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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肝胆

2010-11-07 40页 doc 214KB 2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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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肝胆苏旷传奇之千手观音 苏旷传奇之平生肝胆 苏旷这个人 《沽义天下》是一个承上启下的点,终结苏旷和龙凤二人的过往,终结苏旷和铁敖的师承渊源,也终结苏旷和“苏家”那段心酸无奈又卑污不堪的关系。 从此之后,是一个自由的、全新的苏旷。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喜欢这个人,我为什么要接着写这个人的故事,我心目中的苏旷,究竟是一个如何的人。 苏旷是一个穷人,久经努力依然无法发家致富,大略可以归入草根阶层;不大有女人缘,但是有许许多多的朋友。 他的武功不算出神入化,甚至偏外家一路(看多武侠小说的朋友应该明白,其实这样的人物很少),在年轻一代里,约...
平生肝胆
苏旷传奇之千手观音 苏旷传奇之平生肝胆 苏旷这个人 《沽义天下》是一个承上启下的点,终结苏旷和龙凤二人的过往,终结苏旷和铁敖的师承渊源,也终结苏旷和“苏家”那段心酸无奈又卑污不堪的关系。 从此之后,是一个自由的、全新的苏旷。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喜欢这个人,我为什么要接着写这个人的故事,我心目中的苏旷,究竟是一个如何的人。 苏旷是一个穷人,久经努力依然无法发家致富,大略可以归入草根阶层;不大有女人缘,但是有许许多多的朋友。 他的武功不算出神入化,甚至偏外家一路(看多武侠小说的朋友应该明白,其实这样的人物很少),在年轻一代里,约莫可以算作后起之秀。 他会拼命,但是不喜欢拼命;不怕死,但是更热爱生活。 江湖虽然很险恶,但是在他眼里,有许许多多可爱的人,传奇的事,等待邂逅。 他会犯糊涂,有时候会耍一点小心眼,在漂亮的女孩子面前会扮酷,也会脸红。 他会沮丧,会悲观,会无聊,更会思考——但思考的结果通常是更快乐地生活。 他见识过很多,经历过很多,但是笑起来,还是找不出一点深沉的影子。 苏旷绝对不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他梦想成为一代宗师,可惜他太懒,太不安分,又太不正经,所以一直到目前,宗师还是朋友们取笑他的词语。 你看,苏旷比大多数人,都要真实得多。 引子: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江湖中人人都说,武功练到真正的境界,那是百毒不浸寒暑不侵的。 西风银庄的掌柜对这句话大大地不以为然,眼下正是三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也不知有多少,可没见一个是玉骨冰肌清凉无汗,任谁都是一身的风尘汗臭,令人掩鼻。咳,浪迹江湖,实在不容易,哪里比得了他们的安生日子? “当家的,五两三钱银子,换给那个穷小子了。”伙计一边撩起衣襟擦了把汗,一边自顾自打开银箱,要把刚刚当来的一根小小金条放进箱里。 “嘿嘿”,掌柜地端起紫砂壶,笑眯眯地抿了口:“瞧这成色,少说赚了一半……小三子,好生跟爷学着点,眼看咱们年内再开家分行,说不准给你个——哎,三子,抓住抓住!” 伙计手里那根“成色十足十”的金条,忽然动了起来,像是一枝离弦的箭,转眼就没了影子。 “当家的,这不干我的事啊……”伙计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哭丧着脸,半个身子还扑在柜台上,看着到手的金子绝尘而去。 “你你!这份银子从你月钱里扣了!没用的东西,连死物活物都分不清!”掌柜的破口大骂:“讹诈的臭小子,你不得好死!” 转角的街口,苏旷一头汗已经落了下来,讪讪笑着,硬装成什么也没听见。 “咦?苏旷?你鬼头鬼脑地躲在这儿——”沈南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身后的沈东篱抱着一堆糕点蜜饯,亦步亦趋,半点也没有江湖第一杀手的样子。 “禁声!”苏旷连忙把这位姑奶奶拖到墙根下面。 沈南枝大大不以为然:“你胆子怎么小成这样?我们三个在一处,天下虽大,还怕了谁去不成?” 金光一闪,一条小小金虫在街面连跳几跳,一头钻进苏旷怀里,连拱带爬,又是亲昵又是得意。 “咳……咳!”沈东篱立即明白大概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背过身子,装作不认得苏旷的样子。 不远处,银庄老板的泼街大骂还是清清楚楚:“不长眼的穷鬼!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娘的,就你那幅德性,一辈子也别想娶老婆生儿子,我呸!” 沈南枝的眼睛越睁越圆,终于叉着腰叫了出来:“苏旷——你又做这种跌份的事情!” “二小姐,小声点……最后一次,我保证最后一次。”苏旷哭丧着脸,恨不得一头扎进墙缝里去。 沈南枝更生气:“你丢人不丢人?把金壳线虫喂得肥肥胖胖的就为了讹诈五两银子?亏你还是名扬天下的大侠,呸呸!苏旷,你真是——” 咦咦?几个过路的练家子停下了脚步,苏旷,近年来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苏大侠?号称是年轻一代中的宗师级别人物……唔,不会就是这个被个女人骂得抬不起头来,连靴子都磨了两个大洞的年轻人吧? 但这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很快就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双足一点,人已凭空消失,一身轻功身法,快得匪夷所思。 唉……几个悲天悯人的侠客已经摇起头来,一代名侠啊一代名侠,何以沦落至此! (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兰州汉时称金城,素来是西北重镇,也是关外江湖势力与中原帮会势力分割所在。 只是近十年来,兰州城里纷至沓来的江湖客,却多半冲着一个地方,天下水楼。 天下水楼卖的既不是茶,也不是酒,只是水,天下各式各样神奇的水,从普通的落梅溶雪,到天山之巅的极寒之水,只要报得出名号的,水楼里竟是应有尽有。而当家楼主冷箜篌,自是另有一段传奇,人言她十年前素衣白马,只身远赴兰州,在黄河岸边望了一望,解下斗篷,大“天下水楼”四字,就此开张,十年间,把生意从西域做到扶桑,从塞外做到南疆,搏下了“南沽义北箜篌”的声名。 沈南枝一路娓娓诉来,只听得苏旷悠然神往:“这位冷姑娘……想必是富可敌国?” 