和路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段描述中除了作为喻体出现的馒头让人想起前边的人血馒头，暗示着吃了人血馒头，其结局只能是进入这里的土“馒头”外，更值得咀嚼回味的便是这里的路。虽说这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它却能清楚地分出左右两边，造成泾渭分明的“界限”：左边埋的是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埋的是穷人。要说这“界限”体现了群众和革命者的隔膜似乎勉强了，因为在左边还有不是革命者的瘐毙的人。在这块官地上埋葬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但是人有贵贱尊卑，鬼也有三六九等。在穷人眼中看来，这些死刑犯人和瘐毙的人就是比他们低等的鬼了。这只要看后面的夏四奶奶见到华大妈的“踌躇”和“羞愧”，以及“硬着头皮”就很清楚了。传统意识里尊右贱左，一条路就能够让“贪走便道的人”走出尊卑贵贱来，这只能说是延续了数千年的封建礼教已经化为民族无意识而深入到国人的灵魂深处了。     夏四奶奶赶早上坟，怕的就是让人看见了难堪，不料还有比她更早的人在，那就是华大妈。她们在坟场上对着花环和乌鸦迟疑了半天，其他的上坟者才陆续出现。小栓虽然跻身右边的“尊位”，但似乎也比其他同在右边的低一等。究其原因是他似乎是未成年死的，古代谓之“夭折”。这样，他与享尽天年的同是穷人的其他人相比，似乎就低了一等。中国人从来就讲究“积善人家庆有余”，讲究广积阴德才能福荫后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华家没有保住独苗而断了香火，夏家出了“大逆不道”的、由于造反而被砍头的后人，这让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怎能不感到“羞愧”！     三、花环 “花环”这一意象的出现，是否如大多数论者说的那样给了作品以亮色，也是值得商榷的一个话题。且让我们先来看看鲁迅先生自己是怎么说的：     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     花环的出现并非鲁迅先生的原意，而是“听将令”的产物。我不否认这花环意味着革命还有后来人，从而给人以希望。但从作者刻意描绘的坟场的那一片恐怖、令人绝望的死寂来看，花环的亮色只能说是极不协调的，同时也削弱了作品促人觉醒的力量。     鲁迅先生在新文化运动之初的白话文与文言文之争中说过：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     鲁迅的原意是不给夏瑜送去花环，不给人们以希望，正是所谓的“更激烈的主张”。在他看来，如果没有这“更激烈的主张”，那么连“平和的改革”也不可能。鲁迅一直痛心疾首于国人安于自己奴隶的命运，国人不怕当奴隶，怕的是争当奴隶而不得。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有一口气活着，人们还是愿意过着苟活的“等于牛马”的生活。只有明确告诉他不让他活了，或许才有希望让他起来抗争。《药》中鲁迅本不想给坟上加一花环，不给生活添上亮色，不给中华民族以一丝一毫的“希望”，其目的就在于要置国人于绝望的境地，明确告诉国人，再不起来抗争就连做奴隶的机会也没有了，结局只能如华小栓似的进坟地了。这里我们没有必要考虑文学的真实性问题，问一声加或不加花环是否符合生活的逻辑。鲁迅先生把坟场刻意描绘得如此恐怖，属于“更激烈的主张”，目的在于借坟场的恐怖图景，来警醒世人，这是对麻木不仁的民众的一声棒喝，术语谓之：“置之死地而后生。”     四、乌鸦     关于小说中乌鸦的意象，有人认为是增加了小说阴冷的氛围，也有人认为乌鸦的最后一声“哑”的尖叫，是先驱者对麻木不仁的民众发出的一声呐喊。要说乌鸦这一意象的出现增加了阴冷的氛围，我们容易理解。我们先看鲁迅先生自己是如何评说的：     安特列夫的小说，还要写得怕人，我那《药》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响，比王婆鬼气。     构成小说“鬼气”的因素，不仅仅是如馒头般层层叠叠的丛冢，还有坟场上的景物，而乌鸦无疑是所有景物中最令人惊悚、最“鬼气”的景物了。乌鸦历来就是不祥的象征，民间有“喜鹊报喜，乌鸦报丧”的说法。在传统的审美意识里，乌鸦全身乌黑，且嗜好吞食腐臭动物，它与尸体似有难以言说的缘分，从而形成了“鸦鸣兆人亡”的观念。坟场上唯一的活物——乌鸦，不仅衬出了周围环境的死寂，而且更有力地营造出了一派阴森恐怖的鬼气。     然而要说乌鸦的一声尖叫是先驱者的一声呐喊，则近乎荒谬。别说拿不祥的乌鸦象征先驱者不妥，那近乎噪声的一声“哑”，如何就能等同于呐喊？我们且看夏四奶奶的发愿：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夏四奶奶看到了花环，认为是儿子显灵了，这时她希望儿子能听到她的话，按理只消对着花环倾诉即可，而她偏向乌鸦倾诉。何也？因为在人们的传统意识里，花环并没有沟通幽冥的功能。举目四望，她很自然地就选中了能“报丧”的乌鸦。对她来说，乌鸦这时已经成了她和儿子之间沟通的一道桥梁。在以儒释道为主流文化影响下的民众，对未来的设想是可以延续到下一辈子的。我们只要看看《祝福》中祥林嫂在濒死之际关心的是能否看到她的阿毛就知道了。下地狱并不可怕，如果下了地狱能让她与阿毛团聚，对祥林嫂来说也可以是了无遗憾的。《明天》中的单四嫂子，如果能梦见儿子，对她也就是莫大的精神安慰了，那似乎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然而鲁迅先生的原意是单四嫂子没有梦见她的儿子，《祝福》中也不让祥林嫂那么顺当地到地狱去见她的阿毛，《药》中的乌鸦并不理会夏四奶奶的发愿。作者这样写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打碎她们的希望——哪怕这希望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虚无缥缈。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里的让乌鸦飞走的细节安排，也属于“更激烈的主张”，借以促使国人觉醒。     （福建莆田六中；35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