沈南枝恼他不说正事:“废话。” 苏旷却笑道:“不知冷姑娘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沈南枝叫道:“姓苏的,你要是敢把歪主意打到我师姐头上,那可真是死期不远了!我师姐素来惟利是图,和她说上一言半语,就要几百两银子……” 苏旷撇撇嘴:“放心放心,象在下这种穷小子,和她不谈钱,只谈情。” 沈南枝虽然知道苏旷脸皮厚,却也没想到厚到这个程度,她摇了摇头:“唉,我这个师姐……和谁都是只谈钱,不讲人情的。” 天下水楼立在黄河边,高粱大栋,斗栱飞檐,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冷箜篌昔年一领素缎斗篷依然系在柳树上,随风猎猎,似乎在回应远处黄河的咆哮。那“天下水楼”四个字居然也不褪色,写得大开大阖,铁划银钩,思及当初冷箜篌不过及笄少女,苏旷忍不住一叹:“冷姑娘真是奇女子啊!” 沈东篱随手一指,“不错。” 苏旷的目光落在沈东篱的指向,脸色却开始发白了,楼门前立着块牌子——敲门五两,进门十两,楼下二十两,楼上五十两,其余另算。 苏旷咬着牙:“这是什么意思?” 沈南枝嘻嘻一笑:“这是奇女子的进门费,苏旷,你可要记牢了,进了门,不许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师姐她六亲不认,黑着哪。” 楼上小窗里,悠悠飘来一个声音:“南枝,你这丫头许久不到,一到就编排我什么哪?” 一张素素淡淡的面孔探了出来,眉宇眼梢生得十分大气,唇角含着丝笑,却故意板着面孔:“上来吧,冲着六亲不认四个字,今儿不收你银子,只那两个臭男人么——” 沈南枝双臂一展,乳燕投林般直掠上二楼,勾着那女子的脖颈,甜甜笑道:“师姐,我今天还就是为这两个臭男人来的。” 苏旷的断腕,自从入伏,已是一天痛过一天——义手毕竟不是血肉之躯,每次动武难免有所摩擦,冬春之季也还罢了,一到了夏天,气候炎热,伤口自然而然红肿破损起来,义手毕竟不能随意拆卸,沈南枝左思右想,只有冷箜篌的观音石乳可以根治此疾。然而观音石乳稀世难求,小小一瓶就已经价值连城,虽然沽义山庄和天下水楼交情深厚,沈南枝也不敢怠慢,索性陪同苏旷千里迢迢赶到兰州。 冷箜篌看了看苏旷的伤口,叹了口气:“南枝,你们来得不巧,观音石乳早在半年前就断货了,苏兄弟这只义手……怕是用不得啦。” 苏旷笑笑:“这只手本来就是分外得来,没了就没了,也不当紧的,倒是冷姑娘一字千金,平白讨扰许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苏某就此告辞,高山流水咱们后会有期。” 他本来不是这么失礼的人,但是天下水楼,他实在半刻也坐不下去——此处立有立费,坐有坐费,朝南有向阳费,靠窗有通风费,象他这样贫无立锥之地的浪子,多说几个字,都是罪过。 沈南枝本来还是抿着嘴笑,听见苏旷迫不及待地告辞,噗哧一声,将半口茶水都喷了出来,她眼珠滴溜一转:“师姐,你快查查他的帐吧,别叫你这一楼的铜臭熏走一位大侠,哈哈。” 冷箜篌衣袖一摆:“苏兄弟,坐,你虽然不似舍妹家财万贯,我这区区水楼,你还是来得的。” 苏旷听得云山雾罩,却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冷箜篌取出一本描金账簿,翻了数页,向沈南枝一指:“喏,是这里了——”又向苏旷道:“苏兄弟听好。” “昔年你身为朝廷捕快,自有俸禄,所作所为,此处不计——这里看起,苏旷,你四年前在塞北刺杀北国大君,一举扭转战局,虽说不上解万民于倒悬,但可算居功至伟,二十万两银子。” “三年前你只身血战,劫回太行山群匪抢去的赈灾银两,黄河十万灾民身上得衣,口中得食,此乃大功德,二十万两银子。” “你于平安巷火场里救出孤女一名,北柳庄救下一家七口……三年间你在危难关头合计救下七十六条人命,以每人三千计算,二十二万两银子。” 苏旷插嘴:“嗯,二十二万八千两。” 冷箜篌摇头:“你这些年来行侠仗义大小一百二十九件,合计银钱是一百七十五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两。” 她又翻一页:“这一页是你的恶行……呵呵……” 苏旷心下一惊,却见冷箜篌抿着嘴,几乎要笑出声来。 沈南枝一把抢过,读道:“你的恶行……唉,你的恶行!你用金壳线虫讹诈七次!合计三十五两银子……嗯,师姐,我看见他又干了一次,加上五两三钱。西湖断桥捡到上好绸伞一把,明知失主在前却不送还,去当铺当了七钱银子。白吃不付账三次、偷柴禾一次,偷米一次,偷鸡一次未遂偷走鸡蛋一个,偷马一次……嗯,又送回去了,抽老千一次,唔,被人家赌场的识破赶走……天,还在京城骗了小姑娘的一串糖葫芦吃。” 苏旷脸通红:“胡说,哪里是骗?我们说好捉迷藏,那丫头捉不到我输了赖皮,跺着脚哭,我险些被她奶娘骂死。” 沈南枝仰天叹了口气:“苏旷苏大侠……你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比试还不算骗?你你你,真是威风八面,侠义无双啊。” 冷箜篌接过账簿:“总之,两相抵消,一共是一百七十五万三千五百四十六两银子,苏兄弟,我这天下水楼花销虽大,也用不了这许多的。” 苏旷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讷讷:“冷姑娘……你这是……你这是……” 冷箜篌微笑:“你从沽义山庄来,莫非不知道沽义天下的名头?” 沈南枝接口道:“我姐妹二人习武的天分不算高,自知难入绝顶高手的行列。只是天下大不平,单凭武道依然无法消之。出师之时我师姐立下弘愿,我心向往之,多年追随,要凭我们二人心智机巧,令天下侠义之士免于饥寒,换得一点福报。” 冷箜篌合上账簿:“说来只怕是让那些清高之士耻笑了。在我这天下水楼里,钱财绝非粪土,仁义却值千金……南枝说我惟利是图,实在没错。” “这便是惟利是图,沽义天下的名头了。”沈南枝摇头晃脑:“只是师姐行事周密,此事少有人知,今儿看在我面子上,读给你听,也省得你天天哭穷,又做出什么偷鸡摸狗不上道的事情来。” 苏旷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尊师何等人物,能教出二位这样的姑娘来!” 冷箜篌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半晌,叹道:“其实若非师门一段旧事,我们姐妹也不至于如此。” 别说苏旷,就算沈东篱都很少听到妹妹提及师门渊源,此时太阳渐渐下山,有伙计掌上灯来,众人听得入神,也忘记去算那灯油钱是多少。 沈南枝缓缓道:“我师父的名讳是丁风,想你们两个未必听过,但论及机括暗器,一双妙手,天下无双。二十年前,我师父师母结庐黄山云雾谷,采药摘茶,与世无争,真是对神仙眷侣……只是,师父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毕竟年轻人心性,虽无意厮杀,但也做不到相忘江湖,旧时知交好友还是时不时入谷叙旧。” 冷箜篌接道:“师父生平的至交,便是隋轩流。” 沈东篱一惊:“昔年单刀平阴山的隋轩流?” “正是。”沈南枝看看冷箜篌:“师姐,那时候我还没拜师呢,还是你来说的好。” 冷箜篌点了点头:“隋轩流当年一柄破壁斩马刀,可谓所向披靡,为人又刚直侠义,和我师父交情极深,嗯,他去阴山之前我还见过他一次呢……那次阴山群盗为了寻找仇家,一口气屠尽十四个村落,当即就惹恼天下不少豪杰。” 苏旷点头:“隋大侠嫉恶如仇,自然当仁不让?” 冷箜篌点头:“不错,隋大侠和阴山当家的定下月圆之盟,要单刀赴会,讨一个公道。隋轩流平生独来独往,他既然定下约会,别人也不敢助拳。” 苏旷听得热血沸腾:“真恨不得早生二十年,见见隋大侠的风采。” 冷箜篌苦笑:“可惜……唉,隋大侠虽然武功绝顶,但未免太过托大,对方说是月圆之夜,他也就一口应下月圆之夜,须知,定盟之时,他正在与家师相会,从安徽到关外,岂是区区二十三天就能到的?” 苏旷沉吟:“二十三天,也未必不能到。” 冷箜篌点点头:“不错,昼夜兼程,换车换马不换人,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是……唉,家师和隋大侠都是一贫如洗的人,隋大侠性子骄傲之极,也断断不肯央人求告,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苏旷脸上一红,附和:“是是是,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冷箜篌道:“江湖人人都以为,绝代名侠就不用衣食住行的——我师父当时也是五内如焚,四处替隋大侠打点盘缠……可是,他们夫妻隐居山内,又哪里有什么闲钱?我师父急了,便要师母把一对明月铛拿出来换银子。” 沈南枝剔着灯芯:“我师母……昔年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为我师父破门出户,离家之时连束发的簪子也没有,披发赤足跟我师父远走高飞,随身只带了一对明月铛,那是她娘亲临死时留下的……唉,哪里肯给我师父换银子?她谎称不见,隋大侠自然不便多说,次日清晨就走了。” 苏旷沉默良久:“人之常情,怪不得你师母……” 冷箜篌点头:“我师父当时虽然不悦,但呵责了师母两句,也就作罢了……可是,隋大侠偏偏出事了,他离阴山六百里的时候,胯下坐骑累死,只得施展轻功,一路奔上阴山,隋大侠刀法之高,确实盖世无双,血战一夜,将阴山盗首一概平灭,但是自己,也活活脱力而死……” 苏旷“啊”了一声:“那你师父?” 沈南枝眼圈已经发红:“我师父正在山下村镇买盐,听闻此讯,一路奔回家去……可没想到,那日是师母的生日,师母便做了身新衣裳,又戴起那对明月铛,备了一桌酒菜,等师父回来。”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了,他们都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自然知道什么叫做兄弟义气,也知道那对神仙眷侣一旦谋面……沈东篱沉沉道:“你师父该不会盛怒之下,动手伤人吧?” 冷箜篌道:“师父本就痛彻心扉,一见师母耳上的明月铛,更是刺眼,伸手就扯了下来,打了师母一个耳光,叫她滚出去思过……”她沉默许久:“那日我才七岁,躲在门后面,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父那样的脸色,那样的自责,险些就拔刀自尽了……他盛怒之下赶走师母,但是没多久就后怕起来,但是……师母已经跳崖自尽,那黄山深谷野兽横行,到我师父想起此节攀下悬崖的时候,只见到师母的一条腿了。师父他,他其实极爱我师母的,当年如果不是师母一句话,他年纪轻轻,又怎么肯隐居山林,不问江湖事?” 沈南枝道:“从此之后,师父性情大变,既愧对好友,又愧对爱妻,本想一死了之,但是又不舍得一身鬼斧神工的机巧之术没了传人,便一心教导师姐,后来我又因为机缘巧合,拜师学艺,可是三年前,师父忽然七窍流血死了,师姐特地从兰州赶回,可是任我们二人怎么看,都既非中毒,也非内伤,只能推测心力耗尽而亡。” 冷箜篌叹道:“我本是孤儿,自幼被师父收养,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看在眼里,细细想来,当年隋轩流饮恨身亡,也不过是短少了几百两银子而已。我忍不住便想,隋大侠、我师父他们个个视钱财如粪土,当真就对了么?那些寒士游侠替天行道,当真只能换来江湖人几句赞誉么?也罢,你们大丈夫重义,我小女子爱财——我和师妹一拍即合,便创下这沽义天下一庄一楼来。” “姑娘真是苏某的知音,谁说钱财如粪土?”苏旷用力一掌拍在桌上,但是一头冷汗却立时落了下来。 “啊呀!苏旷你的伤!”沈南枝叫了起来。 苏旷龇牙咧嘴:“没事没事……一时激动,用了左手,也不知怎么了,这段日子整个左臂都在疼,嘶——” 沈南枝急了:“师姐,你想想法子,那个观音石乳,真的一瓶也没了么?” 冷箜篌无奈:“南枝,别说一瓶,就算一滴也没有了,半年前千手观音忽然断了来往,天下虽大,没有第二个人有此一物。” 沈东篱脸上肌肉忽然一动,沈南枝却没瞧见:“那,师姐,我们上门去找那个谁,问她讨些石乳,不就成了?” 冷箜篌连连摆手:“休提此节——苏旷大不了把整个手臂砍了,总比去见那个妖怪来得强。” 冷箜篌的势力早已遍布天下,但是提起千手观音来,竟然不自觉地有些惧意。 沈东篱忽然问道:“冷姑娘,你和千手观音生意来往,可有花押凭证?” 冷箜篌不知他的意思:“自然是有的,我拿给你看。” “那倒不用,冷姑娘看看这个就好,千手观音的花押,是不是这样?”沈东篱从怀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绢帛,缓缓打开——七宝莲台上,观音盘膝而坐,千手环身飞舞,每个手势都极是撩人,观音一张脸深深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又是阴毒,又是妖艳,似乎还有点说不出的荡意。 那莲台何等圣洁肃穆?但画上的人虽然也是璎珞庄严,可是举手投足间,都有妖意透了上来。 冷箜篌喃喃:“就是这张……给我的花押虽画的小了些,但是神情样子,是不会错的。” 沈东篱点点头,忽然扶剑而起:“那就对了。” 沈南枝连忙跟着站起:“哥——” 沈东篱低下头,轻轻摸了摸沈南枝的面颊:“这桩生意我耽误了三年,如今总算明白是什么意思。” 冷箜篌大惊:“你要去找那个人?沈公子,不是我小瞧你——” 沈东篱冷冷一笑:“我平生不做欠债的生意……冷姑娘,还请告知,千手观音究竟何处?” 冷箜篌默然。 沈东篱却转身就走:“姑娘不便相告也无妨,我自然找得到那个人。” 他刚到楼梯口,眼前人影一闪,苏旷已经笑嘻嘻地挡在他前面。 沈东篱道:“让开!” 苏旷奇怪:“你每次要杀人的时候都是这么倔脾气?沈兄,南枝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冷姑娘说了你要去送死,我若是再看着你走,还算男人么?坐下,咱们从长计议。” 沈南枝一双眸子藏不住心思,急得几乎要跳出来。 沈东篱叹了口气,终于回身坐下了。 夜渐渐深了,远处不知什么虫子凄厉声声,有如魅阴云从一轮冷月上飘过,惊起一树昏鸦。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望天悲啼——嘎嘎!呱呱!呜呼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免我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无家可回,无枝可依,无处可唏嘘。” 沈东篱猛回头,看见苏旷正曼声长吟,信步走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吟这种歪诗?”沈东篱笑笑。 “在你偷偷看南枝的时候。”苏旷甩手扔来一瓶酒:“来,喝酒,我请你。”我请你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底气十足。 “哦,发财了么?”沈东篱一掌拍开泥封,仰头喝了一口:“苏旷,这是什么酒?” 苏旷仰着脖子喝得气都喘不上来:“我,我怎么知道?反正捡最贵的拿就是。喝喝,兄弟总算发财了。” 苏旷就算不识货,沈东篱总是见过世面的:“苏旷,这里可是有南海沉香与昆仑龙髓——” 苏旷嘻嘻笑:“不贵不贵,按这鬼地方的标价,五万两银子一瓶吧。” 沈东篱明白过来,一饮而尽,伸手摸过第二瓶:“你根本就没打算要,是不是?” 苏旷眼中傲意一闪而过:“废话。”他自问一生俯仰无愧天地,福报也好恶报也罢,又怎么肯接受旁人的赠予?只是嘴里却轻描淡写:“苏某人就算少了只手,就算偷鸡摸狗,也不至于就饿死了自己。” 沈东篱索性陪他一掷千金,也是大口直灌:“你当时怎么不说?” 苏旷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兄啊,江湖这种局面,早就不是一日两日,无数男人要么硬抗要么无视,两个女儿家能有这份担当,这份弘愿,我是佩服得很,更何况,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沈东篱试探:“是是是,就像那个隋大侠——” “嗤”,苏旷一声冷笑:“隋大侠?那种人也就是死了,若是活着,我也想一脚把他踢死。”他竟是难得的偏激愤怒:“一个男人,一身的好功夫,就为了几百两银子把自己活活折腾死,你说,是不是奇蠢?没钱就没钱,盟会定晚两天很了不得么?沈东篱,你说!” 沈东篱知道他借题发挥,也懒得点破:“苏旷,你也知道,男人有男人的傲气。” 苏旷怒了:“狗屁的傲气!江湖人为义气而死是天经地义,为心上人死也算死得其所,他妈的,为逞英雄死算什么东西——” 沈东篱摔开酒瓶,冷下脸:“姓苏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旷也啪的把酒瓶一砸:“没什么意思,就想问问你,你没事干找死玩儿又是什么意思!” 沈东篱二话不说,挥拳就打,苏旷单掌切向他臂弯,顺势一个肘拳直砸向沈东篱下巴。沈东篱勘勘后退,苏旷左腿斜钩,正踢在他腿弯之上,沈东篱一时不防,一跤便摔倒在地上,也动了真火:“你跟我来真的!” 苏旷嘿嘿一笑:“有本事,拔剑吧。” “咯吱”一响,临近的窗户被怒气冲冲地打开,沈南枝探头就骂:“你们俩半夜三更搞什么呢?啧啧,瞧这酒气冲天的,还打架?” 苏旷和沈东篱双手在背后玩着金丝缠腕小擒拿,嘴里却一起笑了起来:“没事,没事……睡吧睡吧,咱们哥俩感情深,切磋切磋。” 沈南枝愤愤关上窗户,沈东篱却忍不住低声道:“姓苏的,你想打一架我们换个地方,我还怕了你不成?” “我根本就不想打架。”苏旷嘻嘻一笑,也压低声音:“我就是想揍你!” 他一拳如电,正打在沈东篱肋部,痛得他差点连酒都吐了出来。 苏旷收拳,冷冷道:“今天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你和南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几次三番接这种生意,摆明就是找死,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 沈东篱怒道:“滚。” 苏旷扣着他肩头:“你不愿意和我说也成,你跟沈南枝说去——沈东篱,你不说,我可要大声喊了——” 沈东篱回头,脸色铁青:“你敢!” 苏旷做了个鬼脸,“你倒是瞧着我敢不敢,咳咳咳——”眼见他清清嗓子,就要大呼小叫,这种事他还真做的出来。 沈东篱长出了口气:“够了,苏旷,我们换个地方谈。” “谁要和你换地方谈?”苏旷长吸了口气,他不习惯兜圈子,也不习惯谈男女话题:“你和南枝……你们究竟是兄妹还是情人?如果是情人,沈东篱,你快三十了吧,这种躲躲闪闪的小孩子把戏,说实话,十年前就该腻了。” 沈东篱伸手:“酒。” 苏旷递上酒瓶:“要借酒壮胆,通常都不是什么好话。” 沈东篱长长吐了口气:“苏旷,我若是死了——” 苏旷打断:“是你活该,我懒得替你料理后事。” 沈东篱怒:“我是说我若是死了,你替我照顾——” 苏旷又插话:“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不劳您费心。” 沈东篱默然:“既然如此,算了。” 苏旷笑笑:“你莫名其妙,你不问我愿不愿意照顾南枝,就贸然托付,这也算了;你居然连南枝的意思也不明白?你看不出她在等谁?” 沈东篱低头:“苏旷……”他声音极低,苏旷刚刚凑了过去,沈东篱一指已经点在他腰间穴道上,“我认识你这个朋友,当真是三生有幸。” 苏旷咬着牙:“多谢,大家都这么说。” 沈东篱将他扔在地上:“只可惜你这个人其实并不懂情,苏旷,情之一物,不是你问我答就可以说明白的,我若真有什么意外,烦劳你照顾南枝。”他拱了拱手,封住了苏旷的哑穴,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虽是伏天,北国半夜风露还是颇重,到次日清晨,下人们发现苏旷的时候,他大半个身子已经躺得僵硬了,象一只涸泽之鱼,无声无息地张着嘴兀自咒骂,沈东篱下手还真是不轻,没有留下一丝转寰的余地。 “糟了!”沈南枝顿足,“哥他肯定去找那个什么千手观音,师姐,那个人究竟在哪里?” 冷箜篌苦笑:“这个我也不知,千手观音素来是派下人和我接洽,唉,只怕江湖上连听过她名号的人也没有几个。” 苏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狠狠道:“好在我下手快,先把这劳什子偷了过来。” 他的手里,正是昨日沈东篱拿出过的那张黄绢,上面的千手观音历历如生,栩栩动人。 沈南枝凑过头,又失望地扭过头去:“这有什么用!” 苏旷诡笑起来:“这在你眼里或许没用,但是在一个优秀的捕快眼里,却是大大的有用了。” 他将绢画铺在桌面上,指点:“先看这绢——这绢——” 冷箜篌见他神色大变,好像想起了什么极为紧要的东西,忙问:“这绢怎么了?” 苏旷勉强笑笑:“啊,这绢是很平常的绢,咳咳,很普通,很普通。”他定了定神,才接着说:“看这个色泽,这画至少画了五年,但是绢上并没有沈菊花的香气,看来沈菊花到手时间也不长。” 沈南枝呸了一声:“这有什么稀奇!” 苏旷凝神:“但是这幅画的用色就比较奇怪了,你来看,土红,金蓝,还有少许的铜绿色,下颔腰肘多用烟灰晕染,似是铁线勾勒……” 冷箜篌点头:“南枝或许不明白,我常年住在西北,这种画法却是熟悉的,这是壁画,敦煌一带最多。” 苏旷道:“不错,再有,千手观音大家都是见过的,可还记得有多少手臂?” 沈南枝想了想:“观音有千手千眼,普渡众生,应该是四十二条手臂,两条主臂之外,还有四十条,嗯,佛门三界有二十五有之说,每有之中四十条手臂,正是大千的数目。可是这幅画里……足足有六十六条手臂,而且这手臂,嗯,很奇怪。” 苏旷拍手:“沈姑娘果然聪明,你看,左边每条手臂都和右边有个对应,但是手臂的姿势却不是观音的——若是观音的,大士也断断无法坐在这莲台上了。” 沈南枝奇道:“不错,这手臂的姿势和观音的端坐显然不是一体,但是这个……” 苏旷缓缓道:“沈姑娘试着学上一学,就明白了。” 沈南枝缓缓举起双手,一一照作,只觉得按照那画上的姿势,整个手臂腰肢都柔软起来,似乎要凌空飞舞,她忽然叫道:“这是舞姿的手势!这这这,这是六十四个女子在跳舞!” 冷箜篌摇摇头:“这不是普通的女子起舞……南枝,这是飞天。” 不知为什么,沈南枝只觉得这幅画越看越是阴寒,那低头的观音只露出一对眼睛,眸子里说不出的怨毒阴狠,似乎要缓缓地抬起头来。 阴冷的女子,飞天的手臂,观音的莲座……好在还是绢帛上的画,如果真是壁画,不知一眼看过去是什么感觉。 沈南枝倒吸一口冷气:“苏旷,你还看出什么了?” 苏旷若有所思:“观音有千手千眼,但是她的手上,捏得并不是眼睛——” 姐妹俩一起低头去看,但是那画幅不过径尺,已经极是繁密细腻,哪里还看得清观音手里所捏何物? 沈南枝跺脚:“嘿,谁和你玩这种无聊游戏,我们又不是在破案子,你倒是说说,观音拿了什么?” 苏旷刚要脱口而出,却欲言又止:“我们到了敦煌,自然能看见。” 沈南枝知道他心中有话,也不追问,只道:“你确定哥哥去了敦煌?” 苏旷点头:“是,这样的飞天和观音,单个来看还有可能在别处,但若是一起出现,天下只有敦煌。” 那幅画看久了,人心里极不舒服,苏旷勉强笑笑,抬起头来,正撞上冷箜篌的目光,深邃悠远,似乎看见了什么。 (二)须行故道,谁人定风波? 古道熏风骏马,一路驰骋,此处便是天涯。 “师姐,你在楼里太久,马背上怕是呆不惯了吧?”沈南枝一马当先,身形随着马背奔波起伏,连笑声也没的大了几分,南疆女子特有的酥甜糯软的嗓音,被和风一扬,听得人从耳道到心窝都醉了三分。 “好一个美人上马马不支。”苏旷偷笑。 “姓苏的无赖,我一听你那跑江湖的腔调,就知道没一句好话。”沈南枝笑吟吟地回头:“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苏旷连忙正色:“我说,道路崎岖,沈姑娘理应节省马力。” 冷箜篌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这一对活宝倒是天生的绝配,只是可惜了……她眼珠一转:“小苏,眼看渐近敦煌,你说,沈东篱一门心思地避开咱们,怎么寻他?” 苏旷扬眉,策缰,微笑:“放心,沈菊花这样的角色,我再找不到他,从此之后就把苏字倒过来写。” 苏旷没有说错,道路果然越来越是难走,干透皲裂的土地被驼马踏碎,又在烈日下坚硬如铁,渐渐有了戈壁砂土寸步难行的架式,行至艰难,不得不下马缓行,两个姑娘穿的都是轻底薄靴,没走多远,脚底已磨出水泡,尤其是沈南枝,早就叫苦连天。太阳一分分移至正中,火辣辣的,几乎要汲干人身子里每一滴水分,沙尘弥漫中,远方小镇的轮廓渐渐露出,待得三骑一路驶近,“阳关客栈”四个大字就赫然在目了。 阳关客栈是敦煌方圆百里最大的客栈,黑漆漆的招牌据说已经挂了百年,烫金早已剥落殆尽。三人还没走近,驼马溺溲的臭气就扑鼻而来,夹裹在晌午的油烟气和劣酒特有的香气里,让两位姑娘眉头当时就是一皱。 苏旷昔年办案也曾到过此地,阳关客栈也盘桓过数次,看见冷沈二人的神色,微微笑了笑,当先跳下马,对着店门口照料往来客人马匹的汉子招呼:“老贺,给腾间雅座出来。” 那汉子正牵马要拴,一见苏旷,先是愣了愣,旋即大呼小叫开来:“小苏!嗬呦——你可有日子没到了,找到老婆没有?” 苏旷笑眯眯没了正形:“喏,咱不带就算了,要带就带俩。” 那汉子实实在在地瞅了两个姑娘一回,用人人听得见的耳语大声说道:“那个胖的好——瞧这腰,啧啧,这屁股,准能生个大胖儿子。” 沈南枝早就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却见苏旷依然搂着那个脏兮兮的男人一脸严肃:“老贺,我这俩老婆都是南边娇滴滴的女人,爱清净——你帮衬着照顾点,我去去就回来,晚上请兄弟们喝酒,啊,人都给我招呼齐喽。”说着,已经一溜烟跑得没踪没影,姓贺的男人不知就里,只顾殷勤地朝里招呼:“请请请,我说弟妹,小苏跟咱可是过了命的交情,你们来这就跟回家似的。嘿?你们俩怎么着啦?不高兴?小苏这人就是穷了点,不过人没话说,跟了他可有的享福咧。” 阳关客栈的马栏就在大门前,腌臜得紧,沈南枝和冷箜篌踏着一地污物,一路皱紧眉头走进一楼大间,那大厅是结结实实的巨木撑起,足足可以容纳百十人一起用餐,沈冷二人一走进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男人们眼睛立即直了——这风沙之地,哪里见过这样俏生生水灵灵的丫头?离的最近一桌合坐七八条汉子,当中一人禁不起伙伴撺掇,捧着酒碗就向两个姑娘走了过来。 沈南枝正要发难,老贺已经虎着脸挡架:“这位爷,喝您的酒,这两位姑娘是咱阳关的娘家人,吃不住您老一惊一吓的。” 这话一出口,本来直刷刷朝着二人打量的目光收回了七八成,那个起身敬酒的汉子也讪讪笑着退了回去,这敦煌本是西方的要塞,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谁也不愿意得罪了地头蛇,平白的下次不好往来。店大欺客,也有店大欺客的道理。 踩着厚木台阶一级级上楼,整层楼都响起了咯吱咯吱的悦耳迎客声,鞋底的灰尘就这么落进底下增桌的茶饭里,那些汉子浑不以为意,依旧大吃大喝十分豪迈,都是远行人,本也没什么讲究。沈南枝看在眼里,将大小姐的娇气收敛了三分。再看二楼上,稀稀落落并无多少客人,一来是雅座价钱贵了不止一倍,二来但凡打尖住店的,总愿意在人群里听听杂闻趣事,探听下道上消息——是以临窗一桌只有个白衣文士,喝得酩酊大醉,长袖拖在油污之中,一只手兀自持着竹筷敲着酒杯,酒杯已被敲倒,笃笃笃的,声音很是难听,只听那文士长腔短调地嘟哝着:“老退何曾说着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冷箜篌噗哧一笑,这样的人物几乎是西北酒楼的标志性风景,多半穿件不灰不白的衣裳,脸上作些悲愤疏狂的神态,嘴里哼唧些太白稼轩的句子,有气无量,三杯两盏当即醉倒,歌哭叫骂,唯恐旁人不知他不如意——所谓不如意,也无非是功名未就——登天的梯断了,偏又不肯在地上跋涉。这样的人,在朝廷庙堂文人骚客圈里或许还有人一掬同情泪,但是到了真刀实枪的江湖,不外乎就是一只不会武功的肥羊而已,恐怕出了阳关客栈,就难保下命来。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肥羊偏偏在这个时候睁开眼,想必美色亦可佐酒,口舌清晰了些:“嘿嘿,两位小娘子……环肥燕瘦,纤秾适宜,妙!妙!妙!” 沈南枝今天被苏旷占足便宜也就罢了,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醉鬼居然也敢占她便宜,叉着腰就骂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你爹妈没教过你?” “粗鄙!”肥羊鄙视地扫了她一眼:“德容工言无一俱全,远不如那边小娘子文静贤淑。” 冷箜篌冷笑一声,右手急挥处,桌子上的一双碗筷已经向着那文士口中打去,破空呜呜有声。沈南枝本来气得面红耳赤,一见师姐动手,反而伸手将碗筷抄下,愕然道:“师姐,他不会武功。” 冷箜篌奇道:“咦?”咦——沈南枝昔日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沈南枝却自然而然:“苏旷说,闯荡江湖,我行我素恃武而骄难免被人瞧得低了,远不如胸怀磊落宽以待人的好——这人喝多啦,他嘴里不干净,我骂他两句也就算了,师姐何苦要他的性命?” 冷箜篌抿嘴一笑:“苏旷苏旷,你四德无一俱全,三从倒学得不错。” “师姐!”沈南枝脸蛋通红,偏又正色道:“人生在世,总要从善如流,苏旷言之有理,我便是要听。” “沈小姐背后也会夸人,难得啊难得。”楼梯上,苏旷拾级而上,连连拱手:“岂敢岂敢。” 他自顾自走到那文士身边,拉起他衣袖:“兄台,衣衫污了,早早回去休息吧。”说着,将他拖在油水中的衣袖撕了下来,对老贺使了个眼色。 老贺翘了翘拇指,强行扶着那文士退下,那文士想必醉得狠了,又大声叫起:“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老贺只是讥笑,沈南枝兀自生气,冷箜篌淡淡的并无言语,苏旷神情却是一动,似乎心有戚戚。 沈南枝急不可待:“姓苏的,我哥哥在哪里?” “明日午时之前就有消息”,苏旷将桌上黑漆油腻的碗筷着力擦擦,用那不干不净的茶水冲了两过,放在二人面前:“从权吃些,近日怕是就有硬仗要打。” 比砖头还硬的馕饼,分不出颜色的汤水……沈南枝实在难以下咽,大为不满:“敌人的影子也没见,哪来的硬仗?” 苏旷看看左右无人,将适才撕下的一方衣袖展在桌上,袖口上,端端正正印着一个人像,千手招遥,目光妖冶,正是前日里他们见过的千手观音。 苏旷低声道:“我去打听令兄下落,顺手查探千手观音的消息,此人行踪极是神秘,这附近道上兄弟居然没几个听说过她——但是也有桩巧合,近些年来,附近村落常常有男女失踪,女孩儿都不过十三四岁,年轻漂亮;男人么,多半是读过几年书,有些风流才俊的后生。” 沈南枝立即来了兴致:“这倒奇了,男人女人都要掳的,我还真没听说过,苏旷,接着说。” 苏旷点点头:“早几年,旁人还以为那些丫头跟了人私奔,但这样的事情多了,也有眼厉的瞧出不对来。说是行商的队伍在荒漠中曾见过那些失踪男子的尸首——他们,多半是没有腿的。” 苏旷开口依旧是捕快作风,略去一应调查不提,直奔结果,他凝神想了想:“刚才那个文士,正好就是千手观音要找的男人,落单,读过些书,长相么,虽说不如我英俊,倒还马马虎虎。也幸亏冷姑娘刚才手下留情,不然我们这条线怕是断了。” 冷箜篌笑笑,只顾吃饭,并不说话。 苏旷却多嘴:“冷姑娘,你久居北地,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什么看法?” 冷箜篌笑道:“我只是生意人,这种追根溯源的事情,哪有什么看法?倒是苏公子,你有什么猜疑,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苏旷却顾左右而言他:“南枝,你和冷姑娘,有许多年没见了罢?” 沈南枝急道:“废话,我早跟你说了,若不是因为你的破手,哪里见得到师姐?有什么猜疑你快说,急死人了!” 苏旷缓缓一字字道:“猜疑而已。”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眼观鼻鼻观口,沈南枝和他相处日久,知道苏旷这副欠揍的神态,就是再不肯多说一个字的意思。 沈南枝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苏旷如果执意不开口,一是信不过她,二来么……她也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苏旷,你什么都不说,可要害得我疑心生暗鬼啦。” “你慢慢想,我去找老贺他们喝酒。”苏旷将一个包裹放在桌脚:“仓促间买来,也不知大小是否合适,你们试试吧,晚上警醒些,这里已经是那个人的地界了。” 沈南枝打开包裹,是两双厚实的牛皮长靴,款式大小,竟是合适的很。 她心头一热,叫道:“苏旷,你呢?” 苏旷嘿嘿笑:“晚上和老贺那群狼喝酒,自然不醉不归,两位娘子不用给小生留门。” 他脚步轻快,三步两步跳下楼梯,口中拖着长长怪异的调子,依稀是那文士醉中的两句: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西北一地昼热夜寒,晚来风急。炕上一床薄被,被口乌黑油腻,沈南枝虽然已经发誓几百次宁可冻死也绝不盖这种被子,但拗不过又冷又困,还是乖乖钻进被窝。她探着脑袋,从壁窗向外看去,只觉得苍穹深邃,一天星斗清楚得似乎伸手可及,夜风里蛩声阵阵,似极远,又似极近,浑不知今夕何夕。 沈南枝刚刚翻了个身,只见冷箜篌一双眼睛怔怔地低望,她吃惊道:“师姐也没睡么?” 冷箜篌笑笑:“择席之癖。” 沈南枝索性坐起身来:“正好,师姐,我也睡不着,师姐心里有事?” 冷箜篌目光闪烁不定:“南枝,明天找了沈公子,我们合力劝他离去,此间事情,再也不要管了。” 沈南枝摇摇头:“谈何容易?我哥哥从小就骄傲任性,他认准的事情,绝不会回头。” 冷箜篌望着她:“认准了你,也绝不回头?” 沈南枝咬了咬嘴唇:“师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今天白天苏旷说的你也听见了,千手观音多行不义,滥杀无辜,于情于理,我们到了这一步都决不能回头。至于我和哥哥的事情……容后再议。” 冷箜篌一顿:“南枝,你好像变了。我记得出山的时候,你还是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小姑娘——” 沈南枝嘻嘻笑:“师姐,你也变了,我记得刚刚出山的时候,师姐你是个胸怀天下的女子,但现在——” 冷箜篌接口:“现在畏首畏尾,自私冷漠,是么?” 沈南枝连忙摇头:“那倒不是,可是师姐,你做事的原则似乎比先前退后了许多,千手观音这样的事情,放在先前,你绝不会坐视不理。” 冷箜篌冷冷一笑:“原则?我哪里还有原则?南枝,我老了,女人老了底线是会一步步后退,退到尽头,才发现一无所有。” 沈南枝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师姐,我就说你早该到江湖上走动走动,老是呆在你那个水楼里,早晚会变成千手观音那样的怪物。” 冷箜篌脸色雪白:“你胡说什么!” 沈南枝连忙陪笑:“师姐,你知道我口不择言惯了——” 冷箜篌却翻身而起,一按窗棂,纵身从二楼跃下,急急地回头叮咛:“来了!” 沈南枝一听“来了”,跟着也要往下跳,但脑子立即一片空白——临睡前试穿新鞋,穿完之后东一只西一只也不知扔到哪里,鞋子不见也就罢了,外衣居然也一时之间摸不到手,这黑灯瞎火,哪里找去?沈南枝一急之下,掀起棉被随意一裹,纵身就跳了下去。 身子凌空,沈南枝才暗叫一声不好——远远的一骑白驼飞奔而至,白驼四周,赫然是百丈方圆一朵淡蓝莲花,象沈南枝这样的行家,当然知道这是磷火燃起,而起多半有毒。只是心念刚刚一动,手腕已被牢牢握住,沈南枝回头看去,只见冷箜篌左手牢牢扣住墙缝,正在对她苦笑。 百丈鬼火,任谁也不敢随意涉足的。 沈南枝刚刚松了一口气,又是兜头一大桶冷水泼下,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正好把她浇了个透湿。 “是哪个混帐——”沈南枝还没骂完,苏旷凌空跃下,单手将她向上一甩:“看住他!” 沈南枝借力一跃,正跃上隔壁房间,房间里白日的文士酣声大作,睡得好不香甜。 苏旷却踏着棉被,落在地上,那白驼离他已不过数十丈远近。 沈南枝这才看清,白驼四周,还围着八头黑驼,而那张蓝莲花的火网,正在那八头黑驼之间八向扯开,夜幕之中,宛然是一朵巨大的莲台宝座。 “来得好!”苏旷足尖一勾棉被,直冲了上去。 看来苏旷跳下来的时候也急不可耐,右手持的是四方棱中间圆的一根门闩,只见他指东打西,森严有度,将一套棍法徐徐施展开来。 “观音千手千眼,普渡众生,何方妖孽胆敢阻拦大士法驾?”白驼上,端坐着白衣大士,厉声一喝,四方黑驼上,无数暗器一起打来。 苏旷嘿嘿一笑,一条门闩挥舞得水滴不透,一上一下暗守太极法度,隐隐间风生水起,起初的暗器钉在门闩之上,后来的暗器反倒被反震之力四方震开,钉钉有声,如暴风疾雨。 第一对黑驼已至苏旷跟前,他左足钩右足发力,连人带着棉被,一起跃在磷火网上,“嘿”的一声暗喝,门闩上暗器一起反弹而出,尽数向一头黑驼身上招呼,那黑驼哀鸣一声跪倒在地,一个翻滚立即没了气息。 莲台由八方串起,一头黑驼倒下,整个方列立即不前,苏旷踩着透湿的棉被顺着磷网向中直冲,嘴里笑道:“我听说吃一块唐僧肉便可以长生不老,大士,你就发发慈悲,舍我一块儿吧!” “孽障!”白驼上女子手腕一抖,一条银蟒长鞭兜头劈下,寻常长鞭不过九节,她这鞭子却足足有百节之长,沈南枝远远点头,知道那女子真功夫实在不弱,才有这等臂力,将长鞭使得如臂使指,灵动异常。 苏旷门闩迎上,内力中运上缠字诀,存心要把这故弄玄虚的女人拉下驼来。 鞭梢一遇门闩,“蓬”的一震,无数淡蓝火花夹着银针激射而出,此时长鞭离苏旷面门不过二尺,哪里还有闪躲余地。 苏旷一声喝,左足踢起棉被,内力运处,棉被如一张鼓涨的风帆,径自向着长鞭横击而去。高手内力到处,飞花摘叶即可伤人,但是棉被足足有八九尺长,三四尺宽,将这么一个软绵绵不着力的大物横向踢飞,苏旷腿上的功夫,实在骇人。 沈南枝不假思索,伸手将文士身上身下被子褥子一起提起,稍微一卷,向着苏旷直掷过去——苏旷此时身子已在半空,被褥来的好不及时,他右足斜带,又将被子带回足下,稳稳落在磷网之上。 却见苏旷先前掷出的棉被一路急进,那银色长鞭一节节暴炸开来,竟然每节之中暗藏机关,抽下数十鞭就是爆炸无数次,即便大罗金仙也躲不过这等连环出击。棉被连撞之下,早就成了蛛网败絮,而空中蓝焰大盛,银芒四舞,就是最绚烂的焰火,也不过如此。 只是苏旷这次脚踏的被子并未打湿,几次踩踏,边边脚脚立即着起火来。 苏旷双腿急起,带着棉被铺天盖地地四下转起,每处火花刚起,立即又被擦灭。远远望去,只见苏旷似乎在一个蓝色镂空的火球正中,肩、肘、膝、脚,发力收力丝毫不乱,虽在方寸之间,身形却如行云流水,开阖有度,看得令人赏心悦目——而那一床棉被,偏偏就是烧不透,几下翻腾,已经逼近白驼跟前。 沈南枝鼓掌大笑:“好你个苏旷,床上功夫,果然了得!” 这半夜三更,忽然有个女人指名道姓大呼小叫“床上功夫果然了得”,实在是新鲜之极的事情,客栈中立刻有不少好事之徒开窗瞭望,想看看何方神圣,“了得”到什么地步。 苏旷气得一口真气几乎泄了,只是此时千钧一发,他笑又不敢笑,骂又不能骂,双腿一带棉被,横闩便向白驼上女子打去。 偏那女子也掌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本来开口“妖孽”闭嘴“孽障”,听得人无火气三分,但是这一笑之下,却只显得憨态毕露,梨涡生晕,竟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苏旷心头没得一软,门闩略斜,打在白驼头上。 冷箜篌一声惊呼:“苏旷不可——那是观音石乳!” 只是说时已晚,苏旷的门闩上足足灌了八成内力,却只把骆驼的“皮毛”打下一块,露出里面黑灰色本来面目。骆驼哀鸣一声,连连摇晃,但是走了几步,偏偏就是不倒。 苏旷手中的门闩,却打成两段。 苏旷出手的同时,那女子也出手了——他出手的对象却不是苏旷,而是在二楼观战的沈南枝,七八枝银色小箭当空飞去,在半空互击,又是漫天花雨,直奔沈南枝而去。 沈南枝嘿嘿一笑,玩暗器玩到沽义山庄头上,还真是不长眼睛。她眼见苏旷和那女子斗法,正手痒难耐,没想到她就找上门来。沈南枝不闪不避,双手一合,一笼竹筷左三右七上九下一,迎着花雨而去,竹筷上力道内旋外放,将花雨收了七八成,反向那女子回击。 但苏旷一见那女子出手,却大惊失色:“后面!” 那白衣文士刚才被沈南枝拎开被子扔在地上,惊吓之下酒醒了三分,已经迷迷糊糊站了起来——那女子这回偷袭不是冲沈南枝,却是冲那人而去。 苏旷阻挡暗器已是不及,足尖指出,右脚的靴子直飞,内力所及竟然后发先至,正打在那文士胸口,这老兄刚刚清醒一二,被靴子一踢,翻身就倒,转眼又是酣声连天。 只是一转身之下,苏旷心头一阵悲凉,这几乎就是把后背空门卖给那群女人——黑驼上诸人也就罢了,身后的白驼女子近在咫尺,暗器既歹毒又霸道,如何才能闪躲? 心念动间,他已转回了身子——那女人刚刚抬起手来,但是却愣在半空——坚硬如石的白驼已经扑通跪倒,转眼翻在地上,没了声息。 白驼右眼中金光一闪,金壳线虫跳回苏旷怀中,连蹦带跳,似乎正在邀功。 一停一顿,脚下棉被烧了大半,苏旷不敢久留,足尖在白驼尸体上一点,几个起落,跃出圈外。 白驼一死,莲台阵势丢了枢纽立即成了摆设,四周七匹黑驼一拥而上,带着白驼上的少女和起先跌倒那人,绝尘离去——速度之快,竟然不下奔马,远远的,兀自听见那少女叫道:“你叫苏旷,我记下了——你损伤观音法驾,必受万劫不复之刑!” 那些客栈中观看“床上功夫”的看客们,这才震天价喝起彩来。 湿漉漉的沈南枝跳到苏旷身边,见他还远远望着那些女子的背影,立即敲了敲他的脑门:“怎么了?大士年轻貌美,丢了魂了?” 苏旷的脸上,却隐隐有哀怜的神色,他低声叹道:“南枝,你、你没发现么?她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过骆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腕,右手的拳头慢慢握紧,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三)东篱把酒,探著南枝开遍未? 独门独户的小院,阔叶间洒下光晕,斑驳形色,偶见尘壤里繁生攘攘,筑巢,求偶,生产,继续着和大多数人类同样的生命。 屋里有动听的流水撩拨声,在这样的干涸的城镇,闻者如聆仙乐。 “啄、啄啄。”清脆的指节扣门声,水声为之一顿,屋内的主人显然有了三分愠怒:“什么人?我说过,不许打扰。” 门外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甜腻地飘进门缝:“大爷——是在沐浴嘛,奴家服侍大爷——” “滚!”屋里的声音几乎是在暴躁了。 吃吃的两声轻笑,那个女声又不离不弃地响起:“大爷好凶,吓死——” 嗤的一响,一道劲风破门而出,竟是匹练般的剑光,屋内人对于阳光和时机的把握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剑锋毕露的同时,太阳的反光跟着大炽,万钧之势直取门外那个捏着咽喉憋笑的“青楼女子”。 天下能刺出这样一剑的人当然不少,但是能一边洗澡一边刺出这么一剑的人,恐怕就只有暗香盈袖沈东篱。 那个“女人”当然就是苏旷。苏旷似乎存心就要要引动沈东篱动手,身子一拧,剑锋擦着衣襟而过,寒意刺得皮肤生疼。 沈东篱收剑,冷冷:“一个大男人,整天装神弄鬼,不嫌无聊么?” 苏旷抱拳一礼,玉树临风:“沈兄多日不见,神采如昔,可喜可贺。只是……沈兄下手未免毒辣了些,万一误伤了生平唯一的知交好友,岂不是抱憾终生?” 沈东篱看着“生平唯一的知交好友”,真的有一剑刺下去的冲动,他逼近一步,“苏旷,我在这里的事,你若敢告诉南枝,休怪我剑下不认人。” 苏旷神色自然:“我当然不敢‘告诉’沈姑娘。” 沈东篱脊梁骨忽然一阵发凉:“你带南枝来了?” 苏旷后退三步:“我当然也不敢带沈姑娘只身到此。” 沈东篱怒吼:“你带了多少人来?” 屋里忽然传出一声沮丧的大叫:“苏旷!找不到!什么也找不到!喂——你不用再拖着我哥哥了。” 苏旷嘴里一阵发苦,四下打量退路,看着沈东篱的脸色由白转青,忙陪笑:“沈兄,嘿嘿,这不干小弟的事,只是……你藏得未免太张扬了些,行动之前沐浴更衣的老毛病又不改,稍微打听打听哪里的客人大量用水,就……” 白衣胜雪孤高绝尘,听着虽然好听,有时候也是需要代价的。 沈南枝和冷箜篌一起从屋内跳了出来,沈南枝一脸的失望,但是一见沈东篱,又极惊喜地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匆匆裹在身上的袍子。 苏旷依旧陪笑:“沈兄,千手观音并非单身一人,她势力众多,党羽颇丰,我们四人合力尚且有凶险——沈兄何必逞一时之英雄?这次,咳咳,是我出的主意,要南枝她们去找找沈兄哪里有无别的线索……沈兄你若要怪罪,就打我两拳,消消气好了。” 沈东篱捏了捏拳头,指节啪啪作响:“你这话当真?” 苏旷闭上眼,小声道:“记得莫用内力,打出内伤可就不好了。” 沈东篱的拳头停在苏旷面前,又缓缓放下,他顿了顿:“苏旷,你武功不在我之下,此事和你也并无关联,你不必这样讨好我。” 苏旷哈哈一笑:“那又有什么办法?怪只怪苍天无眼,时乖命舛,总叫我认识你们这些嘿嘿、嘿嘿、豪气冲天的朋友。” 朋友有很多种,有人骄傲,有人平和,有人孤癖,有人沉默寡言,有人滔滔不绝,有人每每一触便即发,有人喜欢三思而后行,两个绝世剑客惺惺相惜是一回事,至于惺惺相惜之后,是远远的互相欣赏还是成为朋友,那是另外一回事。微笑着退让,诚恳地调和,这无关乎尊严与原则,男儿义气倾盖如故一样需要有人维系有人宽容——苏旷素来就很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这一回,沈家兄妹桀骜不驯,冷大楼主人淡如菊,唔,他不陪几个笑脸打几个圆场,难不成等这些绝代名侠良心发现、为一家? 沈东篱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沈南枝急了,一把扯住哥哥的袖子:“哥!” 沈东篱咳嗽一声,脸上微微有些发红:“放手,我回去换件衣服。” 苏旷明知这个时候发笑未免有失厚道,但还是忍不住嘿嘿嗤笑了一声——白衣胜雪的剑客当然很威风,不过如果白衣下面什么都没穿……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观音石乳是在极旱之地的石窟里产出的灵石钟乳,若能在刚刚产出的瞬间入药,对于外伤有奇效,虽不能令白骨生肉,断肢复生,但是足以舒筋活血,腐肉成新。”冷箜篌静静道:“石乳若是出石片刻,就会凝成比精铁还硬百倍的东西,那白驼身上就是涂抹了此物,才显得无坚不摧……不过,骆驼身上涂了这种东西,恐怕至多活命三个时辰,就会因毛孔堵塞而死。” 沈东篱击案:“不错,也就是说,千手观音的老巢,离我们也不过三个时辰的路程而已。” “虽不中,亦不远,即便老巢不在附近,至少附近总是有接引的据点。”苏旷接口:“我离得近,看清那白驼身上并无多少沙尘泥土,显然绝非经过长途跋涉。再者说,他们既然要养活大群骆驼,自然会在有水源的地方。” “只是标志如果当真如此明显,千手观音的门槛恐怕早就被踏破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去找?”沈南枝撇嘴:“我若是千手观音,大可以在敦煌买间大院,养几头骆驼,要杀人的时候,就刷刷白、骑出去了事,至于老巢在哪儿,随便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去找。” “不错”,苏旷点头:“在敦煌城中虽不可能,但是离敦煌不远总是做得到——所以,我们大可不必去找千手观音,等她来找我们就好。”他笑笑:“譬如那个白衣文士,大士一次渡不了他,一定会渡第二回的。” 沈东篱看着他狡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微微那么一转,脊梁一阵阵发冷,抢先道:“若说起易容改妆,偷鸡摸狗,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假扮公子文人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苏旷摇摇头:“今时不比往日,你瞧瞧我这左手,你生怕别人认不出来?” 沈东篱皱眉:“那换种法子,我做不来那种事。” “做得来,谁说你做不来?”苏旷拍拍他肩膀:“你放心,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你老老实实穿着你的白袍子,嘴里哼哼两句鸟诗,活脱脱就是一副欠人钱没还的样子……总之你自己考虑,要么扮他,要么扮我,就怕我这么有亲和力的形象,你一时半会可是模仿不来。” 沈东篱立即做出决定:“我宁可扮那只骆驼,也不会装成你这熊样子。” 想起沈东篱的“熊样子”,苏旷他们还是忍不住笑个不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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